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遺物為主要研究對象的考古類型學,對器物的分期和譜系的研究是神奇而復雜的。器物形態隨時間的演進而呈現一定的規律,是類型學對器物劃分的依據,而其規律的形成,主要取決于技術傳承乃至文化崇尚、政治和宗教信仰諸因素的作用。新時期考古類型學應當重視揭示器物型式劃分所蘊含的內在原因,即重在探討物與人、物與社會、物與環境間的關系。
考古類型學是借鑒了生物學對生物進行分類的方法而進行的考古類型分期,中國的考古類型學是在奧斯卡·蒙特留斯(Oscar Montelius)考古類型學的影響下,經蘇秉琦等學者的不斷研究完善,從而被愈來愈多的學者接受。其為我國考古遺跡、遺物的分期研究,考古學文化時空框架的建立貢獻巨大。
1903年,瑞典考古學家蒙特留斯《東方和歐洲的古代文化諸時期》一書,系統地闡述了類型學理論。1935年中國學者鄭師許、胡肇春以及滕因分別翻譯了此書,考古類型學理論開始傳入中國。
在蒙特留斯考古類型學的啟發下,中國學者在20世紀30年代已開始運用類型學對遺跡、遺物進行研究。梁思永先生1930年對山西西陰村史前陶器的紋飾、質地、顏色等進行劃分,開始了對類型學的初步探索。李濟先生運用序數法對安陽殷墟銅器分類。蘇秉琦先生通過寶雞斗雞臺的發掘,于1948年發表《瓦鬲的研究》,運用型、式劃分的方法理清各鬲的演變關系,標志著中國考古類型學的產生。20世紀50年代,蘇秉琦在洛陽中州路東周墓葬的發掘與研究中,對遺物進行類、型、式劃分,并確定年代的早晚關系,是類型學方法的成熟。
20世紀60年代,蘇秉琦又對仰韶文化進行區系類型劃分,將其劃分為廟底溝類型和半坡類型。20世紀80年代,蘇秉琦正式提出了區系類型學說,指出區是塊塊、系是條條、類型則是分支,并將中國史前文化劃分為六大區系。考古學文化區、系、類型學說根據共存器物組合的類型來劃分考古學文化,是考古類型學理論的重大突破。
考古類型學作為考古學研究的基本方法之一,根據遺跡、遺物的形態異同,將其劃分為類、型、式,確定其在時代上的演變規律,對于器物的分期和相對年代的確立,作用不言而喻。同時,在更大范圍內運用考古類型學的方法比較分析,對各地考古學文化的研究發揮重要作用。
對于剛剛起步的中國考古學而言,運用考古類型學建立起時空框架一定是必要的。然而,時至今日我國考古類型學研究已歷經大半個世紀,各遺址的分期以及考古學文化的時空框架基本確立。考古類型學若沉浸于對物質本身的研究,已不能揭示考古遺存豐富而深層的內涵,也無法滿足考古學揭示古代人類社會的需要。考古類型學研究需要突破傳統的理念與研究方法,引申思考維度。
蘇秉琦先生認為,對器物形態的研究不能僅僅停留于器物的表面,而應揭示物與人、物與社會的關系。考古類型學的功用,并非僅限于對遺存的分期研究,更重要的是揭示考古類型學型式劃分背后隱藏的深層原因。我們也深刻認識到這一點。
作為類型學研究主要對象的遺物,在古代生產制造這些器物時所凝結于其中的制作技藝,對其形態的生成發揮著決定性作用,盡管器物的制作可能受到多種因素干預,而技術傳統實在具有內在基因的意義。
毋庸諱言,器物形態的形成,取決于制作者的行為意識。這種意識的產生源于制作者的價值標準、審美取向、思維模式等多種因素,其形成多與技術傳統密切相關,進而潛移默化成為內在的基因。迪茲(James Deetz)提出“概念型板”(mental template)的概念,是指工匠頭腦中對一種器物式樣的構想,它就像鑄模的“范”,只不過它是一種意識的“范”,當器物成型后,意識形態便隨之得到反映。也正是在這種技術傳統的影響下,器物形態才具有一定的演變規律,才可進行類、型、式的劃分。
1.技術傳統的延續
技術傳統往往是無形的,但其形成模式則是有形的。技術傳統的傳承形式與模式基本可分為世襲繼承和標準化兩種,這兩種方式相互區別又有所聯系。如商周時期主要是分獨立式手工業者和依附式手工業者兩種。獨立式手工業者多以家庭為單位進行生產,以世襲的方式繼承生產技術;依附式手工業者生活于都城或大型聚落中,政治、經濟上依附于王室或貴族,為全職生產者,其生產制造主要服從于王室或貴族的指揮,但也存在世襲繼承。
以家庭為單位的獨立手工業者,其生產規模較小,生產技術多來自于繼承,因此,產品的形態變化,在一定地域內表現出較多的一致性。而不同地域的產品,往往呈現明顯的差異性,可能與當時物質文化交流的不發達有關。
而依附于王室或貴族的全職手工業者,接受王室或貴族的統一領導,其手工業生產雖多以家族為單位進行,但是置于王室的統一管理之下。陜西周原遺址董家村窖藏出土的公臣簋銘文中記載了虢仲委派公臣管理“百工”,并賞賜給公臣馬匹、鐘和一些銅料。依附式手工業生產規模較大、專業化水平較高,多實行標準化生產。周原云塘制骨作坊生產的產品中骨笄約占90%以上,其次為骨錐、骨針等。觀察同類骨料的制作痕跡,可以發現其制作工藝十分相似。該作坊區南緣出土的甲骨刻辭曰“王以我牧單馬冢,卜”,說明云塘制骨作坊的骨料可能來源于單氏領地并受王室的統一管理。
古代社會中,標準化生產是基于政治權力之下的對手工業生產的規范化。標準化生產的途徑主要是制訂標準文件發布并派專業人員分赴各地傳授。關于發布標準文件,莫過于秦始皇統一六國后,統一度量衡、統一車軌、統一文字之事件。派專業人員赴各地傳授的方式是對手工業者進行一定的培訓,以推行統一的手工業生產標準,仍以周原云塘制骨作坊為例,該遺址發現一件骨器上有多個鉆孔痕跡,孔的分布毫無規律,缺少實用性的成熟設計支持,當視為初級手工業者制骨練習而留下的痕跡。故而可以推測,在手工業生產技術的傳播與推行中存在有練習的環節,而這種練習,可能是在專業人員指導下進行的。正因如此,在一個作坊甚至一個區域里,產品方可達到風貌一致的較高水平,從而實現手工業生產的標準化。
也是由于手工業生產傳承性和標準化的存在,才使得類型學的分期研究成為可能。
2.技術傳統基本元素揭示
技術傳統的延續是類型學得以劃分的內在因素,也是考古學文化確立的重要依據。而技術傳統所包含的因素,涉及制作工藝、作坊的運作模式、審美觀念、人群生活方式等內容。這些信息的揭示,有助于技術傳統的解讀。
以往對于技術傳統的研究,多集中于器物生產工序的探討。運用微痕分析、實驗考古的方法,通過觀察器物表面的制作痕跡或者模擬實驗,以研究其制作工藝、生產流程。這樣的研究無疑難以獲取人群活動、生產管理體系、原料來源、產品流通等更為詳細的歷史信息。這主要是由于其關注點僅限于遺物本身,而忽視了遺物與遺物、遺物與遺跡、遺跡與遺跡之間關系的考察。當然并非所有的考古遺存都能建立起完善的情境關聯。由于古代遺存的形成歷經滄桑,遺留下的多為碎片式的信息,而考古發掘也只是冰山一角,致使一些遺存不具備建立情境分析的條件。這也是研究者在實際操作中的困擾。
值得提出的是,手工業作坊應予以充分重視而作為這方面重點研究對象。其基礎設施建設所顯示的作坊內部結構,手工業者的居址與墓葬所包含的人群活動與族群構成信息,作坊中工具與產品所呈現的制作工藝,周邊宮殿與高等級墓葬所反映的管理體系,各類手工業作坊遺存展現的產業集群規模與結構,等等,足以說明手工業作坊是一個集技術、生產、管理、勞動力、流通等為一體的生產鏈,體現了技術傳統或與之相關聯的多種元素,是技術傳統研究不可或缺的寶貴素材。
古代人類遺留下的物質遺存,其賴以生產和流傳的因素十分復雜,所反映的皆與人的活動有關,內涵豐富。被物質遺存所承載的文化信息,我們稱之為文化附著。揭示附著于物質遺存上的文化內涵,是透物見人的關鍵。
1.文化的含義
文化指的是人類在社會歷史發展過程中所創造的物質和精神財富的總和。它經過人們長期的創造而形成,是社會歷史的積淀物,是一種強大而隱形的對人類活動具有重要指導作用的意識形態。
戈登·柴爾德指出,考古學上的“文化”,是指在一定地域考古遺存中所發現的共存關系,即同樣型式的器物組合經常在不同遺址出現。在同一文化中,人群往往具有共同的思想、信仰、習慣、技術及行為模式,表現在考古學上為同一型式的器物組合經常出現。以物質遺存為主要研究對象的考古類型學,應更加注重揭示物質遺存背后所反映的文化信息。
2.物質遺存的文化象征意義
物質遺存并非主觀意識的產物,其產生附著有技術、思想、習慣、價值等文化符號。這種文化附著是潛在的、無形的,但卻是具有根本性的。要通過物質遺存揭示其所體現的文化內涵是可能做到的,這就需要在實與虛、過去與現在之間找到一種行之有效的方法,使隱藏在物質遺存中的文化信息可以被閱讀。
由于物質遺存并非孤立的存在,各遺存間往往是相互關聯的整體。凱思(Case)提出情境分析,情境(congtexere)是指在一個特定環境中各種客體之間的相互關系。在情境之中通過分析器物與共存的其他器物之間的聯系和作用,便可以獲得象征意義。物質遺存雖有不同形態,但在一定的時空范圍內卻是相互關聯的,要揭示遺存的文化象征意義,需要分析其所處的情境。
麥克吉(McGhee)對加拿大土勒(Thule)文化的史前遺址進行研究,發現象牙和海豹骨骼常與鹿角做成的魚叉頭共存。通過考察發現象牙常和捕捉海象的器物共出,另外,象牙制品主要有針線盒、頂針、裝飾品及女性人鳥雕像,這些與女性或冬天的活動相關;另一方面,鹿角和陸地哺乳動物相關,特別是馴鹿,是男人和陸地夏季生活的反映。經過相關民族材料的驗證得出“象牙、鹿角”分別象征著“海洋、陸地”“冬季、夏季”“女性、男性”。此例可說明,經過對器物存在的情境分析,是可以嚴謹地推導出物質遺存的象征意義的。
3.文化傳播的考古學證明
任何考古學文化都不是也不可能是一個自我封閉的、與外界絕緣的孤立系統,文化是在相互交流中,吸收有利于自身文化發展的途徑中不斷形成的。因此,文化與文化之間本身便存在一定的相似性。著眼于文化間的差異性而開展文化分區研究固然是必要的,同時,文化間傳播與交流的研究亦不能忽視。
由于古代的人群早已不見,對古代文化傳播形式和途徑的研究,只有依據所遺留的物質遺存去解決。這些物質遺存,附著有技術傳統、價值標準、審美取向等文化因子。因此,在探討文化傳播時,其有效途徑便是透過物質遺存所攜帶的文化符號來判斷文化與文化間的傳播。如絲綢之路的考古研究,便是充分利用物質遺存來研究文化傳播,通過絲路沿線出土的反映中外文化交流的遺物,以點帶面,透視絲綢之路的文化傳播情況。
此外,文化因素方面的研究尤其值得關注。俞偉超先生指出,文化因素分析法在涉及到文化譜系的建立、各文化間的相互關系、文化對遺跡遺物的影響等方面作用顯著。在研究文化間的傳播關系時,可通過對遺物所附著的文化因素來判斷其受何種文化的影響。俞先生在對“楚文化”進行文化因素分析時,提出“楚文化”的主體為“楚文化”因素,還提取、識別出周、越、秦等文化因素,是典型的文化因素分析法。
文化傳播的另一個結果便是使得一個考古學文化包含有多個族屬。在三代考古中,要用一種考古學文化只代表一個族幾乎是不可能的,這是因為國家是“按地區來劃分它的國民”的,各族之間通過戰爭、裒田、分封、聯姻、流亡、遷徙等交往方式而形成文化間的交流、同化、融合。如何區分同一考古學文化下的不同族屬,這一直困惑著考古學家。但是,通過物質文化研究族屬,并非沒有可能。雖然同一考古學文化器物形態是一致的,但是在不同背景中會有不同含義,這便需要運用情境分析,考察與某一器物共存的器物組合、遺跡組合間的關系,以劃分不同的情境,區別不同族屬間人的行為活動。
相對于技術傳統、文化而言,政治因素對器物形態的影響往往具有強制性。自上而下政策的實施或者在統治者意識的影響下,反映在物質文化上的變化是巨大的。歷來的改朝換代,統治者的意志均會影響到手工業者的價值取向、審美意識。因此,隨著朝代更替,其物質形態也會隨之改變。由于物質文化的改變需要一定的適應過程,故而在王朝建立初期往往與前朝后期的物質形態較為相似,而進入到王朝的中期,便會形成該朝代獨具特色的物質文化,反映在考古類型學上尤為明顯。
政治因素對器物的影響還反映在國家政策層面。金代由于銅的匱乏,官府實行銅禁制度,特別是對銅鏡的生產鑄造更為嚴格,為防止民間鑄鏡和越境流通,官府規定銅鏡必須經過相關機構的檢查和登記,并在邊緣刻以縣地官匠驗記陰文字銘和押記,這就形成了金代的邊款銘銅鏡。
宗教神權往往與政治相結合,反映在遺跡、遺物上,宗教神權色彩表現相當濃厚。紅山文化的壇、廟、冢,出土的玉豬龍等,極富神權色彩。良渚文化的玉琮、冠形飾、三叉形器及所飾神徽圖案以及玉鉞等遺物,即為神權與軍權相結合的產物。李伯謙先生認為,紅山文化古國是以神權為主的國家,而良渚文化古國是神權、軍權、王權相結合,同時又以神權為主的國家。宗教信仰往往作為統治階級的工具,是一定政治色彩的體現。
自20世紀20年代我國考古學誕生以來,考古學理論在不斷發展。從時間上看,文化歷史考古學范式于19世紀末20世紀初形成,過程考古學于20世紀60年代形成,后過程考古學則出現于20世紀80年代。文化歷史考古以考古地層學和類型學為基本理論,側重于對考古學的分期研究,對史前史時空框架和考古學文化的建立有重要意義。過程考古學以自然科學為導向,希望按照自然科學推演普遍規律,利用考古材料對文化過程予以解釋。后過程考古學重在闡釋文化行為本身,運用情境分析,更加注重象征、符號、文化、信仰、觀念等意識形態的要素在過去社會中的作用。隨著考古學學科理念的不斷發展,由專注于分期研究到對考古材料的科學解釋,再到關注物背后人的活動,為適應學術發展的需要,考古學研究中承擔著厚重使命的考古類型學急需突破傳統的習慣而引申關注維度。著重揭示器物類型學型式劃分所蘊含的內在根因,不斷豐富考古學內涵,更加關注物與人、物與社會及環境間的關系應成為考古學研究中的自覺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