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輝
(海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海南 海口 570228)
電影《莫娣》是一部由愛爾蘭女導演艾斯林·沃什執導、莎莉·霍金斯、伊桑·霍克主演的藝術傳記電影,講述了在加拿大美麗的大西洋省份新斯科舍省,患有關節炎的民間藝術家莫娣與她的丈夫埃弗斯特相識,并以販賣藝術作品為生的勵志生活。相比同類型的傳記題材電影,《莫娣》除了表現人物本身的品質,更像是講述一個浪漫的愛情故事。電影關注的并不在于莫娣在藝術方面取得的成就,而把重心放在了莫娣對待生活的態度,通過一件件瑣碎的小事串聯出了她的形象。當主人公一次次被置身于不同的社會關系中時,她所體現出的一如既往的善良與淳樸,保守磨難卻從未忘記初心,為觀眾提供了一個有血有肉的民間藝術家形象。
講述天才式的傳記人物電影并不在少數,但《莫娣》卻少見地沒有刻意地去表現主角的極高天賦。它將其描繪為了主角對于自我感受的外在體現,通過簡短的臺詞、精準的造型設計和主角前世的幾次點綴,刻畫出了一個豐滿的人物形象,甚至在配角的刻畫上也用盡心力。這不是一部導演個人風格強烈的電影,但在細節處卻可以處處見到導演的心意。或許是導演的女性身份更加擅長刻畫女性角色細膩的內心活動,或許是莫娣的扮演者莎莉·霍金斯自己就非常適合飾演社會邊緣人群的形象——她在之后的同類型電影《水形物語》里也貢獻了極高水準的表演,總之,這二者的結合共同為本片累積了成功的籌碼。
愛森斯坦曾認為,臺詞和形象是塑造一個電影人物首要的要素,尤其是在傳記類電影中,人物的每一次出場都伴隨著他的語言、動作、形象甚至是神情等諸多元素,這些諸多元素構成了觀眾對一個人物的第一印象。當電影所關注的是那些平時不被人關注的小人物時,其身上能夠吸引觀眾的特質就更需要這些元素的精心搭配。畢竟,當觀眾坐在漆黑的影院中,哪怕再小的細節都會被觀眾無限放大,這一觀影規律對于編導來說幾乎是雙刃劍一般的存在,當主角得到觀眾的認可時,這種認可就會貫穿全片,反之則亦然。事實上,觀眾并不反感社會邊緣人群的主角,當這樣的人在影片中表現出了主流價值所認同的種種品質時,反而會因為難能可貴的落差,而讓觀眾更加認可角色,從而深深沉浸于影片的世界當中,《莫娣》顯然在這方面深諳此道。
在電影中,莫娣是一個并不受社會認可的關節炎患者,一生都無法自理的她直到三十多歲還必須接受家人的照顧,但狡詐的哥哥和粗魯的姨媽并未給過她多少真正的關愛。在影片一開始,莫娣就被告知自己從小到大居住的房子被哥哥賣掉。莫娣的前半生都從未得到過別人的尊重,直到她忍無可忍,獨自一人搬到了同樣處在社會邊緣的魚販埃弗斯特家里,才開始了真正的人生,盡管埃弗斯特執拗又深沉,卻給了莫娣最起碼的尊重和關懷。影片在表現這一系列的過程中,所使用的臺詞非常精簡,幾乎處處都用只言片語來表現出人物澎湃的心理活動。比如莫娣第一次和埃弗雷特見面時,她云淡風輕的那句“回家的路很長,但孩子們又要對我扔石頭了,有些人注定無法忍受別人與眾不同”。又比如當莫娣從姨媽口中得知自己的女兒竟然被家人賣掉后,顫抖著連問三句“什么?”。她的臺詞大多看似漫不經心,卻點出了她在過去的人生中所遭遇過的無數次暴力和困境,也點出了她面對命運不公時的無所逃避。對于命運安排,她既不自甘墮落,也不怨天尤人,就算是遭遇了家人的背叛,她都只是選擇獨自痛苦,對待想再從她這里蹭些好處的兄弟,也只是漠然無視。在形象方面,除去年齡的變化,莫娣在電影中幾乎沒有發生過變化,嚴重的駝背,跛腳,凌亂的短發下眼窩深陷,輕聲細語中裹著害羞的笑容,這樣一個看上去弱不禁風的形象,影片卻賦予了她強大的精神力量。在幽靜而空曠的小鎮上,攝影機經常將她置身于一片曠野中,獨自行走,在絕對的孤獨中,她矮小的身影看上去過分渺小,卻也營造出了足夠大的反差——盡管是在這樣的生活之中,她仍然抱著極大的熱情去描繪世界的景色。
在塑造莫娣這個角色的過程中,臺詞和形象的雙向結構保證了人物形象獨特魅力的鮮活。影片大幅度地淡化了莫娣在繪畫方面的天賦,面對外界繽紛各異的贊美和誘惑,莫娣自始至終都沒有提起過興趣,她對于繪畫保有的最原始的初心是這個角色最大的魅力。對于藝術,莫娣如同孩童般的天真不僅是成就她的根本動力,也是成就本片的重要原因之一。
就像上文提到的,這部影片除了講述莫娣的藝術成就外,還著重描繪了她與丈夫埃弗斯特的愛情故事。兩個都來自社會邊緣群體的人,在各自承受了前半生的孤獨無依后終于遇到了彼此。溫和順從的莫娣與執拗深沉的埃弗雷特在磨合與碰撞中終于走向最終的和睦相處,他們經歷了數次權力關系的置換,兩顆孤獨無依的心在多變的境遇中歷經多次坎坷,在這個過程中,影片多次提及性別對峙的矛盾,卻在無形中映托出愛情的力量。這也是影片不去刻意煽情卻又無比真摯動人的最核心的情感動機,兩人相互成就,也相互依賴。
埃弗斯特在一個孤兒院長大,獨自經營著賣魚的小生意,盡管影片沒有交代為什么他忽然決定要雇用一個女傭,但還是借莫娣之口點出了他的孤單,“你需要幫助,我能看得出來”。從未和人有過親密接觸的埃弗斯特對待莫娣的態度最初是抵觸大過接受的。在埃弗斯特的認識里,性別是統治兩人權力關系的第一核心,因為莫娣是女人,自己就可以完全統治對方的一切,因此他可以暴躁地將莫娣的行李扔出家門,也可以因為莫娣和朋友多聊了幾句話而狠狠地扇對方一個巴掌。但當事情過去后,他內心的善良和溫和又讓他倍感愧疚,對性別概念的固執和內心世界的柔和讓他矛盾不已,這種心理貫穿了他們相處的一生,他雖然嘴上表現得兇戾冷酷,卻在實際行動中體貼周到。反觀莫娣,卻并不在乎丈夫的反復無常,她最初見到埃弗斯特,就沒有考慮過性別的問題,她可能一早就看穿了埃弗斯特的內心,就算一次次被埃弗斯特拋棄,她都以逆來順受的態度一次次地感化著埃弗斯特。兩人的相處因此形成了一種有趣的對立,一方面埃弗斯特高高在上,莫娣唯命是從,另一方面莫娣也可以將他趕到外面去掃地,好讓自己安心畫畫。雖然在影片后半部分,莫娣的繪畫事業越發興旺,但她從來都不在乎將所得的收入交給丈夫,也從不在乎自己的家庭地位是否提高,畢竟“他能讓我畫畫,這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
對于這兩個同樣處在社會邊緣的人來說,最理解彼此的處境。雖然“他讓我畫畫”只是一個最小不過的愿景,但對于從未得到過尊重和認可的莫娣來說,這已經象征著極大的自由。從紐約來的時髦女郎桑德拉上門拜訪時,她想要購買莫娣一幅尚未完成的畫作,卻被莫娣極力反對,埃弗斯特本來已經收下了桑德拉的錢,卻表示同意莫娣的決定,將錢退還桑德拉。這一處細節已經說明了埃弗斯特真正理解莫娣的內心,盡管他可能并不理解莫娣繪畫的意義,但仍然對這個雇來的“女傭”藝術創作表示絕對的理解。在那樣的環境之中,也只有埃弗斯特能夠做到,也只有他才能成就莫娣的藝術成就。因此在這部影片中,埃弗斯特的作用幾乎和莫娣一樣重要。莫娣在繪畫時會附上埃弗斯特的名字,也預示著他們是不可分離的共同體。
在兩人結婚當晚,埃弗斯特所說的“我們像兩雙落單的襪子,我是被拽長的……”是一個動人的比喻,也極為恰當地概括出了兩人的關系。盡管他們有過多次不和,盡管埃弗斯特在莫娣才得知自己的女兒尚在人世時萬分痛苦的時候拋棄了她,可他還是一次次選擇了回頭,不辭辛苦地幫她找到了女兒現在的住址。直到生命彌留之際,兩人的關系仍然處在博弈之中,他們仍然處在性別對峙的兩極,卻終其一生無法離開對方。
藝術類傳記片與普通商業電影在敘事模式上有著本質的區別,相較于人物塑造為敘事線索服務的好萊塢模式,藝術類傳記片更需要重視人物形象的塑造,所有的情節都應該為體現人物的形象鋪路。提到藝術類傳記電影,盡管已經有了許多成功的電影作為先例,但在表現人物形象方面卻有多種多樣的表達方式。在看慣了好萊塢式的英雄人物后,觀眾更加在意故事的主人公面對日常生活的真實表現,更加貼近生活的人物也的確往往更能夠貼近人心。盡管幾乎所有的傳記類電影都根據真實事件改編而成,但在改編和重寫人物事跡的時候,如何把握這方面的尺度卻是擺在所有傳記電影面前的難題。尤其是在故事主人公的塑造層面,原封不動地采用真實的故事可能會降低故事的精彩程度,但過分地改編生活又會被敏銳的觀眾一眼識破而無法認同,從一端到另一端的量尺上,找準那個既能夠打動人心又可以還原事實的“刻度”是解決傳記類電影人物塑造的核心問題。
在電影《莫娣》中,編導找準了“窗戶”這個意象,巧妙地化解了這個“刻度”的問題。在影片中,莫娣談到繪畫時曾說,在她的世界里,仿佛一切都是窗戶外的風景,她所鐘情的山水鳥獸都是她透過窗戶所看到的景象。這個比喻句,不僅表示著她的一生幾乎都在那間低矮小木屋的窗前度過,也喻示著她與主流的世界,始終隔著一道看得見卻越不過去的屏障。這層屏障雖然將她排除在了主流社會之外,卻也保護了她沉穩樸素的精神世界,使她得以全身心地沉浸在自己的藝術創作之中。更重要的是,從莫娣第一次去丈夫埃弗斯特家登門拜訪時,她就是透過一面模糊不清的窗戶仔細端詳起了他,在隨后的三十年共同生活里,莫娣一次又一次地透過窗戶凝視著日漸衰老的丈夫。在這里,窗戶幾乎成了這個敏感善良而內心純凈的女畫家的眼睛。一直到最后莫娣去世,埃弗斯特獨自一人失魂落魄地走出醫院時,畫面都是透過一面干凈的落地窗記錄下這一幕。這樣的細節賦予了窗戶更多的象征意義,盡管莫娣已經去世了,但她的目光似乎仍然留在世界上。這樣的結局甚至比珍藏多年的字條更加動人,毫無疑問地為影片賦予了更深的文化內涵。
無獨有偶,另一部同樣講述藝術家的傳記電影《戴珍珠耳環的少女》中,也同樣有這樣代表著“刻度”問題的意象。這部描繪作家維米爾和女仆葛麗葉之間糾纏不休的地下戀情的電影,在極度壓抑著情欲和激情的中產階級家庭生活中,選用了女仆的白色頭巾作為虛偽道德說教的遮羞布,當白色頭巾被取下的時候,也就象征著兩人終于認可了自己的情感,打破了過往的禮教,從而將故事推向高潮。
這些關鍵的意象仿佛是一根線那樣控制著整部電影的節奏,在塑造人物的內心世界時起到了巨大的喻示作用。盡管這一點看似可有可無,但卻是在事跡改編這個基本問題上的關鍵步驟——為提高整部影片的藝術水平定下了一個基調。
電影《莫娣》于2016年上映,但時至今日仍然只屬于一部冷門佳作,就像它表現的主人公那樣,需要更多的時間才能體現出獨特的魅力。電影藝術發展了百年,始終被人們譽為時間的藝術,在這漫漫無期的時光當中,只有美麗的人性始終散發光輝,吸引人們投身其中,無法自拔。藝術傳記類電影近年來頻頻出現佳作,或許也是因為這樣的原因,這些杰出的藝術家不僅為我們在藝術領域探索出新路,在人生之旅中,也早已為我們或多或少地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