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國產動畫電影的敘事缺失與成長缺位
——以《大魚海棠》為例

陳 莉

(新疆大學，新疆 烏魯木齊 830046；新疆醫科大學，新疆 烏魯木齊 830011)

中國的動畫電影有著輝煌的過去：從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以上海美術電影制片廠出品為標志的國產動畫片，先后榮膺一系列國際大獎。然而，隨著中國社會的整體轉型，在市場經濟大潮的沖擊下，中國的動畫電影遭遇巨大挑戰。在中國動畫人不懈的努力與探索下，國產動畫開始了艱難的蛻變?！秾毶彑簟贰洞笫w來》等影片都曾一度點燃觀眾心中的希望。本文以動畫電影《大魚海棠》為研究對象，從動畫電影的敘事缺失、成長主題缺位兩方面分析其創作得失，以期為國產動畫電影的發展提供借鑒。

一、緣起：《大魚海棠》的形成及影響

《大魚海棠》是由彼岸天(北京)文化有限公司、北京光線影業有限公司等聯合制作的奇幻動畫電影。電影緣起一個時長7分鐘的《大魚》動畫短片，承載了梁旋、張春兩位創作者12年的夢想和情懷。幾經波折后，通過眾籌方式，最終吸納光線影業投資而變成110分鐘的動畫電影。影片畫風華美，音效恢宏，制作精良，充滿了中國傳統文化元素：蒼茫云海、幽靜水塘、翩翩白鶴、圓形土樓、大紅燈籠、油紙傘……這些絢爛的圖像語言堆疊出儒雅優美的“中國風”，配以上佳視聽效果，凡此種種，均表明創作者力求開創國產動畫電影新局面的態度和決心。正因如此，該片在院線上映時，能有5.6億元票房的驕人成績。然而影片中堆砌的中國元素、紛呈的畫面語言、上好的視聽音效、12年磨一劍的期待并未擔起國產動畫電影騰飛的重任，各大媒體爭議不斷，觀影口碑兩極分化：有人喜歡它用華美的中國風畫面表現中國傳統文化，也有人指責它對日本動畫借鑒過度、敘事模棱兩可、表達語焉不詳。究其原因，筆者認為與該片在敘事方式上存在敘事缺失、主題表達上存在成長缺位不無關系。

二、《大魚海棠》的敘事缺失

電影是一種獨特的藝術門類，其敘事依靠鏡頭的組接來完成，需要憑借鏡頭語言講清楚一個或一系列事件的前因后果。完成這個目標，需要“一個嚴整有序、線索清晰的敘述序列來貫穿整個文本”。從電影敘事學角度看，一部電影應具備完整的故事情節，劇中人物角色的設置、影片中的各種元素也應為劇情服務。但《大魚海棠》卻在情節結構的設定、人物角色的設置、傳統文化元素的使用方面出現了缺失，因而導致觀眾對影片的理解出現偏差。

首先，這種敘事缺失表現在敘事情節上。影片講述的故事發生在“異世界”里，這個世界分兩層：上層是人間，下層是異世界。聯結兩個世界的通道是“海天之門”。來自異世界的少女椿，掌管海棠花的生長。按照異世界的規則，每一個剛滿16歲的孩子，都要在成年禮這天被送到人間歷練。屆時他們將變為海豚去人間巡游7日，親眼看看他們掌管的自然規律在人間運行的情況。椿因成年禮去人間巡游而遇不測，幸遇人間少年鯤以命相救。椿為此心懷愧疚。為了讓鯤重生，椿用自己一半的壽命與靈婆(異世界中掌管死去人類靈魂的神)交換，換回鯤的靈魂并照料它。因鯤不屬于異世界，椿不惜違背天規與族人決裂，執意守護鯤的靈魂，差點讓包括自己家庭在內的族群滅絕。緊要關頭，椿幡然醒悟，用自己的生命拯救了族人。椿青梅竹馬的小伙伴湫一直喜歡椿，他用犧牲自己成全他人的方式換回椿的半條命，并將鯤和椿都送回了人間。因創作者缺乏講故事的能力，把一個原本可以演繹出“愛與被愛”“對生命承諾、守護”“自我救贖”等情節的故事，變成了令人詬病的“三角戀情”。倘若在故事情節的安排上預先講清楚椿不能養魚(鯤的靈魂)的原因，椿執意守護鯤的靈魂將給族人帶來滅頂之災，講清楚椿內心的掙扎與糾結，那么劇情就不會顯得唐突和模糊，觀眾才會被帶入椿所面對的情感與責任的沖突之中，才能產生移情，影片呈現的整體效果才會好些。

在這一點上，皮克斯動畫工作室的《飛屋環游記》是個好的范例。影片一開始用了近20分鐘的時間來講述熱愛探險的小男孩卡爾與小女孩艾麗的故事。他們志趣相投、青梅竹馬，結婚后兩人共同建設小家。小屋是家的載體，承載著他們共同生活的美好記憶。所以在老奶奶艾麗去世后，老爺爺卡爾想實現他們曾經的夢想——去南美洲失落的“天堂瀑布”探險，于是決定帶著小屋去旅行。有了故事情節的鋪墊，劇中人物的情感和行動才能有跡可循，劇情推演才能被觀眾認可。

其次，這種敘事缺失表現在人物角色設置上。影片中的人物角色應該是故事敘述的承載者。通過人物角色的演繹，表達創作者的理念意圖及作品的思想內涵。但《大魚海棠》劇中的人物角色并未實現這個目標。因敘事情節缺失，女主角椿執意守護鯤的靈魂，為了鯤不惜與族人決裂這個過程就令人費解。此外，影片開始時，年老的椿在回憶中把她和族人界定為“其他人”。這些“其他人”掌管著人類的靈魂，也掌管著世間萬物的運行規律。但他們既不是人，也不是神。然而縱觀古今文明，從未有某個掌管宇宙規律的特殊群體居于人神之間；相反，影片中出現的嫘祖、后土、祝融、赤松子等人物是中國神話傳說中的神：嫘祖是蠶神，后土是土地之神，祝融是火神，赤松子是雨神。魯迅先生曾把中國神話的起源解釋為“昔者初民，見天地萬物，變異不常，其諸現象，又出于人力所能以上，則自造眾說以解釋之：凡所解釋，今謂之神話”?？梢娚裨捜宋锔哂谙让瘢麄兊匚蛔鸪?，法力無邊，他們掌管著人類所不知的宇宙運行規律。但在影片中，他們卻成為不神不人的“其他人”。而且，神話人物角色乏善可陳，大多淪為符號點綴，沒有體現其應有的魂魄，且對劇情的展開也無足輕重。

反觀日本動畫影片《千與千尋》中塑造的角色就很成功。女主角荻野千尋是一個普通的小女孩，有著從任性怯懦、依賴父母到敢于承擔責任、心智成熟的轉變過程，在這個過程中，她的價值觀也從利己轉變為利人，揭示出人是從生物個體成長為社會的人這一過程。這類人物角色的設置，傳遞出創作者想表達的厚重而豐富的創作思想——在善惡交錯的社會里如何生存，學習人類的友愛，發揮人本身的智慧，挖掘出自身蘊含的生命力。由此看出，千尋這個人物形象是豐滿的，賦予她身上的審美理想是健康積極的，人物角色自身就具有引人向上的正能量，因而在傳播中能發揮出文學藝術的引領作用。

再次，這種敘事的缺失表現在對傳統文化元素的運用上?！洞篝~海棠》中閃現過很多具有典型“中國風”意蘊的鏡頭：嫘祖織布鋪在水面成為人間的晚霞星空；湫用《莊子·逍遙游》中“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來命名鯤；椿和族人居住在規模宏大、造型奇特、古樸的圍樓中；椿的中式紅衣黑裙；等等。我們知道，電影敘事中的鏡像語言應該為故事情節的演進而服務。但《大魚海棠》里的各種文化元素仿佛穿越歷史時空一般，只是把不同時期的文化元素融為一體而未揭示其背后的深刻含義。所以我們在劇中看到：蠶神嫘祖、火神祝融、大地之神后土及其他人物蝸居在明清時期的圍樓中，女主角椿身著典型的民國少女裝束，等等。呈現在觀眾面前的只是零散的文化符號而非真正的傳統文化，它們也無益于劇情的延展。究其原因，筆者認為是當下的動畫電影創作者隊伍中，缺少像萬氏兄弟、特偉、王樹忱等既耳濡目染熟諳傳統文化，又能表情達意傳遞傳統文化，并用傳統文化元素講好中國故事的藝術大師。

反觀吉卜力工作室出品的動畫作品，無論是把場景設置在室町時代的 《幽靈公主》，還是現代城市邊緣的《平成貍合戰》，或帶有魔幻色彩的《千與千尋》都拍出了傳統和現代相互交織之感。在《哈爾的移動城堡》這部動畫電影中，為避免場景混亂、產生歧義，對于影片中出現的四個空間——工業革命的歐洲、奇幻的天際、風云變幻的荒野、現代文明來臨前的漁村小鎮，均刻意用一個四色輪子進行切換。兩相對比，不難發現《大魚海棠》敘事欠妥之處，由此也啟發當代年輕的中國動畫創作者們“要努力向前輩大師學習，在堅持‘民族化’的同時要求變求新：力求變革——讓動畫適應觀眾和市場需求的變化，適應新技術帶來的創作觀念、創新方法的變化；力求創新——讓我們的動畫走向現代化，走向國際化”。唯其如此，才能為中華傳統文化元素尋找到一條符合觀眾審美期待的現代性表達之路。

三、《大魚海棠》中成長主題的缺位

“成長”是文學藝術中一個古老的母題，具有悠久的歷史淵源和豐厚的文本表達。人的成長意味著人的身心發展都在成熟：性成熟后可以承擔種族繁衍的責任，心智成熟后可以承擔社會的責任。因此，成年禮是“從生物個體邁向社會成員的通過儀式(rites of passage)，是個體生命歷程中的界標性事件，它意味著一個人孩提時代的終結，開始正式步入成人社會。在此過程中，受禮者完成身份和角色的轉換，此后他必須按照成年人的標準去履行相應的義務，承擔屬于自己的社會責任”。成年禮通常以“考驗”為主要手段，是一種經過磨難歷險才能得以再生的人生體驗。成年禮的中心也指向“我是誰/我正走向何處，以及我如何才能發現和實現這兩者”。

在《大魚海棠》中，異世界里每一個剛滿16歲的孩子，都會在成年禮這一天被送到人間歷練。從這個層面上看，《大魚海棠》是關于成長的故事。遺憾的是，《大魚海棠》沒有圍繞“成長”主題對少女椿進行全面、立體的刻畫，只是浮于表面地進行碎片式的敘述。這種不完整的敘事讓觀眾看到的是一個執拗、一意孤行的人物形象。其實，從影片中零散的信息可以看出：椿在成長中缺少父親的陪伴；未能與父母建立良好的親子關系；遇到問題無從解決；更無法確立自我同一性；因而當她在成長中遇到人生困境時才會無所適從，一意孤行。

首先，成長過程中父親形象的缺位。相較于椿身邊的其他男性，椿的父親樹的存在感很模糊。他在椿的成年禮上一閃而過，面對妻子鳳對女兒椿去人間歷練的擔憂和囑托，他除了說些無關痛癢的勸解話語，遭到妻子的搶白，幾乎沒有表現出一個父親在孩子獨自離家時應該給予的關愛。女兒在人間游歷時遭遇生死考驗，返回異世界后沒有把心事告訴他而是告訴了爺爺。女兒違反天規養魚形靈魂與妻子發生爭執時，女兒一意孤行給族人帶來滅頂之災時，女兒用自我犧牲的方式解救了族人時，都是妻子鳳在規勸、在傷心、在痛哭。身為父親的他始終一言不發，像是從未在場過。心理學家通過研究發現：孩子成長過程中父親的缺位將會降低孩子的幸福感、認知力甚至影響到其未來的擇偶和事業。椿成長過程中父親形象的缺位讓她無法與父親進行良好的交流，更別提建立良好的親子關系了，這些都是她一意孤行，給族類帶來滅頂之災的原因。

反觀歐美動畫片《獅子王》《人魚公主》，兩部動畫片均細膩地闡釋了“成長”的主題。前者敘述了小獅子辛巴在成長過程中，父親木法沙對它的影響和鼓勵，突出了父親對孩子的引領作用；后者通過小人魚追求幸福時，父親為了保全她而甘愿犧牲自己，用自己的靈魂與權力去跟巫婆交換，從而強調父親對孩子精神需求的指導作用。這些影片用子輩成長中“父親”的在場，表現出子輩在成長蛻變中的不易，也反映出父輩在教養過程中的擔當，更闡釋出“成長”所蘊含的人生哲理不能用單一的“善惡”二元對立做判斷，從而擴展出一個個豐富廣闊的想象空間。

其次，成長過程中良好親子關系的缺位。良好親子關系應該建立在父母與孩子平等、親密的交流中。影片中椿與父母之間有著一道深深的鴻溝。在成年禮開始前，椿聽到的是長輩們對去人間歷練的風險的擔憂，看到的是長輩們因擔憂而緊鎖的眉頭，感受到的是長輩們對人類世界根深蒂固的不信任。就“成年禮”而言，除了母親鳳只言片語的“只要能平安回來，你就是個大人了”這句話，并無其他任何說明，更不用提及父母對孩子成長的期待與祝賀了。因此，當椿和其他小伙伴第一次親眼見到人間美景后，會產生“這里跟長輩們說的不一樣。我們從來沒有這么開心過，人間太美了”的想法。椿獨自在人間游歷，看到巨大的帆船、星空一樣的燈火。當她順著一條瀑布重回大海遇險時，是人類少年鯤以命相救才使得她脫險回家。她對人類世界的認知與長輩們的教誨不符，她親歷的成年禮與長輩們的預設不同。子輩和父輩之間缺乏有效的溝通，會造成父母與子女之間信息交流不對等；導致成長中的孩子與父母在思想、心靈、情感上產生疏離；以至于影響到孩子性格的塑造、三觀的培養、責任意識的養成。從心理學角度看，母親的指導是防止孩子出現違規行為最有效的手段。但椿的母親并未對孩子進行有效的指導。此外，面對成長中的椿，父母未能摒棄“用靜態的眼光去看青少年的變化，認為子女的行為應有一個穩定的表現”的看法，還用以往成年人劃定的單一標準去規范她的行為。他們沒能站在對方的立場看問題，因而無法建立良好的親子關系，更不用說幫助孩子健康成長了。

再次，青春期確立自我同一性的缺位。自我同一性也叫自我意識，是由美國著名心理學家、精神分析學家埃里克森提出的。他以同一性概念為核心創立了人格發展漸成說，認為人的發展分八個階段，其中第五個階段是“獲得同一感而克服同一性混亂”。這個階段的人們處于青春期，核心問題是確定自我意識，確立自我角色。在埃里克森看來，確立自我同一性可以幫助青少年了解自己，了解自己與各種人、事、物的關系，以便順利地進入成年期。如若此時出現同一性危機，就會導致同一性確立混亂。青春期是少年成長中的一個突飛猛進的時期，有其特殊性。因此，最有質感的成長會出現在青春期。如果這一時期的年輕人感覺“環境設法對他剝奪得太多，不許他有任何表達形式，從而不能使他發展到下一階段并加以整合，他就會像困獸般地被迫奮力抵抗，以求保全自己的生命。確實如此，因為在人類生存的社會叢林中，沒有同一感也就沒有生存感”。因此，《大魚海棠》中，椿在經歷過成年禮后的種種行為，譬如，因鯤為救自己而亡心懷愧疚，愿意用自己一半的壽命從靈婆處換回鯤的靈魂；為守護鯤的靈魂讓其重返人間而與族人決裂等，都是處于青春期的她在探索如何確立自我同一性的表現。遺憾的是，《大魚海棠》沒有遵循“離家(稚嫩)→ 經歷磨難 → 歸來(成熟)”的成長軌跡，在劇情演進中呈現椿“自我同一性”確立的過程，沒有揭示出青少年的成長是既要享有成年人的權利，享受成長的自由，也要承擔成年人的責任，恪守成年人世界的禁忌這個道理，而是用類似于“三角戀”的人物關系浮于表面進行碎片化敘事，導致影片主題模糊，出現理解歧義，實在令人遺憾。

結 語

公允地講，《大魚海棠》有著近乎完美的畫面：椿在參加成年禮的路上，嫘祖為人間織出美麗星空；椿在參加成年禮時，在與水波的輕觸聲中，隨著水波的蕩漾，椿從人形幻化為海豚；椿在南冥天池與鯤分別時的海天一色，都給觀眾留下深刻的印象。影片還有與每一幅畫面相吻合的音樂：晚霞映照中，幻化為海豚的椿被鯤的笛聲吸引，浮在海面傾聽。此外，影片還嘗試著用中國傳統文化構建出一個龐大的世界觀，這些都是國產動畫電影敢于突破的表現，都是需要我們認可與肯定的。但影片中膚淺的情節結構、單薄的人物角色、混搭的傳統文化元素致使影片的敘事缺失，未能全面、立體地展現劇中人物的成長過程，從而影響影片的整體效果，令人遺憾。

一部好的動畫電影，其目標觀眾應該涵蓋每一個年齡層次。因為每一個年齡層次的觀眾都可以從影片中看到不同的東西，因而完整的敘事情節、嫻熟的敘事技巧、與角色設定相契合的敘事主題至關重要。觀眾對于國產動畫電影懷有復雜的情感：曾經輝煌過，當下也必須面對現實。《大雨海棠》是國產動畫電影騰飛前的一次勇敢嘗試，我們堅信：國產動畫電影一定能在觀眾的守望中長大成熟，也一定能展現出契合觀眾需要的精神力量。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