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李澤厚發文稱自己的美學為“有人美學”,而稱其他當代中國主要美學流派為“無人美學”。他說:“至于以生物本身為立場即完全脫離人類生存延續的所謂生態美學、生命美學以及所謂超越美學等等,大多乃國外流行國內模仿,較少原創性格,它們都屬于‘無人美學’,當然為實踐美學所拒絕。”這里所說的“超越美學”就是筆者建立的“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關于生態美學與生命美學是否為“無人美學”,兩派自會辯駁,此不論及。對于“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是“無人美學”的論斷,筆者應該予以辯駁,并且對李澤厚的“有人美學”加以評論,以分清兩種不同的“有人美學”,從而澄清思想,促進學術。
李澤厚在三次美學論爭中,先后建立了“社會客觀論美學”“實踐美學”和“情本體美學”,而這個美學系列可以稱為“有人美學”。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開展的第一次美學論爭中,針對蔡儀一派的“美是客觀的自然屬性”說,李澤厚提出了“美是客觀的社會屬性”說,這就是說,美不是客觀的自然屬性,而是一種社會屬性,而社會是由人構成的,因此屬于“有人美學”。但是這種“有人美學”還是側重于社會客觀性,而非主體性。20世紀80年代發生了第二次美學論爭,李澤厚發展了其社會客觀論美學思想,建立了實踐美學體系。他認為實踐創造了美,美是人化自然的產物,體現了人的本質。他提出了“積淀說”,認為實踐活動積淀為人的文化心理結構,產生了美。這個時期的李澤厚美學思想雖然肯定了美的主體性,但側重點還在社會實踐上,也就是他說的“工具本體”上。實踐美學在20世紀90年代初開始遭到“后實踐美學”的批判,從而發生了第三次美學論爭。“后實踐美學”揭示了實踐美學的內在矛盾和缺陷,從“積淀說”到實踐論的哲學基礎以及整個美學體系都受到了質疑。對于后實踐美學質疑的回應,以及對中國傳統美學的吸收,導致李澤厚實踐美學的轉變,由實踐本體論轉向情本體論。他在對傳統儒學以及“現代新儒家”的“理本體”“性本體”進行反思和批判之后,提出了“情本體”:“從程朱到陽明到現代新儒家,講的實際都是‘理本體’‘性本體’。這種 ‘本體’仍然是使人屈從于以權力控制為實質的知識——道德體系或結構之下。我以為,不是‘性’(‘理’),而是‘情’;不是‘性’(‘理’)本體,而是‘情本體’;不是道德的形而上學而是審美形而上學,才是今日改弦更張的方向。”他認為,中國樂感文化以及情本體美學可以克服感性和理性的矛盾,解決現代社會面臨的生存意義問題以及社會和諧問題。他以情本體對抗工具本體(實踐),從而在事實上背離了實踐美學。
縱觀李澤厚美學思想,確乎沿著人的線索展開,屬于“有人美學”。但這種“有人美學”存在兩個基本的缺陷:一是限于主體性;二是限于現實性。而筆者的“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正是對這兩個缺陷的克服,從而超越了實踐美學。
首先看李澤厚美學思想的主體性缺陷。主體性是啟蒙主義哲學的特性,它認為人是主體,世界是客體,主體創造、征服了世界。現代性的實現是主體性的勝利,同時也印證了主體性的缺陷:人與自然的沖突幾乎毀滅了生存的家園,個體獨立造成的疏遠化也消解了生存的意義。現代哲學反思主體性,走向主體間性;后現代哲學解構主體性,確立了他者性哲學。從本體論上說,人與自然、主體與世界的關系,不是主客對立的關系,而是同一性的關系,這是存在的基本性質。只是在異化的現實生存中,存在的同一性破裂,才發生了主客對立。因此,不能以主體性,包括實踐的主體性來確定審美的本質。主體與世界的對抗不會是主體性的完美勝利,更不可能達到審美的自由境界。因此,美不是實踐的產物,不是人的現實屬性的對象化。
其次看李澤厚美學思想的現實性缺陷,即非超越性缺陷。李澤厚從實踐論出發,認為實踐性是人的根本屬性,實踐是人化自然的活動;美就是實踐的產物,是人的本質的對象化。這樣,審美就與實踐活動一致,實踐可以決定和解釋審美的性質。在這里,李澤厚創造了一個實踐烏托邦,把實踐作為自由的活動,等同于人的本質和美的本質。從哲學上說,實踐是一種異化的活動,它具有現實性,因此也不是自由的活動,它不能決定人的本質,更不能創造美,不能以實踐的性質解釋人的本質和審美的性質。現實生存一方面是存在的異化和人的本質的淪落,另一方面也殘留著存在的本真性,體現為人對現實的超越要求,以及對存在、自由的向往和追求,而審美正是這種超越性的活動,是自由的生存方式。而實踐美學以實踐活動規定人的本質,把人現實化,抹殺了人的超越層面,否定了人追求自由的本質。它所謂的人的本質對象化,實際上是把美定義為現實的人的對象,即把現實世界當作美。審美不是現實生存活動,而是現實的生存向自由的生存的超越,向本真的存在的回歸;美不是現實的人性的對象化,而是自由的人的對象。后期李澤厚轉向“情本體”,把人的本質定位于情感。這個情感仍然是現實的情感,是實踐的積淀物。而審美情感(不僅僅是情感,還包括人的一切心理因素)是超越現實意識的自由意識。因此,李澤厚沒有把日常情感與審美情感本質地區別開來。
與李澤厚對人的界定不同,“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是從哲學存在論的高度界定人,因此有別于其主體性,而具有主體間性;有別于其現實性,而具有超越性。“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認為,人不是獨立的實體,人與世界一樣,都是存在的構成部分,應該在摒棄實體觀念的前提下,重建存在論。首先,存在區別于生存,是生存的根據,由此得出了存在的本真性。其次,存在不是我或世界的獨在,而是我與世界的共在,由此得出了存在的同一性。盡管在異化的現實生存中存在的同一性破裂,主客分離,人主導世界,但人與世界的同一性仍然存留著,而且更為本質,它體現為人與世界的互為主體性關系即主體間性。李澤厚從現實生存出發,以實踐的主體性規定人的本質,以積淀說來確定情本體,都是非存在論的人性觀。因此,他把人的本質確定為主體性,是不足為訓的。
此外,從存在的本真性出發考察人性,就得出了人的超越性本質。存在作為生存的根據,具有本真性,意味著人的本質不是現實性,因為現實的人囿于現實生存的局限,本真性失落,成為異化的人。現實的人雖然被異化了,但仍然保留著部分本真性,這就是海德格爾所說的存在的“殘缺樣式”。這種殘缺的本真性就是對存在的向往和追求,也就是人的超越性。所以,不是現實性而是超越性是人的本質。李澤厚從實踐論出發,把人的本質確定為現實性(感性和理性),最后歸結為情感,而這個情感是實踐積淀而成的,因此是現實情感,這實際上抹殺了人的超越性和審美的自由品格。
針對李澤厚的“有人美學”,“后實踐美學”包括“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給予了系統的批判,同時也建立了與之不同的“有人美學”。在此,筆者就“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如何成為“有人美學”加以論說。同為“有人美學”,“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與李澤厚美學的哲學基礎不同。李澤厚把他的哲學基礎確定為“人類學本體論”,實際上是抹殺了哲學的形而上性質,把哲學變成了“形而下學”。在這個哲學觀下,就必然抹殺了美學的哲學性,把美學人類學化、社會學化、心理學化。李澤厚從實踐出發,把現實的人性、情感作為審美的根據,把美界定為“自由的形式”。可以看出,其結果是把美形式化,脫離了思想內容,從而由“有人美學”變成“無人美學”。而“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則堅持美學的形而上性質,堅持生存和人的超越性和主體間性,從而得出審美的超越性與主體間性。生存作為存在的現實形態,具有現實性和超越性,以及主體性和主體間性的兩重性;現實性和主體性是顯在的,而超越性和主體間性是隱在的,這種隱在的屬性才是更本質的。超越性和主體間性作為內在的自由要求,沖擊著現實生存,頑強地要求得到實現。這種自由的要求最終轉化為審美理想,改變了人與世界的關系,形成了自由的生存方式,這就是審美。當然,這只是一種邏輯的表述,審美的形成還有歷史的過程,包括從自然的生存方式(作為原型的巫術文化)轉化為現實的生存方式(作為基礎的文明),再轉化為自由的生存方式(作為超越的審美),這個考察和論述在此只能略去。總之,“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以存在論為基礎,從生存的超越性和主體間性出發,肯定了人的自由性,從而確定了審美的自由性。審美就是超越現實的自由的生存方式,它以審美理想(自由的要求)為動力和引導,超越了現實,創造了審美的人和世界。如果說“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也是一種“有人美學”,那么這個人不是現實之人,而是自由之人,是具有超越性的人。
“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也確立了審美的主體間性,從而區別于實踐美學的主體性。主體性建立在主客對立基礎上,不能帶來自由,更不會產生美。只有消除主客對立,自由才有可能,審美才能發生。審美不是主體征服客體,而是我與世界的主體間性關系——對話、溝通、融合。在審美中,由于超越了現實生存,自我由現實的主體變成了自由的主體,可以突破實際關系,自由地對待世界;世界也由被動的客體變成了自由的主體,它們有生命、有感情、有靈魂,與我互相理解、同情,從而進入物我同一的審美境界。審美不僅是自由的生存方式,也是本真的體驗方式,即真正的人對世界的把握。這是因為,生存本身就是一種體驗,生存就是對生存意義的領會。現實的生存體驗受到現實關系和意識形態的局限,不能領會生存的意義,而只有本真的體驗才能領會生存的意義。審美體驗超越了現實體驗,是自由的人對本真世界的發現,也就是領會了生存的意義。由此,審美不僅是存在論,也是現象學。這里涉及李澤厚的“情本體美學”和“樂感文化”,“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也與其有別。審美具有情感性,是一種情感體驗,同時也是一種直觀把握,而且具有身心一體性。但更根本的是,審美作為本真的生存體驗,不是一般的情感,不是一般的快樂,而是自由的情感,超越了現實情感和快樂,是人的根本價值——自由實現所帶來的情緒和快樂。
李澤厚把“后實踐美學”包括“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貶低為“大多乃國外流行國內模仿,較少原創性格”,但起碼對于筆者而言,這種論斷不符合實際。
“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借鑒了西方現代美學,特別是存在論美學和現象學美學,也繼承和借鑒了中國古典美學,但沒有復制這些學說,而是在此基礎上創造了全新的哲學、美學體系。從本體論上說,國外存在論的古典形式是實體本體論,而“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徹底批判了實體論,把存在規定為我與世界的共在和生存的根據。國外存在論的現代形式以海德格爾的此在論為代表,帶有主體性偏向(此在主導世界),缺乏超越性(從此在出發,終結于先行決斷),同時把存在規定為“存在者的根據”,這是實體論的殘余。而“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確定存在具有同一性(體現為生存的主體間性)和本真性(體現為生存的超越性),并認為存在是生存的根據。因此,“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創造了根本上不同于西方哲學的哲學本體論,為現代美學奠定了全新的哲學基礎。
這里要特別說明“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對主體間性的創造性解釋。主體間性概念是胡塞爾提出的,其本義是考察和確定不同認知主體之間達成共識的可能性,而其前提還是意向性構成對象,其本體論還是主體性的,因此是認識論的主體間性理論。而筆者提出的是本體論的主體間性理論,就是從存在的同一性出發,把我與世界的本源關系確定為主體間性的關系,而主客關系是非本源的關系。由此從根本上克服了主客對立的二元論,也從根本上解決了審美中的主客關系問題,解決了美的主客觀性這個千古難題。
“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也創造性地建立了自己的現象學理論。胡塞爾的現象學是一種“嚴格的科學”,旨在把經驗意識還原到純粹意識,進而直觀事物的本質,即所謂“朝向實事本身”。它有兩個缺陷:一是以科學性取代了哲學性;二是具有主體性傾向(意向性構成)。海德格爾改造了現象學,把它變成了哲學方法論,用以發現存在的意義,但并沒有達成現象學還原的超越性,也沒有克服其主體性弊端,因而其努力并不成功。“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把現象學與存在論打通,實現了二者的一體化,認為現象學是發現存在的方法論(發現的邏輯),存在論是證明存在的本體論(證明的邏輯)。存在是我與世界的共在,但現實生存分離了我與世界,世界的本質被遮蔽;而現象學還原則消解了現實關系的障壁,打通了我與世界,從而使得世界的本質得以呈現。同時,存在是生存的根據,但現實生存是存在的異化,因而我與世界都失去了本真性,而現象學還原則超越了現實自我和經驗世界,回歸了本真的存在,于是本真的世界得以呈現,存在的意義得以顯現。
“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的創造性還體現為審美現象學的建立。西方現象學認為存在著審美以外的現象學還原,“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認為,審美以外的現象學還原并不存在,因為沒有所謂的“純粹意識”或“先驗意識”,經驗意識不可能還原到此,也就不可能進行“本質直觀”和發現事物的本質(不存在實體性的事物本質)。因此,胡塞爾式的現象學并不成立。但是,存在著一種與之相關的“缺席現象學”,也就是在進行現象學還原的努力時,會產生一種缺席體驗,就是由于現實生存中存在的缺席,導致一種根本性的缺憾和焦慮,這樣就從反面啟示了有超越現實的存在,此即“缺席現象學”。缺席現象學的積極意義在于可以建立一個“推定存在論”,即由此推定(而非確定)存在及其基本性質(包括同一性和本真性),從而為哲學的證明建立一個邏輯起點,而避免獨斷論的缺陷。審美作為本真的生存體驗,以其充分的意象性、直觀性把對象世界化,顯現了存在,從而成為充實的、在場的現象學。于是,建立審美現象學就具有了根本的意義。西方的現象學美學旨在運用現象學方法發現美的本質,如因加登的現象學美學,而“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則建立了審美現象學,它旨在運用現象學方法發現存在的意義。
李澤厚的主體性美學在新時期的啟蒙運動中曾經發揮過巨大、積極的社會影響,這是應該肯定的。但是面臨著現代社會人與世界疏遠化、欲望膨脹、生存意義喪失的新的生存狀況,當代美學的使命不是肯定實踐和張揚主體性,也不是回到古典的“有情世界”,而是確立超越性和主體間性,發揮其批判現代性的功能,重建生存意義,爭得人類的精神自由。“后實踐美學”包括“主體間性超越論美學”正是對這種時代需要的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