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瑋
(聊城大學東昌學院,山東 聊城 252000)
《婚姻故事》斬獲了2019年年底七十七屆金球獎提名和第九十二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提名。和往年主題明確的“命題式”電影相左,《婚姻故事》既不嘗試著向觀眾展示美國社會的普世價值觀,也不旨在從宏大的敘事主題上突出電影的歷史性。跳脫于傳統的評價窠臼,可以看到《婚姻故事》嘗試從小人物的視角層面向觀眾展示女性主義與性別政治在當代社會的遭遇?!痘橐龉适隆反蚱屏藗鹘y歐美婚戀題材的二元性,使得整個故事不再依靠戲劇性取勝。傳統的婚戀題材電影常見的元素在《婚姻故事》中被淡化了,影片中沒有了介入婚姻的第三者,沒有了迫在眉睫的經濟壓力,沒有了社會對婚姻合法性的批評乃至于沒有了夫妻分工不同時職業歧視。然而在缺乏戲劇性情節和元素的情況下,《婚姻故事》仍然不失為一個完整的、復雜的乃至于人性的故事。
在《婚姻故事》上映后,許多批評家認為《婚姻故事》是一部當代中產階級夫妻的離婚實錄,它巧妙地諷刺了男女性別在現代婚姻制度中的身份差異,以及在當代勞動分工之中男女身份存在的異化。男人對家庭任務的接納和承載已經不能滿足家庭的實際需求,而女性的自我價值實現又常常被家庭身份所阻礙。因此,又有人認為《婚姻故事》是一場不折不扣的當代男女性別政治論戰,主人公妮可在婚姻中的遭遇可以被看成是女性在家里家庭后所必須面對的一系列殘忍又微小的犧牲,而男人如查理,始終是獨立于家庭之外的無知無覺的贏家。
對《婚姻故事》加以分析,有利于了解美國當代社會的性別建構環境,有利于借助影片視角探析當代美國女性的性別意識,有利于探討在現代婚姻體系下男女因為性別所肩負的不同責任?!痘橐龉适隆菲渌w的既是性別的,同樣又是政治的,從某個方面來看,它向人們展示了女性潛在環境下所遺失的話語權和女性在婚姻生活中所面臨的精神困境。
《婚姻故事》中妮可和查理是一對美滿眷侶,和以往嘗試討論婚姻觸礁的電影不同的是,《婚姻故事》中兩者婚姻的解離并不是由于各種外力造成的,沒有完全介入的第三者、沒有阻撓的雙方父母、沒有危機生存的經濟壓力、沒有貌合神離的七年之癢、沒有話不投機半句多的精神隔閡。妮可和查理從本質上來看,他們符合社會對任何一樁美滿婚姻的判斷。二人都事業有成,均從事著話劇工作,二人共同育有一子,在紐約有著自己的住房。和傳統的家庭分工不同,查理并不是一個完全不管家庭需求的丈夫,他甚至是一個非常好的父親。
在這種大框架下,二人的婚姻危機往往就不再是因為外界壓力而被動分手的危機,進而成為一種結構性的危機。妮可對查理的需要不再是經濟上的,而是一種精神上的需求。雖然二人是最穩固的事業伴侶,但婚姻中的不平等依舊隨處可見。如在討論妮可是否應該接受洛杉磯的新工作時,查理表示可有可無。當妮可反問查理他如何看待她將參與的電視劇工作時,查理輕蔑且隨意的態度顯然揭示了水面下未曾爆發的矛盾,即他并不在意妮可在工作上取得的成績。而查理在隨后對妮可在操持家務上的點評則徹底顯示了二者之間的精神隔閡。此后,妮可在平靜中決定離婚,而查理似乎還在等待著妮可消氣,顯然又是一重婚姻關系中的不對等。
在《婚姻故事》中,查理對待婚姻的轉變態度常常是慢半拍的,甚至在妮可提出離婚時,他還心存僥幸。這些特點經常通過一些細節表現出來,查理在收到離婚通知時的愕然神情,孩子在向查理要求今晚和母親一起睡時,孩子對紐約和洛杉磯兩地遷移表達疲憊時,查理的力不從心顯然展示了一部分男性尊嚴的挫敗。也就是說,當妮可主動脫離了與查理的婚姻關系,又復歸于兩個單獨的個體時,查理從家庭中的主導地位脫離,從而又一次進入一種回避和脆弱的身份關系?;橐鲫P系建構于個人時的吊詭也就顯示于此,在眾人眼中,查理是一位通情達理、脾氣溫和的文藝話劇導演,然而在婚姻關系中查理卻是一位說一不二的主導者,失去婚姻關系,如同對個人價值進行了祛魅,觀眾在查理的出租屋內可以看到笨拙的、不懂得如何同家庭關系調查員相處的查理與婚姻中的查理的身份的失調。性別關系實際上隱喻的是社會上強權力與弱權力對抗的關系,然而一旦不再局限于“男女”“家庭”觀念之內,那么查理所擁有的身份建構也一起消逝。換言之,妮可所要爭取的可能既不是離婚后的撫養費,也不是孩子的撫養權,更大程度上而言,妮可嘗試喚醒和追回的是婚姻關系中作為獨立個體的權利——不再充作附庸的權利。
影片不止一次利用畫面空間來暗示婚姻生活對女性個體精神的擠壓。妮可第一次和離婚律師談話時,攝像機多次轉換機位地向觀眾展示了女律師的辦公室,粉紅色毛絨沙發靠墊、蜂蜜茶和曲奇餅干、充滿藝術品的墻面,細節無一不是向觀眾展示這是一個十足的陰性空間。在前一段查理和尼克的家中,這種女性氣質的物品展示是不存在的,其相對展示的是棕色的厚重的客廳組合柜和照射著熒光燈的魚缸。與之相對的則是妮可在律師辦公室時的侃侃而談和在家中時的欲言又止。
導演敘事鋪墊不止于此,通過環視女律師的辦公室可以看到,在女律師的辦公室墻面上懸掛著一張攝影作品,畫面上是并列排放的三張椅子,右邊兩張椅子上坐著兩位女性,她們同時在觀看保羅·委羅內塞為威尼斯修道院繪制的《在西蒙家的晚餐》?!对谖髅杉业耐聿汀肥鞘ソ浿械墓适?,作品描繪了西蒙請耶穌吃飯,耶穌赦免罪婦抹大拉的瑪利亞的場景。在宴席中,西蒙告訴耶穌,抹大拉的瑪利亞是當地的罪婦,耶穌卻赦免了抹大拉,并給予她新生的機會。在后續妮可和女律師的談話中,可以看到二人的身份位置與《在西蒙家的晚餐》中的位置極為相似,妮可的座次與抹大拉重疊,而女律師則常常以俯瞰的視角觀看妮可,鏡頭甚至不惜以特寫的方式,展示了妮可脫鞋的過程(對比抹大拉),象征著其對妮可的救贖。攝影作品中二女排坐,觀看《在西蒙家的晚餐》的畫面,與現實環境中女律師和妮可的交談堆疊,構成了一重女性身份覺醒的暗示。
在隨后的情節中,導演似乎有意放大環境對個體身份的暗示。影片中查理出現的時間段大部分都是在深夜,無論是晚間對兒子的探望、夜間幫妮可修理花園大門、深夜和兒子準備萬圣節裝扮,大部分當查理出現時,其背后都伴隨著黑暗的陰影。在查理為了對抗妮可尋找整個洛杉磯能夠應訴的離婚律師時,畫面的灰綠色底色和陰沉的畫面環境比擬角色所面臨的艱難處境,也透過這樣一重艱難處境重新向觀眾展示了個體身份在脫離婚姻關系后的不堪一擊。不過雖然查理從個體上象征著衰退的男性身份,但查理仍然代表了所有男性身份一以貫之的陽性氣質,例如和律師一式一樣、刻板的男性西裝,異常規整和整齊的男性裝扮都顯示出查理對男性身份的順服與認同。盡管在作為個體時,查理是一個不拘小節也不畏懼權威的話劇導演,他是一個權威的挑戰者。然而在身份轉變為丈夫、父親乃至于男人時,查理的個人氣質便淹沒在群體之中,成為淹沒在群體之中的符號之一。導演似乎有意加強這一層面的暗示,在查理和妮可因為撫養權問題對簿公堂的一節中,查理與律師、律師助理三人幾乎穿著一模一樣顏色款式的西裝,刻板地應對著妮可對撫養權的爭奪。在這一段中,查理被刻板的陽性氣質再一次規訓,成為大背景下一個并不顯眼的人物,而穿著粉紅色連衣裙的女律師和妮可則顯示出了對傳統男性世界的掌控。通過畫面的調度,導演又一次暗示了妮可和查理二人在婚姻地位層面的互換。
影片最終以妮可贏得了55%的兒童探視權終止,查理則成了45%的父親。從百分比上來看,數字的差異很值得玩味,和50%對50%的權益來看,妮可和其代理律師幾乎獲得了一次女性主義的勝利。女人不再是家庭的附庸、丈夫的裝飾、兒子的母親、社會的犧牲品。在離開查理之后,妮可的電視劇工作也獲得了成功,而查理則選擇離開自小成長的紐約,來到了洛杉磯尋找全新的機會,這機會里既包含著生活的機遇,也包含著工作的機遇。
從敘事層面看,固然導演精準地刻畫了處在離婚環境中艱難探索的二人,但導演對查理的同情依舊表現得非常明顯。在影片后半段的敘事中,導演逐漸模糊了查理曾經的出軌行為,而放大了查理在獨自面對家庭調查員時的手足無措,備感挫折。在查理和妮可長達10分鐘的爭吵一節,兩人撕破臉咒罵對方在婚姻中的不作為——妮可認為查理的存在抹殺了她在工作中的一切價值,成為可有可無的點綴;而查理則因為在離婚官司中逐漸喪失了丈夫的特權而失落。導演的運鏡則非常巧妙地潛移默化地告知著觀眾二人關系的變化,爭吵時,大多鏡頭集中在查理臉部的特寫,而鏡頭只默默拍攝妮可的背影。而當爭吵不斷白熱化,妮可沖查理吼叫著“你什么都有了!而別人提到我只會說我是‘演過什么什么的女演員’!”時,鏡頭中的兩人身份出現了明顯的對調,此時查理的聲響越來越低,而妮可則成了憤怒的發泄者,社會對性別期待的差異被平移進入婚姻時,兩人所產生的愕然感形成強烈的互文性的失落與無力。
《婚姻故事》從角色的設置來說,也有別于其他的婚姻主題電影,如《克萊默夫婦》《苦月亮》《藍色情人節》等,《婚姻故事》雖然在情感上是懷舊的、是偏向于失落的男性客體的,但其主體所涉及涵蓋的仍舊是美國社會中產階級不同意識形態的女性。妮可的母親是一位單親的藝術家,而妮可的妹妹則是一位離異后帶著孩子生活的母親,妮可在決定離婚時,所面對的不再是勸和不勸分的社會整合的意識形態,而是一種相對提純了的、緩和了生存矛盾和生活壓力的烏托邦模式。當妮可因為工作,需要有人照顧孩子時,母親和妹妹則短暫地承載了妮可的壓力,“母系氏族”式的家庭關系使得查理在離婚前后的所有預備都更加無力和虛弱。在萬圣節前后一節中,查理像煞有介事地讓其戲劇服裝助理設計的服裝被妮可所準備的購自商店的蜘蛛俠套裝所打敗。查理在車上暴怒,其所指的并非兒子辜負了來自他人的一番好意,其憤怒的正是父系的話語權在母親日常照料下的衰微和失勢。當查理獨自一人在旅館披著白床單假扮鬼魂時,失落和寂寥反襯孩子在姨媽的派對上的歡樂情緒,已然顯示出某種性別身份的不可調和。
在影片末尾,查理決定離開紐約,搬到洛杉磯開始新生活時,實則是其父權的男性身份緩慢地、沉重地朝著女性的價值意識轉變。當查理不再期望從婚姻或妮可的關系中獲得,而是開始給予時,傳統的男女身份又一次形成了替代與轉換。落幕時,妮可蹲下身為查理系好鞋帶,而查理懷抱兒子倒退著轉而走向高聳的棕櫚樹分叉的公路時,新的一重社會關系又重新疊加于經歷了離婚戰爭的二者,男女的性別戰爭從掠奪和指責復歸于理解和包容。一如影片名所揭示的——《婚姻故事》,本身就是從建構到消解和再建構的過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