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人（外六首）

文河

大 風

風很大，從早晨開始刮起來。

防雨棚咔嚓咔嚓直響，

仿佛淺灰色的聲音被折彎、折斷。

順風而行的人和逆風而行的人，

擦肩而過;就像馬路這邊的人，

和馬路那邊的人，踏著斑馬線，

擦肩而過。一陣風追著另一陣風，

消失在遠處;一個人和另一個人，

消失在遠處。

滿樹的玉蘭花，沒有一片葉子。

所有的花朵都已經全部開放，

在風中不停晃動。

互不相讓的白，仿佛在相互辯詰。

但隔著窗玻璃望去，每一種辯詰，

都與我無關;每一陣風，都與我無關。

鳩 鳴

春天的陽光中，兩個斑鳩在鳴叫。

但并不是同時在鳴叫，

而是一替一聲地鳴叫。

遠遠的，是兩個聲音在相互呼應。

兩個聲音之間，有一個小小的停頓。

一種意味深長的凹陷。

我不在寂寞里，但也不在熱鬧中。

陽光明亮，天空一層層藍著。

我從兩個聲音之間的永恒停頓里，

抬起頭來，看到滿樹的杏花，

就要開了。

另一個人

活著活著，過去的自己當然也就越來越

遠了，

遠得仿佛成了另外一個人。

我的鬢角已經白了，但我還清楚記得，

那年四月，綠楊如畫，綠楊影里，

我們擦肩而過時，你身上那縷好聞的

氣息，

類似花朵和樹葉的氣息。記得

我的激動和慌亂。我還記得

我曾想和你住木頭房子，燒木柴火，

用木桶從不遠處提回泉水，

像兩棵樹木，緊緊長在一起。

春天，小小的山坡慢慢綠了。

桃花還沒開完，梨花杏花又急忙接著

開了。

我知道，我還要繼續老下去，

最終變成一個生命的廢墟。

過去的我，許許多多的我，都已經消

失了。

但二十一歲的我，卻還在我的身上活著。

偶爾，在一個靜悄悄的時刻，

他仍然還會和你邂逅。

散 步

有許多個晚上，

我都沿著這條小路散步。

還有許多個晚上，

我還會沿著這條小路散步。

我和許多在這兒生活的人一樣，

做著喜歡或不喜歡的事情。

我和許多在這兒生活的人一樣，

生活中總是摻雜著快樂和煩惱。

我和許多人不一樣的是，

我曾長時間想著逃離（也曾逃離過）。

只是到了后來，

才不得不慢慢習慣了這里。

我把一條路走成了許多條路，

我把許多條路走成了一條路。

清 明

死去的親人，

黃土埋身。

雨打不住了，

日曬不住了。

死去的親人，

還要在我們心里

陪伴我們一段歲月，

才會慢慢離去。

人間清明，

氣溫回升，

黃土暖了。

麥田拔節，

春風裹墳。

荒 原

荒原上的人，

譬如朝露。

他們在寂靜中老去。

地平線顫了顫，

有人相遇。

兩個移動的小黑點，

輕輕碰了一下。

暮色有些苦，

往晚霞里加勺蜜。

天上銀河垂掛，

而人間的激情，

又美又危險。

由于怕自己像篝火一樣

慢慢熄滅，

他們讓風吹了又吹，

吹了又吹。

讀《閱微草堂筆記》

舊屋老圃，

蔬菜飽含水分。

抱甕的人，慢慢看清了

自己人生的結局，

而過程仍然微妙。

所以，黃昏飯罷，

所有的擺設盡管

了然于胸，他還是在木桌上

點燃了一盞小燈。

樹影稀薄，明月如畫，

遠村的輪廓

映著天空，格外清晰。

不會再有什么了，

意外的事情

只會越來越少。

一位臆想的狐貍，

攜來一片19世紀的夜晚，

精致如一枚小小的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