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古代文學“生命意識”的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
——以李白詩文研究為中心的討論

自先秦始，中國古代文學中的生命意識即不絕如縷。魏晉南北朝時期是生命自覺時期，生命意識成為詩文中的重要表現(xiàn)內(nèi)容。到唐代偉大詩人李白，這種思想得到進一步強化，生命意識在其作品中噴涌而出，成為其詩文特色之一。李白及魏晉南北朝詩文中的生命主題，歷來已經(jīng)有人關(guān)注，但研究尚不充分。其實，中國古代文學中的生命意識，應(yīng)是古代文學有待進一步開墾的土地。

一

人的生命是一切人文之始，亦是文學的最終源頭。因此自從有了人類，就有了哲學對生命的探索，就有了文學對生命的表現(xiàn)。由此，歐美有以生死作為研究對象的生死哲學，死亡哲學所討論的主要問題，依然是生命的問題：生命的本質(zhì)，生命的有限性，生命的自由，死后有無靈魂等。所以，按照中國人的理解，這就是生命哲學。

中國哲人對生命亦有全面的探索與解釋，雖然不似西方哲學那樣建構(gòu)成龐大的理論體系，但是卻有其思想的深刻與智慧。中國的生命哲學與西方生命哲學關(guān)注點亦有所不同。西方的生命哲學重死，重點討論靈魂問題；中國的生命哲學，則主要講生，很少論死，關(guān)注死后更少。如果說西方生命哲學是“死而上學”，中國生命哲學則是“生而上學”，關(guān)注的是生命當世的有限存在、當世存在的狀態(tài)、當世存在的價值與意義。中國人所講的不朽，不完全是靈魂的永在，而是肉體生命的延長與精神的永在，精神存在于人死后繼續(xù)流傳的德名、功業(yè)與著說中，實則還是在強調(diào)當世生命的價值意義，精神的存在就是當世生命的延續(xù)。

中國人對待生命所生成的理解和見解，表現(xiàn)為哲學形式的不是很多，更多的是在詩文，即以文學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并且多是一種意識。所以從生命意識出發(fā)，研究李白以及魏晉南北朝詩文，當是此一時期文學研究，甚至是整個古代文學研究很重要的途徑。

生命意識不同于生命哲學或生死哲學，承認生命不僅可以從理論上認識，亦可以感受和體驗到。生命哲學或生死哲學是基于對生命的理性思考而構(gòu)建的形而上的理論體系，而生命意識則是人對生命的感性認識，具體說，就是對于生命的感受、體驗與感悟。無論是對生命本質(zhì)的把握，還是對生命目的、生命價值、生命狀態(tài)的認識，都建立在自我經(jīng)驗與感知的基礎(chǔ)之上，甚至就出自自我的生命狀態(tài)，也就是說生命意識是通過個體對生命的感性認識告訴人們“這就是生命”的。生命意識雖然屬于對于生命的感性認識，卻與生命哲學分屬于兩種不同的認識形式，而非兩個階段。感受和體驗雖然是對生命形而下的認識，而表象的認識、個性化的認識，尤其是感悟，亦可以超越經(jīng)驗，由形而下的認識達到形而上的哲理層面，直達生命的真諦，而無須概念與抽象等哲學形態(tài)的思維方式。

二

中國古代文學學術(shù)界不乏生命主題的研究，如王瑤先生20世紀40年代關(guān)于中古文人的研究，就涉及生命問題，但這些研究多比較零散且缺乏清晰自覺的生命意識。20世紀90年代，袁行霈先生撰寫并發(fā)表陶淵明系列研究文章，1997年結(jié)集為《陶淵明研究》，由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此集文章對陶淵明的自然、委運思想以及生命主題都有深入揭示。尤其是《陶詩主題的創(chuàng)新》一文，專門討論了陶淵明的生死主題；《陶淵明的哲學思考》一文亦探討了陶淵明“順化”的生死觀，準確地概括出陶淵明的生命觀。

90年代較早從思想史和文學史角度研究死亡問題的著作是張三夕的《死亡之思與死亡之詩》。此書上篇分析儒釋道的死亡意識，下篇分析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的死亡主題。90年代還有兩部集中研究唐前生命觀和文學生命主題的著作，一為錢志熙1997年在東方出版社出版的《唐前生命觀和文學生命主題》，一為1998年南京大學徐榮國的博士論文《中古文士生命觀及其文學表達》。錢著系統(tǒng)研究神話時代到南北朝時期生命觀念和文學生命主題，分六大階段探究每一時期的生命觀發(fā)展和文學表現(xiàn)，既勾勒出生命觀和生命主題的發(fā)展史，又專題性質(zhì)地深入分析了每一個時期或階段生命觀和生命主題的特征，多有開創(chuàng)性，為文學生命主題研究的一部力作。徐著研究的范圍縮小到漢魏六朝，研究內(nèi)容是此一時期文學所表現(xiàn)出的感傷情調(diào)。然而他是從生命意識進入，揭示感傷文學內(nèi)在機制的。

在古代文學研究中，對李白生命意識的研究相對早，20世紀30年代就開始了。最早從生命意識研究李白的當是李長之。1939年，他于《再生》第15期以何逢之名發(fā)表《李白：寂寞的超人》文章，最后一節(jié)《李白之痛苦》，即從生命之角度切入，分析了李白痛苦的原因：李白現(xiàn)世的生命觀與現(xiàn)世終歸于無常的矛盾。1941年重慶商務(wù)印書館出版了李長之《道教徒的詩人李白及其痛苦》一書，又展開論述了此一觀點。蕭望卿發(fā)表于《京滬周刊》1948年第4卷第6期的文章《李白的宇宙意識與人生觀》，抓住莊子“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宇宙觀闡述李白的生命解脫之道，并且把李白的生命意識與盛唐精神聯(lián)系到了一起，對李白生命意識的分析頗為精彩。

1949年以后的李白研究，尤其是90年代后的李白研究，廣及各個方面，但從生命意識入手的研究尚不多見。有的書偶有涉及，而且頗有啟發(fā)意義。羅宗強《李杜論略》中《李白與杜甫生活理想之比較》一章，談到李白的理想，有基本判斷：“李白追求一種既非凡響、而又可以隨意享樂的生活。”此書在分析李白追求的任俠、求仙學道、建立功業(yè)三種生活時，正是從生命意識解釋其原因的。雖然所占篇幅不長，卻是80年代以來研究李白的論著中最具有生命意識的成果。另一部是日本學者松浦友久著作《李白——詩歌及其內(nèi)在心象》。此書《懷古——惜時之歌》一章即把李白的懷古詩看作了表現(xiàn)生命意識的詩，從生命的瞬間性與自然的永恒性，揭示出李白懷古詩的生命意蘊。90年代研究李白的論著中，孟修祥的《謫仙李白》雖非專門研究李白的生命意識，但是在研究飲酒詩、游仙詩和山水詩時，已經(jīng)開始自覺地從生命體驗角度展開論述。楊義的《李杜詩學》把李白詩學定性為充盈著生命的詩學，并對李白的生命詩學給予了感悟式的揭示，有些片段不乏深刻而具啟發(fā)意義。尤其是《生命哲學特殊形態(tài)》一節(jié)，其話語涉及“生命的有限性與無限性”“生命形態(tài)與自然的關(guān)系”等與生命意識相關(guān)的話題。

總之，百年來關(guān)注李白生命意識的研究有之，但頗零散且不多。而讀李白詩文，撲面而來的正是他充盈的生命精神、清醒的生命意識，支撐起其風骨形神的也是他勃郁的生命力。我們的研究未能從生命意識切入詮釋李白詩歌的內(nèi)容，揭示李白詩歌個性的成因，應(yīng)該說是有缺失的。

三

研究李白的生命意識，首先要面對的是個體生命本質(zhì)的問題。對于個體生命本質(zhì)，李白沒有提出任何理性的概念，但是，他通過個人的感受、體驗和藝術(shù)表現(xiàn)，不僅觸及個體生命本質(zhì)問題，而且極為深刻。李白對個體生命本質(zhì)的體認，是通過光陰而獲得的。《古風五十九首》其十：“黃河走東溟，白日落西海。逝川與流光，飄忽不相待。春容舍我去，秋發(fā)已衰改。人生非寒松，年貌豈長在？”他的詩文用逝川、流光、石火、春榮、秋蓬、逆旅、春殿、古丘等意象表現(xiàn)生命的本質(zhì)，說明個體生命的本質(zhì)在于瞬間的存在而終歸虛無。

個體生命的本質(zhì)既然是瞬間的存在而終歸虛無，那么生命的目的何在？李白將其歸之于快樂。《少年行》：“男兒百年且樂命，何須徇書受貧病？男兒百年且榮身，何須徇節(jié)甘風塵？”這種快樂主義的生命觀又多以及時行樂的形式出現(xiàn)，《擬古》之五：“今日風日好，明日恐不如。……千金買一醉，取樂不求余。”生命有限，追求快樂就是唯一目的。對待快樂主義，無論中西都持謹慎甚至批評的態(tài)度。其實快樂是生命的唯一或曰終極目的，它合于生命的本質(zhì)，無論是追求物質(zhì)的快樂，亦或精神的快樂。李白的詩歌表明，快樂因緣于他對生命的珍惜，他對生活的熱愛。他的任俠、他的攜妓、他的縱酒、他的榮華夢，都帶有青春的氣息、蓬勃的生命力和創(chuàng)造力。李白的及時行樂，亦是他揮發(fā)生命力的表現(xiàn)。

但人生命的存在，既是生物的存在，也是文化的存在，創(chuàng)造文化是人的生命的重要體現(xiàn)，“我”是自己的一個過程。人可以在瞬間創(chuàng)造文化，以體現(xiàn)生命的存在或證明曾經(jīng)的存在。因此，生命的本質(zhì)既體現(xiàn)為存在的瞬間性，亦體現(xiàn)于生命價值的永在性，生命的意義是通過創(chuàng)造生命的價值而呈現(xiàn)的，人是通過生命價值的追求與實現(xiàn)而改變生命的悲劇命運的。李白對生命的認識是徹底的，“曠野多白骨，幽魂共銷鑠”，他以為人生而必死，而且靈魂亦隨著肉體一同消逝。所以，他同中國哲人的認識一樣，都把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放在當世，即在生命的瞬間創(chuàng)造個人的生命價值與意義。“人非昆山玉，安得長璀錯?身沒期不朽，榮名在麟閣。”創(chuàng)造垂名于后世的功業(yè)是在當世，創(chuàng)作使聲名永在的著述亦在當世，他是立足于現(xiàn)世來追求生命的最高價值和生生不息的不朽之生命意義的。他的一生表現(xiàn)出強烈的入世渴望：“殷王期負鼎，汶水起垂竿。莫學東山臥，參差老謝安。”功名心甚強。崇拜英雄、建功立業(yè)、追求聲名的不朽，這是李白為個人生命找到的最為重要的價值所在，也是李白詩歌的主調(diào)，是李白作品中最能感發(fā)人的意志的內(nèi)容之一。

李白由于太重現(xiàn)世，所以入世甚深。他一生呼朋喚侶，浪跡天下，多有贈別贈答詩，似乎一生都在與世沉浮。但是從生命意識角度考察李白真實的精神世界，他卻是極為孤獨的。如《春日獨酌》其一所描述的：“孤云還空山，眾鳥各已歸。彼物皆有托，吾生獨無依。”萬物皆有所托，而詩人卻一生孤獨無侶、漂泊無依。李白的孤獨，并不表現(xiàn)為獨釣寒江、離群索居的隱士行跡，而首先表現(xiàn)為天才詩人對生命的獨特體驗：“生者為過客，死者為歸人。天地一逆旅，同悲萬古塵。”他通過詩塑造了人類在天地之間獨行客的形象，以表現(xiàn)生命的孤獨感。其次，他通過作品，表現(xiàn)了個人人生的飄零感和政治上的遭人拋棄感。《門有車馬客行》：“嘆我萬里游，飄飖三十春。空談霸王略，紫綬不掛身。雄劍藏玉匣，陰符生素塵。”空有濟世安民的懷抱志向和王霸之略，卻終不被人所識，所以在政治上詩人感到了絕世的孤獨。更有意義的是，他的詩反映出一種曠代無知音的寂寞與孤獨感，《古風》其四十：“鳳饑不啄粟，所食唯瑯玕。焉能與群雞，刺蹙爭一餐！朝鳴昆丘樹，夕飲砥柱湍。歸飛海路遠，獨宿天風寒。”這種寂寞感是陽春白雪、和者蓋寡的孤獨，是詩人孤高傲世、目中無人、不愿與世同流的孤獨，此心理非常人所有，是天才詩人自我放逐的孤獨，因此說是李白對生命獨特的體驗。

人生除了生命苦短這一終極苦悶，其生存還會遇到諸多問題，如何解脫，使精神獲得自由快適，尋找到理想的生命狀態(tài)？中國士人積累了豐富的經(jīng)驗，這可從魏晉士人的玄言、山水、田園詩中看出。李白一生的主要困擾是強烈的功名心與懷才不遇的矛盾，這種矛盾又加深了他生命苦短的焦慮，造成心靈的極大困擾。在此情況下，李白習慣于求助莊子，追求精神的自由放曠，以此來達到一種快樂的生命狀態(tài)。李白對生命被束縛、心靈遭困擾的現(xiàn)實生活，采取了兩種解決方式。首先是以詩文不朽作為精神寄托，想象生命不朽的快樂。“屈平詞賦懸日月，楚王臺榭空山丘。”榮華富貴隨肉身而消逝，唯詩文可以傳世不朽，此為人生命之大快樂。其次是追求超越現(xiàn)實束縛的精神自由，以取得精神上的快適。反映這種解脫和超越意識的主要有游仙詩、山水詩和飲酒詩。李白的游仙詩、山水詩和飲酒詩，都表現(xiàn)出了心靈無拘無束、自由自在、陶然忘機的境界，即審美的境界、生命得到了極大釋放。

自然，這種種解脫形式都是暫時的，真正從思想之源解決生命困擾的是哲學。李白在思想上接受了道家的尚自然思想。這種思想的核心是自然無為，具體到生命觀上就是順天無為，或曰順天而為，使主體的精神與自然相合，心是天地自然之心，行跡亦如行云流水，自由來去于功名與山林之間。任自然的思想，從根本上解決了李白如何獲取個人身心的最大自由、不受羈約、不受束縛、自由適意的人生問題。

四

李白的生命意識不是無本之木、無源之水。唐之前的哲學對生命有過深刻探討，魏晉南北朝的詩文表現(xiàn)生命者亦占相當篇幅，而且形成某些固定的主題或傳統(tǒng)，這些都影響了李白的生命意識及其表現(xiàn)。

魏晉南北朝詩文以生命為表現(xiàn)對象，形成了幾個很穩(wěn)定的主題。

反映了生命本質(zhì)的憂生之作，其主旨是哀嘆時光易逝、生命短暫。此類作品以《挽歌》為主，直面并描寫死亡成為悼亡的主線，表現(xiàn)出士人惜生、重生的情感。李白亦以時光意象表現(xiàn)生命的本質(zhì)，抒發(fā)他生命的焦慮，但他的作品止步于老、嘆老、畏老，卻不及死亡。所以李白的詩絕少垂死之絕望情感，更少見死亡之衰敗氣息，其嘆老、畏老之中，即涌動著永葆青春的渴望，洋溢著生命的創(chuàng)造力，此正是盛唐詩人與魏晉南北朝詩人的生命意識之重大區(qū)別。

面對生命苦短的天命，采取建功立業(yè)或及時行樂的生活態(tài)度，是魏晉南北朝士人主要取向，亦是中國古代士人的一般選擇。所以，建功立業(yè)與及時行樂成為魏晉南北朝詩文中交替出現(xiàn)的兩個主題。這兩個主題傳統(tǒng)都對李白產(chǎn)生了直接影響。李白表現(xiàn)功業(yè)的詩歌主要傳承了曹植和鮑照，激蕩著對抗宿命、對抗現(xiàn)實的悲慨和磊落不平之氣。不過與魏晉南北朝詩人相比，李白表現(xiàn)功業(yè)思想的作品也有其鮮明的獨特性，那就是李白建立在功業(yè)理想上的英雄崇拜，大濟天下舍我其誰的自許、自負所形成的超拔、豪邁氣調(diào)。李白追求快樂的生命觀中自然包含了及時行樂思想，但主調(diào)則是如其游俠詩所表現(xiàn)出的快意人生的渴望，尤其是個性的自由、放曠而不受羈約。

魏晉南北朝士人為尋求心靈的慰藉與解脫，找到了幾條路徑：談玄、飲酒、游仙以及徜徉田園山水，表現(xiàn)于詩文則是玄言詩、飲酒詩、游仙詩、山水詩和田園詩，這的確與西方文人只關(guān)注天堂頗有不同。李白欣然接受了這一傳統(tǒng)，除玄言詩外，都有大量作品，而且寫得極好。李白無論游仙、飲酒和山水之游，多是為了排遣現(xiàn)實生活的苦悶，為精神尋找到舒緩、釋放、解脫之境。其詩文中神仙之境、山水之境的塑造，達到了審美的自由境界；甚至用來排泄苦悶的飲酒詩，也達到了同樣的境界，他把魏晉以來詩文的此一傳統(tǒng)發(fā)揮到了極致。

李白自其生活的當世就被人評論，亦被人塑造，經(jīng)兩千年之經(jīng)典化，已然定型。李白的塑形，涂抹最多的是道德色彩，其次是詩歌藝術(shù)。從生命角度觀照李白，分析其詩文文本，或可呈現(xiàn)一個肉體與精神的活生生的李白、一個天才詩人與俗世凡人的真實的李白。這樣的李白，也許如歌德喊出的那樣：“一個鮮活的生命，那是多么奇妙和珍貴的東西！與其處境多么的契合和協(xié)調(diào)，多么的真實，多么的有存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