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玲
(四川傳媒學院,四川 成都 611745)
《幸福的拉扎羅》(Lazzaro
felice
)是意大利導演阿莉切·羅爾瓦赫爾(Alice Rohrwacher)執導的電影,亦是其第三部電影作品,阿莉切的首部劇情長片《圣體》亮相戛納電影節導演雙周單元時便已受到了廣泛關注,第二部作品《奇跡》就已經進入了主競賽單元并奪得了評審團大獎,而此片更是榮獲2018年戛納電影節最佳劇本獎。該片以農民拉扎羅的人生歷程為核心,講述了其在舊式貴族制度的欺瞞與壓迫下任勞任怨,數十年后,他仍保持年輕時的容貌,被鄉人拋棄在農村的他徒步行進到城市,與家鄉人生活在城市邊緣的廢墟中,時光流逝,他依舊為他人獻出自己的血與汗,但“不老不死”且具有高貴品質的他并沒有得到尊重和另眼相看,他最終只落得被同鄉人鄙夷以及曾經與他情同兄弟的“貴族少年”的背叛與拋棄的下場,讓人不禁發問:“好人究竟為何落得如此下場?”這樣一部有著神性與人性的魔幻現實類電影,導演卻選擇以一種類同紀錄片的形式來呈現,全片鮮有背景音樂來支離觀者的注意力,阿莉切運用Super 16mm膠片攝制電影,Super 16mm拍攝的影像不夠清晰,顆粒感強,卻能展現導演所追求的真實、充沛的情感,采取看似平鋪直敘甚至粗糲的方式娓娓道來,大膽發揮想象力,似乎正是因為這些“缺陷”而使得影片更具有真實性,以至于其中具有神話色彩片段的嵌入顯得如此自然。當然,影片不只簡單的“真實”二字能囊括,拉扎羅不斷回到舊時代和新社會,提醒人們保有神圣高貴的美好品質,可比對拉扎羅的“非人”的品質,現實中煩瑣的一切都在一點點消解他的神性,縱然他“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但現實的欺詐、偷竊、背叛不斷在他身上發生,而他總會以最原始的、樸素純潔的回應報之,這樣的反差與對比正強化了“反諷”的張力,具有強烈的文學性和可分析性,要求觀者避免從表層上理解這部電影,而筆者試圖用“反諷”類型中的“結構反諷”來探析此部電影。“反諷”作為一種修辭方式,誕生在古希臘時期,希臘語寫作eironeia,16世紀以前“反諷”的含義主要是指佯裝愚蠢而事實并非如此的情況。19世紀,這一術語又被德國文論家施萊格爾引進文學批評領域,使其內涵得以延伸,但到了20世紀三四十年代,新批評派的奠基人艾·阿·瑞恰茲(Ivor Armstrong Richards)寫的《修辭哲學》等書,將其運用于詩歌批評,賦予“反諷”全新的含義,提出“反諷性觀照”等說法,對于解讀詩歌尤其是玄學派詩歌的意義巨大。楊鈞在《試論小說中反諷的四種類型》中以新批評派的反諷理論為基礎,從功能的角度,將小說中的反諷化為四種類型:言語反諷、情境反諷、結構反諷以及模式反諷。“反諷”對于理解內容復雜、層次多變的小說大有裨益,電影是表演、視覺及聽覺糅合而成的藝術類型,它借助膠卷、錄像帶或數字媒體將畫面和聲響捕捉,在后期編輯后,與小說在藝術表現上可謂是分道揚鑣,然而在這部具有高度文學性的電影《幸福的拉扎羅》里,或可以借助特定的文學理論來挖掘其豐富內涵。
實則,“結構反諷”作為反諷類型之一,在文學批評中具有兩種內涵,其一是構想出一個動力源,或言核心符碼,能結構諸多人物個性、感情的變化以及情節的發展,但同時又存在悖謬性,它的存在必然會誘發一連串悖謬的情節及人物,以至于讓小說具備反諷的效果。其二是整個故事的敘述人為一個不諳世事或非正常的人物,其天真幼稚或反常的性格促使他對諸多事物做出單純或怪異的解釋,然而對于經驗十足的讀者而言,是不會被作者這樣的“遮蔽”所迷惑的,他們會對其做出與敘述人不同的評價以保持清醒。后者多體現在具有喜劇色彩作品中,表達作者隱含的批判,前者則更具有反諷力度,更能整體而深刻地反映一個群體甚至某個社會的狀況,《幸福的拉扎羅》正是如此,以拉扎羅永不變動的高貴純粹的品質為核心符碼,而時間上、空間上的變動一方面形成拉扎羅行動的背景,與其融為一體,另一方面,其中與拉扎羅性格的悖謬已到達極端,顯示出豐富的內涵及反諷的意蘊。
此文所言之“結構反諷”,異于著眼于局部的語言反諷等,而是涵蓋全體的,小說家之所以運用此理論,因其是對社會和人類的整體性的看法,是小說家構筑的有關人類生存現狀的一個隱喻系統,在此系統中,上下人物和一切事件均經歷了“變形”,遭遇了一定的夸張和扭曲,然而讀者若深入閱讀,仍然可找到這些隱喻的現實對應物,從而了解小說家的象征意味。
導演阿莉切曾提及該片中盧娜(Luan)家族的原型來自一個法國皇家騎士家族,但其名字已經被長埋地下,不被提及,電影中他們居住的世外桃源因諾拉諾(inviolata)的名字是“不可觸碰”的意思,一方面營造的是“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的人間仙境,集體群居式生活下,男女老少在同一間房屋,但相處融洽,知根知底,甚至外來的瑪魯西亞(Mariuccia)在一開始也刻意制造溫情脈脈的氛圍,給孩子們分他在城里買的糖,并且在收租之前和農民們打趣閑聊,大肆宣揚此地的好處,仿佛真如他口中所言的人人所欽羨的世外桃源。另一方面,隨著影片的不斷深入,真相也逐漸顯露,而這個醞釀著溫情的小地方實則也充斥著疏離和冷漠,瑪魯西亞的真實面孔也使得籠罩在世外桃源的和諧空氣滿溢著現實和功利。
在這樣“反常”的轉變中,呈現著更為“反常”的存在,即拉扎羅(Lazzaro)。無論溫情抑或功利,都是因諾拉諾真實的面貌,事實未被揭發前,拉扎羅是任人使喚的存在,在農忙時,每個人都在呼叫他的名字,需要他的幫助,而他,身強力壯,毫無抱怨,甚至在守夜人讓他看門時,他也照做,即使自己在被欺騙后默默守了一夜,起床時又被小孩子皮鉑(pipo)戲弄,他也始終用自己純潔的雙眼看待世界,他的言行在真相披露前后都始終如一,永遠保持微笑,樂于幫助身邊的每一個人,村民們在得知自己被公爵夫人的謊言欺詐壓迫,付出了幾十年的無謂勞動后,雖然一開始對外來世界是一種抗拒、恐懼的心理,難以接受這個現實,但最終群起而攻之,紛紛去追求所謂“更好的幸福生活”,一股腦兒涌入城市。拉扎羅樂于奉獻、犧牲自我的品質與宗教信仰中的“圣人”角色的性格特征相吻合,純然為人間的“圣人”,卻得不到村民的同情和尊重,公爵夫人在對自己兒子坦克雷迪(Tancredi)說這群村民時談道:“人類其實就像動物,給予自由就意味著給予他們意識到自己曾經作為奴隸的能力。所以才要他們沉浸在苦難中。”“我剝削他們,而他們則剝削更弱小的。”拉扎羅在這樣的生態鏈中顯然是最底層的那一個,這無疑是具有諷刺性的,也是電影所呈現的隱喻處,將拉扎羅比作耶穌,沒有父母,天性讓他救贖他人,而無知、樂于壓迫的村民則是希望耶穌受十字架刑法以洗去自身罪孽的普羅大眾,圣潔的付出卻被當作泥土般隨意踐踏,人性本質的殘酷與拉扎羅自身的神性產生了強烈的對比,由于全片以拉扎羅的“常”為主線,益發凸顯世人的荒誕與奇異性。
電影后半部分場景是在具有現代文明的資本主義社會,影片在安排人們“回歸”現代社會之前,為平鋪直敘的故事發展安插了一段充滿魔幻色彩的內容——拉扎羅落下高聳的懸崖,可他竟毫毛無損,睜眼后便是滄海桑田,來到10余年以后的社會,影片中“老狼”的蹤跡以及拉扎羅的“奇跡”交相呼應,益發升華拉扎羅的“神性”。
在10余年后,村里的人紛紛遷移到城市,有勞動力的人已經不多了,他們艱難地生存在城市邊郊的廢墟里,年輕人利用偷竊、詐騙的方式糊口,四處都是冷漠的面孔,相比起因諾拉諾里的擁擠的大房子,這間稱不上“房屋”的廢棄盒顯得異常閉塞和狹窄,人的生存空間被壓縮到最小,脫離舊式壓迫,來到新的地方,村民們并未因此而收獲所謂的幸福,昔日的青年人成為只記得“前朝舊夢”的枯槁老人,永遠在抱怨,脫離了土地和農業生產行為,人們顯得那么手足無措,靠著看電視打發日子,新型的娛樂方式控占了他們的頭腦,身體和思想都在城市邊緣一步步墮落下墜。
如果說在鄉村生活的拉扎羅體現了他品質上的“常”,那么進入城市生活則體現了他肉體和精神上的雙重“常”的狀態,拉扎羅作為不死不老的存在出現在昔日的村民面前,除了安東尼亞,其他人并未對他產生過多的神秘感,反而詛咒他是惡魔,拉扎羅依舊不驚不怒。當他試圖為村民們做些什么時,他被迫卷入一場精心構筑的騙局,而正是他善良純樸的面孔成為騙局成功的關鍵點,這有些矛盾的情節荒謬而可笑,但正是這樣的反諷,揭露出未掌握現代知識和技術的一批人被迫來到城市,仿佛只是從一場騙局陷入另一場騙局。影片結尾處,他們被坦克雷迪家拒之門外,一群失魂落魄的人經過教堂,被美妙的音樂聲吸引進去,卻再次被修女以“私人包場”為由將他們趕出“博愛”的教堂,而音樂聲在教堂中止,他們悠悠地跟在拉扎羅身后。影片采用這樣充滿文學性及神秘色彩的方式凸顯了拉扎羅如“圣人”般的高貴品質,而這樣的圣人在凡俗中只能被欺辱、嘲笑及排斥。拉扎羅本身即是矛盾,既具有老牛般任勞任怨的品質,又具有包容萬物和通透明晰的圣潔精神。
本文試圖以“結構反諷”理論來解讀《幸福的拉扎羅》,影片以拉扎羅一以貫之的高尚道德行為為主線,他似乎已經被現實剝離出來成為一個符號——一個高貴的圣人,而伴隨在他身旁的是翻天覆地變動的現實、狡詐虛偽的人心以及冷漠的社會機構,在這部影片似乎是相反相成的,體現了一種含蓄的張力,承認了各種不協調的事物的共存是存在的一種結構,甚至片名中的“幸福”二字也含有諷刺的意味,導演阿莉切曾說:“拉扎羅的外表總是無辜和喜悅,但其實他內心一直在哭泣。”但似乎導演不是在批判這個社會的丑惡與陰暗,也并未直接解答“好人究竟為何落得如此境地”,拉扎羅在某些方面是如“耶穌”般的神,可他即使不死不老,但他終究是個活生生的人,縱然和社會背景格格不入,但影片或許想要傳遞一種理念,拉扎羅的善良和純真一直存在于我們身邊,人們應該關注及被感染的是他美好的品質,而非自甘墮落地融入周圍險惡的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