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攀
(河南大學文學院,河南開封 475001)
林黛玉身份特殊,她的前世是佛殿門前的絳珠仙草,為了報答神瑛侍者的澆灌之恩,到人間還淚;她的今生則是書香門第的大小姐,無奈父母早亡,沒有同胞的兄弟姐妹可以依靠,自幼體弱多病,在賈府寄住。賈府雖然富貴雍容,景致秀麗,但是等級森嚴,規矩繁雜,人與人之間各懷鬼胎。黛玉時常感到孤立無援,無依無靠。但是黛玉不總是黯然神傷的,她也有冷靜理性,孤標傲世,叛逆純真的一面。“詩詞在《紅樓夢》中對人物形象的塑造發揮出了其他藝術手法達不到的作用[1]。”通過她創作的詩詞,我們可以還原一個多元的黛玉。
在她的眾多詩詞中,抒發其感傷心情的詩是主要部分。《葬花吟》、《秋窗風雨夕》、《桃花行》等詩以及詞《唐多令·柳絮》,這類詩詞風格婉約纏綿,大多是黛玉在獨自一人的情況下創作的,屬于有感而發。這類詩是黛玉自我心聲的真實袒露。在《葬花吟》中,黛玉以獨特的視角關注到落花,她因人人皆愛繁花盛開,而落花飄零無人憐愛而悲傷。滿地落花喚起了黛玉的傷春愁緒,進而她聯想到了自己,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風霜刀劍嚴相逼”的賈府,青春年華很快就會消逝,生命也會像落花一樣凋零。于是在百花盛開的芒種節,黛玉獨立于熱鬧的大觀園之外,來到山上與落花為伴,發此哀音“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此時她與落花惺惺相惜,邊流淚邊葬花,仿佛預感到自己也將會和落花一樣終會有悲涼的結局。通過《葬花吟》我們能夠讀懂黛玉內心無限的感傷。
黛玉在賈府唯一的精神慰藉則是——賈寶玉,黛玉和寶玉青梅竹馬,志趣相投,互生情愫。但是他們的愛情卻遭到了現實的重重阻隔,前期黛玉常常因為寶玉的若即若離而頻頻落淚;后期當寶玉送帕傳情,黛玉欣喜之余卻因這份愛情無人作主,結局渺茫而感傷不已。“那么《題帕三絕句》中的黛玉的淚是為知己而流,為共性之人而流[2]。”如三首詩中“尺幅鮫綃勞解,叫人焉得不傷悲。”、“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黛玉的眼淚貫穿于三首絕句的始終。這幾首詩道盡了黛玉內心的憂慮與不安,仿佛暗示了寶黛愛情的悲劇結局。
心思細膩,多愁善感的黛玉面對鮮妍絢爛的春天,尚且能因落花而引起傷春之情。如在《桃花行》中寫桃花雖然絢爛奪目、明艷動人,但是花期不長,好景易逝。如,“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飛人倦易黃昏。”從這首感傷纏綿的詩中我們可以看出,在百花綻放、溫暖明媚的春日,黛玉卻主動過濾掉了所有的暖色調,內心的凄涼和寂寞在詩中彌漫開來。面對凄清寂寥的秋天,黛玉感懷萬物凋零的情感更為強烈。深秋的夜晚,黛玉獨自坐在冷清的瀟湘館,寶釵又因下雨而沒能來赴約,滿腔的愁緒與失落無人傾訴,遂執筆付諸詩中。在《秋窗風雨夕》中,林黛玉又一次展開了與自我心靈的對話,“秋花慘淡秋草黃,耿耿秋燈秋夜長。”孤寂衰颯的秋夜格外漫長,黛玉跟隨著綿綿的愁緒獨自感懷,“淚燭搖搖爇短檠,牽愁照恨動離情。”她和寶玉互表真心后,愛情并沒有沖淡人生的悲苦感,她對未來依然不敢抱有希望。當寶玉突然雨夜到訪時,黛玉內心瞬間轉悲為喜,但是她并不想讓寶玉看到這首被愁緒浸泡了的詩篇,于是快速從寶玉手中奪回,感傷愁苦的黛玉更傾向于使她的種種憂思通過詩詞盡情抒發。
黛玉也有冷靜理性的一面。“她的智慧和價值判斷力都勝于須眉[3]”在《五美吟》中,黛玉就對生存、死亡、自由等人生命題做了深刻地思考。她首先在《西施》與《虞姬》這兩首詩中思考了生存與生命的價值。歷史上人們多盛贊西施的美貌,東村女因仿效西施留下了“東施效顰”的閑談,成了被恥笑、被鄙夷的對象。黛玉一反前人的固有觀點,表達出了自己獨到的見解。她認為西施被越王勾踐獻給吳王夫差,從此便成了復仇的工具,縱然有傾國傾城貌,也只能在深宮中失去自由,徒勞地思念故鄉,最后落個生死未卜的結局。而被世人嘲笑的東施,卻在樸素的田園生活中,相安無事的終老。這引發了黛玉對活著意義的思考,她的著眼點并不是西施、東施美和丑的簡單對立,而是誰更能自由活著的問題。黛玉為西施惋惜,羨慕東施安穩平順的平凡人生。想像東施那樣“頭白溪邊上尚浣紗”的簡單愿望,對黛玉來說又談何容易呢?在《虞姬》中,黛玉贊美虞姬以死明志“飲劍楚帳”的舉動,對黥布、彭越在楚漢之間反復掙扎,依然逃脫不了悲劇命運的諷刺與同情。我們可以看出面對死亡,黛玉更傾向于像虞姬那樣以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勇氣來維護自己的氣節。
《五美吟》作于寶黛愛情進入明朗期以后,她開始深思種種現實的阻礙因素,漸漸陷入了情感焦慮的狀態。在《五美吟》中黛玉借昭君與綠珠的愛情悲劇,流露出了內心深處對自己愛情的隱憂。昭君雖然有艷壓群芳的美貌因不愿賄賂畫工,被故意丑化畫像,從此沒有機會得到皇帝的寵幸,最后被派去和親。“君王縱使輕顏色,予奪權何畀畫工?”黛玉既批判了漢元帝以畫像識人的荒謬,又對昭君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而感到惋惜。在《綠珠》中黛玉同樣對綠珠抱有深深的憐惜之情,綠珠是石崇的寵妾。面對石崇的困境,綠珠為了不讓孫秀得逞而義無返顧地跳樓身亡,表現了對石崇的真摯情誼。但是“石尉何曾重嬌嬈。”石崇沒有跟隨綠珠殉情,甚至做出薄情的言行。黛玉不由自主地哀嘆綠珠的不幸。綠珠毫不猶豫地以死來表明對愛情的珍視,但是石崇對綠珠又有幾分真心?更諷刺的是石崇最后雖然難逃一死,卻有綠珠在黃泉“同歸慰寂廖”。“無論是明妃的無可奈何辭別漢宮,還是綠珠稀里糊涂地跳樓殉情,釀成悲劇的都是那個手握生殺予奪大權之人[4]。”黛玉從紅顏薄命中,似乎看出了愛情悲劇的原因,那就是沒有強有力的保護。寶玉雖然對她關愛有加,但是終究抵不過賈府的封建強權,自己的愛情也將面臨著現實的種種沖擊。
最后一首《紅拂》,最能體現黛玉“不自由毋寧死”的精神追求。紅拂原是楊素身邊的侍妾,因目睹了楊素與李靖的闊談之景,被李靖軒昂的氣宇,遠大的抱負所折服。她慧眼識珠,于是毅然決定夜奔李靖,最終兩人一起創立了功業,紅拂也從身份低微的侍女變成了一國夫人。黛玉在詩中由衷地贊嘆紅拂不因位卑而沮喪,善于抓住機會和敢于把握自己命運的勇氣。反觀黛玉,她身居等級森嚴,禮教繁瑣的賈府,命運自由、愛情婚姻等皆不能由自己做主。“豈能羈縻女丈夫?”是黛玉對紅拂勇于追求自由天性的極大贊賞,也是自我的精神追求。品讀《五美吟》,我們發現黛玉詩歌的風格發生了改變,不再自嘆自憐,而是熱情地謳歌歷史上的五位奇女子,借五美各不相同的故事展示自己多層次的內心世界。此時黛玉的心中多了一份堅定和勇敢,從自身命運帶來的悲傷情緒跳出來,以豐富而深刻的思想以及帶著批判性的眼光去看待生死存亡、命運自由等人生課題。
黛玉孤標傲世,高潔脫俗的品格,在《葬花吟》、《詠白海棠》、《菊花詩》等詩中都有充分的顯現。這些詩都是曹雪芹為黛玉精心安排的,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看似是寫花,實則是在寫黛玉。如《葬花吟》中“質本潔來還潔去,強于泥淖陷渠溝。”在她看來落花飄零到水面,會逐漸陷入泥淖溝渠中,不如埋入香冢,保持其高潔的品性。黛玉寫落花的同時,也間接地表達了自己目下無塵,不落流俗的心志。再如《詠白海棠》“半卷湘簾半掩門,碾冰為土玉為盆。”黛玉寫到,栽培花的土和盆應該是潔白的冰和玉,側面烘托白海棠的冰清玉潔。白海棠的顏色和神韻也遠離塵俗“偷來梨蕊三分白,借得梅花一縷魂。”巧妙別致地贊美了海棠花潔白的外表與內在的品質。正是因為黛玉始終保持著一顆高潔,不染塵俗的心,才能語出比肩冰玉的詩句。
黛玉的《詠菊》、《問菊》、《菊夢》三首詩最具代表性,東晉陶淵明酷愛菊花,常常借詠菊來表達自己潔身自好,遠離塵俗的追求。自陶淵明詠菊以來,詩歌里的菊花便不再是普通的植物,而是凝結為中華民族文化的一部分,有著獨特的內蘊,象征著一個人不與世俗同流合污,高潔傲岸的品質。這三首菊花詩不僅讓黛玉在詩社一舉奪魁,贏得眾人稱贊,而且也表露了黛玉潔凈無塵的內心世界。如《詠菊》中“毫端蘊秀臨霜寫,口齒噙香對月吟。”以靈動自然的筆觸寫菊花與霜、月為伴的高風亮節。但是卻“片言誰解訴秋心”,黛玉和菊花何其相似,同樣面臨不被理解的苦悶,但是黛玉最后還是選擇和陶淵明一樣,保持真我。再如《問菊》中“孤標傲世偕誰隱?一樣開花為底遲?”兩個問句感情強烈且巧妙生動。黛玉問菊花和誰一同歸隱?又為誰花開獨遲?其實也在問自己,象征了黛玉和菊花一樣,不媚俗、不移志、始終堅守自己內心的一方凈土。
黛玉總是遺世獨立,不合世俗,并且理解和支持寶玉不追求功名的愿望,表現了鮮明的反叛精神。從她做的應制詩就可見一斑。應制詩本是王公大臣歌功頌德、應酬唱和的詩篇。而黛玉的應制詩則恰恰表現了她對封建社會的叛逆。在《紅樓夢》第十八回“慶元霄賈元春歸省,助情人林黛玉傳詩。”黛玉本想在眾人面前大顯詩才,不料元妃命眾姐妹一匾一詠。黛玉只好掃興地“胡亂作了一首”。元春貴為皇妃,這次作應制詩的機會,也是一次在皇權面前歌功頌德,表現自己的大好時機。大多數人巴不得曲意逢迎,而黛玉則想借此機會顯露詩才。當得知元妃命題作詩后,便漫不經心地胡作一首。雖然黛玉被迫做了《世外仙源》,詩中也不乏“何幸邀恩寵,公車過往頻”等稱頌之詞。但是細細品讀這首詩,我們可以發現黛玉不過是為頌而頌,詩中沒有真情實感的融入,是經不起回味的。而此時寶釵等人的應制詩則潛心歌頌,具體而又獨具匠心。聰明如黛玉,她怎會不知在元妃面前憑借應制詩獲得良好印象的重要性?但是她不愿違背自己的內心,所以敷衍而作。從這首詞藻華麗且稱圣的應制詩,我們可以間接窺見黛玉那不慕權貴的叛逆精神。
黛玉不喜應制詩,但意外地做了“槍手”幫寶玉做了一首《杏簾在望》。《杏簾在望》則體現了黛玉作應制詩的最高水平,雖有盛贊太平之意,卻不呆板應付,而是自然流暢,清新雅致,充滿了靈性與才情,同時也有意模仿了寶玉的口吻,輕松自如地幫寶玉解了圍。這一場景,向我們展示了一個率真靈動的黛玉。
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
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
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5]。
這首應制詩是黛玉沒有心里排斥,自愿的情況下創作的,沒有華麗詞藻地堆砌,渾然天成,頗有陶淵明、王維等人田園詩的神韻,開拓了應制詩別有洞天的清新風格。尤其是最后一句,巧妙而又自然地在元妃面前頌圣。果然,最后元妃滿心歡喜,認為在寶玉所作的三首詩中,《杏簾在望》最佳。黛玉代寶玉所作的這首詩完全沒有感傷哀愁的痕跡,反而展現了黛玉純真,俏皮的一面,讓人眼前一亮。
林黛玉的一生是充滿詩意的一生,她的才情、氣質、品性等無不在詩詞創作中,得到生動而又完整的體現。讀其詩,便可知其人。風格多樣的詩篇為我們清晰地展示了黛玉豐富的內心世界。讀懂了她的詩詞,也就讀懂了一個悲戚傷感中不乏沉靜理性,目下無塵而又叛逆純真的黛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