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玲
(作者單位:云南民族大學)
呂翼的2019年,是文學創作上豐收的一年。他連續出版了四部作品集,還在全國名刊上發表三個中篇小說、一個短篇小說。對一個市級黨報總編來說,身兼重任,公務繁瑣,文學創作只能是業余時間進行,能收獲這樣的文學成果,值得祝賀。同時它體現了一個人對文學的熱愛和忠誠,也飽含著一個作家為文學付出的辛勤汗水。
一
呂翼的長篇小說《寒門》2017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發行,2019年又由中國文史出版社再版,在文壇再度引起關注,一時間“眾說紛紜”。說明這是一部讓讀者和評論家有話可說的長篇小說。因為小說的取材就是一大社會熱點,容易在讀者心中引發共鳴。中國式高考,原本就是千家萬戶關心的大事,更何況小說選取的是“寒門”學子的高考為表現對象,更能引起讀者的閱讀關注。
《寒門》以烏蒙山區一個偏僻山村為小說背景,這里的村民改變人生的想法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考上大學,走出窮山溝,到大城市里去生存,獲得另一種全新的人生。這是一種充滿理想主義的追求,但是同樣是一種悲壯而痛苦的追求。小說中的一群寒門學子在求學路上掙扎拼搏,努力奮斗,所有的努力都朝著有朝一日能奔出寒門的夢想而去。這樣的選材,已經為小說奠定了悲劇的基礎。
小說中的人物有著不妥協的精神,他們有的堅持與高考抗爭;有的懷著在普通人看來虛無縹緲的科幻夢想,生活在一個不為人理解的世界。讀書、考試是他們在苦難深淵里改變命運的唯一通道。小說中現實與理想交融,苦難與陽光并存。“谷殼里的天空,小中有大,底層人物的命運,實中見虛”。小說展示了鄉村學子鍥而不舍的眾生相,可以視為一部高考歷史的備忘錄。
《寒門》觸碰到了中國底層百姓敏感的痛點,所以能讓讀者感動和思考。小說中人物身上所體現的既是家庭和個體的命運,也是中國社會某一階段的縮影。巴爾扎克說過“長篇小說是一個民族的秘史”,當一個時代處于轉型與變化的時期,小說有義務記錄下一個民族心靈的震痛與騷動。對中國鄉村的民眾而言,天空和土地構成了他們的人生舞臺,生存的通道比較狹窄。高考,是鄉村“讀書人”改變命運的重要通道。1977年恢復高考,無疑為一代學子打開了一條上升的通道,有人曾用“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來形容當時的狀況。它給中國當代社會帶來的沖擊和影響,確實應該載入史冊。《寒門》把表現視角聚集于高考對人物命運的影響,是一個獨到的選擇。更何況小說中的人物出身于“寒門”,高考對他們來說,更是多了一層悲壯的色彩。古代的寒門,泛指庶族。對此古人早就有明確定位,“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勢族”。現在的寒門,泛指家境貧寒的家庭。一個“寒”字,飽含著世間無盡的酸楚,也意味著這道門里走出的人物,注定了將會比別人體會更多艱辛與曲折。但是對小說創作而言,這倒是一個極好的取材天地。
《寒門》是呂翼小說長期堅持關注底層的收獲,也是一個作家良知的體現。他力圖通過小說來記錄和探尋時代轉型之下,底層人物心靈的變遷史。為此他把小說的環境定位于一個名叫碓房村的烏蒙山村,這里雖然貧窮但卻把讀書看得至高無上,砸鍋賣鐵也要供自己家的孩子們念書。村民還自發建起“孔廟”,供奉大成至圣先師孔夫子的塑像。每年孔圣人的生日,全村要舉行隆重的祭孔典禮。鳴炮、迎圣、讀祭文,一切都無比虔誠,讓人感動。帶有諷刺意味的真相是,碓房村人重視讀書并不是因為他們真正懂得尊重知識,而是因為他們知道讀書是改變命運的唯一通道。推崇讀書,只是表層現象;渴望改變命運,才是人物心底最真實的理想和追求。或者說濃重的功利性,為這個村莊的讀書氛圍籠上了一層荒誕色彩。小說第13頁交代,村里的大姓人家,出過舉人、進士、秀才。當代出過廳官,再低一點能當上老師、醫生、鄉鎮文書,也都比當農民強幾倍。真相揭開后,村民供奉孔圣人的行為,多少有了一些荒誕性。重視讀書的后面,隱藏的是中國底層百姓對美好生活的追求與向往。而他們對美好生活的定位,就是出人頭地,讓人敬仰,然后光宗耀祖。不能指責他們的境界低,而是借此看到了中國鄉村悲劇與荒誕相雜糅的復雜性與現實性。
小說開篇描寫了馮敬谷夫妻二人面對四個孩子都需要上學的困境,只能讓他們通過“拈鬮”來決定能否繼續上學。這是一個折磨父母和孩子心靈的過程,也是展示小說中人物命運的開端。它預示著在貧窮面前他們讀書的過程,也需要和命運“拈鬮”,人根本無法把握自己的命運。在后面的情節中,馮家長女馮天香離家出走,外出打工。長子馮維聰患精神分裂癥,沉湎于制作機器人的夢想中不能自拔。次子馮天俊執著于高考,卻始終不能考上自己理想中的學校,以至于創造了參加高考十五次的記錄,考到自己的孩子都五歲,他還要堅持考第十五次高考。而目的就是需要一張文憑來證明自己的人生。小說中唯一的高考“學霸”馮春雨卻不是馮家親生的女兒。她一次次參加高考,錄取后又選擇復讀,目的就是想為馮家掙錢還債。最后她考上名校遠走高飛,功成名就后才回鄉“省親”……小說中人物的命運,都和“高考”脫不開干系。圍繞高考,他們在命運的漩渦里掙扎起伏,經歷著一個個人生的悲喜劇。
《寒門》的悲劇性是深沉的,它隱藏在人物的命運和行動后面。展現了一群出身寒門的學子在人生路上的努力與掙扎。高考是通向人生全新命運的大門,但是要進入這扇大門卻要經歷重重難關和無數艱難險阻。而“寒門”猶如一個撕不去的標簽,終與人物的命運糾纏不清。馮天香只能依靠出賣身體來改變命運,馮天俊以與高考的對抗來表現自己對夢想的執著,馮維聰則逃避于自己的世界以創造機器人為樂趣。他們都曾經努力掙扎過,付出了生命最寶貴的年華。
《寒門》的荒誕性也是明顯的,有人說“荒誕是對人生的無意義的虛無性的審美感悟”。而荒誕性是文學象征意象的形象特征,指作家有意創造出不合常理、不合常形的形象以達到揭示某種哲理或觀念的目的。小說中的馮維聰,原本天資聰明有望考上大學。但是因為家境貧寒,因為身為長子要讓著弟妹。他的精神壓力終于在高考時爆發出來,患上了精神分裂癥。而就是這樣一個眾人眼中的“瘋子”,卻有著一個與眾不同的夢想:他想“飛起來”!所以他造飛機、造機器人,做的全是世俗之人所無法理解的事。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自得其樂。他的存在,既是對現實的諷刺,也是對現實的超越。這是一個富有精神特征的文學形象,可以視為一個反抗絕望的英雄,一個靈魂在痛苦中掙扎的形象。他傳達了作家充滿理想主義精神的痛苦,這痛苦銳利而深刻,已經隱含了現代主義的色彩。
《寒門》是呂翼小說創作上的一個高點,它體現了呂翼對社會、人生的深入思考。深刻地切入歷史,記錄下它的輪回,以及在歷史縫隙中沉淪的眾生,這是作家悲憫情懷的體現。正如著名評論家李敬澤所言:“《寒門》是最現實也是最歷史的故事。”他還用了“沉郁頓挫”“悲天憫人”來形容這部小說寫作上的特色。著名評論家賀紹俊也認為:“當高考成為鄉村子弟擺脫貧困和卑賤身份的唯一途徑時,不僅會創造“雞窩里飛出金鳳凰”的歡喜,而且也會造成難以想象的人性扭曲和人間悲劇。《寒門》非常真實地描寫了這一社會景象,令人唏噓,也令人沉思。”這些評論從一個側面證明了《寒門》的審美價值。
二
呂翼2019年出版的還有中短篇小說集《馬嘶》(作家出版社2019.6),為“中國少數民族文學之星叢書”之一。中短篇小說集《來自安第斯山脈的渴望》(成都時代出版社2019.5)。這兩部集子收入的是呂翼近年創作的幾部中短篇小說。從題材上看,它們從歷史到現實都有涉獵,表現視角比較廣泛。鮮明的地域性和民族性,是這些小說的共同特點。
呂翼筆下的歷史,是經過精心選擇的歷史,它的地域性、民族性都比較突出,這一特色主要體現在《冤家的鞋子》和《馬嘶》這兩部中篇小說中。這是背景、人物、故事都互相關聯的兩部作品。時間設定于20世紀30年代抗日戰爭前后,以烏蒙子弟奔赴臺兒莊抗日為時代背景。但是小說并沒有正面去寫戰爭,而是從小人物的命運、情感入手,以一雙鞋子為線索展開故事。圍繞這雙鞋子的歸屬,把小說中三個人物的愛恨情仇、曲折命運聯為一體。原本只是一雙普通的鞋子,以“冤家”而冠名,就突出了鞋子背后的復雜意蘊。
小說中的男主人公名叫烏鐵,作家賦予他夷人(彝)的身份。他從涼山渡過金河(金沙江),來到一個名叫楊樹村的漢族村莊。烏鐵出現的“前因”是尋找他幾年前見過的紅軍。他一邊流浪,一邊掙錢,一邊找紅軍。而他出現的“后果”,卻是在無意之間改變了一個名叫開杏的漢族女孩子的命運。開杏被烏鐵“順路撿到”,失去了自己的戀人,也失去了原本寧靜的生活。在命運之手的捉弄下,烏鐵、開杏、胡笙,三個人物命定地糾纏到一起,上演了一曲人間悲歡離合的戲劇。小說的構思非常精妙,把一對毫無關系的男女置于特殊的背景之下,在愛恨情仇中苦苦掙扎。而開杏原來的戀人胡笙的身影,更讓這種關系陷入水深火熱。在這個看似無解的三角關系中,“日本人快要打進來了”成為解決問題的轉折。“開杏身邊,兩個不同來歷、不同身份、不同民族、不同文化的男人,在大難來臨之際,居然有著相同的理想和主張。”國難面前,個人恩怨可以退居其次。兩個男人一起奔赴前線,方顯烏蒙男兒的血性本色。
而一雙鞋子,在小說中起到重要的作用,串起烏鐵和開杏復雜的感情糾葛。當初開杏正是因為在谷草堆邊給戀人胡笙做鞋,才意外被路過的烏鐵擄走,她對烏鐵的恨的種子由此而種下。她以始終不愿意給烏鐵做一雙鞋子,作為對這個改變了她命運的男人的懲罰。如果說開杏命運的改變出自于生活的偶然,那么戰爭這個必然因素則改變了三個主要人物的命運:在國難面前,血性男兒烏鐵和胡笙一起奔赴抗日戰場。最后胡笙在戰場下落不明,烏鐵拖著傷殘之軀返回故鄉。當開杏終于愿意讓他穿上自己親手做的鞋子時,卻發現烏鐵已經在戰場上失去了雙腳。小說揭示了一個哲理:命運總是陰差陽錯,在意想不到的時候發生意外,出現轉折。
《馬嘶》發表于《人民文學》雜志,是烏鐵和開杏故事的延伸與發揮,比前一篇小說更增加了對人性美丑善惡的透視。這篇小說中,馬是串聯情節的線索,也是一種具有象征意味的動物。烏鐵、胡笙在國難面前的大義,和開貴的卑微猥瑣行為,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作家安排在戰場上消失的胡笙死而復生,騎著烏鐵的馬奔赴遠方,代表著對一種理想和精神的贊美與向往。
呂翼在小說集《馬嘶》封底有一段創作感言,解釋了他在寫作題材上的追求與堅持。他說:“金沙江是眾河之神,兩岸山高河深,險象密布。與河共生的人們,用命,用愛和痛,上演著無數驚心動魄的故事,生生不息。我有限的文字,無法承載這樣一個宏大而沉重的主題。我覺得一兩個中短篇,根本無法表達我對馬老表們的敬仰和內心之痛。”老表,在烏蒙方言中,相當于兄弟。馬在小說中出場不多,卻始終和人物的命運相關聯,經歷著種種艱難曲折。所以作家不忍心讓它死亡,而是安排它和胡笙一起奔向光明的遠方。
在這兩部小說集中,呂翼的視角在歷史和現實中穿梭往返,盡力表達出他對故土的摯愛。他說:“這片山河給我命,給我活,還給了我這么多的資源。這里面藏金匿銀,還有無限的高貴。我就在想啊,我是富人了,我這一輩子夠受用的了。那我就這樣寫下去,寫令人尊敬的馬老表,寫讓人揪心的親人們。”翻開呂翼的小說,無論歷史上的烏鐵、胡笙,還是現實中的覺布、格布、阿枝、卓雅,他們都是作家心目中的親人,是他用生命捂出溫度的人物。從《石頭江湖》《來自安第斯山脈的渴望》等小說中,都可以體會到他對故土的深深情懷。他筆下的人物大多是沉浮于生活波浪中的小人物,他們渺小而卑微,總是被命運驅趕著前行。但是身上都有一種堅韌純樸的品質,如同金沙江邊的巖石一般讓人難忘。
民族性和地域性,要在一個作家的創作中形成鮮明特色,需要長期執著的堅持與努力。呂翼以他的小說創作,繼續不懈地追求著、實踐著。
三
《比天空更遠》是呂翼2019 年由浙江少兒出版社出版的一部長篇兒童小說,取材于彝族歷史生活。可以視為他在小說民族性追求上獲得的重要成果。
呂翼近年來對兒童小說創作情有獨鐘,他創作出版過長篇小說《疼痛的龍頭山》《云在天那邊》《嶺上的陽光》,短篇小說《鶴兒飛呀飛》《水冰糖》等多部作品。其中《疼痛的龍頭山》以自然災害——地震為背景,描寫彝族少年大洋芋獨特的成長經歷。彝族的歷史文化、民俗風情滲透其中,使這部作品體現出濃郁的民族特色。一個民族作家在創作過程中,可以表現各民族的生活。但是他的母族文化一定是他心靈深處最豐富、最深厚的礦藏,一旦時機成熟,他會用筆墨去開掘這個礦藏,描繪出一幅璀璨的民族歷史風俗畫卷。長篇兒童小說《比天空更遠》,可以視為呂翼兒童文學創作中的一次重要突破。
《比天空更遠》作為浙江少兒出版社“新中國成立 70周年”獻禮作品,以涼山彝族從奴隸制直接過渡到社會主義制度為歷史背景,形象地書寫了以覺格為代表的彝族兒童,在這一歷史變革中的鍛煉和成長。新中國的成立,新生活的到來,為彝家孩子帶來了全新的未來。類似的題材我們曾經在李喬的長篇三部曲“歡笑的金沙江”中看到過,但那是從成年人的視角出發,全面表現時代變遷下的民族生活。呂翼的這部兒童小說,取的是兒童視角,以一個夷家孩子覺格的經歷,表現了金沙江兩岸彝族地區在時代變革中的曲折波瀾。
這部小說有幾個特色值得一說。
第一,故事線索單純中隱含曲折,符合兒童小說的風格。
兒童小說因為閱讀對象的不同,故事情節不宜過于復雜。但是單純不等于簡單,對于兒童讀者來說,他們閱讀小說的目除了審美的需求,還需要能從中學習到成長的知識。社會生活的復雜與人生世事的多變,決定了兒童小說不應該以簡單來應對。《比天空更遠》在這一點上把握得很好。它的故事背景設置于新中國成立之際,故事發生的環境是金沙江兩岸的彝族地區。作家選擇在時代動蕩變遷的背景下,來展示一個夷家孩子覺格成長的曲折經歷。對今天的小讀者來說,內涵豐富而又有適度陌生化的民族歷史題材,可以滿足他們對世界的期待與探索,從而產生很好的閱讀效果。
覺格一家三代,都經歷過一些重大的事件。他的爺爺倘惹是狩獵高手,曾經親自見證過劉伯承過涼山,與果基頭人喝雞血酒結拜兄弟的歷史場景。他的阿爸曲木,不堪忍受壓迫逃到江對岸參加紅軍,成長為一名解放軍指揮員,現在回到金沙江邊為涼山解放而奮斗。而覺格面對的則是新中國的成立,這是一個具有歷史性意義的重大事件。它對金沙江兩岸的彝族地區來說無異于掀起了一場驚濤駭浪,改變著一個民族的命運,也改變著無數個體生命的命運。
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覺格所經歷的事注定了會是不平凡的,充滿艱難曲折。但是經歷黑暗之后,也注定了他的人生將會走向光明的未來。可以看到,他們一家三代的精神基因中,都有一種不甘心忍受壓迫,主動追求光明和自由的愿望。這是小說豐富內蘊的體現,也是一個民族內在精神的升華。所以,這雖然是一部兒童小說,從題材上看卻是一部重大之作。
第二,人物形象的豐富性和層次性。
成長,是兒童小說永恒的主題。《比天空更遠》中,主要人物覺格也處于不斷成長的過程中。人物形象的生動性和豐富性,也正是在這一過程中得到展現。成長,意味著要經歷苦難和曲折。小說中少年覺格的成長需要面對幾重人生困境:父親的缺失,頭人的壓迫,國民黨軍隊的欺壓,每一個困境都是對人物成長的磨煉,讓人物從小就處于民族壓迫、階級壓迫的漩渦中。而對每一個困境的突破,都會形成人物成長的一次升華,體現出形象和性格的不同層次。
覺格的阿爸曲木當年不堪頭人欺壓,參加紅軍遠離彝山。如今他已經成長為解放軍的一名指揮員,重新參與到解放故鄉的戰斗中來。覺格母子經過長長的等待,終于迎來了希望和幸福。頭人對百姓的欺壓屬于民族內部的矛盾和沖突,但是在面對國民黨軍隊的共同矛盾面前,也可以暫時得到化解。以鄧連長為首的國民黨殘部,則是夷家人和解放軍的共同敵人,最后終將被正義的力量所消滅。
經歷著如此復雜多變局勢的覺格,注定了其成長會既曲折又豐富。他的形象也經歷著由簡單到復雜,由幼稚到成熟的過程。小說中剛剛出場時的覺格,只是一個單純地懷念阿爹的孩子,希望能有一個胸膛來保護自己和阿媽。而隨著情節的發展,他慢慢學會了和白狗子斗智斗勇,和頭人巧妙周旋。他的人生理想也開始形成和升華:“不做大夷山里的糊涂蟲,要像一只超凡脫俗的鷹,飛往比天空更高遠的世界。”可以看到隨著時代的變遷,一個夷家少年對世界的認知,以及他的人生理想都在發生全新的變化。這是一個向著光明前行的文學形象。
小說中出現的其他人物,也都有著獨立的個性。羅火頭人的剛愎自用,爾沙管家隱忍中的智慧,頭人女兒史薇的天真活潑,都能給讀者留下深刻印象。就是作為反面形象的國民黨兵,鄧連長、刀疤臉、毛胡子,也各有特色。
第三,對民族歷史文化的深入鉆研和運用。
呂翼是一名彝族作家,民族身份對他的寫作有著非常明顯的影響。在他的一些小說中,民族生活的內容隨處可見。這說明作家對自己的民族身份有著清醒的認知和認同。如尹漢胤在為《馬嘶》所作的序言中所言:“作為少數民族作家的呂翼,多年來始終以強烈的使命感,關注著自己民族的歷史與發展,以文學作品展現著現實社會的丑惡現象,歌頌著新時代的民族正氣。”
近年來,呂翼對彝族歷史文化的思考與研究是下了大功夫的,從彝族古代經文到民俗風情,從現實中的山川河流到地名的歷史淵源,都曾經作過細致研究和考察。這是一種對民族歷史文化高度負責的寫作態度。所以到了《比天空更遠》的寫作,他對彝族歷史文化的運用已經到了比較純熟的程度。彝族古老的民族文化、豐富的民族習俗在這部小說中得到了生動呈現。大到各家支間“打冤家”的歷史遺俗,小到生活中飲食、居所的設置,都體現了濃郁的彝族風情色彩。天神恩梯古茲,則是一個民族共同的精神信仰,可以把不同階層的人維系到一起。呂翼對彝族民族文化的精心研究,在這部小說中有了豐厚的收獲。
作為一部兒童小說,一直都要緊扣住人物的年齡和身份來展開情節。小說中為表現覺格的成長,設置了一只受傷的小鷹黑箭,作為陪襯。鷹是彝族文化的傳統意象之一,代表著一個民族古老的崇拜。而在覺格眼中,受傷離群的小鷹和自己孤獨的身世有同病相憐之感。鷹能飛上藍天自由翱翔,則帶給他理想和希望。
這部小說的民族風情還體現在語言上。在人物各具特色的語言中,彝族文化的內蘊也得到了很好的表現。彝族的諺語、俗語在文字中閃爍著迷人的光芒。諺語,彝語稱為“爾比爾吉”,它句子短小,包含豐富的人生哲理,是彝語中的精華。呂翼筆下的人物,對彝族的“爾比爾吉”都非常熟練,經常能脫口說出一些頗有哲理的語句。小說的主人公覺格,從小就能從這些語言中學習人生的知識:“飛得高的是天上的鷹,跑得快的是平地上的馬。”“最好吃的是砣砣肉,不透風的是羊毛披氈。”面對鄧白嘴的威逼,他能用“山大壓不住泉水,牛大壓不住虱子”的道理來安慰自己,與鄧白嘴巧妙周旋。語言是一個民族表達情感的重要方式,通過對它們的熟練運用,才能展現出民族生活的鮮明特色。
此外,小說中的民族行為方式、生活習性,共同體現了一個民族所特有的精神氣質和思想意識,它們構成了《比天空更遠》這部小說獨特的內涵。
四
2019年,呂翼還在全國名刊發表了三個中篇和一個短篇小說,保持了他關注人心、人性的一貫風格,在歷史和現實之間自由遨游。
他在2019年的開篇之作為發表于《邊疆文學》2019年第1期的中篇小說《黑夜灼心》,與前期兩個中篇小說《冤家的鞋子》和《馬嘶》互為關聯,繼續續寫彝家漢子烏鐵的命運,開掘人性的深度與廣度。這個中篇中幾個主要人物的命運再次糾纏到一起,烏鐵、開杏、胡笙,堪稱命運的“鐵三角”,無法回避地在時代的十字路口相遇,其中的人情人性更加復雜和深刻。
黑夜意象的運用,是這篇小說突出的特色。它不僅僅指自然現象,更是指向人心的縱深。可以說開貴這個人物是代表真惡,他壞得自然和真實。他嗅到了時代的風聲之變,為了私利可以陷害自己的妹夫,威逼開杏給他讓房,落魄英雄烏鐵差一點就成為他奸惡之心的犧牲品。相比之下,胡笙這個人物的性格則復雜得多,作家很好地表現了他在善與惡之間的沉浮與掙扎。當年烏鐵將自己心愛的馬贈給他,寫信為他打通彝族地區的關系,他才得以奔赴延安,成就人生的一番事業。現在,他以營長身份得返烏蒙城,功成名就、權力在手之時,卻不能戰勝自己內心的欲望,依舊對當年的戀人開杏懷有非分之想。對待當年的情敵烏鐵,內心也充滿矛盾。這是一個在善惡之間徘徊的形象。呂翼在小說中寫到了胡笙的眼睛:“胡笙的眼睛如迷宮一般讓人捉摸不透,甚至還有著一種硬,有著一種冷,一種拒絕。這和當年的教書先生完全不一樣了。”
烏鐵這個人物在這篇小說中則已經失去當年的英雄氣概,淪落為巷子里做鞋的匠人,任人擺布。讓人感嘆命運無情、造化弄人!小說圍繞他的生死去留,展現了不同人物人性的幽深曲折。小說中的“黑夜”,既隱喻時代新舊更替前的這個時間段,更是指向命運的殘酷與無情。和前兩篇小說相比,這個中篇中彌漫著濃郁的悲劇氣氛。烏鐵沒有死于戰場,卻要在漫長的時間中忍受命運的折磨。如果故事還會延續,那么他的人生注定了一定會是悲劇的結局。
呂翼在《青年作家》12期發表的短篇小說《少年的金牙》,也是寫彝族地區生活的作品。這篇小說突出的特點在于它摒棄了政治、歷史這些意識形態的內容,以比較純粹的小說眼光去展現人物的欲望和欲望后面隱藏著的力量。這種力量很難用正義還是邪惡來判斷,它只和情欲、物欲有關。小說中頭人的兒子卡拉在十五歲那年,被父親馬海頭人讓人強行扳去兩顆門牙,然后再給他安上象征財富和地位的大金牙。娃子倘熱,也有自己的欲望,他渴望在自己把頭牛養到五頭時,頭人遵守諾言把女娃子莫雅配給他做妻子。但是頭人卻不守諾言,將三頭牛用來換黃金給兒子安金牙,陷倘熱于絕望之中。欲望和仇恨就這樣交織在一起,演變出悲劇的故事。
這篇小說中有哲理和隱喻,作為財富象征的黃金本身并沒有過錯,卻能讓人性變異、扭曲,接連制造出意想不到的悲劇。
他的另一個中篇小說《馬腹村的事》,寫的是現實中扶貧工作的故事,發表于《民族文學》2019第7期“我和我的祖國”征文欄目。該作品還先后入選《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大字版》,后收入中國作協創研部編選的《2019年度中國中篇小說精選》一書。從這個中篇可以看到他關注現實生活、關注人物心靈的風格一直在繼續。這個中篇,他定位于寫“一個靈魂回歸的故事,一個良心復蘇的敘事,更是責任與擔當的呈現”。小說從扶貧工作隊隊長澤林的頭疼寫起,呂翼很生動地形容這種疼,“像野蜂叮螫”“像某人一巴掌扇來”“像烏云暴雨瞬間撲來”,這種痛感還會在頭上四處游蕩。其實讓他頭疼的深層原因,是中年人生的錯綜復雜以及扶貧工作的艱難曲折。正是在艱難中才能體現出人物的品質和心性,澤林以堅持、堅守的精神做好自己的工作,人物身上的韌性表現得非常到位。小說中的爾坡也是一個很有特色的人物,無論是他的民族身份還是與澤林的斗智斗勇,都為這個人物增添了生動的色彩。呂翼把小說內容安排在一個名叫馬腹村的彝族村莊,再次為讀者展現了彝族地區生活的特色。這是作家寫作中民族情結的體現,同時也是一種自覺的使命感和責任意識。
呂翼在《人民文學》2019年12期發表的中篇小說《竹筍出林》中,同樣以彝族民間生活為表現內容。金沙江邊一個名為“背篼村”的彝族村莊進入讀者視野:“背篼村逼仄陡峭的山路,怎么看都像是一根銹跡斑斑、扭曲折疊的鐵絲。沒有麂鹿、羚羊、獼猴的功夫,要在上面走過,還真不行。勒吉支書在這條路上攀爬了大半輩子,還算順風順水。”這篇小說中,彝族村民所要面對的是一些新事物和新問題:諸如發展產業、發家致富、整村搬遷等等。民族地區在發生巨大變化的同時,也在經歷著前所未有的陣痛。時代轉型帶給人的沖擊,對生活于偏遠地區的民族來說更為強烈。他們要和“窮鬼蘇沙尼次”作不懈的斗爭,才能為自己爭取到美好幸福的生活。小說中“背篼”是一個具體事物,也是一種意象,代表著貧窮落后的歷史。父親勒吉,兒子吉地,兩代人為了甩掉窮背篼,有不同的思維和方式。“出林筍子高過母”,顯然吉地的方式更能體現出時代的特色。他被父親兩次巴掌打出山去,第一次回來,帶領村民種瑪卡致富,卻因為不懂市場行情導致大家返貧。第二次回來,又把發展竹子產業當成致富之路,終于獲得成功。父與子兩代人,代表的是不同的人生軌跡,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理想那就是打敗“窮鬼蘇沙尼次”,帶領村民走上致富之路。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麻達,也是很有個性的人物,表面憨傻內心靈秀,能用竹子編織出漂亮的藝術品。
這篇小說,呂翼的創作定位是:“寫一個關于初心、成長與鄉愁的故事,更是當下鄉村巨變過程中,基層組織轉型的疼痛呈現。”小說中的扶貧工作隊、費平部長等人都設置為背景,沒有著力去表現他們為扶貧工作的犧牲奉獻。而是把小說的力度放在寫背篼村人的成長與進步,這是作家創作的一種策略。只有在內在需求的驅動下,一個村莊的發展才會有精神力量的支撐。
密切關注時代生活的轉型和人物心靈的振動,永遠是一個作家崇高的責任和義務。呂翼的創作已經證明了這一點。
呂翼的2019年是值得慶賀的一年。他用自己的辛勤努力捧出幾部厚重的作品,以回報故鄉和讀者。對一個“70后”作家來說,正是年富力強出成果的創作時光。他的小說創作藝術,也在不斷成熟和進步,終將逐步形成自己的個人風格。相信他在小說創作上還會努力攀登高峰,會帶給讀者更多新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