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源
(中國社會科學院 古代史研究所,北京 100101)
殷墟卜辭中有一些“在先王宗卜”的材料,有助于我們認識當時的占卜制度和鬼神觀念。朱鳳瀚先生對這類材料曾做過整理與研究,[1]他的發現有如下幾點:一是認為《合集》32330、《合集》34103(即《粹》79)與《屯南》2707等幾條卜問“大禦王”的卜辭可以排譜,并擬補《屯南》2707中幾條重要卜辭材料(包含“在先王宗卜”)中的卜日,提出殷人依據卜日的天干來選擇直系先王的宗廟作為占卜地點,以便進行祭祀使祖神降臨;(1)朱鳳瀚先生亦指出,有先王日名與卜日不同者,如《粹》12(即《合集》34148)庚午日在祖乙宗卜。二是指出有關“在先王宗卜”的卜辭皆為歷組,所卜事類均為大事,所選擇的均為“圣王”之宗,即大乙、大甲、祖乙、武丁(父丁);三是商王通過控制和主持宗廟占卜活動,利用神權鞏固其統治。此后連劭名先生在《商代占卜叢考》一文中也簡要分析了殷墟卜辭中“卜于宗廟”的材料,據《屯南》2707指出同一事可在不同宗廟占卜,又指出《屯南》3763和《懷特》1559為同時所卜,至少提及6座先王宗廟,且卜日天支與占卜所在宗廟的先王日名一致。(2)連劭名先生也曾簡要論及殷代宗廟占卜問題,可參看。連劭名:《商代占卜叢考》,載劉大鈞主編《象數易學研究(第二輯)》,齊魯書社,1997年,第1-38頁。以下簡稱“連文”。本文擬在上述成果的基礎上,對殷墟卜辭中的“在先王宗卜”這類重要材料,再做專門的論述,請專家批評指正。

從卜辭結構角度考察,“在先王宗卜”基本契刻于命辭之后,因相關歷組卜辭罕見占辭,故其位置多在句末。亦有二例在其后又記月份,如《屯南》723“在祖乙宗卜。十月”,《屯南》81“在祖乙宗卜。五月”。值得重視的是,歷組甲骨刻辭中有一種特殊的兆辭,即在兆數旁邊契刻“在某先王宗”,如《合集》34050、《合集》34051、《屯南》4155三版在兆數“二”的左側均有“在祖乙宗”(圖一),《合集》34053一版在兆數“二”的上方有“在祖丁宗”。(5)《屯南》3764一版上的“在祖丁宗”與相鄰卜辭行款相左,應也是兆辭。這些材料啟示我們:“在先王宗卜”在卜辭中的性質、作用和兆辭是比較接近甚或一致的。說到“在先王宗卜”即為兆辭,可看《懷特》1559。(6)許進雄先生已指出,該版字體雖甚為潦草,但刀刻痕跡不像偽刻,長鑿形態亦合常例。許進雄:《懷特氏等收藏甲骨文集》,多倫多皇家安大略博物館,1979年,第85頁。該版契刻潦草,但如連文所述,其內容可與《屯南》3763連屬,故該版上契刻于兆數“一”左側的“在大丁宗”“在祖丁宗”就是“在大丁宗卜”“在祖丁宗卜”,其位置也可放在卜辭之后,如該版最上端靠近臼角處的一條卜辭后有“在父丁宗”,在右下角的一條卜辭后有“在大乙宗”。

圖一 “在祖乙宗”作為兆辭的記錄
此外,從大多數歷組甲骨刻辭并沒有“在某先王宗”的兆辭,也沒有“在先王宗卜”的記載來看,這類特別強調占卜地點是先王宗室(而且是直系先王宗室)的記錄,很可能如朱鳳瀚先生所言,反映了當時對相關占卜事件的重視。
卜日和“先王宗”中日名的天干是否一致,是我們考察卜辭中“在先王宗卜”的記錄時特別注意的問題。以下先將相關材料列為一表:

卜日“宗”所屬先王占卜事類材料來源丁酉34[大]丁翌(祭祀)《屯南》3763戊戌35大戊同上《屯南》3763庚子37大庚同上《屯南》3763乙巳42大乙翌日(祭祀)《懷特》1559丁未44大丁同上《懷特》1559丁未44祖丁同上《懷特》1559丁未44父丁同上《懷特》1559丁未44父丁(武丁)大禦王自上甲《合集》32330殘缺(丁未44)父丁(武丁)大禦[王]自上甲《屯南》2707殘缺(甲寅51)大甲[大禦王]自上甲《屯南》2707□卯(乙卯52)大乙大禦王自上甲《屯南》2707□卯(乙卯52)祖乙大禦王自上甲《屯南》2707庚午07祖乙寧秋于帝五丯臣《合集》34148庚辰17祖乙求生《合集》34082丁卯04祖乙伐召方《屯南》81辛亥48祖乙王求《村中南》212殘缺祖乙來歲帝其降永⑤《屯南》723殘缺祖乙令以王族《合集》34132殘缺祖乙殘缺《屯南》600
據上表可知,商王室一般會選擇其日名與卜日天干相同的先王之宗作為舉行占卜儀式的地點;但在祖乙宗卜時,卜日往往不在乙日,則較為特殊。表中所列《屯南》3763、《懷特》1559和《屯南》2707三版,均有相互關聯的幾則“在先王宗卜”之記錄,較為重要?!锻湍稀?763、《懷特》1559幾版歷組卜辭中的“在先王宗卜”,所涉及的先王除大乙、大甲、祖乙、武丁外,還有大丁、大庚、大戊、祖丁,其范圍超過了朱鳳瀚先生提出上甲與大乙、大丁、大甲、大庚、大戊等“六大示”,(7)朱鳳瀚:《論殷墟卜辭中的“大示”及其相關問題》,《古文字研究》第十六輯,中華書局,1989年,第36-48頁。殷墟卜辭中又有“七大示”(《屯南》1015,拓本不清,可參看摹本),常玉芝先生因此提出“大示”是指自大乙開始的所有直系先王。常玉芝:《卜辭“大示”所指再議》,《甲骨文與殷商史》新一輯,線裝書局,2008年,第50-56頁。也不限于《晏子春秋·內諫上》所云“夫湯、大甲、武丁、祖乙,天下之盛君也?!?8)張純一注:“盛君,有德之君”。張純一:《晏子春秋校注》,世界書局,1935年,第31頁。故可推測,在武丁、祖庚、祖甲時代(即歷組卜辭時代之前后),殷王室只在直系先王之宗室內舉行占卜大事的儀式,(9)從著名的《合集》32384一版歷組卜辭來看,“六大示”的祀典也與武丁前的其他直系先王相同,僅大庚稍低。林宏明博士綴合了與《合集》32384同文的另一版,二版可互補,其中大庚的祀典為“七”,稍低直系先王的“十”,但仍高于旁系的“三”。參見李學勤:《一版新綴卜辭與商王世系》,《文物》2005年第2期,第62-66頁。其中祖乙宗又是更經常利用的場所(詳見下文)。
《屯南》2707的史料價值相對更高,朱鳳瀚先生已有申述。這版材料值得討論之處是,據卜辭可知王室將“大禦王”之事告于大乙、祖乙和父丁,而占卜地點也正好分別是大乙宗、大甲宗、祖乙宗和父丁宗,其對應關系為:
□□貞-告于大乙-在父丁宗卜
□□貞-告于祖乙-在父丁宗卜
丙辰貞-告于父丁-未詳
“告于父丁”是丙辰日所卜(未記占卜地點),卜日天干與所告先王日名不符。由此推測,告于大乙、祖乙兩條卜辭雖已不知卜日,但均在父丁宗卜,據上表的統計,有可能是丁日(希望能得到甲骨綴合成果的證實),即卜日干支與占卜時所在宗廟所屬先王的日名相同,而與所告祭先王的日名不同。我們認為,殷王室占卜時選擇占卜所用的先王宗廟,還是會考慮到卜日來決定。據《屯南》2707來看,告祭的幾位先王:大乙、祖乙、父丁,其宗廟也被選作占卜地點。
現有殷墟卜辭中保存了較多“在祖乙宗”卜的材料,但卜日基本不在乙日,且占卜事類廣泛(詳見上表所列),這種現象似顯示祖乙宗在殷王室宗廟制度中的特殊地位,這與祖乙在卜辭中稱“中宗祖乙”是一致的。(12)卜辭中僅“祖乙”稱中宗,已為學界同識。有學者據《屯南》2281“□辰卜:翌日其、其兄(祝)自中宗、祖丁、祖甲□至于父辛鬯”提出祖丁亦稱“中宗”,但此中宗似應理解為祖乙之另一種稱呼。蔡哲茂:《論〈尚書·無逸〉:“其在祖甲,不義惟王”》,《甲骨文發現一百周年學術研討會論文集》,臺北:文史哲出版社,1998年。《殷本紀》記載祖乙時“殷復興”,[3]但卜辭屢見“在祖乙宗卜”,其具體原因是否與此有關,尚待進一步探討。
以上是筆者對“在先王宗卜”材料的簡要分析。最后,還想略談一下殷墟卜辭中另一種“在先王宗彝”的材料。這類材料中的彝字,其簡體又作。據歷組卜辭“□亥貞:辛亥彡□自上甲。在大宗彝”(《合集》34044正)“[辛]亥貞:王[令]以子方[乃]奠于竝。在父丁宗彝”(《屯南》3723)來看,“在先王宗彝”與命辭內容無關,其性質也類似“在先王宗卜”,很可能也是說明占卜地點。彝之本義像縛牲取血,后為彝器之專名?!霸诟付∽谝汀钡囊?,學者或認為是祭名,[4]但未詳論,筆者推測殷卜辭中之彝可能是指釁龜,即取牲血涂龜祭龜,以備占卜,[注]孫詒讓:“《史記·龜筴傳》說宋元王得神龜云:‘乃刑白雉,及與驪羊,以血灌龜,于壇中央’,蓋以雉羊之血釁龜也。”孫詒讓:《墨子間詁》(新編諸子集成),中華書局,2001年,第424頁。即《周禮·春官宗伯》載龜人職“……上春釁龜。祭祀先卜,若有祭祀,則奉龜以往……”。若這個認識正確的話,那么《合集》32360“甲戌卜,乙亥王其彝于大乙宗”“王于祖乙宗彝”(歷組)所卜問的應該就是商王親往先王宗廟參與釁龜之事了。
附圖:
附錄:甲骨文著錄書簡稱表
郭沫若主編,胡厚宣總編輯:《甲骨文合集》,中華書局,1978-1982年。(簡稱《合集》)
許進雄:《懷特氏等收藏甲骨文集》,加拿大皇家安大略博物館,1979年。(簡稱《懷特》)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小屯南地甲骨》,中華書局,1983年。(簡稱《屯南》)
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殷墟小屯村中村南甲骨》,云南人民出版社,2012年。(簡稱《村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