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提問是談話節目的核心和靈魂。雖然新聞訪談節目同樣需要提問藝術,但是其目的與“短、平、快”的新聞采訪不同。訪談節目的制作特點決定了從訪談中獲得第一手信息非常困難,而如何發揮訪談節目深度的優勢、尋找新聞事件第二落點,就成為編導在問題設計時要重點思考的問題。
中央電視臺財經頻道《對話》作為中央廣播電視總臺歷史最悠久的品牌欄目之一,多年來以對經濟新聞話題的敏感度、重量級嘉賓分享真知灼見而受到社會肯定。作為在《對話》供職多年的編導,筆者在策劃和制作近百期節目的過程中,在學習前輩經驗的基礎上,積累了關于提問設計的一些體會,結合《對話》近幾年的新聞人物訪談具體分析如下。
為了在訪談中得到與短視頻等新聞報道不同的第二落點和深度信息,筆者認為,設計問題時可從三個方面入手:一是在新聞事實背后挖掘更多的細節、人物情感和故事;二是用多輪問答挖掘嘉賓對某件事的真實想法;三是在多樣觀點的碰撞中,還原事件的本來面目。筆者基于這三點總結了相應的提問設計邏輯。
封閉式問題優于開放式問題。一般認為,開放式問題給予采訪對象較大的回答余地,是一種更寬松的提問方式,而封閉式問題更多會帶來非此即彼的判斷,會給對方造成一定的回答壓力。但是從談話節目與新聞采訪在問題設計方面的不同出發,其實封閉性問題更有利于激發嘉賓話語中的機鋒,并且形成后續更多的互動空間,有助于達到深度訪談目標。
例如,《對話》有一期節目是“馬云:為什么讓人追隨”,編導希望給觀眾還原剛成為中國大陸首富的馬云的真實心態。相比“怎樣看待自己成為首富”這樣的開放式問題,提問使用了封閉式問題“你激動更多還是壓力更多”。馬云答道:“其實我沒想太多,你想想,我有再多的錢,我一天能吃多少飯,睡覺能占多大的地方?”這個回答代表了很多嘉賓面對封閉式問題常常做出的反應:表面上這種提問在迫使對方作出“非此即彼”的回答,但其實對方并不會陷入其中,相反這種輕微的壓力使其在回答中另辟蹊徑;同時該回答作為對方對待某個問題的基本態度,后續提問以此為抓手。例如,那期節目后續的一個問題是:“上市敲鐘的時候你選擇不上臺,把露臉的機會給普通人,這也是源于首富的平靜嗎?”這個提問以他此前的表態作為論據,使問題言之有物。
指向性提問優于單純提問。這里的“指向性”,指的是問題的表述要援引嘉賓本人具體相關的事實,比如他過去公開說的一句話或者做的一件事,繼而設計相關的細節化提問。打動人的地方往往出自個性化的故事和細節中。在談話節目問題設計之前,編導要挖掘嘉賓經歷中最有情緒感染力、符合主題的故事,用故事和細節驅動問題,幫助嘉賓打開心扉,沉浸在放松的說話氛圍中,激發其表達欲望,獲得更好的節目效果。相反,類似“您對這個問題怎么看”“應該怎么做才能達到目標”的提問看似萬能,其實面對這類提問,嘉賓往往只能給予空洞的回答。
《對話》“華爾街之王”這期節目的嘉賓是華爾街投資大王、黑石集團主席蘇世民,筆者希望他談談對“華爾街之王”這一稱呼的感受。節目展示了一張《財富》雜志當年為其拍攝的封面照,并抓住了他的表情細節進行提問:“你的表情并沒有很高興,是不在乎這樣一個稱呼嗎?”蘇世民答道,這是當時雜志要求他拍照時不要微笑,其實他很自豪,因為他的公司在金融危機期間表現同樣不俗,還進一步透露了他曾經拿到7億美元的個人年薪,并且表示相比自己每天14個小時的高強度工作,這些報酬其實并不算多。這樣的設計得到的效果比單純地問“您覺得華爾街之王這個稱號怎么樣”要好得多。
有邏輯的追問優于并列提問。一期訪談節目的核心對象是嘉賓,要形成自然、和諧的談話氛圍,設計問題時就不能只是簡單地羅列,而應遵循一定的邏輯、分層次、分話題的問題序列,循序漸進,層層深入來引導嘉賓講述和剖析。例如,《對話》“變局下的創新而生”這期節目在談到企業家的創新精神時,結合嘉賓的經歷設計了如下問題序列:當年您做工程師時是否希望領導提供寬松的創新環境→如今您是否認為成為了當年自己心目中的好領導→企業家做創新和工程師做創新哪個更難→您十年磨一劍,為何一定要把這個創新做出來。這幾個提問以嘉賓過去的身份為抓手,通過引導嘉賓說細節、談感受,把談話從個人情感逐漸升高到家國情懷。
提問的邏輯要求編導在策劃階段必須想清楚節目要傳遞的核心價值觀,并在前期采訪嘉賓的過程中搜集各類故事素材,確定符合節目主題的故事及其服務主題的方式,進而安排相應的問題序列。問題序列一般性的邏輯順序可以如下。
首先,尋找故事入口,可使用圖片、電影片段、道具等引出嘉賓過往經歷。
其次,進行故事延伸,挖掘細節,提問結合激發嘉賓感性表達的設計,如音樂、道具等。
最后,升華故事的典型意義,分析背后對行業、國家產生的影響。例如,可以從一個行業延伸到其他行業乃至全球經濟社會,細究事情發生前后的背景,把個人真正作為歷史洪流涌動中的一個元素,突出個人選擇對時代的必然性和重要性。
通過一系列提問設計,可以達成層層推進和深入的溝通。
除了上述提問的基本邏輯,在實際工作中可能出現不利于挖掘嘉賓真實感情和想法的客觀條件。在《對話》多年的節目中,有兩種最為常見的情況。
一是嘉賓回答風格保守,無法暢所欲言。這時可做如下兩種處理,一是進行引導式甚至適當的誘導式提問。已知一個事實,先對其進行提問,預期得到一種答案,然后通過指向性提問質疑這個答案。在具體操作中要注意分寸把握,如分寸合適,可實現用具體的抓手來追問對方可能會回避的問題,使其必須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通過這種設計,至少可以針對一個核心點進行兩輪以上的有效問答,有利于激發嘉賓的真情實感。例如,《對話》“我不是喬布斯”這期節目的嘉賓是優步公司創始人特拉維斯·卡拉尼克(Travis Kalanick)。筆者希望分析他的“好斗”性格對創業產生的影響,于是使用電影《狼圖騰》將他比喻成一只狼,并提問:“別人眼中你有狼性,你接受這個評價嗎?”在特拉維斯·卡拉尼克回答“我根本不像狼”之后,用優步在全世界多個城市受到抵制的事實作為提問,直接問他:“‘進攻’世界上這么多城市的行為難道不像狼嗎?”這樣特拉維斯·卡拉尼克必須回應對他此前回答的質疑,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由此,節目進一步將他回答中體現出的好勝、倔強性格與他過去創業屢敗屢戰的經歷融合起來,使得提問自然向深度挖掘。
二是提問要讓嘉賓放下心理包袱。很多嘉賓往往因為性格原因,或者出于對自身身份的顧慮,有很多想說的心里話不愿直接表達。針對這種情況,編導在設計問題時,從對方真實的想法和感情入手,將其帶回事件中循循善誘地提問。當年埃德加·斯諾(Edgar Snow)的妻子海倫·斯諾(Helen Snow)采訪毛澤東同志之前說:“要采訪一個人,就要盡可能像一個未見面的老朋友那樣了解他。見面以后,要有捷徑,找到溝通感情的橋梁。”構建這一橋梁,為嘉賓表現真實情感鋪平了道路。例如,《對話》“離開大佬去創業”這期節目在談到一位嘉賓中年離職面對創業困境時,就從他的妻子身上找到了感情溝通的橋梁,夫妻相濡以沫的場景歷歷在目,回憶讓他們在真誠的講述中留下感動的淚水。
有多位嘉賓同臺,特別是所處領域差異很大的嘉賓。為了避免出現嘉賓“各顧各”說話的狀況,可進行如下幾種提問設計。
首先,挖掘嘉賓共同點,設計相同提問。這一問題最好從各人的性格、經歷等角度出發,否則就無法得到不同人說同一件事的效果。再以《對話》“變局下的創新而生”這期節目為例,其中的核心話題是企業家應該具備什么樣的創新特質。在場的三位企業家來自完全不同的行業,且相互之間沒有履歷和業務交集。筆者找到了他們的一個共同點——他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都是工程師,于是構造了這樣一個提問:“當年你們做工程師時,肯定也希望領導給自己寬松的研究環境,是否正因如此,你們現在對研究人員感同身受,所以更加重視創新?”三位嘉賓從多年前做研究工作中的故事中談到這個經歷,以及這份經歷對如今做企業家的影響。這種展現細節的談話效果,是“您為什么覺得創新重要”這樣的提問不可能達到的。
其次,讓嘉賓相互提問,特別適合在不同嘉賓講述經歷或陳述觀點之后使用。這種方式既能讓嘉賓有效利用其他嘉賓的回答,又能呈現不同嘉賓的性格和行事風格的差異。若無法讓嘉賓相互提問,編導可通過類似“如果你是他,當年是否會做出同樣選擇”的提問來引導。
最后,通過設置相同回答選項,引導嘉賓相互對比選擇結果。設計選項時要規避大家可能都會選擇的“正確”項,從而避免選擇同一選項的人數過多無法形成觀點差異。《對話》“互聯網創新的速度與激情”這期節目為“創新達人的特質”設計選項時,就使用了“學霸”“宅”“偏執”等詞語,嘉賓在回答中出現了觀點差異,由此為后續提問提供了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