王 棟
(桂林旅游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0)
自20世紀90年代后期,以賈樟柯、王超、王小帥、李揚、劉冰鑒為代表的中國第六代導演鏡頭下的主角從宏大、嚴肅的敘事構型轉向對底層世界小人物的刻畫與描寫,將長時間缺席于銀幕的階層群體置于觀眾的關注之下,成為一個觀眾理解自我、理解社會的重要影像表達。這種對小人物的刻畫不是紀錄片式的客觀還原,而是在透析對應時代背景下的社會、歷史、經濟與文化等社會場域內各系統治療的相互連接、相互影響的關系中打造一個或美化、或夸大的戲劇式想象空間,以此實現小人物從主流的敘事中剝離恢復底層世界相對應的生活環境與現實性記憶。
這種將底層小人物與現實主義相結合的手法也成為當代電影主題、精神的重要表現途徑,能為觀眾代入電影故事、背景等內容提供一個身份認同,同時也為快速發展與尖銳矛盾下撕裂的社會共識與社會情緒找到一個暫時性逃離的突破口。當代小人物的現實主義描繪因電影技術、市場規范等各方面的不斷發展與完善,也深度融合諸多新的表現技術與手法,如惡搞、荒誕、反諷、解構、顛覆……影片的類型也從文藝作品泛化到了諸多的商業作品中,觀眾在精神意識回歸底層世界之際不必再全以悲傷、沉重情緒貫穿始終,有了輕松接觸的可能。由韓寒指導拍攝的電影《飛馳人生》講述的張弛追夢故事就以根植于現實卻又脫離現實的手法實現喜劇式的小人物現實主義表達,讓觀眾在歡笑聲中實現對現實與自我的再接觸、再定義。
荒誕是喜劇電影常用的一種表現手法,能夠在現實與虛假中找到一種幽默的微妙之感,實現觀眾對影片的現實主義認知與關照的荒誕審美滿足。荒誕的再現誠然是不同于現實客觀世界的真實與客觀性,而是對“臆想”“主觀”的想象的選擇性呈現。但荒誕電影會將現實與荒誕這兩個原本對立的元素進行結合,在荒誕中浸淫現實,在現實中呈現荒誕,故事的荒誕幽默找到了現實性的立足點,以一種具有真實感幻象的方式進行精神觀念的訴求,功利性被隱藏,在觀眾自我欣賞、自我認知、自我娛樂的過程中實現和解與認知,消解現實生活引發的負面情緒。
這種現實與荒誕對立且統一的表達方式有兩種處理方式,一是荒誕色彩的現實化,整個故事建構于虛擬的世界觀之上,以此作為基礎性藍圖填補現實主義價值邏輯、現實主義情感、現實主義符號元素等內容,讓觀眾在虛擬中感染到真實與客觀的力量,既有想象自由暢游的空間,擺脫一般性世俗規則、權力關系、階層阻隔的限制,又能用在世俗中培養的價值觀念、處事邏輯與認知判斷去解讀荒誕;另外一種則是現實元素的荒誕化,以現實生活為出發點,輔以幻象主義、主觀主義等荒誕式的故事情節或者視聽表現元素,以不完全的還原現實世界來滿足觀眾的叛逆、宣泄、對抗的審美期待,表面上看仿佛脫離現實,但是整個故事的基調又是扎根于現實。
電影《飛馳人生》就采取了現實元素的荒誕化處理方法。故事發生于一線城市上海,電影打造了一個極具市井氣息的生活場景,被禁賽后面臨高額賠償的張弛以賣炒飯為生,生活在逼仄破舊的閣樓里,真實中略帶心酸的現實世界場景為荒誕的故事情節與元素表現提供了現實主義基調。《飛馳人生》源于荒誕式的生活偶然造成張弛的人生由盛轉衰,為了解決“從天而降”的兒子的戶口問題私下賽車,從一個風光無限的五連冠拉力賽車手到窮困潦倒的過街老鼠,從神壇墜落。不光如此,當一切冰冷的宿命切切實實地擺在眼前之時又得到了兒子與自己沒有血緣關系的消息。片頭僅用了10分鐘,便完成了叱咤風云的冠軍車手的大起大落,在對比強烈的荒誕式幽默中帶來的還有張弛荒誕的人生的悲涼現實主義色彩。
在電影角色的塑造上,也超越了一般性的二元對立式的人物關系處理,而是以理想化、完美化的處理方式構建了一個極具荒誕色彩的和諧都市“烏托邦”神話。全片中出現的所有人物均不是負面角色,曾多次嘲諷過張弛的萬和平,在張弛禁賽的五年間成為汽連仲裁庭主席,不計前嫌地允許他重新參賽;昔日的合作伙伴葉經理雖然因為公司規定無法將賽車租賃給張弛,但偷偷地提供他原來比賽使用的車架和電腦板;張弛最大的競爭對手林臻東多次對其伸出援手,尤其是在最后張弛賽車墜毀后第一時間為其修車,助張弛參加比賽,即便是給張弛贊助的“黑社會”大哥也只是“過分”地提出了廣告位和歌舞要求。所有的人物角色都以正面形象出現,這種充滿善良的社會只能在幻想的荒誕中得以實現,這讓觀眾在荒誕的喜劇氛圍中迅速進入劇情,但是又能體會到張弛夢想的實現與荒誕人物角色特性的必然聯系,感覺到電影與現實中存在的差距和荒誕中所滲透出來的現實主義意味。
除了使用現實元素的荒誕化手法,電影《飛馳人生》還以講述小人物喜劇性生活與人生經歷的反諷表現手法對現實社會存在的悲劇人生內核進行表達,這種強烈的反差性深度凸顯了小人物的悲劇色彩。反諷是一種能指和所指錯位的修辭方式,即表層指向與深層意義指向之間存在較大的區別,表面夸贊宅心仁厚實際可能是諷刺虛情假意,表面描寫春暖花開的無限生機,實際上可能在憤恨寒冬臘月的冰涼刺骨。反諷手法的使用使得影片表達的內容與精神內核之間可能存在差異,而差異的明晰需要通過觀眾自己的洞悉才能實現,一般來說,通過自發尋找、認知到的內容會更具感染力和影響力,讓作者對意義的闡述退居第二位,觀眾成為真正意義內核的挖掘者,也充分滿足觀眾的觀影主體性需求。
電影在運用這種反諷手段的例子不勝枚舉,其中對影片的悲劇內核進行喜劇表達在當代的電影市場中具有突出的代表性,成就了諸多經典作品,如《陽光姐妹淘》《美麗人生》《陽光小美女》《被嫌棄的松子的一生》《世界盡頭》《喜劇之王》《瘋狂的石頭》《驢得水》等。我國著名導演周星馳、寧浩就極為擅長在喜劇表現的包裹之下講述悲劇的社會現實或者冰冷無情的社會邏輯,“面對那悲喜無定、啼笑皆非的現實人生,‘純’喜劇或‘純’悲劇就顯得無能為力,而悲喜結合則具有深刻的藝術表現力”,讓觀眾感受到生活中有趣的奇遇的同時感嘆命運的無奈與造化弄人。
電影《飛馳人生》在定位上是一部賀歲喜劇電影,整部電影歡樂搞怪的橋段與情節也十分符合新春佳節的喜慶氛圍。但導演韓寒在對影片進行意義建構之際,運用了他長期以來在文字作品、影視作品中慣用的審美風格和創作偏好——反諷。反諷與喜劇的結合碰撞出一部喜劇包裹著的現實主義悲劇內核作品。曾經是拉力賽車五連冠選手的張弛,被禁賽后遭到多個合作品牌方的索賠而一貧如洗,卻仍舊堅持原來的賽車競技愛好和冠軍夢想,這本身就極具諷刺意味。拉力賽與一般性的體育比賽不同,除了選手自身素質過硬、技術嫻熟,還需要有龐大的團隊和資金的支撐,以維系其一次次的磨損和碰撞,賽車也因此成為中產階級以上才能負擔得起的愛好、夢想、時尚趣味。這對于五年省吃儉用才攢了30萬元的張弛來說,跨越經濟障礙階層阻隔的實現夢想之旅注定是一個悲劇故事的開始。
想要復出卻無法準備參加比賽的賽車,拉贊助四處碰壁,曾經的朋友們找借口避而不見,愿意幫助自己的卻是對手林臻東,最后靠“割地求榮”在賽車服上繡上“黑社會”大哥女朋友的名字“朱春娟”換來的賽車卻遭遇意外,還是不得不接受林臻東的幫助,這對于一個驕傲的賽車手來說最大限度地傷害了其自尊心。整個故事穿插了諸多幽默的喜劇情節設置,但是透過表面的戲劇性效果,不難發現,0影片表達出的小人物想要跨越階層差異所遭遇到的無奈與心酸。以“鬧”“慘”“怪”的喜劇手法表現出來的是小人物在擺脫現實社會所需要付出的慘烈代價和難以改變現實的宿命,就像最后張弛用入門級的S級賽車贏了林臻東,卻付出了生命的慘烈代價,深刻地體現出本片在根源上的悲劇性,并賦予其滄桑與悲涼的反諷審美風格。
著名學者皮埃爾·保羅·帕索里尼在其著作《詩的電影》里曾說道:“電影靠隱喻而生存。”即電影在進行現實社會的還原或者建構新世界景象之際,會有意識或無意識地將影片與現實通過暗含比喻的方式連接在一起。這種手法在電影中的運用十分廣泛,在重場面描繪、故事講述的好萊塢式電影中的優秀范例眾多,在中國電影中,由于隱喻本身就是中國具有歷史性的一種語言學修辭手法,并且中國傳統的重在意美的含蓄審美與隱喻的表達方式一定程度上具有相似性,毋庸置疑,隱喻表達手法在中國電影中的應用是非常重要的。
電影《飛馳人生》中就有諸多隱喻情節和畫面設置,林臻東第一次上門找張弛時,張弛兒子張飛頭腦中幻想張弛與林臻東大戰的場景,像是天馬座和獅子座之間的天馬流星拳與光速拳之間的高速度之戰,隱喻了張弛與林臻東之間的同級別最高速的爭奪;林臻東主動提出向張弛提供幫助,并在張弛碗里放名片,這一行為一定意義上可以理解為林臻東對張弛的施舍,而張弛并未接過也未正眼看過名片,這意味著驕傲的張弛并不愿意接受林臻東的幫助;在影片的彩蛋里,張弛兌現和兒子張飛的承諾,與兒子同學的飛行員父親比賽,張飛向投幣機里投下一枚硬幣后張弛的車像飛機一樣飛上藍天,出現了游戲《守望先鋒》的場景和經典臺詞“Heroes never die”(英雄永不朽),這句臺詞是《守望先鋒》中復活隊友的臺詞,直接隱喻了影片的開放式結局中張弛駕駛飛機飛向了巴音布魯克的海里背后所隱藏的張弛在比賽最后因剎車失靈死亡的結局,并與巴音布魯克作為內陸草原其實并沒有海的事實相呼應。
筆者認為電影《飛馳人生》中最精彩的隱喻莫過于以小人物的故事將電影與導演韓寒的現實與自我隱喻聯系起來。韓寒通過借助隱喻的方式將現實自我充分表達,這是繼《后會無期》與《乘風破浪》后的又一自我隱喻作品。配樂《平凡之路》是韓寒首部電影作品《后會無期》的主題音樂;主角張弛原型乃是韓寒職業生涯的領路人中國拉力賽車屆聲譽頗高的徐浪,在32歲時意外身亡于一次越野拉力賽,而主角張弛被禁賽的年紀也是32歲,這其實一定意義上意味著張弛的黃金年代像徐浪一樣在32歲終結;張弛5次拉力賽冠軍的戰績其實也是韓寒在CRC比賽中所獲取5次冠軍的真實成績……諸多隱喻性的細節都在對韓寒這個身份進行強化和豐富,韓寒實現了自我在電影中的隱喻性表達。不僅局限于身份與特征的隱喻性表達,影片表達的實現夢想的態度“奉獻你所熱愛的一切”,也能讓觀眾在觀影過程中感知到韓寒對于賽車的無限懷念與對夢想的熾熱的愛,堅持完成完美事業的信念。
電影《飛馳人生》在情節、主題、精神上的表現手法處理得恰到好處,以小人物作為切入點,為普通觀眾參與到這個不平凡的追夢故事提供代入途徑,在荒誕、反諷、隱喻的喜劇中揭示具有深刻現實意義和現實主義色彩的悲劇內核。不僅如此,還以強烈刺激的畫面呈現展現了拉力賽運動的獨特魅力,滿足觀眾精神與感官的雙重需求。筆者認為,這種影片的處理方式可以作為一種重要參考,畫面情節與精神層面的滿足需要進行一定的兼顧和平衡,以畫面等視聽感官刺激讓觀眾沉浸其中,又以現實主義元素實現觀眾在影評與現實中的自我認知與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