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亞歷山大·史密斯

此刻,他站在劇院外面,緊張地看著手表。她在電話里說可能會晚到一會兒,但他還是沒想到要等十五分鐘。不準時入場的話,他們就看不了歌劇的開頭,而且得等到第一次幕間休息的時候才進得去。一想到這兒,他就擔心得不行。初次見面的頭幾分鐘是最尷尬的,他該怎么跟她聊天呢。看看歌劇至少還有點兒事兒干。
好在她終于到了,穿著一身微微閃光的淺藍色紗裙,毫不費力地跳下出租車。
“埃德加,你好。”
他伸出手去和她握了握手。
“妮娜?”
她握住他的手,過了好幾秒都沒放開。“我就知道是你。”她頓了一下又說,“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他想了一會兒。她怎么就知道是他呢?在等人的肯定不止他一個——大街上又不是空無一人,不過他轉眼就想明白了。他是劇院前面唯一可能來自胖人婚介所的人。這個簡單的理由讓他覺得有說不出的沮喪。
他們進了劇院。看歌劇的還是平時那些觀眾,有些人他還認識。這讓他覺得挺安心、挺放松。她也注意到有人跟他點頭示意、揮手問好。他心里想著:我也不算是無名之輩啦,我可算是小有名氣呢。
“那個人是‘肥麥克,”一個男人悄悄跟他老婆講,“他人不錯,就是日子不太好過。”
“你怎么認得他?”他老婆也悄悄地問,“同事?”
“不是。校友。他比我高一級。我們以前老給他取綽號,還想辦法整他——小男孩都那樣兒,你知道的。他以前挺慘的,可憐的家伙。要不我們哪天請他吃個飯,作為一點補償吧。”
“不行,我的事情那么多。你看看下個星期,我得……”
埃德加和妮娜在幕間休息的時候聊得很好。通常這樣的場面會比較尷尬,他們倆卻一點兒沒覺得。他很開心,整個過程表現得特別自然。
“其實我是有一點兒擔心的,”她說,“我只通過那家中介所見過一兩個人,還不怎么習慣。”
他望著她:“我以前一個也沒見過。從來沒有過。”
“那你肯定很緊張啦,”她調皮地戳了一下他的胸口,“快老實交代!”
他笑了起來:“嗯,我挺緊張的。誰知道事情會怎么發展啊。”
“這下好啦,”她說,“完全不尷尬。”
歌劇落幕后,他們倆從側邊的出口走出劇院,愉快地順著街道往前走,來到他訂好座的那家意大利餐廳。他跟她解釋說,這個地方是朋友推薦的,觀劇后的晚餐是這里的特色。
“你真有心呢!”她說,“太適合打發周二的晚上了!”
“是周一。”他糾正了一下。
他們倆都笑了起來。
“嗯,周二也可以,要是你愿意……”他沒繼續說下去。不能說了,現在還沒到再約她的時候。得等上幾天的冷卻期,然后再給她打電話、發邀請。中介所就是這樣跟他講的。
“不要太心急,”他們這樣告誡他,“您有大把的時間來考慮。女士也不喜歡心急的男士。要等到你們都考慮清楚彼此的心意才行。”
走進餐廳,老板把他們領到桌前,并動作夸張地幫她拉出椅子。她點了一杯雪莉酒,他要了一杯金湯力。然后,二人面對面坐下,看著對方。
“我愛死意大利了,”她說,“真想快點再去呢。佛羅倫薩、錫耶納、維羅納。”
“羅馬,”他接著說,“威尼斯、博洛尼亞。”
“噢,佩魯賈、烏爾比諾。”
他們倆靜了一小會兒,又都想到了要說的話。
“我以前在意大利租過房子,”他說,“我租了兩個月,整天除了坐在陽臺上看書,別的啥也不干。”
“噢!”
“到了晚上,我就步行去廣場看那些看別人的人。”
“他們超迷人呢,”她說,“意大利人。他們讓我著迷。”
二人又靜了下來。
“你喜歡吃意大利菜嗎?”他問,“我喜歡吃。”
“噢,我也喜歡呢!”她回答,“各種各樣的香草。”
“還有橄欖油,”他補充道,“橄欖油是無可取代的,絕對的。”
“埃德加,我跟你想的一樣呢。完全沒辦法取代,必須用初榨橄欖油。非用不可。”
他們倆吃得很開心。她笑話他吃意面時費勁的樣子。她就能很輕松地用叉子吃面。
“我就是不行,”他說,“無可救藥。”
“哪天我來教教你,”她說,“這可算得上是一門藝術呢。”他們倆又碰了碰杯,細細品著冰鎮過的奧維多白葡萄酒。酒酸酸的,帶著淡淡的黃色。他說他似乎看到酒的淡黃色流進了她的雙眼。她聽得津津有味。
“說不定真能流進來呢,”她說,“反正這個想法很棒!”
兩個人喝了不少酒,老板又拿過來一瓶,放進冰里鎮著。喝完酒,他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說:“說實話,我很高興找到這家婚介所。當個胖子不容易啊,沒人關心我們有多難。”
她點點頭:“太不公平了。”
他繼續抱怨道:“你也知道,瘦的人很少會意識到他們有多殘忍。他們笑話我們,給我們起綽號。”
“就是呢,”她說,“我聽到小孩子叫別人‘胖子的時候,就跟他講:‘想想人家這樣叫你,你是什么感覺!想想啊!可是大部分時間他們做不到感同身受。”
他拿起酒瓶,往兩個人的杯子里倒上酒。“我在學校的時候被起過綽號。”他說。
“太壞了,”她說,“都有哪些綽號啊?”
他的目光轉向別處。
“我現在也不記得了,”他說,“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現在想想,也不能怪那些孩子。他們都是跟大人學的。大人小時候就被灌輸了這些觀念,于是惡性循環,代代相傳。”
“書本也是幫兇”,她說,“瞧瞧小說里是怎么描寫胖人的。”
他激動得使勁兒點頭。“他們就會損我們。寫胖子走路的樣子,他們用的都是‘搖搖擺擺這種詞兒。還有電影里面,全是荒唐、低俗的情節——摔地上了、卡在什么地方了,好像生活真就那樣似的!”
“你以前一定過得很難吧,”她說,“想想在學校時被起的那些綽號。”
他有點兒奇怪,也挺生氣,怎么她又說到他的童年了。他覺得她不該問他有過什么綽號,那樣實在是沒禮貌。
“你為什么要說我以前一定過得很難?”他很不滿意地說,“你以前一定也過得很難吧?”
“我?”她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對啊。本來就是啊,你跟我一樣胖。”
她的下巴差點兒掉到地上。“拜托,”她的嗓音一下變得冰冷,“我根本就不胖。”
他放下酒杯,驚異地盯著她。
“你明明很胖。甚至可以說,你比我更胖。”
“啊!啊!”她捏著餐巾去捂嘴,“我不明白你為什么突然要來羞辱我。我真的不明白。”
她站起身來,寬大的淺藍色紗裙在半明半暗的餐廳里靜靜地閃爍。
“很遺憾居然是這樣的結局,但我也只能離開了。”
“這得怪你啊,”他說,“是你挑起來的。我絕對沒有你胖。這是顯而易見的,根本不用說。”
他要站起來找老板付賬。今晚徹底變成了災難,必須立刻終止。可當他想要起身的時候,他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情:他卡在椅子里了,卡得嚴絲合縫。
他扭了一下屁股,又扭了一下,都沒用。他卡在了椅子的兩個木把手中間,每動一下好像就卡得更緊,更起不來了。
她注意到這個情況,站在桌子那頭得意揚揚地看著他。
“沒錯吧!”她說,“這就是證明。我說得沒錯!”
他惱火地“哼”了一聲,又扭了一下。正好老板看見這邊的情形,趕緊沖到桌邊來。
“太不好意思了,先生,”他說,“我來幫您出來,別著急!”
他弓下身子去扯椅腿。由于用力太猛,“咔吧”一聲,一條木腿斷了。
“好吧,”他說,“等我再扯斷幾根木腿,就能把您解放出來了。不好意思啊!”
她一直看著老板幫忙。突發狀況讓局面發生了一點兒變化。她本來打算沖出去的,可這下覺得做不到了。她挺同情埃德加的,雖然他剛剛羞辱了她。但這樣尷尬、丟臉的事情不應該發生在他頭上。
“快好了,”老板蹲下來扯另一條木腿,“說不定這能給我們餐廳的菜品打廣告呢!要是大家看見像您這樣的肥胖人士來用餐,吃得都卡在椅子里,他們就知道我們的菜有多好吃了!”
她倒抽了一口氣。
“你膽子真大呢!”她怒聲說,“居然敢這樣說我們!”
埃德加也發怒了,但他又感到一陣狂喜,因為她上前一步,猛地推了老板一把。老板根本沒料到她這一招,剛剛還扯著的木腿也沒拽住,跌倒在地。
“埃德加,”她說,“起來,套著椅子走。這樣的地方,我們一刻也待不下去了!”
他往前探出身子,把自己撐了起來,椅子牢牢地卡在他身上。他弓著腰、搖搖擺擺地出了餐廳,妮娜緊緊地跟在他身后。
老板從地板上爬起來,望著服務生。
“可是,我說什么了?我說什么了?這些胖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服務生沒說話。他沒有聽到對話的關鍵部分,整個場面在他眼里就是個謎。
外面還是溫暖的夏夜。街上本來就沒幾個人,就算有人,這會兒也忙著往家里趕,沒有人注意到一位體格壯碩的女士和她身邊的那位男士。男士和她差不多,可能更壯碩,他套在椅子里,好像卡住了。
“坐下來吧,”她說,“坐到椅子上,你能舒服點兒。很快就有出租車來了。”
于是他坐了下來。
他抬頭看著她。
“實在對不起啊,我剛才在餐廳不是故意惹你生氣的。我說話沒過腦子。”
她微笑道:“我也要說對不起呢。我沒有考慮你的感受,你別往心里去。”
“不會的。”他說。
兩個人靜靜地等車。遠處,窄窄的租屋街上有人在放唱片,傳來的是好聽的男高音。
“你聽,”她說,“你仔細聽。”
“真好啊,”他說,“真好聽啊。”
接著,他拍了拍自己的膝蓋。“要不要坐下來,”他說,“我們一起坐著聽這美妙的歌聲,一起等出租車吧。”
她朝他微微一笑。為什么不呢?除了餐廳里的那點兒不愉快,這個夜晚還是很浪漫的。她喜歡他。也許,他們倆能一同對抗這個世界對他們的輕侮。為什么不呢?
她理了理裙子,輕輕欠身坐在他的膝蓋上。
椅腿全斷了。
(洵 美摘自《譯林》2020年第5期,本刊節選,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