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宗宣
木梯搭接屋檐,一隊人傾斜
的身子,將陳年破損的瓦
挑揀替換。他剛到能拿起
一片瓦的年齡。鑲嵌在
成人的隊伍,把長形帶槽
的灰瓦,遞送另一雙手中
在傾斜陡峭的屋頂
前面表兄的身影化入
云天。屋頂上漂移的人
瓦槽對接凹線,雨水流瀉
下屋檐。表兄啊你要幫他
建造未來的房子:他弱小
搖晃著站在危險的屋頂
癸巳年臘月二十八兩點他停止呼吸
歪倒在路邊(血淤積到胸腔頭腦)
哎喲我的姆媽是他在世最后的發聲
臘月二十八下午,從集市購得鞭炮
紅對聯。一把紅筷子八只酒杯
離開小鎮的霧霾。神州摩托車
載他駛入棋盤式田野中的公路
空氣變透亮,能望見自家兩層樓
的電視天線。和諧號列車從頭頂高架橋
轟鳴穿過。他的兒子坐著從深圳往成都
的慢車,將帶回他未謀面的兒媳婦
身后外孫女拽緊他灰色棉襖的后襟
右手捏著紅氣球在他們身后飄呀飄
可恨的酒鬼和疾駛而來的桑塔納
沖向他的頭部和胸腔。外孫女哭喊
扶不住他的身子。他委屈地
躺在了殯儀館的停尸間
家門前停著窮親戚的自行車
五十一歲的他在村民三三兩兩
聚首的嘆息中走失;被他握過的手
尚有余溫,快速的死造就他瞬間的生
在你身體偏僻處,他無聲地退隱
一個少年從水稻中間的田埂走往家的方向
看見黑瓦有屋脊的房子背后的低矮廚房
上面的煙囪吐出藍色熟悉的炊煙
他就看見了母親
這條有水牛足跡的田埂通向
那樹叢間的流塘小學
赤腳去上學,搬著小板凳
在操場的銀幕的反面看電影
那東邊是父親的房子,西邊
祖輩的墳地。兄長的嗓音
從田埂通過無線電波傳遞
到北京地鐵建國門換乘站
腳步聲和縱橫鐵器柵欄的地方
接聽他的電話和這里布谷叫鳴
那些年,帶著兄長的長相他的胃
和泥土面色在異地折騰
這平整稻田、這縱橫溝渠
有著治愈懷鄉病的功效
19 世紀的鄉愁從德沃夏克
的E 小調第九交響曲
莊嚴的和弦中透顯出來
這里是我鄉愁的核心地帶
這里的土地混合祖輩的骨沫
我們跪伏著將外婆送往墳場
西邊墓地遷移消隱于田地
你們看不見了,通過詞語
我和詞語不斷地返回這里
這是我用漢字撫摸過的地方
在此,我受到了最初的教育
獲得的啟示來自這片鄉土
我是它的暫居者,而田野
穩定的存在。我帶領你們
回返我的家鄉,被犁鏵翻耕
卷起釉質泥土的田野邊
低下身子,和田壟平視
看見母親漂行過來的身影
布滿皺褶的土色的臉和憂戚
之字形的山路,盤旋往復
從黃麻坳到竹里館,我們被提升
和山下的公路構成俯視
當然嬌喘,有時停歇石旁
山腳燈火彎曲錯落。大聲
喊叫,回聲里牽引出狗吠
和泉聲。這帶有山泉水汽
的空氣,洗漱我們被熏染
變黑的肺器。我們吮吸著
清潔的雨霧(可不是內含
毒素的塵霾)竹子倒伏間
隱約窺見山風的形狀
躬身而行,迎著山中夜氣
我對你說,我們背負山行
朝向竹里館的身影
是無聲的反抗。逆向而行
以腳寫下我們緘默的語言
彼此的目光就是夜行照明
還有月光和星辰在山頭
我們曾經的家鄉消退了
故鄉已成廢墟;這些年
寫著對它的憑吊之詞
你我開始大地的遷徙
感傷與竊喜,野地建筑原鄉
星月照亮退隱的家園
野蜂窩掛在板栗樹杈
水落而石出,泉聲伴雙足
對自我的愛,創造激情的客體
山頂是一個用來征服的地方
我們殊途同歸,這山崇嶺峻
測量它的緯度和必要的海拔
此為異鄉,也是新家
你我走在這山道就是歸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