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電影市場的日益成熟以及懷舊題材被搬上銀幕,國產青春電影開始了類型化探索。2013年的《致青春》被認為是“固化了國產青春片中某一種較為成功的類型實踐”——懷舊青春片的類型實踐。懷舊青春片的敘事策略主要包括:以校園為敘事空間并以學生為主人公,以青春懷舊和校園愛情為主題,以畢業和分手作為情節發展的主要推動力。
以6000萬元成本豪取7.19億元票房的《致青春》掀起了國產青春片的制作熱潮,青春片票房在2013—2015年間一路攀升至巔峰。然而好景不長,青春片票房自2016年起急轉直下,并在2017年跌入低谷,其根本問題在于電影本身缺乏人文關懷:以“青春殘酷物語”標榜自身,文本卻脫離現實,不能切實觀照當代青年的生存境遇與精神需要,大多數都是粗制濫造和千篇一律的世俗神話,難以引起觀眾的共鳴。
2017年之后的國產青春片不再以懷舊為風尚,而是以現實主義為“新主流”,聚焦青少年成長面臨的社會現實問題的現實主義青春片開始登場,主要代表有《嘉年華》(2017)、《狗十三》(2018)以及2019年的《過春天》《少年的你》等。其中,被認為樹立了青春片創作典范的《過春天》集中體現了國產青春片的敘事轉向特征。
回歸成長:由愛情至上回歸成長母題。《過春天》講述了16歲少女佩佩為了實現和閨蜜Jo去日本游玩的愿望,利用自己跨境學童的身份便利走私蘋果手機賺錢的故事。佩佩是在16歲生日這天加入到處于社會灰色地帶的水客行列中,意味著佩佩不僅從法律意義上也從現實意義上進入成人世界。與此異曲同工的是片名一語雙關:既是水客走水成功的暗語,也意味著“度過青春這一關”。
貫穿全片的暗線也是佩佩成長主題的核心是主人公的身份焦慮——佩佩是香港人與內地人的私生子,另有妻室、與她保持距離的父親令她對中國香港有著認同焦慮,母親的生活方式又令她對深圳的家缺乏歸屬感。出于身份焦慮的深層心理動因,佩佩十分珍視中國香港同學Jo的友誼,以至于為了和她一起出國游鋌而走險。同樣由于身份焦慮,得到花姐肯定的佩佩一度在走私團伙中找到了歸屬感。直到發財夢和出游夢的破碎、唯一友情的破裂、逃離殘缺家庭和尷尬身份的失敗,使影片成為真正的“青春殘酷物語”。雖然做水客的“精彩”生涯就像夢一場,生活似乎又回到了過去,但還是有一些東西在悄然發生變化——攜母上飛蛾山的佩佩最終與母親和解,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并獲得了成長。
影片的成長主題是如此純粹,以至于在國產青春片中流行并被賦予重要功能的愛情元素在本片中得到了極為克制的表現,愛情于青春不過是增加了一抹色彩,不曾占據青春和生命的全部意義。同樣,愛情元素在《少年的你》中也被淡化——第一主人公陳念與小北即使共棲一室也沒有任何越軌的行為,與其說他們是情侶不如說是惺惺相惜的伙伴。而在《嘉年華》《狗十三》里,愛情元素幾乎在主人公的生活中缺席。不同于懷舊和時尚青春片中成雙成對的主人公設置,現實主義青春片中單一主人公的設定也有利于突出成長主題,雖然阿豪因指引佩佩進入成人世界而成為重要角色,但阿豪依然不曾躋身主人公的地位。
成長主題的一對基本矛盾是青年與成人世界的對抗,而懷舊和時尚青春片幾乎都是“成人缺席的天堂”,影片遵循罕見完整的家庭或曰親情的敘事路線。在《過春天》中,這對基本矛盾體現在佩佩對原生家庭的疏離;在《狗十三》中,通過一只狗引發對家庭教育乃至父權社會規則的反抗到屈服則成為敘事主線;在《少年的你》中,陳念希冀通過高考改變命運的鋼鐵般信念,實則是對社會貧富、強弱秩序的一種無形對抗。
回歸現實:由懷舊自慰轉向創傷治愈。如果說青春電影的價值功能經歷了第六代導演的創傷治愈到2013年后懷舊青春片的想象性慰藉的轉變,那么2017年之后現實主義風格“青春殘酷物語”的復興,則標示著對這一過程的逆轉。
首先,取材于現實,聚焦社會問題。《過春天》的社會意義在于通過身份認同的角度,給予跨境學童這一特定歷史、背景下的小眾人群以正式的社會關注。同樣取材于社會現實,《嘉年華》以毫不曖昧的立場揭露女性處境與未成年人保護問題;《狗十三》聚焦傳統中式家庭教育,揭示成長的暴力本質;《少年的你》則致力于將校園霸凌提上社會議程。
其次,立體的人物塑造。如果說懷舊青春片試圖塑造人物群像以迎合一代人的集體回憶卻陷入人物形象扁平化、標簽化的窠臼中,那么《過春天》則在聚焦唯一主人公的同時,又塑造了一個個豐滿而立體的配角形象。本片中令佩佩心生好感的阿豪,卻沒有以往青春愛情片的“主角光環”,而是觀眾眼中為生計奔波的普通青年,不僅缺乏青春偶像氣質,反而充滿市井氣息。他在和佩佩的曖昧關系中扮演了一個對佩佩有保護功能的角色,但在和佩佩一起被花姐控制時,為自保他只能眼睜睜看著佩佩受辱,“護花使者”形象也黯然坍塌。阿豪這個人物無論從形象塑造上還是性格塑造上,都不符合國產青春片慣例中主角形象完美、配角性格扁平的設定。
第三,紀實美學風格。由于《過春天》的劇情具有足夠的觀賞性又與社會現實問題相關聯,相應地,影片就需要具備近乎紀錄片的底色以令觀眾信服。不同于懷舊青春片偏愛濾鏡、大光圈、特效特技的視覺圖譜,現實主義青春片在拍攝時主要使用手持攝影、長鏡頭、固定鏡頭等手段,在布景、人物造型等方面較為質樸。懷舊青春片在選角時為了粉絲經濟效益而好用流量明星,也就不得不對明星的偶像形象以及電影畫面的時尚美感過分關注。相形之下,《過春天》《嘉年華》《狗十三》等影片的演員陣容則由不知名的年輕演員加相對不那么出名的老戲骨組成,造型也十分樸素。
最后,“青春殘酷物語”背后的人文關懷和批判理性。《過春天》聚焦邊緣少女的身份焦慮,展現了其尋求身份認同和企圖逃離現實生活的徒勞和失落,表達了主人公在青春期的痛苦、尷尬和挫敗體驗。而在具體的表達方式上,無論是從佩佩視點出發的港、深兩處的場景設計,還是多次借用手持攝影呈現的路人視角,都凸顯了對主人公青春體驗與心理歷程的關注。
此外,與大多數“世俗神話”對消費主義的擁抱態度不同,《過春天》對消費主義采取了理性批判的態度。影片的時代背景是消費文化的盛行,走私蘋果手機這樣一種具有消費符號意義的商品,更是消費社會特有的現象,而主人公走私的動機也是滿足出國旅游的消費欲望。影片中主人公去維修蘋果手機的場景非常具有表現力,展現了當代人旺盛的消費欲。而隨著主人公與閨蜜約定的落空,當消費不再作為主人公一個醞釀已久的夢想時,同時也被證明不能作為她逃離現實生活的出口時,消費主義恢復了本來的面貌——空洞而毫無價值可言。
走出校園:空間多元化與題材多樣化。不同于之前青春片中千篇一律的懷舊時空和校園場景,聚焦于小眾人群“跨境學童”的《過春天》選用了跨境的場景組合,通過兩個制片部門不同的攝影手法使港、深兩地呈現出不同的景觀對比。影片中走私團伙的窩點,拍攝難度較高的過海關場景以及香港校園的特色教學場景則成為國產青春片中少見的銀幕景觀。《狗十三》中的家庭空間,《嘉年華》中的酒店場景,《少年的你》中那些發生霸凌的校園角落,都標示著青春片題材的多樣化與空間的多元化。
被認為是青春片創作典范的《過春天》,票房卻不足一千萬元。而放眼2017—2019年現實主義青春片的整體票房情況,也只有一部《少年的你》可謂叫座。相比于《過春天》,《少年的你》“個性”更多地讓位于“慣例”:取材于社會熱點話題,高度對接犯罪類型,采用著名演員特別是人氣偶像……《少年的你》的高票房,離不開以上要素的背書。但對于影史和觀眾而言,既需要“校園霸凌”這樣的社會議題,也需要看到跨境學童這一小眾人群。雖然票房困境制約著現實主義青春片的發展,但如今既有《過春天》這樣高完成度的學院派作品標志著內地青春片制作水準再上臺階,又有《少年的你》讓廣大觀眾對青春電影重拾信心,這或許預示著內地青春片未來發展的積極走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