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不久,在遼寧省軍區沈陽第四干休所,我們一行人見到了離休干部,原沈陽軍區前進歌舞團編導室主任、國家一級編導王曼力。她向我們講述了隨部隊跨過鴨綠江后,一個個浸透硝煙味道的戰地作品在她手中誕生的熱血往事……
我今年88周歲,當兵71年,生在哈爾濱,長在北京,戎馬一生。
1932年,我出生在哈爾濱一個書香門第,父輩都是大學生、留學生,家境殷實??上г谖抑挥?歲時,年僅24歲的父親就因病去世。母親是一個新興女性,為追求理想,她毅然拋下我和4歲的哥哥,只身去北平讀大學。
我自小在爺爺奶奶家的書房中長大,讀書拓寬了我的視野。我4歲上小學,11歲初中畢業,15歲前往北平,回到母親身邊繼續讀高中。那時候,我是所有人眼中的好學生。
1949年1月,北平解放,到處充滿了和平的陽光。2月24日,原本要報考北京師范大學的我,被報紙上的一則招考廣告吸引:第四野戰軍擬組成南下工作團,在京津地區招收7000名大學生和3000名各種專門技術人才隨軍南下。
剛過完17歲生日的我,一腔愛國熱血在心中涌動。盡管高中生不在招考的范圍內,但我還是瞞著家人偷偷報了名,居然被錄取了??墒腔氐郊液?,我卻開不了口。幾番思索,我只好寫下一封很短的信:“媽媽,我愛您。正是由于這種愛,我必須離開您。因為我此一去,是為了保衛祖國母親而戰?!背弥鴭寢屗?,我悄悄地離開了家。
1949年5月10日,我跟隨所在的四野十五兵團宣傳隊離開北平。在從北平徒步行軍到廣州的5個月里,我們利用宿營間隙編排文藝節目,宣傳部隊作戰的勝利成果,戰士們看后都受到莫大的鼓舞。
1950年6月25日朝鮮戰爭爆發后,我被編入志愿軍政治部文工團,隨部隊坐著悶罐車一路北上,直奔中朝邊境安東市(今丹東市)。入朝前夕,部隊舉行了一次演出,我負責編排節目。戰爭的無情和對和平的渴望在我內心不斷撞擊,我想,我們為和平而戰,那就創作個寫意舞蹈《保衛和平》吧。這場節目只有兩個演員,一個演和平鴿,一個演戰爭。節目演出后很受歡迎,對鼓舞部隊士氣幫助很大。這便是我當年在戰火中的處女作。
入朝那天,連夜跨過了鴨綠江,在上弦月微弱的光芒下,我的眼前是一片廢墟,城鎮全毀了,任何人看了都會不寒而栗。
這時,不遠處出現一個小姑娘,披著一條軍毯,默默地站在那里??粗菪伪〉纳眢w,我下意識地把她身上的毯子又裹了裹。小姑娘眼睛立刻發出光,又說了一堆話,翻譯說:小姑娘說,這條毯子是司令員披到她身上的,太暖了,你們如果見到司令員的話,一定要替她問好,她叫小順姬。我當時就想,我們的司令員是誰呢?一天,首長說,他用毛主席寫過的一首詩回答:誰敢橫刀立馬,唯我彭大將軍。原來,我們的司令員就是彭德懷。
1951年10月25日是志愿軍赴朝作戰一周年,我和一個同志臨時排了個雙人舞。走臺時,幾個領導陪著一位首長走了過來??粗组L寬寬的肩膀、重重的眉毛、堅定而剛毅的目光,我的心立刻狂跳起來,這不正是小順姬說的司令員嘛!
可是,當彭德懷的目光落在舞臺的背景墻上時,卻勃然大怒:“為什么要掛我的畫像?”有人回答說,應該掛中朝兩方統帥的像。彭德懷說:“不對,毛主席才是我們的統帥,我們完全按照毛主席的戰略部署去作戰。去,換下來!”直到掛上了毛主席的畫像,彭德懷的臉色才變得溫和。他回頭一看我被嚇到的樣子,說:“小同志,你們現在還小,將來你們也會當干部,一個人不管為祖國做了多少事情,對于養育自己的祖國來說,都是微不足道的。一定要把自己的位置擺對。”這句話,我當時不太懂,但日后卻成為我一生的座右銘。
那時,我們雖叫文工團,但不光是演出,什么都做。我既是編導又是演員,戰士們愛看什么,我就創作什么;戰場上有什么條件,就利用什么條件演出。舞臺很簡陋,有時就是搭幾個小棚子,有時則是把十輛卡車的欄桿摘下來,將車廂對接到一起,我們站在上面演出。
有一場演出讓我印象頗深。一次,文工團派我們8個人組成小分隊去一支部隊演出。由于沿途情況復雜,有些樂器不便攜帶,如此一來,舞蹈如何進行?大家有些發愁。我一想,索性我們就來個“人聲樂隊”吧。同志們一拍即合,大家用口技的方式模仿各種樂器的聲音,“演奏”出了一段段戰士們熟悉的樂曲,再加上我和其他舞者的伴舞,還真是別有一番韻味。這個節目深受戰士們喜歡,日后每次演出都要返場多次。
為創作出更多戰士們喜聞樂見的作品,我經常和他們聊天。我們的戰士打仗不含糊,編個東西也很詼諧幽默。記得有一年圣誕節,戰士們就編了個順口溜:“圣誕節,炒雞蛋,咱給鬼子去送飯,鬼子個個吃得飽,伸腿瞪眼不動彈。請問炒的什么雞、送的什么蛋,炒的輕機槍、送的手榴彈。鬼子侵略咱,打死他大壞蛋?!焙髞砦野堰@個順口溜改編成一個小節目,演出時常常引來戰士們的陣陣笑聲。
我們給前線的戰士們送去了無數的歡聲笑語,但這不能掩蓋戰火的無情。一次演出結束后,我們剛剛入睡,就被劇烈的搖晃和爆炸聲驚醒。瞬間,老鄉家的茅草屋就倒塌了,所有人都被埋在了下面。大家互相拉扯著爬了出來,然而一直在為大家烤鞋墊的房東阿媽妮卻倒在了血泊中……
在朝鮮還有一次難忘的經歷,那是我唯一一次來到前沿陣地。那里的戰士個個十分警惕,地上所有的子彈箱都開著蓋,空氣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氛。連長壓低聲音對戰士們說:“同志們,今天我們感謝文工團員到這里來慰問。咱們現在距離敵人也就百八十米,咱們有多危險,人家就有多危險。人家是怎么關懷咱們的?是用生命!大家說應該怎么辦?”戰士們舉起槍,壓低聲音,一起說:“保衛祖國,消滅敵人!保衛祖國,消滅敵人!”雖然他們的聲音壓得很低,可是在我的耳邊卻如同山呼海嘯……
突然,聲音停住了,戰士們全體警戒,連長走上前看向遠處。敵人在一步步逼近,30米,25米,20米,“打!”一陣沖鋒槍掃射后,大家沖出坑道……
在給出生入死的戰士們送去歡樂的同時,我們也不斷面臨生死的考驗。但我們沒有一個人退縮,因為只要踏上了戰場,我們也是戰士。
戰爭是殘酷的。我曾在敵機炸毀的一間民房旁,拾到一張五口人的“全家?!闭掌θ莳q在,他們卻已長眠在自家廢墟之下;在戰俘交換的現場,我目睹了被優待的美國大兵紅光滿面的笑容,以及我軍7名戰士總共只剩下一條腿的場景;還有一個更讓人揪心的場景,一名年輕媽媽被炸死在街上,嬰兒爬到她的懷里找奶吃……
一幕幕殘酷的現實,讓我終生難忘;一次次血與火的碰撞,在我的心底描繪出濃重的創作基色?;氐阶鎳?,我依據自己在朝鮮戰場的經歷和著名軍旅畫家柳青的同名畫作,推出了大型朝鮮族舞蹈《三千里江山》,記錄了那段血與火交織的歲月,記錄了中國人民志愿軍不畏生死、保衛和平的信仰。這個舞蹈獲得很多很多贊譽。
希望這個世界,再也沒有戰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