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 峰
(華東師范大學,上海 200062)
隨著餃子團隊的《哪吒之魔童降世》(2019)躍居中國電影票房榜亞軍,人們充分感受到了動畫在提升國家文化軟實力、增強民族自信心等方面的巨大力量,國產動畫電影又一次成為熱議話題。不可否認的是,新世紀以來,隨著國家對國產動畫電影的指導與扶持更為清晰和到位,也隨著國內市場的不斷成熟,國產動畫影片佳作迭出,顯示出了可觀的競爭力。而在市場化導向下,國產動畫電影在選題策略上的傾向性及局限性也顯露了出來。
對近年來國產動畫影片的選題細細梳理,不難發現動物美學、奇幻思維以及來自中國傳統文化的文本為國產動畫提供了寶貴創意。
人們承認,動物具有人類審美意義上的美感,動物以身體表達對外界刺激的反應,這對于人類而言是親切有趣的。這也就使得國內外動畫電影創作往往都高度依賴“動物明星”,動畫人賦予動物肢體能自由運動,以及和人類相似的七情六欲等特性,以此征服觀眾。早在20世紀60年代,中國就在《小蝌蚪找媽媽》中以水墨的方式塑造了諸多栩栩如生的動物。新世紀以來,國產動畫電影對動物美學的張揚更是空前的。如在《兔子鎮的火狐貍》(2015)中,電影設計了一只臥底火狐貍叮咚,潛入與狐貍們勢不兩立的兔子鎮中,設法打探兔子們的“守護寶典”,而叮咚逐漸與兔子們產生了友誼,最終放棄了任務。
無疑,相對于早年的《小蝌蚪找媽媽》《九色鹿》等,國產動畫電影已經能讓動物們承載更為曲折豐滿的故事。而其中最為耀眼的,莫過于《喜羊羊》和《熊出沒》兩個脫胎于電視動畫的電影系列。前者在以《喜羊羊與灰太狼之牛氣沖天》(2009)創造了動畫電影作為“賀歲片”的票房奇跡后,不斷地在春節檔或暑期檔前后推出如《喜羊羊與灰太狼之虎虎生威》(2010)、《喜羊羊與灰太狼之飛馬奇遇記》(2014)等,對中國的生肖文化進行推廣,形成了品牌效應。后者則在保留電視動畫環保主題的基礎上,不斷以科幻元素來增加自身的可看性,如《熊出沒·奇幻空間》(2017)中引入了蟲洞與平行宇宙的概念,《熊出沒·原始時代》(2019)中熊強三人組則穿越回了恢宏的石器時代等。笨拙的熊被置于光怪陸離的境地中,笑點也應運而生。喜羊羊、灰太狼、熊大、熊二等,已然成為當代兒童觀眾心目中知名度不亞于米老鼠、唐老鴨等的卡通形象。
另外,以動物為電影的主角并不意味著排斥人類活動。人類和動物親密、純真的關系,也是國產動畫電影熱衷刻畫的內容。如《藏獒多吉》(2011)中,田勁父子之間別扭而深沉的愛,援藏醫生們做出的巨大犧牲等,都借由田勁與金色藏獒多吉結交的故事表現了出來。《熊出沒》系列中,熊大、熊二和光頭強之間化敵為友的情誼,也讓人為之動容。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動物題材對于動畫電影而言,還對其發揮科教功能有所助益。例如在《媽媽咪鴨》(2018)中,電影就以大雁大鵬與小鴨子淘淘和憇憇組成一個“臨時父子檔”的有趣故事,為兒童觀眾普及了大雁季節性地向南方遷徙,并通過地磁、天體和風向等判斷方向,在飛行時以人字形隊伍降低風的阻力,剛孵化出來的幼鳥會產生印隨行為等知識,實現了寓教于樂。
當代觀眾對于視覺奇觀的空前渴求,以及動畫特有的,在畫面技術支撐下能高度擺脫現實世界束縛的特性,使得奇幻題材成為國產動畫電影的重要來源之一。縱觀當代美日動畫,奇幻也確實是其創作的發力點。如日本推出了《風之谷》《哈爾的移動城堡》《懸崖上的金魚姬》等,無不膾炙人口。國產動畫電影亦不甘落后,大量動畫人靈光乍現的奇思妙想,被整合為一個完整的故事及宏大世界觀。例如在《龍之谷2:精靈王座》(2016)中,神秘的精靈王國被創造出來,精靈們原本鄙視人類,但人類少年小魚用自己營救精靈女王、保衛生命寶玉的壯舉改變了精靈對人類的印象;又如在《星游記之風暴法米拉》(2017)中,人物穿梭于太陽系各大星球之間,還有星際聯盟、黑旗海盜等組織,每五年太陽系會有一次“風暴法米拉”飛船大賽,而獎品則是引擎“朱庇特之心”,有了這個引擎,人們就可以進入危險的蟲洞航線魔鬼腳印,尋找彩虹海。麥當等人就為此展開了角逐。而最為杰出的,莫過于《魁拔》系列。“元泱境界”“魁拔”“紋耀”等概念被造出,蠻小滿、蠻吉和雪倫一行人搭乘“曲境一號”,與脈獸展開大戰的故事,一波三折,給予觀眾新異的審美體驗。
中國源遠流長的傳統文化,也成為國產動畫電影創作獲取精妙文本和藝術意蘊的寶庫。如西游、封神文化等,就沾溉了“中國學派”時期的《大鬧天宮》(1964)、《哪吒鬧海》(1979),以及轉型時期的《寶蓮燈》(1999)等。孫悟空、哪吒、二郎神等人物,在數百年來已被話本、小說、戲曲等反復演繹的情況下,早已深入人心,在其進入到動畫時,觀眾必然會有著相應的審美期待,這便為動畫電影的傳播接受贏得了先機。
新世紀后,對傳統題材、對觀眾耳熟能詳的傳說形象進行翻新式演繹,已成為國產動畫影片創作時的重要方向。近年來讓觀眾備感驚喜的《西游記之大圣歸來》(2015)、《白蛇:緣起》(2019)以及前述《哪吒之魔童降世》等莫不如是。孫悟空、豬八戒、白娘子、許仙、哪吒和敖丙等原本就是在觀眾心目中有大量“前文本”的角色,當他們重新在銀幕上再現行俠仗義、敢愛敢恨、篤信“我命由我不由天”等民族性格時,觀眾自然能產生強烈的認同感。這一類電影在取用傳說形象讓人印象深刻的造型、性格、經歷的同時,又會巧妙地利用“前世”等設定,對人物故事進行重述甚至顛覆,突破觀眾的審美期待。如《大圣歸來》中的江流兒是唐僧的前世,他以受傷的手幫助被鎮壓在五行山下的孫悟空解除了封印,也用自己的純真善良感化了桀驁不馴的孫悟空,促使曾只追求毀天滅地大鬧一場的孫悟空重新審視自我,殺性漸去,而智慧與溫情漸長。而孫悟空則被設計為神通被禁錮,熱血漸冷的形象,也讓在現實中遭遇挫折的觀眾能充分產生共情。《白蛇:緣起》則將背景定于唐末,介紹了白蛇與許宣的愛情故事。此時的許宣還是一個喜歡擺弄奇門遁甲、追求逍遙自在生活的青年,多次相救白蛇。白蛇在回憶起兩人曾經的這段愛情后,決定尋找這一世的許宣,完成報恩。作為一部“前傳”,原故事中的大量元素被以彩蛋的形式插入其中,如許宣撿到的“保安堂”牌匾,與觀眾實現了某種會心一笑的默契。而《哪吒之魔童降世》更是將原本哪吒與敖丙勢不兩立的關系改寫為惺惺相惜的知己關系,兩人因為靈珠與魔丸的互換而擁有了脫離既定軌道的人生,哪吒與父親李靖之間的關系也被改寫,李靖從原本膽小怕事,逼得哪吒“割肉還母,剔骨還父”的父親變為了愿意為兒子擋天雷的慈父,電影因此產生了別樣的魅力和詩意。
在上述三大策略使得國產動畫影片大量產出,顯示出強勁有力發展勢頭的同時,其局限性也隨著作品的日益增多暴露出來。其中最為明顯的,便是選題策略雷同導致的同質化。這種同質化包括了同一主題的系列化,國產動畫的自我重復,以及對外國動畫的模仿。如不斷擴充的《喜羊羊》與《熊出沒》系列,系列化本身并無過錯,但滿足于對同一系列的續寫,無疑將阻礙國產動畫走改革和創新之路;又如在《哪吒之魔童降世》獲得成功之后,動畫人立意啟動“封神宇宙”,《姜子牙》(2020)又很快進入觀眾的視野,盡管在此之前,已有如《我的師父姜子牙》(2016),而《西游記之再世妖王》(2020)、《西游記之大圣鬧天宮》(2020)等,也很顯然與之前《大圣歸來》的熱映有關。在選題上反復借用封神、西游故事,這難免造成國產動畫電影難以走向世界,實現跨文化傳播。
在選題扎堆、思路受限的情況下,讓觀眾捕捉到作品對外國動畫的模仿痕跡也難以避免。例如《青蛙王國》(2013)就和美國的《巨人捕手杰克》《精靈旅社》等在情節主干上頗為一致。即公主出逃,偶遇了男主人公,兩人萌生了愛情,最終一起解除了國家/家庭面對的危機。而在細節上,如電影中的蝙蝠飛球比賽和“我了個去”臺詞等,又讓熟悉《哈利·波特》中魁地奇比賽以及網絡金句的觀眾啼笑皆非。而《藏羚王之雪域精靈》(2015)中,小鹿呶嚕喪母離家,最后在兩個好朋友的陪伴下學會了生存技能并返回家鄉的敘事,則被詬病為有因襲迪士尼《獅子王》之嫌。應該說,這種同質化的產生,并不完全在于動畫人們對熱點的主動追逐,也有動畫人受優秀之作浸染而下意識選擇的因素。并且,國產動畫中依然有意圖獨辟蹊徑、無所依傍之作,如《大魚海棠》(2016)、《阿唐奇遇》(2017)等。
此外,國產動畫影片還存在著另一個選題上的局限,即重古而輕今,重幻想而輕現實。人們早已注意到,“新世紀以來國產動畫電影的創作缺乏貼近生活的創作理念支撐,現實題材的數量與中國動畫的制作產量極不相稱的比例”。這一點與以《我的鄰居山田君》《歲月的童話》《側耳傾聽》等,向世界展現當代日本人生活面貌的日本動畫形成了鮮明對比。除了如前述作品展現的那樣,封神、西游、白蛇故事不斷上演,動畫人又向聊齋、梁祝傳說等取材,如《小倩》(1997)、《蝴蝶夢:梁山伯與祝英臺》(2004),膾炙人口的神話傳說、戲曲故事等,原本應是動畫創作的助力,但在某種程度上,卻又成為羈絆。要么便是轉向玄幻、奇幻題材,人物的環境和社會行為等,與當下普通人的現實生活有著過大的區別,如在《魔比斯環》(2005)中,主人公進入距地球千萬光年之遠的宇宙空間中,經歷一場“哈姆雷特”式的宮廷政變,這很難說是貼近觀眾生活的。
事實上,無論是重視歷史與民族文化,抑或著眼于未來,釋放天馬行空的想象,都是無可厚非的,但缺少了對現實的充分介入,終究是國產動畫需要注意的。值得肯定的是,在這樣的大環境下,依然有動畫人執著于將現實搬上畫布,如易小星等人在《肆式青春》(2018)中將北京、上海、廣州青年涉及“衣食住行”的三個小故事串聯起來,奚超的《昨日青空》(2018)讓觀眾看到了屬于中國高三學生的生活等。更有如劉健這樣的動畫人,以《刺痛我》(2010)、《大世界》(2017)等致力于表現現實生活的殘酷一面。這樣具有社會意義的作品,不應和者寥寥。
在一部動畫電影復雜而艱辛的開發過程中,選題是其第一步,也是其成功的關鍵。近年來呈現出蓬勃之勢的國產動畫影片,在選題策略上為我們提供著寶貴的經驗與教訓。而可以預料的是,在未來一段時間內,來自美日等動畫強國的動畫影片依然會對國產動畫造成沖擊和挑戰,國產動畫影片在選題及制作上的完善與升級勢必不能止步,我們期待著國產動畫向著更多元、更輝煌的方向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