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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山下的馬場窩子村

2020-11-17 12:59:38⊙文/黃
青年文學 2020年5期

⊙文/黃 璨

我第三次去這個村子時仍不能夠確定它的位置。

村子,正是朝著天山的方向。有人說,小時候,無論他走到新疆的哪里,天山都一直跟著他。長大了也是。現在也是。

一條向山深處生長的路。遇岔道向左,再向左,再向左。它叫馬場窩子村。向右也岔出一條一條的路,先是生成一個“丫”字,接著一個長倒了的“眾”字。到不再生成書上任何一個字的時候,人便開始恍惚,想不起曾走過的那些路。

像浸在時光深處的一棵千年老樹,枝葉稠密,梢杈縱深,一個人要一直走下去,便忘了最初來的那個地方。也忘了最終要去的那個地方。

這樣不停地往前,似乎正是為了遺忘。一段,一段,把陌生的自己走完,落成地上的一張枯樹葉。

“馬場窩子村七組在哪里啊?”我們問路邊放羊的一對夫婦。

“老漢,你知道嗎?”包著花頭巾的女人,眼神漾漾地轉頭問她的男人。

男人像一棵睡著了的樹,突然醒來:“這個……可能在這座山那邊的溝里吧。”他抬手長長地朝路的右邊指,眼睛朝左看著他的女人。

是初春,男人手指的那座山還不曾綠起來。蒼枯一片的山坡上,黃白莖干的芨芨草此一處彼一處,旋起一陣又一陣的風,風絲團團,卻已顯得腰肢柔軟了。

終究是春天了。連天山頂上的雪也開始了低音提琴的縈回,仿佛一輩子都不想結束。那雪呀,像光一樣白。

“那個村子有三戶姓方的,其中一家的老人九十多歲了。”我對女人說。

“還有姓張的一家。”我說。

“咦,那不就是我們村子嘛!”放羊的女人聲調里飄過一陣風。

“就這條路,往上就到了。”她用笑開的下巴指了指左邊的這條路。

“不就是我們村子嘛!”她自己又笑了。

我也笑了。我一樣不知道自己來的地方叫什么,也不知道我要去的地方叫什么。

很多人都不知道。

村子在路的左側,路窄得只夠三頭羊并排,擠一擠,夠四頭羊。再要有第五頭羊硬擠,便是要掉到路右邊的深溝里去了。掉下去,羊保不準會摔斷脖子,死了;或者摔斷腿。摔斷腿,也只能死了。

但雞不會。雞有翅膀。雖然飛不了高,可它飛得了低,胡亂扇動一下肥厚的翅膀,胡亂地就連跑帶飛到溝底下了。

下了溝,順右爬上去,便到那陣陣旋風的坡上了。

坡往上,一直到頂,便到被山隔出的那一小塊天上了。

這一戶方家不想讓雞連跑帶飛到溝底下去。在溝底下,或者到對面山坡找一只雞,比翻種一塊洋芋地還吃力。何況,溝底下那塊洋芋地還只翻了一半。新翻出的那部分土一塊一塊新新地立著,未翻的那部分土一大片舊舊地躺著,讓人微微地有些著急。但還是要休息一會兒的,方家這六十多歲的男人已經低著身子翻了整整一個上午,實在是翻不動了。就爬到溝上頭的路沿上坐著,像隨便立在那兒的一塊老石頭。

“這山上有野狐貍。”他看著對面的山坡,有一下沒一下的,像是在給對面的空氣說。

山坡上,那一陣一陣旋著風的芨芨草比剛才更多了姿態。

“早些年,山上還有狼,”他繼續對著山坡,“都是一只一只的。有一次,就十來米遠的地方,它看著我,我也看著它。它不動,我也不動。看了好一陣,它轉身走了,我衣服也被汗濕透了。”他的臉色卻淡然,像在說今早吃的啥飯。

他一輩子經過的事太多了。所以,當我正為溝底一塊尚未融化的小山一樣的冰竟然透著青綠色感到驚奇的時候,他已將目光從那冰上快速滑過,轉頭去看院門口那些雞了。

這一個冬天都未曾流水的溝,突兀一塊冰出來,且透著青綠色,固然是少見。然而,這跟日子有什么關系呢?于他而言,跟日子有關系的是這些雞。除溝底下那塊地里生出的洋芋、溝上頭院子菜地里長出的那些菜,以及山坡上正打算冒綠煙的幾塊冬小麥,在這戶方家人的天地里,就這些雞生出的那些雞蛋最厚實,也最長人的精神了。每天早上定數一個荷包蛋,在開水鍋里鋪得中間白鼓鼓的,邊上綴著花,心里那叫一個踏實。

還能存一些出來,萬一哪個兒女突然間回來,可以籠好幾層在手編的草籃里,讓他們帶一些回去給孫子吃。

一個雞蛋盡夠孫子一天的營養了,這才是天底下最要緊的一件事。

就說到了孫子。又好長時間沒見到了。每天總是想,總是想,把這方家男人想得臉黑皺了不少,胡楂快趕上山羊的白了。也沒見孫子被想回家來幾次。

“一打電話就說忙,一打電話就說忙,感覺天底下就數他們最忙。

“你說,我們也活一輩子了,也沒見忙得連回家看爹娘的時間都沒有。

“好像這山虧著他們啥似的。”

男人像終于遇見一個想聽他抱怨的人,來不及似的說。

前些日子,他把那些雞的翅膀從離肉根不遠處剪斷了,為的是不讓它們飛到溝底下爬到對面山坡上去。可自從兒女們的翅膀壯了飛出這深山之后,卻很少能見到他們了。

“只能等到我們死,他們就回來了。”男人看著那些雞,面無表情,又似乎夾著什么表情。

“死了,他們肯定會回來的。”

我有些害怕起他的聲調來。

“那就等我們死了,他們回來。”

他加重了語氣。

我的心猛地跳了一下,慌忙將視線從那張沮喪的臉上移開。

一陣風過,地上一層浮土,細細地跟著跑。

男人對面,院門旁側一個干草頂的土棚上,一扇小小的窗戶黑黑的,像畫在干裂的黃土墻上,旁邊黑黑的粗線寫著兩個字:羊圈。

“是小孫子寫上去的。”他說。

——我仿佛看到一個小男孩正踮著腳用毛筆往墻上畫那兩個字,樣子有些吃力。

“他非要寫。”

——那男孩固執地抿著嘴。

男人突然又笑了,像揉皺的一團紙瞬間被展開。眼睛亮亮的。

他身邊閑逛的那幾只雞可真好看!身子肥肥的,屁股圓墩墩的,像動畫片里戴著頭巾挎著籃子的雞大嬸。

它們邁著八字步,逛到路沿處便自覺地停下來。

它們飛不下溝底了。

它們肯定連飛這件事都忘了。

“等我們死了,他們肯定得回來。

“從很遠很遠的烏魯木齊回來。

“坐很久很久的車從烏魯木齊回來。

“這位女同志,你說烏魯木齊是個啥樣子啊?聽說那里光一條街就比這山里的一條溝長。還寬。還好多好多條街。那得大成啥樣?眼睛都不夠使吧。

“你說,都一把歲數了,連烏魯木齊都沒去過。

“唉,實在是太遠了!

“得趕好幾天的驢車,——那個時候。我家里那個女人啊,我那幾個兒子姑娘啊,好幾張嘴啊,等不住那好幾天的驢車。

“都籌劃過幾十次了,結果一次也沒去成。”

……我靜靜地聽著。

“那你現在還想不想去烏魯木齊看看?”當問出這一句,心里竟有些難過,看對面山頂上的那一塊天似乎更小了。

“當然也想去了。烏魯木齊多好啊,那么大的地方。”

他說“那么大”的時候,眼睛里閃過一道細細的光,很快又不見了。

“可惜啊,去不了了。前一陣,坐車到十幾里地之外的英格堡鄉,一路晃的,把心都晃出來了。老婆子還暈車。

“唉,這輩子指定去不成烏魯木齊了!去不成嘍!”

男人把那個“嘍”字的尾音拉得很長,像一條寬路在眼前被拉得越來越窄,最終窄成了一根線,消失了。

就只能繼續在這溝里守著,像那些被剪斷了翅膀的雞。

兩只一輩子守著這深山的蘆花雞。

幸而是兩只,——家里的女人還伴著。

這女人,她年輕時可是村里最漂亮的女人。臉嫩得能掐出一把水,眼深得能把一個男人淹醉,身體柔得像阿克蘇棉花地里長出來的棉花,說話的聲音又在這院子里一閃一閃的,簡直比春天地里剛冒芽的苜蓿還新鮮。

還賢惠。有那么一段日子,家里灶臺上黑黢黢的鍋無米下炊,一家人的心和身體比鍋里那一個空還空、比那無數個空還空,以至于那女人都被風擺成一截枯樹枝,立起時比一片紙還要輕了,卻仍是像老房子中間那根立柱一樣立著。

像另一根立柱那樣挺挺地立著,把老房子一直撐到現在。

如今,女人老了,男人也老了,曾經的那些新鮮啊,受過的罪啊,都已經化成灰落在了日子底下。有時候,老兩口坐在夕陽的墻根處,感覺腦子里昏昏的,很多曾經的好事情竟都想不起來。

也就不去想了。

“咦,說好的今天她負責放羊,我挖這塊地的,也不知道這會兒她羊放得怎樣,背壺里記沒記得帶水。”

男人站起身,眼睛長長地往院子旁邊崖上頭女人放羊的那一處看。他其實也是個俊男人,眼睛大而深,眉毛粗粗的,一張線條硬朗的臉,只不過都被皺紋密密地網住了。

又進了院子。

院子里真干凈,像一陣勁風剛剛經過。屋子里也干凈,像幾十年來一直就那樣干凈。

“這緊關著門的屋子里是啥?”我問。

男人先是笑著不答,看我一直看他,便開了口:“一個好玩的東西,你進去看看。”我側著臉繼續看他,摸不準他笑里的另一層意思。但還是進去了。屋子正中停著一口漆著紅面的棺材,面板勾著鮮艷的牡丹花。

我失聲退出來,心怦怦地跳。

男人看著我,憨厚地、平靜地笑。

我又進到他們睡覺的屋子。有些暗,只炕頂著的后墻上一扇巴掌大的窗戶透進一方光。從那一方光看出去,正是那寫著“羊圈”二字的土棚。還有旁邊的雞圈,驢圈。尤其是夜晚,這墻后一有動靜,欠個身就可以從小窗戶看出去。

臨出院門,看到鐵柵門的底杠上,用草繩綁著一只舊得再也穿不住的布鞋,門開門關都跐著地。就像一個人想走,另一個人絆腳想把他留住。

又像,你這門啊,把該走的都送出去,把該留的都留下來吧。

走的都走了,留的也都留著,就安心地等某一日去那“好玩的東西”里長睡吧。在這高高的被山隔成的那一小塊天的底下等。在越來越少的話語里等。在漸短漸暗的天光里等。偶爾生出的一些難過,也讓它像閃電一樣。

樹總有長到老的時候,像從浮土里不小心冒出臉的老樹根那樣老。

而人從初次醒來,到最終那一次長睡,也無非是在這樣的走和留中,給自己的臉刻上一道道深深淺淺的曲線,給自己的手磨出一個個看不見又很清晰的深繭,到最終睡去的時候,臉上的曲線手上的深繭都被這平常的散碎的土抹平,每年的幾個特定日子,上面插些絹紙做的花,從遠處看,就只“鮮艷”這個詞能夠確切地形容了。

另一戶方家的天就更小了,大張著手臂也比不到院子外面去。男人有一次膝蓋磕地,地把膝蓋磕裂了。女人有一次摔下坡,坡把一條腿劈開了一條縫。

年輕時干活跑丟的鈣,年老曬再多的太陽都找不回來。年輕時父母做主,把他們一起放在這個院子里長;年老時,地和坡做主,把他們牢牢拴在了這院子大的一塊天底下。

兩張曾經緊繃繃的臉,被院子大的這一塊天安了一個土黃色的框,掛成院墻上最后兩張枯樹皮。

這些,只有遠處琴音一般的天山記得,它用雪把一切都默默地藏起來。

聲音卻無論如何都藏不住的。

老年的女人說,這塊洋芋種可以按芽切成八塊,讓兒子點到八個土窩里,長成八株洋芋苗。到秋天,可以收到至少十六個洋芋。男人說,留出一些地方給那些鷹嘴豆吧,它們也得活。這洋芋種,讓我把它切成四塊,每塊兩個芽,讓兒子點到四個土窩里,一樣可以收到至少十六個洋芋。

就吵起來了。

熱烈的吵架聲,仿佛有形,帶著棱角;仿佛有色,灰色的那種。惹得攤了半院子、已切的或未切的洋芋種也跟著吵,在男人女人的手底下往左往右胡亂地跳。那些無辜的鷹嘴豆們,則悄悄地藏在儲存糧食的那間狹小屋子里,一聲都不敢出。

院子上頭那一小塊天聽到了,由著他們吵,一會兒飄一片云過來,一會兒刮一陣風過來,再晴上那么一會兒。

中年的男人說,兒子該讓他自己長,上學的路再遠也得他自己走,走著走著,他的腳板就硬了,結實了,走哪兒都不怕了。女人說,村子走鎮上十幾里山路,兒子上一趟學就要走一個多小時,你騎驢捎他一兩次能把你累死還是渴死?如果不是嫌路遠不再去上學,何至于如今連個大學都沒上成,都該娶媳婦了,還這一頭那一頭地到處找工打。

又吵起來了。吵架聲惹得院子靠崖頭那一處的杏花的花瓣紛紛地往下落,落一片是他們吵出的一句,再一片是再一句,等到他們吵累吵乏了,地上已經厚厚一層杏花瓣了。那時,男人女人的腿還好著,頭上的天還是對面山頂略大些的那一塊天,但離他們有些遠,既飄不過來一片云,也刮不過來一陣風,就只遠遠地瞟他們一眼,該晴還是晴,該陰還是陰。

青年的女人說,我娘把我嫁過來,為的是聽說你人本分。可你成天在外面喝酒、閑逛,家里的事管都不管。昨天那么大的雨,崖頭上的土都垮了一院子,再垮就要埋住房子了,你究竟啥時候挖?男人哈著昨天的酒氣,說,我娶你過來,為的是聽說你賢惠,讓你來熱炕頭的,不是聽你說冷話的,趕緊的,給我倒一杯熱開水去,早上的飯怎么還不做?

就吵起來了。先是熱烈的,嗆得一屋子的煙火。待到女人一扭身要跑出院門,男人趕緊起身去追,硬是給掰回了屋。吵架便成了沙沙的聲音。男人涎著臉說,崖頭今天就挖,今天一定給挖出來。女人轉而哧哧地笑,挽起袖子去做早飯了。

一片紫色的云經過,笑了笑,走了。

崖頭從還未住進房子時便開始挖了。由父親那一代開始,從擠不過五頭羊去的那條路的邊緣,斜斜地沿著山坡挖,挖走一千方土,挖出一塊傍著崖頭的空地,空地上建起院子、房子、菜地,栽上一棵杏花樹,成了一個家。

還得繼續挖。屋子側墻那一頭的崖,天一下雨就滑坡,土簌簌地往側墻上撞,桶粗的木頭都頂不住。得挖出兩堵墻寬的天,給下次來的雨留個通道。這山上的雨可惹不得,急了會騎著坡上的土來壓呢。留出兩堵墻寬的天,讓雨走得心里順暢些。

雨一順暢,人也就順暢了,天也就順暢了。一輩子就這一方天,就這一院房。一輩子,也就只為這一方天,這一院房。可這一輩子的雨啊,卻從來都多了少了的沒有停過。

那一日,老了的男人抬頭看著天,輕著聲音給老了的女人說,我呀,和你吵了一輩子架,挖了一輩子崖頭。

那一日,老了的女人也抬頭看著天,輕著聲音對老了的男人說,你呀,不吵架,天怎么能快快地黑下來?不挖崖頭,頭頂上的雨早就把我們埋掉了。

再一戶方家的老人已經不抬頭看天了。九十二歲的年齡,天的大天的小,對于他早已是無所謂。他只低頭看著地。他仿佛在找地上老祖宗留下的腳印。

據說,那腳印是從南邊的浙江一路循過來的。路還走了一半時,那腳印清晰地聽到這山上柴火的炸裂聲,噼噼啪啪的,震得人心頭狂熱。就直奔了過來。柴火燒起,舊年清寒的身子很快就回暖了。

然而又不能肯定,因為連他的父親爺爺對此都有些含糊,總感覺像天邊閃過的一道白光。又說是從甘肅武威那一帶走過來的,一樣為著柴火的烈。那個時候,武威還是茫茫戈壁,除了遍地石頭,木柴少得像大旱時的雨。

也無從實證,為什么口傳下來的竟不是武威土話呢?唯一能夠確定的是,加上老人自己,這個村子里的方家,在這兒已足足住過去五輩子人了。

五輩子啊,早成一棵根深萬里的大樹了。雨啊雷啊撞著它,也不過多了一層護身的甲。只是,到了他這輩子,眼看著樹上的枝葉竟漸漸地散盡,往前伸的枝杈都被厚厚的大雪阻斷了。這個曾叫方家溝的村子,二百多戶豐腴人家,竟一路走一路丟,枯成了如今只剩四戶人家的馬場窩子村七組。

老方家一路走來的腳印,九十二歲老人就是趴在地上摳一層土,也難找出它的蹤跡了。

是什么時候叫成馬場窩子村七組的呢?

誰知道。興許自來就有這個名字。

說清雍正年間,這里曾有一個軍馬場,千乘萬騎的馬,赤兔、白龍、烏騅、黃膘、花斑,洋洋一個無邊無際。

那女匪頭子騎的是哪一種馬呢?老人偏著頭想年輕時候的事。

年輕那時,逃荒的人看到這里的山那么高,這里的溝那么深,這里的柴火那么多,以為可以把心敞敞地放在這里過日子。不承想,這深山放養出的土匪比其他地方的更野,殺人的刀比瞟人一眼的速度都快,“噌”一下。

女匪頭便是其中的一支,滿目的蕭殺將本該精致的一張女人臉淹沒在生鐵一般的黯影里。只可憐那些逃荒的人,成日里只一個“藏”。今天藏溝底下,明天藏山洞里,再幾日又不得不到十幾里地之外的鎮子上。一院房子藏丟了,一身衣服藏爛了,一張臉藏成了天干地裂的野人頭。

仍免不了被殺、被搶。

“你說那女匪頭,腿都斷一條了,竟還雙槍跨馬左一下右一下地甩,她那股子惡勁到底從哪兒來的啊!

“就該被解放軍殺!

“殺他個片甲不留,殺他個一千次一萬次!殺他個……唉,咱們的解放軍也有好多被土匪殺了啊。那些斷了腿的,少了胳臂的,瞎了眼睛的,缺了耳朵的,后來也活得不好。

“實在是太慘了!好人不當兵,好車不攆釘啊!”

……老人低下頭,將雙臂環抱在胸前,一只手下意識在一片衣襟上摳,不停地摳,不停地摳,似乎想要把年輕時經歷的那個“慘”字從心頭上摳下來。

那一塊衣襟早已被摳得泛白,浮著薄薄一層毛。

九十二歲了,方家的這個老人實在是不年輕了。他的牙禿了,他的骨頭衰了,他的聲音啞了。

他說:“你幫我看看,今天下不下雨?”

“不下啊,我地里的土豆還沒種呢。”

他說:“這清油,我得給你多少錢啊?”

“哦,是送的啊,我今天可是遇上好人了。”

他說:“這滿院子的桶啊罐啊瓶啊,都是用來下雨天接屋檐水的,屋檐水是用來洗衣服、喂牲口的。”

“你幫我看看今天下不下雨啊?”他說。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聲音散散的,像在一個虛空的夢里。

他說的這些話,都是他旁邊的兒媳婦翻傳給我的。我聽不清他說的話,他像嚼了一嘴的干糧食。

我也聽不懂他說的話,既不像浙江的口音,也不像甘肅武威的,更不像來這馬場窩子村討生活的四川人、山東人、山西人的。

經了五輩子的話,每傳一輩子都會被風抽掉一些。

等五輩子傳完,剩下的話也就不多了。

老人慢慢地轉過身,穿過玻璃墻的房廊,進了屋子。他又去給自己剃頭了。就像我剛不小心闖到他屋里,看他赤裸著上身,后背像魚鱗一樣白而皺,薄薄的一層頭發濕濕地抿在頭頂。

他還可以自己剃頭發,在兒子兒媳忙得騰不出手的時候。

他還愿意多說話,坐在院子一張空空的舊床上,腦子里全是年輕逃匪時的那一段東奔西走。還有,那個女土匪。

等到有一天,他終于剃不上自己的頭發,說不出想說的那些話,這個枯瘦的、常常發怔的、用手指不停地摳著衣襟的老人,就從此不見了。

這個曾用腳丈量過一座山的高度,用嘴清數過一棵杏樹上的葉子,用手在一個山坡上勾出一道道細紋的老人就不見了。這個腦海中曾有一匹馬嘶鳴而過,它渾身的鬃毛像天山的雪一樣白的,這個老人就不見了。

不會再有人想起他。

誰也不會。

誰也不會想起誰。

終有一天,那對路邊放羊的夫婦也會不見的。連同他們的姓氏,他們是這個僅剩四戶人家的村子里的唯一的張姓。是這個姓氏,把他們安放在這條向天山而行的深溝里,慢慢地長成了一棵樹。

也是這個張姓,讓他們在這條深溝的另三戶方家人那里,被視為飛鳥不經意攜落的一粒種子,雖然生了根發了芽,甚至開了花結了果,終究是輕飄飄地從別處落下來的。

太多人喜歡看著天想事情,好像天上有無數的事情可以想。但真正能讓人心安的,卻終是地上的那些事。地上的事是扎了根的,穩,踏實,不易搖動。你說,方家人都把五輩子的根扎在這兒了,憑張家只一輩子薄薄的那點須枝,能比得了嗎?

想都不該去想。

張家人知道這個理。他們從不會觸動這深溝里方家的哪一個根須。包產到戶分地的事。兒子和方家幾個兒子打架的事。自家狗誤咬了方家人被方家打斷腿的事。七七八八,林林總總,占理不占理的,但凡方家人氣勢一高,自個兒趕緊就往后退。這世上的事,哪有那么多理不理的。風刮過來,哪片葉子都躲不過。

保一個平安順當的日子吧,這才是最大的福。

誰叫村里就只自己一戶張姓呢。

就像山頂上那棵孤零零的樹。

所以,張家人也就不會太用力記住這村子就叫馬場窩子村七組。他們連從哪里來這件事也高高地擱起來。曾經那只攜他們來的飛鳥,經過這里時連低頭看一眼都未曾有過,你說他們能到哪里去想?

無來處,去又那么渺茫,就糊涂著吧。

也難免孤獨。沿溝綿延幾公里,整個村子夜晚的燈光,唯他張家獨獨地落在山的最深最遠處,簡直就是這路這溝這山的一個末影子。且是夜晚的影子,常常地與深山重疊在一起,讓人總也看不大清楚。清冷,寡淡,連星月都不免要生出一些傷感。

然而又怎樣?村子也就只剩幾個老人了,每家的屋墻裂了也不會太精心地去修理。一切都不過一個“等”,房子,院墻,鐵柵門,羊圈,杏樹,草垛,柴火,驢叫,狗吠………

等這一切都不見了,屋墻的裂紋連成了一大片,不再有炊煙在村子上空升起。

到那時,誰還在乎它冷不冷清呢。

到那時,一切都歸于無了。

無花,無風,無茫茫一片。

馬場窩子村七組,它嗒嗒的馬蹄聲也就遠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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