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敘事空間與女性困境看今敏的電影美學

回智光

(鞍山師范學院 外國語學院，遼寧 鞍山 114007)

自手冢治蟲開創性地提出了分鏡、漫畫類型等概念以來，日本動漫從面向兒童的幼稚作品逐漸轉變為面向所有年齡段的受眾、包含著不同內涵的一種總體形式。手冢治蟲的《火鳥》堪稱如今大部分日本動漫作品的敘事源頭。諸多日本動漫的情節發展與敘事規劃都與《火鳥》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如輪回、身份認同、少女漫畫等。手冢治蟲猶如一個開墾者，他以出色的才能為后人提供了鋪墊，使得動漫同樣能夠承擔起嚴肅的表達任務。

而在今天，談及日本動漫時，今敏是另一個繞不開的名字。今敏是日本著名的漫畫家、動畫家，1963年生于北海道札幌市，2010年在東京都辭世，享年46歲。在他的身后，主要留下了四部電影作品：《東京教父》《千年女優》《紅辣椒》《未麻的部屋》，以及一部動漫番劇作品：《妄想代理人》。它們皆蜚聲國際，獲獎無數，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在今敏的筆下，漫畫與動畫這一表現形式呈現出極大的個性化與藝術性，并展現出一種與文學、電影截然不同的特質：它們更加自由地將意識與現實交融于一體，描繪了一幅曖昧奇詭的精神圖景。

一、今敏特有的敘事空間

加拿大學者英尼斯曾說，各種媒介都有它的獨特性。這番話原本意指在人類的發展歷史中，不同的傳播媒介對于社會形式的影響。將這一概念套用到對于文藝作品的分析中，可以發現，面對同一個表達主題，不同的表現形式都會以它們的獨特性呈現出一種別樣的信息。以《紅辣椒》為例，今敏的這一作品改編自筒井康隆的原著小說。將兩者對比分析可以發現，原著小說更加側重于對人物內心世界、精神層面的深度剖析，而動漫則著重于表現聲光的變幻、視覺上的沖擊。

上述差異仍然是出于文字與視覺的分歧。但對于今敏及其他動漫導演大師而言，動漫這一表現形式顯然有著更與眾不同的獨特性，那便是對于敘事空間搭建的自由度。“空間問題是無法回避的，人們要談論敘事就不可忽視它。”敘事空間指的是作品中畫面以及聲音所構建出的空間，它組合時空，以各種手法來呈現出一個場域，從而影響觀眾的審美體驗。在《千年女優》中，主角藤原千代子對于愛情的追索融入了戰國、幕府、大正以及昭和四個時代的背景音，戲里與戲外不斷糾葛、交錯。異常繁復的空間場景只為了表達一個主題：我愛你。但它超越了一種普遍平常的浪漫主義敘事，以高超的手法直達了震撼人心的核心：我愛的是那個不斷追尋著你的自己。欲望一旦缺失后，便無法得到補償。千代子所愛慕的畫家猶如一面鏡子，千代子在他面前認出了自我，但旋即，畫家離去。鏡子被打碎了。與其說，千代子是在尋找自己的所愛，不如說，千代子是在找尋那個她曾看見的自己。敘事空間的不斷迭變、推移，一再表明了千代子的感情之深。正如影片的名字，《千年女優》，今敏巧妙地運用敘事空間的變幻手法，將千年的時間壓縮到半個世紀里。立花與井田如同托尼·莫里森《爵士樂》中的“我”，在故事的推進中，置身事外又參與其中。時空的斷裂和連續顯得自然、流暢。誠然，這是出于動漫電影這種媒介的天然優勢，但今敏的匠心才是這一切的根本原因。千代子前往滿洲尋找畫家，下一幕她便已身處戲中；扮演忍者的千代子被鎖鏈絆倒，隨后千代子又以花魁的身份摔倒在地。這樣的場景比比皆是。在今敏的敘事空間中，人物的動作擺脫了攝像機的束縛。轉場與連續性無須依靠攝像機的敘述詭計來得以實現。而此種表現手法更加彰顯了今敏的敘事空間的混亂、夢境和現實糾纏、真實與虛幻交錯的特質。

除卻這種影片內在的運行邏輯性以外，今敏的敘事空間的另一大特征——兩種情境的并行不悖。對《未麻的部屋》而言，它們是偶像的臺前和幕后；對《紅辣椒》而言，它們是現代人壓抑的現實與充滿欲望的夢境；對《千年女優》而言，它們是千代子的戲里和戲外。在不同的情境中，人會呈現出不同的行為方式。情境自有它的規則。未麻在臺上的甜蜜偶像形象與房間中的黑色抑郁形成了鮮明對照，就像一張關于巷道的照片：巷道里，是一群人放浪形骸，抽煙，露出瘋狂的笑容，而巷道外，陽光明媚，車水馬龍，人們帶著禮貌的表情各行其是。今敏正是通過這種方式來進行主題的表達。

角色的身份耦合是今敏敘事空間的第三大特征。還是以《千年女優》為例。千代子邂逅的左派畫家穿梭于現實世界與電影世界兩大情境中，他是千代子的心上人，是她一生的追尋對象，是片場一晃而過的黑影；女影星前輩又在劇中和劇外兩個情境中，以不同的方式對她施加阻礙和規訓。此外，對于今敏而言，他的敘事是朝向未來的。正如《千年女優》的結尾處，千代子臥身躺在宇宙飛船上。飛船的升起，象征著又一次輪回與重生的開端。敘事空間呈現出一種永恒、未完成的趨勢。因而，觀眾的意義空間也得到了進一步的開拓。文藝作品與現實生活最大的區別處便是，小說、電影可以終結，但生活不可以。而今敏特意為敘事空間留出一點縫隙，為圓環敲出一個裂口，使影片的敘事結構呈現出上升的趨勢。一如《未麻的部屋》的結尾，未麻在面對車上的鏡子的表情，懸念得以埋下，而故事則離開了創作者的雙手，筆直地朝觀眾的內心進發。從此，未麻的房間、敦子的夢境從銀幕上脫離而去，開始與觀眾產生交互。正是這一手法，使得今敏的敘事空間成為鮮活、動態的。

二、今敏的女性意識

撇開《妄想代理人》不談，在今敏四部已完成的電影作品中，都呈現出極為強烈的女性意識。這種審美取向與同樣享譽世界的宮崎駿不同。在宮崎駿的電影中，少女通常作為主角，她們展示出的是一種堅韌不拔、善良勇敢的特質，宮崎駿的女性往往對抗著的是自然、自身，通過某種成長實現自身的圓滿，如《幽靈公主》《風之谷》《魔女宅急便》《千與千尋》等，在宮崎駿的作品中，觀眾往往難以感受到有關男權的敘事。今敏則更關注女性幽暗的內心世界，力圖表現出一種女性在當下社會的處境。有學者將今敏作品中對女性的表現概括為“對愛情與自由的追尋”“對身份認同的尋求”與“雙面性格的展示”三個方面，筆者予以贊同。而在今敏的作品中，女性是被放置于男權社會這一背景下開展一系列活動的，并通過抗爭來實現自我的價值。

從動漫的發展歷程來看，女性形象是經由了一系列的轉變的。最初，女性的形象是分為兩個大類：“圣女”和“巫女”。作為“圣女”的女性，她們是某種男人美好想象的代名詞。她們柔弱、美麗、易碎，需要依賴男性來開展自身的活動。她們對于自己的命運沒有主動權，往往處于被動的處境。而作為“巫女”的女性，她們惡毒、殘酷，以各種方式來阻礙男性主角對于目標的尋求。這一對符號最為集中的體現便是《白雪公主》。白雪公主沉睡著，等待著，她的繼母則想方設法除掉她。

這一傾向在動漫中也不例外。事實上，直到今天，占據日本動漫主流市場的作品仍然是“宅向”的。換句話說，為了迎合主流受眾的取向及消費口味，大部分日本動漫作品都傾向塑造擁有各類“萌點”的女性形象，即便出現了自主、強大的女性，那也更多是出于對消費市場的預估考量，而非創作者的表達傾向。與之不同的是今敏。今敏對于描繪女性的獨立、強大和困境情有獨鐘。在今敏的作品中，女性不再是溫和地在房間等待的形象，也不是女性向雜志、動漫里懵懂、懷春的少女。今敏的女性形象都是懷著極強的女性意識。她們有著自己的追求，不再是男性的依附品，在面對男性時有自己的立場，并力求平等。今敏的《千年女優》和《紅辣椒》中，對于傳統敘事上的男女位置進行了顛倒，著力描寫女性處于主體的境地時的種種表現。而男性的形象則變化成某種欲望的持有者，他們像是暗夜里的狼群，有著對主角的欲望，伺機而動。以《紅辣椒》為例。在《紅辣椒》中，女主角有著兩面形象，在某種程度上暗示著她的精神分裂。當她是敦子時，顯得冷靜、客觀；當她是紅辣椒時，則奔放、勇敢。《紅辣椒》的夢境和現實的交錯，滲透著現實社會中人的欲望。對于女主角而言，在現實中，她是受到男權壓制、規訓的一方，因而表現出疏離的特質，但在夢境中，她的欲望得到了釋放。紅辣椒的活力和熱情正是今敏對于男權社會隱秘的批判。這個社會過分地壓抑女性，使得她們都患上了程度不一的精神分裂。

無獨有偶，在今敏的作品中，這種女性的分裂時常存在。在《未麻的部屋》中，同樣存在著兩個“未麻”，她們共同爭奪著“未麻”的所有權。其中一幕，當未麻疲憊地回到房間，大哭一場后，影片給出了魚缸里的景象——在那里的是兩條熱帶魚。這便暗暗地提示著存在著兩個未麻：虛擬的偶像未麻和想成為女演員的未麻。如果說，今敏對于女性形象的塑造體現了以往未有的開創性的話，那么他對于男性形象的塑造則更具有顛覆性。在今敏的電影中，男性形象變得更加多元。在女性擁有自己的話語空間的同時，男性則擺脫了一如既往、單調重復的勇者、智者和奮斗者的形象。今敏呈現出他們的失敗和痛苦，而這些東西的來源恰恰是使得紅辣椒們精神分裂的男權社會。

在《紅辣椒》中，男性形象可謂五花八門，有受到夢魘困擾的警官，有失去雙腿、象征父權的理事長，以及父權重壓下的產物——小山內。小山內這個形象是格外值得一提的。在日本的動漫作品中，宅男式的形象可謂汗牛充棟。但他們的人物走向往往是以某種方式獲得成功，抱得美人歸。但今敏對這一形象進行了開拓。對于“小山內”們而言，他們的悲劇是源自于男權社會的壓迫。代表父親的形象便是理事長。雙腿殘疾導致他的某種需求無法得以實現，這種缺失使得他走上偏執瘋狂的道路。可以與之對比的是《千年女優》中的千代子。千代子失去畫家后，她的選擇是持續一生的追尋。而理事長卻是扭曲的表現。這又從一個角度暗示了，在男權社會的文化肌理的浸潤下，男女對于同一事物的不同態度：男性是征服，而女性則是溫和的尋覓。

在《紅辣椒》的最后，敦子與紅辣椒合為一體，摧毀了理事長試圖毀滅世界的瘋狂念想。當那個巨大的女性站起身軀，今敏的女性主義便達到了最高峰，一如歌德所言：永恒的女性指引人類上升。“用影子對抗光明，用死亡對抗生命，用男性對抗女性”是今敏女性主義思想最凝練、最強烈的表達。在男權森嚴的日本社會，今敏的作品可謂一個異類，他走出了比宮崎駿、大友克洋更遠的步子。他直截了當地表示，女性要找回自己，不能再做男性的附庸。

結 語

今敏的逝去無疑是對于整個日本乃至世界的遺憾。他曾說，他想做的事情就是一直做自己最具風格的作品。從他留下來的影片和番劇來看，他的確是做到了。無論是探索夢境與現實中的曖昧空間，以嚴肅的態度來進行動漫創作，還是其深刻的思想內涵，今敏都是日本動漫界的一大標桿。他以出色的表現手法，塑造了一個又一個的意義空間，并將其與人物、情節融為一體，包含著數不勝數的隱喻。

今敏對于當今日本社會的認知滲透了他的全部作品，而其文學化的表現手法又將它們有力且深刻地表現出來。從《未麻的部屋》到《紅辣椒》，今敏都在傳達著一個主題，那就是，真正的救贖唯有靠自身才能實現。不要逃避，不要躲藏，要像千代子一般，執著地尋覓、前進，要像敦子一般，接受自己的缺陷和不完美，要相信，世界的未來，自我的救贖一定存在，就像《東京教父》中的那個嬰孩。耶穌會降下，但他不是神的饋贈，而是我們自身，我們每一個在現實中生活的人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