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批評是連接電影創作和電影接受的橋梁,一方面要針對電影作品訴諸學理分析,也涉及到批評者的個體經驗;另一方面電影批評之于電影接受,絕不是一個簡單的“教導”過程,它是為觀眾提供體驗電影的工具方法并激發情感共鳴。
2019年討論“電影批評”的語境有著特殊性。首先是中美貿易關系的摩擦,使得確立國家主體性的關鍵作用凸顯。而中國電影批評在電影資本國際化的土壤上,國家主體性可謂立足之本。其次是5G技術發展肇始,社會各個領域都對其產生濃厚的興趣,它將使消費者的生產和生活方式、交往方式、思維和行為方式發生深刻變革——電影觀看、電影批評的寫作和閱讀也不例外。
本文通過對2019年發表在電影藝術、文藝批評領域的學術期刊所發表的關于電影批評的立場、宗旨和路徑方面的文獻進行整理,來觀察和思考中國電影批評在移動互聯網時代“為何”與“何為”的問題。
批評范式與社會發展的互文。2019年是新中國成立70周年,站在這樣的歷史節點上回望中國電影,同樣經歷著波瀾、挫折和奮進。關于電影批評“為何”和“何為”的問題從未間斷,在不同的歷史時期的電影管理者、創作者、學人和觀眾心里也有著不同的答案。不論這些答案多么千差萬別,有一點可以肯定:電影因其藝術和商業的雙重屬性,又因其觀賞的廣泛性而被附加意識形態屬性,對電影的審美體驗和理論分析一定是和某一時期特定的政策、市場、技術等復雜因素糾葛在一起的。清晰把握各種歷史因素,并將之與彼時的電影批評標準和立場對應,有助于對電影本體更客觀的認知。
首先,在新中國電影批評70年歷史中依次出現的政治批評、本體批評和文化批評三種范式都是“對彼時主流創作觀、文藝觀和思想傾向的生動折射”;其次,隨著中國科學體系的日趨完善和多元化,電影作為綜合藝術為多學科提供豐富的研究資源,而跨學科研究反過來也成就了電影批評理論的本土化發展和思路方法的創新拓展;再次,互聯網將“大眾影評”推向全新的維度,無論書寫方式、閱讀方式還是傳播力都是此前“群眾影評”不能比擬的,這也契合了移動互聯網時代“圈層化”的趨勢。
在電影批評理論發展的歷史中,夏衍對電影和政治之間關系的觀點,以及鐘惦棐對電影與觀眾之間關系的觀點,今天依然閃耀著理性的光芒,對人們理解“新主旋律電影”“電影觀眾學”“產業批評”等概念有著重要啟示。
“電影批評”作為獨立學科的發展。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中談到科學的發展規律時試圖傳遞出這樣一個觀念:科學不是四平八穩地有規律、有節奏地發展,而是在不同的范式之間轉換甚至替代過程中發展的;此外,科學也絕不是僅僅在純理性和純邏輯范疇內討論的問題,它是和科學發展所處的歷史與社會因素有著非常緊密的關聯。
“電影批評”除了作為一種書寫實踐之外,其自身發展更為重要的路徑是作為一個獨立學科的發展,包括建構學科知識體系和人才培養體系。在過去70年中,中國電影理論以及從事電影批評實踐的主體不斷發生演化,在這個過程中,電影批評作為學科,踐行了電影理論的本土化、培育出了不可替代的“學院派”。
有學者以電影批評學科特征視角(方法論、立場和主體),將其劃分為三個階段,即一般電影批評、電影藝術批評、泛學科化電影批評。在此期間,學科與中國社會政治、科學、市場發展契合,批評的主要方法論與標準從“緊密附屬于國家政治生活”回溯到“自己的藝術批評身份”再到被新興學科大量滲透,批評主體除“學院派”之外出現“群眾—大眾—分眾”的分化。
進入移動互聯網時代,電影批評學科面臨著復雜的發展環境。一方面多學科融合使得電影批評的方法和標準難以調和;另一方面電影產業的快速發展使電影批評人才培養目標設定難以統一。此外,低門檻的互聯網影評及其巨大的傳播力和影響力,使得電影批評原本的學術陣地萎縮,嚴重影響學科發展自信。對此,研究者提出,電影批評一定要讓觀眾“看得懂”,讓創作者“樂于承認”。更重要的是,面對缺乏歷史感和學理邏輯的大眾化影評,作為“一名特定學科領域的批評家有義務通過自己的批評實踐活動,幫助提高正常觀眾的鑒賞能力”,唯有如此,電影批評方大有可為。
回歸藝術批評的維度。互聯網時代電影批評主體泛化,來自各行各業不同圈層的人加入其中,他們對電影的評判依據和方法各不相同。與此同時,隨著電影產業化的深入以及電影觀影日常化的趨勢,使電影批評的作用遠非“促進創作”和“提高觀眾審美”這么簡單——知名影評人和大V的評論被納入市場營銷的必須環節,彈幕疏導了年輕觀眾的即時情緒……但是,不論電影批評的功能如何被擴大,其核心不應該被篡改,即對電影藝術性的分析和判斷。那些脫離了藝術性,而只站在政治立場或商業立場的批評,都在歷史進程中狼狽退場;那些只圖一時口舌之快的評論,不過是信息荒漠中的一粒沙塵。
因此,電影批評的方法必須以電影的藝術屬性為根本出發,就算是商業電影也不例外,畢竟商業運作可以復制,但藝術性才是電影的最大加權指數。
將電影批評回歸到藝術批評是對學理的尊重,將藝術批評方法對應到電影批評中,依據藝術四要素可以確立電影批評的四個維度——電影反映的世界、電影創作和生產系統、電影語言、電影觀眾,而每一個維度都有對應的批評方法,例如,社會歷史的批評方法、浪漫主義的批評方法、精神分析的批評方法、形式主義的批評方法或接受美學的方法等。其中,接受主體是當下最值得人們關注的,這也是西方藝術理論側重點轉移的重要節點,藝術家較之從前“更愿意把觀眾看成是合作者……”這無疑和當下媒體市場對受眾的高度重視是契合的。
批評理論建構的殊途同歸。如果將視角拉得更近一點,上文關于“世界本體”的批評維度,是“把藝術看作是對社會文化和社會意識形態反映或再現之結果的批評”。與其相對應的批評方法是“研究藝術與社會、歷史、人生的關系”——這在另一些研究看來,卻依然不是電影批評真正應該追求的,它不過是一種“思想文化批評”,即“注重對影視作品思想內容及其社會影響關系的評價,也包括以明星活動為中心的娛樂性新聞視角的評價,相對忽視作品的藝術本體批評”。
在今天互聯網媒體環境中,之所以“思想文化批評”比“藝術本體批評”更多見,一方面原因是普通觀眾更容易與文化批評產生共鳴,進而成就了今天網絡影評追求關注度的需求;另一方面從電影藝術內部看,文藝曾深度參與20世紀以來中國社會進程因而具有強烈的歷史使命意識,加之電影藝術本身具有的高仿性使批評者和觀眾很容易產生社會生活的代入感。
但電影終究是“從攝影機里看的電影”,人們需要的是涉及電影本體的“技術性”電影批評。盡管網絡影評的專業門檻被磨平,但如豆瓣電影小組這樣的網絡趣緣群體,也可以從不同的角度對電影批評理論建構做出重要貢獻,有著傳統學術批評不能替代的價值,“有時候業余性恰恰沒有專業性的諸多成規,在隨意中可能會產生富有新意的創造”。
互聯網既成事實地成為主流傳播平臺,電影批評沒有理由再去做“傳統媒體/新媒體”“傳統批評/網絡批評”這樣的二元分割。學術向批評有理論建構的責任、商業向批評有擴大電影市場的功能、娛樂向批評有疏導大眾情緒的能力……這構成了電影批評價值的馬斯洛金字塔。值得強調的是,即使是商業向和娛樂向的批評,也必要有一定的藝術理論標準去要求自己,因為只有當電影觀眾和電影市場對藝術表現出足夠的尊重時,中國電影才會有更堅實的前進步伐。
網絡影評的數據化。2019年被稱為“5G元年”,未來每個人接入互聯網的頻率和觸點數量將被再次擴大,“媒介的日常生活化”和“日常生活的媒介化”也將被貫徹的更加徹底。
對于電影觀看來說,“不同的傳播媒介,也使得電影的沉浸審美形態不斷產生著新的變化”:觀眾可以在影院黑暗的造夢空間里享受封閉式沉浸感,也可以在手機終端感受零距離、泛眾化的交互式沉浸感。后者隨著網絡體驗大幅度提升,已經成為年輕觀眾群體的觀影常態,也是海量網絡影評的生成土壤。
隨著中國電影“新口碑時代”的來臨,包括評分、榜單、短評等各種網絡評價體系對電影票房的影響力越來越大,匯聚成能夠影響票房的“口碑”,“以電影、影院為發端的公共文化空間已經絕不限于影院了,而是一個遍布各種媒介、眾聲喧嘩的跨媒介輿情空間。”如何將海量、細微的跨屏信息整合為科學可用的電影評價指標,這需要“借助復雜的統計學、人工智能、計算機技術對觀眾的評價行為進行量化處理和數據化呈現。”
事實上網絡影評數據化至少有三個重要價值,即“觀影指南、消費引導與評價可視化”“意見聚合、趣味區隔與DIY份”和“觀點回流、內容反哺與創作反饋”。
首先,在大數據思維下,相對于影評人個體主觀的判斷,評分可謂是一種“主觀的客觀”,即每個參與打分的個體是“主觀”的,但最終形成的分數卻是“客觀”的,個體觀眾用自己的行為,匯聚成一個指標,這也是電影批評“數字化生存”的一種體現。其次,通過算法給每個觀眾的觀影推薦以及電影各指標的打分結果,都可以讓觀眾“確認”自己屬于哪個“圈子”,從而實現社交身份建構;再次,通過大數據得出的“笑點”和“槽點”反映了觀眾的審美傾向,如果說電影批評的目的之一是和創作實踐形成良性互助,還有什么比大數據更直接甚至直白的?
被亞文化改寫的批評話語。早期亞文化研究關注的是社會弱勢群體的聚集,但今天的亞文化人群“不再一定是越軌或對抗主流文化的”。移動互聯網時代,更多元的信息以及更快捷的互動催生出比以往任何時期都更多的亞文化圈子。
“青年群體”+“網絡原住民”,自帶兩大亞文化血統的年輕電影觀眾并不和主流文化對抗,在互聯網上,他們就是“主流文化”——他們有很強的主導權和控制權,使用獨特的語言將在現實世界掌握更多資源和權力的長輩“拒之門外”。媒介化生存的新人類所使用的新語言,被納入CMC(Computer-mediated Communication)研究范疇,它的一個重要衍生影響就是“傳統受眾無法理喻網絡用語的同時,網絡用語在年輕受眾中得到更廣泛的內眷式、擁躉狀傳播。”例如,年輕人認為彈幕和銀幕疊加才算完整的視聽接受,但年長者卻完全不能理解這種“干擾式”觀影。
除彈幕之外,網絡影評的戲謔化也常常被視為是對邏輯性、闡釋性、歷史感的消解。但如果人們將戲謔化現象視為“社交網絡文化特性在電影評論領域的集中體現”就有其存在的充分合理性了。戲謔與早期的惡搞是不同的,戲謔追求更多的深度,只不過仍身披娛樂化外衣——這也完全符合社交網絡文化精神。盡管戲謔化的語言和審美不成體系也有一定情緒宣泄成分,但它是一種獨特的表達符號,娛樂化解構的同時,表達了一定的智慧和思考,也因此能夠成為網絡語境中有效的正向教育和引導。
網絡本是“后喻文化”的重要實踐場所,電影研究前輩批評網絡評論嬉笑怒罵、削平深度的同時,也應該認真思考,是否要積極接受網絡文化的反哺——畢竟,不了解年輕人,就無法洞察世界的未來。
全新的移動互聯時代已經到來,5G的可靠網絡、云計算的海量算力、AI的應用智能正相互協同,將深入到包括電影在內的各行各業之中。電影傳播將以更快的速度、更廣的范圍展開,電影批評的書寫和閱讀也將在前所未有的海量觸點與電影創作者和電影觀眾相遇。中國電影批評的發展正是處在這樣一個關鍵節點,在世界電影格局中,在多元化的電影評價體系中,強調國家主體性,這是“對電影民族尊嚴的守望,就是對電影文化責任的恪守”。同時,在打破國家、代際、現實權力邊界的網絡世界中,中國電影批評要輕裝上陣,用青年一代喜歡看、能接受的方式,提升電影市場主力軍的整體藝術素養。畢竟,豐沃的土壤才能迎來令人欣慰的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