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

于蘭

說起谷雨，我先想到的是幾棵樹。

谷雨是春季的最后一個節氣，雨生百谷的意思。2019年谷雨節氣的時間是4月20號，2020年谷雨節氣時間為4月19號。每年的谷雨節氣相差只有一兩天的時間，一般在4月18號至4月20號這幾天。每當到了谷雨，我想到的是有關幾棵樹的故事。

第一棵是香椿樹。陽光明媚，春天的各種花兒都開了。由于今年的特殊情況，我只能在家看“云直播”：濟南趵突泉，大明湖的那么多美麗的玉蘭花開了，五龍潭的海棠花開了，繁花似錦。小區花園里的玉蘭、海棠和櫻花也先后開了，沸騰般黃色的連翹和在綠葉襯托下像云彩般的紫丁香花也開了，看著賞心悅目。

整個疫情期間我幾乎都在家做飯吃，只農歷二月二的時候在小區西門買了一些萊蕪燒餅。大家很有秩序地排隊，在小區門口測量體溫。過年期間馬路上幾乎看不到汽車和人，雖然大家都替武漢擔憂，但我在家感覺還是很安心，大家沒有慌亂。

現在，離谷雨時節越來越近了，香椿樹發芽了。吃香椿芽也就是半個月的時間，等到谷雨時香椿芽的莖就有了纖維，不能吃也不好吃了。

谷雨之前的香椿芽幾乎沒有太便宜的時候，多到幾十元一斤，少也要十幾元一斤。

對香椿芽香味的執著，你可能一生都會記得。簡單到用鹽腌一下，像揉面粉一樣揉一下，它的香味就會出來。最簡單最美味的吃法就是，一個饅頭（長長尖尖的那種），中間掰開，夾上香椿芽，再加上一些黑芝麻醬，香上加香。兒子喜歡吃，說這是“香椿芽式中國熱狗”。

二叔家的香椿樹綠蔭如蓋，樹冠有兩層樓高。那天，我同他說，二叔，別去割香椿芽，讓它像其他樹一樣生長吧。七十多歲的二叔像猴子一樣躥到樹杈的上端，用鐮刀飛快割下一堆，又嗖一下從樹上下來，說，你拿去，可香了。我也有了執念——只有二叔家的香椿芽才最香。

那一年，二叔一家因為香椿吵架了，可能是兒媳覺得香椿芽該多賣些錢。二叔從樹上摔下來了，雖然骨折并不嚴重，但我忽然就覺得香椿芽它不香了。聽著李健的《父親的散文詩》的歌詞：我的父親已經老得像一個影子，像一張舊報紙。我就想我們每一代人都會像舊報紙，每一代人的家庭也在是是非非和紅塵滾滾中漸漸消失。

第二棵樹是葡萄樹。每當樹皮皸裂，彎曲虬長的葡萄枝上冒出一點點葉芽，都讓人心里顫動，總感覺那好像是不真實的。當你最早看到那大片大片柳樹的新綠點燃北方的春天，看著繁花一枝枝盛開散發春天的芳香，這么晚才發芽的葡萄樹便幾乎失去了存在感。

在谷雨前后才發芽的葡萄樹，是那么的沉默，仿佛遲到的孩子，委屈地看著這個花紅柳綠的世界。學習國畫后經常畫葡萄，但人卻在葡萄之外，哪怕是葡萄藤之外的空白也沒有“我”。畫葡萄最有韻味的是徐渭，當然不是春天的葡萄樹，而是秋天成熟的葡萄，他說過，“半生落魄已成翁，獨立書齋嘯晚風，筆底明珠無處賣，閑拋閑擲野藤中”。我想，雖然他的生活和命運坎坷，但畫中在他落章的地方有他的名字，那些藤蔓線條飄逸之中有他的身影，在畫的留白處也全是他。而我們的崇敬又何其有限？

有時藝術就是這樣，它把生活的精華留下，把生活的空白留下，把對自然的愛和留戀在歷史的時空里放大，每一個谷雨時節伴隨雨聲的都是回憶和樹葉生長的聲音。我想，那時候的徐渭是否正對著院子里剛剛發芽的葡萄樹，舉起了酒壺，拿起了毛筆呢？

第三棵是花椒樹。一身鐵刺的花椒樹在四月中旬發芽，正好也是谷雨前后。花椒樹新冒出葉芽時，摘下一點炒雞蛋，那香味簡直是人間極品。香椿樹本來就是吃它的葉芽，可花椒樹的葉芽并不繁茂，如果摘多了會影響樹的生長，所以，即使家有幾棵花椒樹，也難得吃上幾次花椒葉炒雞蛋。

因為偏愛花椒樹，我為它寫過很多詩，詩里有鄉村人物四月和立秋，以及他們喜歡的花椒樹和他們的愛情故事。也許現在的四月在城市的商場里忙碌工作，閑時到花園里散步時，看那些美麗的花朵恣意開放，到湖邊聽著各種鳥雀叫聲，這些鳥聲如同鄉村里彌散著的鳥兒們說話的聲音，清晨靜態的空氣中它們是那么歡快跳躍，那么無拘無束，那么動聽。無論現在的四月在哪里，我想她心里都有一棵花椒樹和故鄉那一條小小的河流。

我在臨沂泉莊鎮見過的花椒樹是最令人難忘的，在每個鄉村的路邊生長著，在大田里成片成片地生長著，它們開花結果，秋天新摘下的花椒粒特別鮮而且香味濃郁。

家里請月嫂時，她把香油倒鍋里熱了之后抓一大把花椒，用油的余熱讓花椒粒略煳，撈出花椒，把炸過花椒的香油倒入一個小瓶子里。此外，還有民間藝人用花椒樹做成根雕藝術品，它們依然散發著香味，手工活兒也很好。雖然萬物的誕生與死亡都有大自然自身的規律，但我還是希望那棵花椒樹就在陽光下伸展著枝葉，鳥兒們正飛過它的枝頭歡快地跳躍。

第四棵是棗樹。小區里種上了兩排棗樹，開始并沒有注意到，等有一天聞到了棗花的香味，忽然心里一顫。這是我兒時的記憶，每當谷雨時節，清晨布谷鳥的叫聲便會在不遠處的棗樹林中回響。俗語說得好：“棗芽發，種棉花。”谷雨正是棗樹枝上葉芽綻開之時。雨生百谷，這時節，不僅要種棉花，也是種花生和春玉米的時間。所謂的“種地移苗”，便是要在育苗床上采下地瓜苗移植種到大田中，也就是說在谷雨時節大自然的氣候已經開始適合鄉村的農作物種植和生長了。

到了谷雨節氣才是到了真正的春天，它雖是春天的最后一個節氣，卻有著不同凡響的意義。在湖水中看到野鴨群飛翔著，各種各樣的水鳥在天空盤旋，水中的魚兒露出水面吐水，波紋蕩漾。我想我們等待了一個冬天，一整個冬天的冰雪與寒風過后，終于，春風和春雨來了，終于，等到谷雨的節氣，這幾棵發芽較晚的樹也都發芽了。

在赫拉巴爾的《過于喧囂的孤獨》一書中，廢紙打包工漢嘉，一個卑微的小人物，無比熱愛書籍，每當他發現垃圾中的好書、小心地讀書時——“實際上不是讀，而是把美麗的詞句含在嘴里，嘬糖果似的嘬著，品烈酒似的一小口一小口地呷著，直到那詞句像酒精一樣溶解在我的身體里……”他為了紀念被他的壓力機打包的某本書，總是儀式般用世界名畫的仿制品包起來，只有他知道那個包里靜靜地躺著一本歌德或是席勒的書。

谷雨的日子，這一天就這么流逝了，不久，另一個節氣就會帶著最初的熾熱而來。天空中畫眉、金翅雀和斑鳩都在歌唱著，我們是不是像《過于喧囂的孤獨》中的漢嘉一樣留一本書在“谷雨”的時間軸之中，讓自己獨特的思想在這里閃光。是的，只有回歸節氣之美的本真體驗才是最深的致敬。

就如同我喜歡花椒樹能在它原來生長的地方挺立，同樣我也想讓小時候的那一大片棗樹群生機勃勃，棗花飄香，而不是樹下長滿幾尺高的雜草，秋天結果的棗子在樹下腐爛。

不知何時，立秋和四月總會出現在包括谷雨在內的二十四節氣里。在氤氳的雨霧中，他們像一幅3D的剪影立體、生動而又美麗，帶著鄉村舊時光的呼吸與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