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愛博士》：黑色喜劇的荒誕與反諷

謝 爽

(成都大學 外國語學院，四川 成都 610106)

美國鬼才導演斯坦利·庫布里克創作的“未來三部曲”，以其獨特的主題深度傳達出對人類世界從誕生到毀滅的認知，通過批判與諷刺現實社會中的荒誕不經，對人類的未來與危機進行深刻思考。作為“未來三部曲”的第一部，上映于1964年的《奇愛博士》正值古巴導彈危機結束不久，美蘇核戰爭威脅余威猶在，人類險些滅亡的緊迫感與國際政治中“相互毀滅原則”的荒唐使庫布里克導演大受影響。因此，庫布里克選擇用黑色幽默的手法還原了美蘇之間的政治博弈，通過一個個或神經質、或酗酒好色、或毫無主見的政客與將軍形象，辛辣地指出人類社會的根本缺陷，并對制造無法控制的核恐怖與軍備擴張進行無情嘲諷，同時也為人類社會的未來敲響警鐘。

一、怪誕手法營造的黑色幽默

黑色幽默是一種用喜劇形式表現悲劇內核的文學方法，在力圖引人發笑的同時，擴大周遭生活環境中明顯的無意義和荒謬，與自身的滑稽、丑惡、畸形等陰暗面，達到更加荒誕不經的效果。黑色幽默的產生源自于20世紀60年代美國尖銳的勞資分配，與麥卡錫主義造成的壓抑社會氛圍。這種社會環境產生的無所適從感，使人們通過嘲笑和抨擊現實，揭露荒謬事物的喜劇性以達到對社會生活的反映。作為斯坦利·庫布里克“未來三部曲”的第一部，上映于1964年的《奇愛博士》正處于美蘇爭霸的第二階段，蘇聯強勢擴張而美國戰略防守，且古巴導彈危機才剛過去兩年，在冷戰與核戰陰影下的美國人民精神尤其空虛與迷茫。僅僅因為兩個國家的互相猜忌，就將全世界置于熱核戰爭的危機，這種荒誕與病態使庫布里克大受影響。同時，國際政治中存在“M.A.D.機制”，即“相互保證毀滅”的俱皆毀滅性質的軍事戰略思想，而這種脆弱的原則很容易被某個具有實權的瘋子破壞。因此，庫布里克并沒有沿襲原作《紅色警戒》的嚴肅性，而是選擇采用黑色幽默的手法，將冷戰期間與納粹無異的病態政治呈現出來。普通人眼中的國家領導人往往具有幾分神秘，而《奇愛博士》打破了這種神秘感，將領導人還原成了普通到甚至有些荒誕的人。美國總統默爾金與蘇聯總理的電話中，蘇聯總理酩酊大醉且沉溺女色，不知道自己參謀總部的電話，甚至讓默爾金給信息中心打電話詢問。而在電話中，默爾金也表現得毫無主見，在時間緊迫的情況下唯一有效的工作僅僅是安撫醉酒的蘇聯總理。本該嚴肅的國會會議室中，空軍上將巴克旁若無人地嚼口香糖、與秘書打曖昧電話，甚至與俄國大使多次大打出手，兩個位高權重的官員卻表現得如同地痞流氓。這樣在真實世界看似不可能發生的事，在《奇愛博士》中卻顯得無比真實。

《奇愛博士》集中體現的并非庫布里克作為個體對核彈這種輕易就能抹殺成千上萬生命的武器的恐懼，而是表達出被恐懼所俘虜的理性化思維本身。影片中啟動核武器戰爭“R計劃”的罪魁禍首，是一個神經質的戰爭狂人瑞普將軍。他啟動“R計劃”的原因，是懷疑蘇聯人在精神上和生理上毒害著美國人，因為他在跟女人親熱時發現身體不適。瑞普將軍并非純粹的妄想狂，而是最透徹的貫徹冷戰思維的人。在發布執行R計劃的命令時，瑞普將軍還在一邊打電話給總統要求發動全面戰爭，這一細節足以證明冷戰思維是一種以相互恐懼為基石而形成的完全理性化的思維。在國會會議上，默爾金質疑瑞普為什么有啟動“R計劃”的權力，諷刺的是，“R計劃”本身存在嚴重的漏洞，而這個漏洞卻是由總統和整個美國政府同意并批準的。蘇聯人制造的“世界末日裝置”，同樣是用于自衛的軍事設備。開發該裝置的原因，是美蘇軍備競賽期間，蘇聯人在《紐約時報》上看到美國在建造類似裝置的線索。且由于蘇聯的經濟發展水平較差，只能開發相對經濟適用的“世界末日裝置”。可以看出，大國領導人就是在捕風捉影的相互猜忌下制定了一系列荒謬的決策，而這種決策很容易因為某個人的不理智而導致人類的滅亡。即便是在大難臨頭之際，美蘇雙方還在對對方進行無意義的冷嘲熱諷，正是這種荒誕色彩營造了影片的黑色幽默，進而為人類的未來敲響警鐘。

二、黑色幽默下的主題建構

美國著名編劇羅伯特·麥基指出，經典電影對于人類的意義并不是提供解決問題的辦法，而是讓人們對于問題有清晰的認知，“它們對人類世世代代為做一個人而必須解決的問題做出了不容忽視的揭示”。可以看出，優秀電影能夠坦誠地揭示問題，并賦予觀眾自行思考的空間。《奇愛博士》上映時，古巴導彈危機帶來的恐慌余威猶在，導演庫布里克用這種荒唐卻又邏輯自洽的情節，警示了人類可能正處于核戰爭的邊緣，隨時會因為一切不起眼的原因而滅亡，也暗示著美蘇雙方這種出于自保目的而不斷增加軍備的行為無異于自掘墳墓。從主題的角度來看，庫布里克通過大量的暗示反饋出戰爭與性之間的潛在關系。影片開頭伴隨著介紹蘇聯末日裝置傳言的獨白臺詞，形似生殖器的飛機螺旋槳映入眼簾，而后在柔和纏綿的背景音樂下，轟炸機通過輸油管與輸油機相連，這一場景也頗具性暗示。影片中幾乎每一個熱衷于戰爭的主要人物，都與“性”有著密切聯系。瑞普將軍認為蘇聯人謀劃了對美國人的陰謀，是因為在性愛后產生的不適與空虛。昆少將在飛機上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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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色情雜志，并不惜一切代價投放核彈以緩解自己的性焦慮。戰爭狂人巴克將軍得知“R計劃”啟動后仍不急不躁地與秘書調情，還對奇愛博士提出 1 ∶10 的婚姻比例充滿遐想。從角色的名字也可佐證庫布里克對于戰爭與性的暗示。瑞普將軍的名字含有“撕破衣服者”的意思，機長昆少將的姓氏“Kong”只有雄性大猩猩才會使用，巴克將軍姓“Turdginson”，意思是“腫脹、勃起”，而名字“Buck”則指雄性動物。默爾金總統的姓氏指妓女、陰部或娘娘腔，蘇聯總理多米崔的名字是生殖女神的陽性姓氏，英國軍官曼德克的名字則是春藥和墮胎藥的植物。庫布里克盡情地在影片中表達自己對戰爭與性之間關系的理解，突出了政客和將軍們的決策可以摻雜個人私欲的荒唐。雖然影片中刻畫的人物思想與行為邏輯都十分夸張，但通過這種黑色幽默也表現出對當代人類社會的擔憂。

除去對戰爭與性的思考，影片中還表達出對國家的納粹化的隱憂。作為影片的標題，奇愛博士的出場時間極短，卻最大限度上實現了電影主題的升華。奇愛博士是曾為納粹服務的德國核武器專家，并在二戰后通過洗白與歸化程序成為美國總統的戰略顧問。奇愛博士曾經主持過一項研究，認為威懾能夠讓敵人在進攻時心生恐懼，這一結論影射了現實政治中的“相互保證毀滅”原則。因此，奇愛博士主張用防御性的核彈來遏制核威脅，由此催生出了“R計劃”。但他的研究發現，該計劃并不能有效地遏制核戰爭的爆發，原因在于決策者是人而非機器，而戰爭的本質就是人的欲求不滿。這就需要一個“R計劃”的升級版，也就是用機器來進行決策。但無論是何原因，最終的結果都導向了核戰爭，警示了現實世界中“相互保證毀滅”原則的荒誕與錯誤。此外，奇愛博士本身的種種行為也頗具深意。奇愛博士擁有一個力量強大又難以自制的假肢，不僅經常忍不住行納粹軍禮，還一度做出扼死自己的動作，顯然暗喻強大到難以控制的核武器。奇愛博士在提出末日危機的應對預案時，規劃了一個一夫十妻的荒謬礦井社會規劃，他過于興奮以至于語無倫次，甚至還錯把默爾金總統稱作“我的元首”，暗諷在冷戰背景下，美國無論是軍事還是政治都帶有納粹思想色彩。尤其是最后癱瘓的奇愛博士從輪椅上站了起來，更是暗示著納粹主義已經在美蘇冷戰的陰影下復蘇。

三、政治諷刺與人性探析

在庫布里克看來，戰斗是人類內心深處的欲望，而戰爭無非是為釋放欲望并使其合乎邏輯而編織的借口。對于政治與人性的探索是庫布里克創作《奇愛博士》的關鍵，影片用黑色幽默的手法諷刺真實世界的荒誕，表現出對現實的悲觀與失望。政治是維系國家穩定的基礎，而在影片中，政權被掌握在一群普通愚昧的人手中。巴克將軍表面上向總統匯報瑞克將軍的擅自行動，但自己卻興奮得難以自制，甚至慫恿總統將計就計毀滅蘇聯。美軍基地上的畫報牌“和平是我們的職守”，更是對愛國主義政治催眠的赤裸裸的諷刺。在這一系列幽默而又荒唐的情節中，庫布里克以辛辣的諷刺解開了政客與將軍們的神秘面紗，表現出了對于美蘇雙方政治交鋒的嘲諷，同時也引發觀眾對于國際政治的思考，警示防御性質的軍備擴張對人類命運的影響。奇愛博士本身也是政治諷刺的集合體。奇愛博士的形象既有曾為納粹V-2導彈之父，后成為美國火箭專家的布勞恩，又在口音、卷發與政治主張上與前國務卿基辛格極度相似。奇愛博士所效力的布蘭德公司，顯然是指美國高級智囊蘭德集團。奇愛博士即使在昏暗的角落也始終戴著墨鏡，帶著抽搐的笑容讓人不寒而栗。他的手臂不斷抽搐，是不是做出扼住脖子的舉動，顯然手臂力量之強連他自己都難以控制。而在英語中，手臂“arm”的另一層含義為武器和軍備，對強大軍備帶來負面效果的諷刺昭然若揭。

作為《奇愛博士》探討的另一命題，影片對于人性的探析同樣入木三分。當轟炸機長昆少將騎著核彈向地面墜去，昆少將并沒有表現出一絲恐慌與不安，而是揮舞著牛仔帽在歡呼聲中逐漸遠去。加上機性隱喻將核彈與性欲相連，將核彈爆炸的蘑菇云隱喻為性高潮，引申出了對性與戰爭之間的關系的探討。即國家大義這一冠冕堂皇的理由，不過是為了發動戰爭而編織的借口，戰爭的真正原因是為了滿足將軍們扭曲的性欲。當奇愛博士開始規劃戰后的礦井社會時，他選擇年齡、健康程度與性愛能力作為指標，保證1比10的男女比例，同時還必須包括政府與軍隊的高官。他為這幾個指標找了冠冕堂皇的借口，前者是為了保證幸存者們生存和繁衍，后者則是要傳授領導能力。這種礦井社會的規劃看似是為了人類傳承而不得已的選擇，實際上卻充斥著納粹的種族主義、性別主義等思想。其他與會人員并沒有對這荒誕的規劃有明顯抵觸，甚至巴克將軍在得知能夠娶十個妻子后還顯得極度興奮，即便是美國總統也僅僅是煞有介事地詢問一番，以安慰自己的良心。當癱瘓的奇愛博士從輪椅上站了起來，暗示著納粹主義已經死灰復燃并占據上風。正如影片的副標題《我們如何學會停止焦慮并愛上炸彈》，伴隨著舒緩的音樂，核彈爆炸、末日裝置啟動，安然接受這一切的政客與將軍們印證了奇愛博士已經將他們牢牢掌握。而出場時間最短的奇愛博士能夠成為影片的標題，或許正是因為庫布里克通過這一角色透視了人性中最本質的生存欲與性欲，同時也為人們在機器面前如何捍衛自己生存的權利提供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