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冬萌
(吉林藝術學院,吉林 長春 130000)
2019年,由臺灣資深導演鐘孟宏指導的影片《陽光普照》獲得了大眾與媒體的熱議,在臺灣金馬獎中接連斬獲5項大獎,也是臺灣電影近些年在書寫本土原生家庭生態上比較具有深度的現實主義題材影片。影片的英文名叫A
Sun
,是與A Son的同音互文,也是影片的敘事內核。“陽光”“兒子”的標題總是會提醒觀者這是一個充滿希望與生機的影片,然而影片《陽光普照》卻與這一直觀印象完全背反,鐘孟宏導演在接近兩個半小時的影片中呈現的是一個陰冷而現實的臺灣原生家庭故事,影片中的每一個人都生活在現實的壓力下,或是逃避,或是麻木。有的人本是陽光,最終卻走進陰影永遠躲藏;也有的人本是陰影,最終卻迎來了陽光。影片借用陽光與陰影的隱喻,為幾位角色賦予不同的人生屬性,呈現出光影的強化對比,又以父與子的抵逆關系映射出當代社會的中國式家庭生存困境,而辯證修辭下善與惡的界限模糊呈現出倫理道德在社會復雜關系上的無力,透射出陰冷的現實主義觀感。電影中對比手法的運用存在于普遍的影片敘事上,然而在一些影片中,對比被置于一種特殊的位置,成為影片敘事的核心驅動力,借助對比在隱喻上與現實層面的多重潛在關聯,不僅賦予了影片敘事深刻性的內涵,也為影片角色帶來由表及里的特征強化。而其中隱喻性對比在影片中的作用亦可以作為其敘事內涵的暗示與指引,呈現出強化矛盾視覺關系的隱性作用,更是作為影片驅動敘事發展的動源。在電影中人物內心寫照與行為動機的書寫,往往不僅是直觀性的鏡頭聚焦,隱喻的對比修辭潛在性的作用則更能透射出深度的復雜人性,成為影片深入解讀的鑰匙,在臺灣導演鐘孟宏指導的影片《陽光普照》中,對比的隱喻作用被強化,成為影片敘事的內驅力,使整個影片中暗含復雜的潛引指涉關系,“陽光與陰影”“希望與絕望”都與片中人物及情節推進具有極強的暗指,更使這種復雜關聯背后蘊含著更加深刻的寓理。
透過電影《陽關普照》中對比手法的運用,是“陽光與陰影”的深刻寓指,在影片中凸顯“陽光與陰影” 的三個孩子,“陽光”的哥哥阿豪是一家人的驕傲,是學校的優等生,是父親阿文心中“唯一的兒子” ,父親阿文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這個大兒子身上。阿豪身上呈現的是溫暖與陽光,在這樣一個善解人意、時時刻刻為他人著想的人身上,“陽光”幾乎永遠照耀著他,也正是因為無法承受難以躲避的陽光照耀,這個永遠被“陽光普照”的孩子在不經意的一刻選擇了永遠地藏在陰影中再也不出來。阿豪的“陽光”凸顯出與另外兩個孩子阿和與菜頭的強烈反差對比,對比之下的阿和與菜頭則是臺灣原生家庭中“陰影”的現實寫照。 稍顯不同的是,菜頭這個人物自始至終是活在“陰影”之中,從缺少父母關愛,由奶奶獨自撫養大所缺少的成長陪伴,到失足少年叛逆期為了幫兄弟阿和而犯罪,再到從少年輔育院出來走向歧途最終殞命,菜頭的世界是完全沒有“陽光”的。阿豪與菜頭更像是陽光與陰影的兩極,一個永遠陽光,一個永遠陰影。在二者之間,阿和成為既承載著“陰影”,又承載著“陽光”的中間部分,阿和與哥哥阿豪之間的背反是各自陰陽的反向,從生下來就“陽光”照耀下的哥哥阿豪最終躲進陰影,到從小不被重視走向歧途的弟弟阿和走向“陽光”。二者的互逆性最終轉變為各自原質態的反面,而“陽光”與“陰影”的關系也隨之發生變化,影片傳達出在這對立的二元中,也有一部分是對立下的轉變,而同時也透射出臺灣原生家庭“中國式”倫理教育所產生的畸形心理。“陽光”是過度的關愛,“陰影”則是不被重視的心靈缺失,然而影片中“陽光”的哥哥阿豪最終承受不住,想躲起來,而待在少年輔育院的弟弟阿和卻更渴望迎接“陽光”。這也形成了影片傳達給觀者的悖論,得到與得不到之間的困惑與掙扎。哥哥阿豪得到的關愛與優越的環境是弟弟阿和從小就缺失的,弟弟阿和無法得到的卻是哥哥阿豪想逃避的,而反過來在阿和看來難以承受的“陰影”也是哥哥最想得到的。 “陽光與陰影”的寓指不僅體現在人物身上,也體現在影片敘事的推進上,片頭部分菜頭用開山刀砍掉了黑輪的手,阿和與菜頭雙雙進入少年輔育院,影片用血淋淋的鏡頭將陰影籠罩在阿文一家。而“陽光”在阿和進入輔育院開始逐漸滲入,影片前半部分阿和逐漸反省,是從“陰影”中走出,而作為“陽光”指涉的哥哥阿豪卻最終挺不住刺眼的陽光永墮黑暗。當阿豪離開之后,前半部分的“陽光”突然消失,菜頭的出獄暗示著黑暗的陰影來臨,已經走向“陽光”的阿和也即將被菜頭的“陰影”籠罩,而這個“陰影”最終由父親阿文徹底毀滅,阿和最終走向了“陽光”,換來的卻是父親阿文去承擔更大的“陰影”。影片圍繞著“陽光與陰影”的漸進漸出將敘事推向高潮,也在其中賦予了“光明與黑暗”更加深刻的體悟。臺灣原生家庭之痛,痛在無法面對的現實,每個人都掙扎在“求而不得”的困境中無法自拔,寫實的影像呈現出陰冷的多面人性,鏡頭下的平凡眾生生活在不平凡的坎坷人生中。
當代電影中涉及家庭生態關系與倫理道德的影片比較多,普遍熱衷于描述父輩與子女之間無法填平的隔代溝壑,從認知理念到行為舉止再到倫理道德,家庭代溝往往是最深沉、最難以釋懷的痛處,而當代電影中不只是本土電影,甚至在亞洲許多地區的影片中對此類題材亦頗多觀照。臺灣電影中涉及這種倫理困局的影片近些年也屢屢有佳作問世。在此類影片中,平凡家庭的世俗倫理往往能夠喚起觀者心中的共情,由于影片敘事是貼近于平民生活的底層,更容易使影片呈現出貼近真實生活的實際代入感,影片中的人物與生活也會成為自身的映照,從而獲得觸動內心的體悟。這類影片取材于真實的家庭故事,在生存生態的角度述說平實家庭的艱辛與不幸,艱難的掙扎與困惑下的無奈,以寫實影像觀照難解的家庭困局。其中,“父與子”的關系書寫尤為呈現出植根于傳統觀念與父權延續的社會現狀,父與子之間無交流、無溝通的“中國式”關系,成為當代社會普遍性的家庭寫照。影片《陽光普照》的深刻,正是對這種臺灣現實家庭生態的觀照,而父與子之間產生的裂隙與矛盾,也成為影片中惡化的成因,最終一個家庭也由此走向破碎。
在影片《陽光普照》中,父子關系是相對泛化的,在華夏民族的傳統家庭中是具有普遍性的,父親阿文差別對待大兒子阿豪和小兒子阿和,優秀的大兒子阿豪成為父親阿文心中的驕傲,于是阿文也把所有心思與愛都給了大兒子,而對比之下叛逆的小兒子阿和在其眼里變得微不足道,在他心中只承認一個兒子,就是優秀的大兒子阿豪,而差別對待引發的結果是與小兒子阿和的無溝通,父子相視漠然,也最終將完整的一個家庭徹底肢解。父親阿文無微不至的關懷與期望是密不透氣的,這也讓大兒子阿豪無法承受,背負著希望,將所有陽光贈予他人的阿豪最終永遠地逃避在陰影里。而小兒子阿和的沉默寡言與叛逆也是由父親阿文一手造成的,阿文的漠視直接導致了小兒子阿和走向了哥哥阿豪的反面,最終因為慫恿傷人被送進少年輔育院,甚至當小兒子出獄回家二人見面后兩人也毫無交流。父親阿文與兒子阿和的關系冷漠,是當代普遍家庭父子關系的縮影,中國式的父權中心的俗成觀念已然浸入血脈延續,成為父子關系難以支撐的情感裂隙,也最終走向無法預知的結局。影片中所呈現的就是這樣的一種無法預知的態勢,當大兒子阿豪跳樓自殺后,沉痛中的父親阿文逐漸將目光轉向了自己曾經漠視的小兒子阿和,因為現在他只剩下了一個兒子,可是曾經已經鑄成的錯最終已經演變成一個無法收拾的局面。被漠視的小兒子阿和雖然從“陰影”走向“陽光”,但阿和隨時還會被“陰影”吞噬。菜頭回來了,這是小兒子阿和無法擺脫的噩夢,也是父親阿文親手釀成的苦果,阿文的漠視與不管不問使叛逆的阿和曾經走向歧途,縱使現在改邪歸正也依然無法逃脫曾經的“陰影”。菜頭是小兒子阿和回歸“陽光”生活最大的麻煩,也是基于此,影片開始向無法預知的方向延伸。父親阿文為了拯救陷入“麻煩”的兒子阿和,毅然將菜頭殺死,用自己的罪惡換給小兒子阿和“光明”的人生。而在這里,影片所呈現的倫理困局并未結束,父親阿文最后為兒子殺了菜頭,究竟是父愛的驅使還是為了徹底的解脫,影片最后用“陽光”收尾,然而卻是用殘忍換來的“陽光”。父親阿文的“父愛”是模糊的,不可否認其中血濃于水的骨肉關系會驅使他這么做,然而一直以來的冷漠與忽視也是顯而易見的。中國式父子關系的普遍性痛感與困局最終體現在麻木地繼續走下去,卑微平凡的原生家庭在救贖與解脫中疲于奔命。影片觀照于植根中國式家庭糾纏不清的倫理關系,也為這一社會現狀書寫出扣人心弦的陰冷現實。
“善與惡”是對立的兩極,體現在電影的諸多題材中。家庭倫理影片中的善惡界限往往語義模糊,很難做出清楚的形式判定,這也體現了在家庭倫理影片中因為血緣與親情骨肉的特殊關系而凸顯出的復雜性,在此類影片中沒有快意恩仇與懲惡揚善,更多的是因為親情牽扯而呈現的錯綜矛盾體,為生存、為生活而能夠麻木于“善惡”。在影片《陽光普照》中,“善與惡”是復雜矛盾的,體現在影片中各個人物的活動中,如影片中作為“惡”形象的菜頭,在影片的片頭部分,手拿開山刀去砍掉了黑輪的手。在這一點上他的“惡”無可厚非,然而矛盾的是禍源不是他,惹起事端的是阿和,他只是為了兄弟義氣去出頭,使他真正走向“惡”的是阿和將所有罪過推到他身上,換來的是五年的監禁勞教與家庭賠償150萬,而出獄后阿和已經忘了為他砍人的兄弟菜頭,阿和的父親更是甩手推開剩下的爛攤子,菜頭為別人出頭的結果是他成為犧牲品,這也使菜頭產生了恨,最終走向了“惡”的深淵,荒唐的是最后結束他生命的竟是兄弟阿和的父親阿文。菜頭為兄弟阿和付出了砍人的代價,結果自己被以“惡”懲罰,而他的“好兄弟”阿和,走向“陽光”洗心革面卻并未記得曾經為他砍人的兄弟菜頭,不再認識菜頭的行為尤顯出阿和的冷血無情,菜頭不再是保護傘而成為阿和心中的麻煩,是自己爬向“陽光”的絆腳石,殊不知,這不僅將菜頭推向“惡”的深淵,也更將自己的家庭置入困境中,阿和奔向的“陽光”并不是正常的,在影片中自始至終阿和也未曾拉一把兄弟菜頭,哪怕是勸他改邪歸正,從這里可以看出阿和可怕的冷酷人性,而所謂的“陽光”是用無情拋棄與自私逃避換來的。再以父親阿文親手殺死菜頭這件事來看,除掉麻煩的心理更大于所謂的“父愛如山”,是用更大的罪惡換取家庭“陽光”的生活。
近年來,臺灣電影導演在發掘自身獨特語境上立足本土人文,以現實鏡語觀照底層家庭的生存境遇,導演鐘孟宏用現實的鏡頭光感敘述了一個陰冷的家庭故事,展現臺灣原生家庭的生存狀態與糾葛的親情關系,也為觀者提供了一個解讀臺灣民生的深度視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