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為人
進入庚子年來,每次視頻通話,老爸總要嘆一口氣說,我最近感覺不好,恐怕是熬不過今年去了。
我總會勸一句,你不要七想八想瞎三話四,你身體任何器官都沒有毛病,你放心地照著一百歲活吧。
老爸是1922年生人,今年99高齡。
2006 年5 月,父母入住上海浦東曹路鎮期頤老年公寓。十五個年頭過去,在敬老院度過人生米壽,進入“90 后”。期頤老年公寓院前廣場,聳立著一尊巨石,上面鐫刻著:“到處不妨閑卜筑,流年自可數期頤”。期頤是一種祈壽,人活百年不是夢。
去年五月,我們夫妻還在蒙特利爾女兒家探親,老爸一個越洋電話打來,我最近不太好,高燒不退,水米難咽,閻王爺向我招手了。
我大吃一驚,如此大年紀,怎經得住高燒?夫妻倆急匆匆從蒙特利爾轉機多倫多趕回上海。剛下飛機打開手機,跳出一條敬老院阿姨發來的微信:“老爺子一直念叨,我兒子怎么還沒到? ”
好我的老爸,飄洋過海山重水隔,坐機日行二萬里,你當是從太原到上海呢,開口喚,閉嘴到。
人的意念真是神奇,老爸一個星期高燒不退,我到的那天,清晨起來測體溫,37 度2。我說老爸,你這得的是想兒子病吧。
今年,每逢老爸舊調重彈,我就會想,老爸又是想兒子了。
每個星期例行視頻通話,我說,高科技天涯咫尺,我們不是經常見面?老爸得寸進尺,不滿足地說,就是有些可望而不可及,看得見摸不著。
平常每年至少總要到上海去看二三次老爸老媽。今年疫情阻隔,從去年十月去后,已經有半年多不能去了。
聞訊老爸情況不好,這次燒倒是很快就退了,老爸有個說法:“人每年燒一二次有好處,等于是身體內自我殺菌。 ”但是咳嗽吐不出痰來,老爸也有個說法:“咳嗽勿有痰,這個病實在難?!焙萌菀淄鲁鰜?,是濃濃的黃痰。折騰了一個星期,胃口全倒飲食不進,一喝水就嗆。近百歲老人,怎經得起如此折騰?人的狀態是每況愈下,平常嘴巴子利索的老爸,連說話也變得大嘴絆舌,耳朵湊到嘴邊也聽不清他在說啥。
異常使我感覺到一種不祥。
7 月12 號接到告急微信,買了14 號一早的飛機票趕回上海。
老爸昏昏沉沉,已經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聽到兒子呼喊,他努力睜開眼睛,看了一眼,滿臉欣慰地閉上眼睛。阿姨說,讓他睡吧,幾天來一直沒有好好睡過,睡好了才能調養過精神。
從下午3點到晚上11 點,除咳嗽有痰時需要擦拭,一直處于安穩狀態。
整夜里老爸頭腦一直清醒,尿濕了叫阿姨換尿布,他會自己摁鈴。我說老爸,我就在身邊,你不要叫阿姨。老爸說,你躺著,你躺著。
夜里四點多時,老爸睜開眼,看到我守候在身邊,給了我一個笑容。隨即搖搖頭,不知是表達我辛苦了,還是說自己不行了。
整整一夜,我難以合眼。老爸稍有動靜,我生怕他咳出痰來嗆?。焕习炙冒卜€,我又不放心地總要望望,怎么沒有一點動靜?莫不會就此長睡不醒?
看到老爸出氣漸趨均勻,凌晨還表示口渴,要水喝,自己用吸管咕嘟咕嘟地咽下去,一小時內喝了三次。那一刻,我心中升起希望:他能夠進水了,明天還要鼓勵他進食,吃上喝上,體力精力就逐漸恢復了。
老爸出生于九九重陽,他命硬,一輩子歷經無數坎坷滄桑,一次次都挺了過來,我想,這只是他無數磨難中的一次。每次病來如山倒,忽刺刺大廈將傾。但每次都有驚無險,每晚悲情夕陽西下,總會迎來第二天旭日東升。暮鼓晨鐘,冬去春至,生生不息循環不已。總想著老爸還會一如既往地抗過去挺過來。
我忽視了一個最簡單也最明顯的真理:人生自古誰無死?明日復明日,人的生命終究會沒有了明天。
清晨給老爸喂補鉀的鹽水,他自己用吸管喝了兩大口,喝得非常好,阿姨說,老爺子今天好多了。過了一會兒,看他有些煩燥,頭上冒汗了,老爸示意身旁的兒媳把帽子摘掉。擦著汗的時候,嚴淑鶴感覺老爸脈搏越來越弱,呼吸也變得緩慢,嚴淑鶴悄悄地跟我說,恐怕……她不愿意把不祥的字眼吐出。
人的命都有天數,凌晨的那一刻精神,只是他生命的回光返照。 99 歸零,老爸終究未能進入期頤之年。
生命之鐘停擺于2020 年7 月16 日六時四十八分。
老爸八十歲始,多次向我們子女囑托后事:“勿要買墓地,勿要開追悼會,搞啥個向遺體告別,走個形式,勿有意思,全是做給活人看的?;钪茫㈨樖窃谌嘶钪某焦猓艘凰?,兩眼一閉,再風光再排場,啥也看勿到,死人勿需要。我們走后,火葬場一送,骨灰也勿用保存,省下子女年年清明還要掃墓。 ”
我問老爸:“你可想好了?中國文化傳統向來是輕生重死。一個人生前活得再窩囊,只要走得風光,也就覺得勿枉此生。要么哪能會有‘久喪厚葬’‘三年不改父志’的講法?現在,墓穴炒得比房地產還巨(貴),子女需要早做準備,勿至于事到臨頭措手不及。 ”
老媽在一旁插話:“金棺材銀槨,你葬得起哇?有啥用場! ”
老爸幫腔:“皇帝金棺材銀槨,寶貝也全放在里頭,以前興這個,棺材里要放點寶貝,表示孝順。結果全被人挖了去,反而落個曝尸荒野。 ”
老媽:“老古話講,入土為安。你埋土里了,明朝征地要用了,人家挖出來了。 ”
老爸:“城市新規劃,墓地還要遷墳,埋在土里,尸骨也勿得安寧。 ”老爸很是堅決:“恭敬不如從命。你按我說的做,算是我給你們子女的遺囑,骨灰往大海里一撒,生命來源于水,回歸于水,蠻好。 ”
老媽在一旁拍手稱快:“海葬最好,骨灰往海洋里一灑,最簡便。我喜歡游泳,水里汏汏(洗洗)干凈,自由飄來飄去,再游人生?!闭f著,老媽做了個泳姿,高興地哈哈大笑。
老爸也幽默一句:“我勿會游泳哪能辦?到辰光你要拉我一把。 ”老爸補充說:“我們倆人勿管啥人先走,骨灰先放一放,等另一個也走了,放一道海葬。大海茫茫,走散了勿好尋。 ”
老媽笑著問老爸:“我同你‘捉’(青浦話:有胡攪蠻纏,無理取鬧的意思,也有賣嗔撒嬌的意思)了一輩子,你下輩子還要我? ”
老爸:“下輩子還尋你,你還肯嫁我哇? ”
老媽從十年前開始,有些老年癡呆的早期癥狀。雖然反應仍舊敏捷,與人交談對答如流。但記性是越來越差,對過去的陳年舊事記憶猶新,但對剛剛發生的事情,轉頭就忘。我們笑她,老媽振振有詞地說:“要我記啥?身邊放著一個筆記本電腦?!崩蠇尶倢θ苏f,老爸是她的筆記本電腦,她需要的東西都在里面儲存,打開屏幕就是。老爸的記性也確實驚人。 2016年已經95歲高齡,他對自己人生經歷過的事情,不僅時間地點說的絲毫不差,就是打過交道的人名,也是張口就出不打咯吭,連字怎么寫,也準確無誤。常常是老媽扯出個頭,老爸就能心領神會地接上茬。
老媽常常會對老爸說:“你要負責任,必須走在我的后頭。 ”老爸會不失時機強調一句:“那你勿要同我‘捉’,‘捉’得氣死了我,我想陪你也勿有辦法。 ”老媽杏眼圓瞪:“我有同你‘捉’?”老爸忙回答:“勿有勿有。我是未雨綢繆,防患于未然。 ”
2006 年,父母住進了期頤老年公寓。一個標準間,一人一張床。后來,老媽膽小,常常會半夜驚醒,老爸只好叫人把兩張單人床并在一起,夜里拉著老媽的手入睡。老爸說:“自從拉上你媽的手, 她夜里睡得踏實得很。 ”
《詩經·邶風》的《擊鼓》篇有言:“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老爸用七十四年的婚姻歷程,實踐了《詩經》上“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誓言。
老爸不止一次對我講:“我現在要求勿高,能維持現狀,一直同你媽兩人,白天攙扶著去吃飯,晚上拉著手入睡。有我照顧,你媽問題勿大,我一定要走在她的后頭。 ”
九十歲的老媽會嬌嗔地對老爸說:“說話算數,你一定要走到我后面。 ”
老爸說:“少年夫妻老來伴。越是到老越是相依為命。夫妻兩人,先走的人是幸福,后走的人是辛苦。 ”
聽敬老院阿姨說,前十來天,老爺子可能有預感,自己坐著輪椅到老媽房間,望著已經失去意識的老媽說:“看來,我是要走到你前面了。 ”
老媽自從2016年摔了一跤,住院五個多月后,老年癡呆癥狀急劇惡化。四年來,已經像植物人,既失去分辨能力,也沒有思維意識。但由于身體各個器官沒有問題,能吃能睡,我們調侃地說老媽是快樂的遺忘。
嚴淑鶴聽了父親的話大為感動,對我說:“爸爸多有責任心!你應該學學你爸爸?!蔽一卮穑骸疤劾掀攀俏覀冴惣业倪z傳基因。 ”
父母活到頤養天年的年齡,把他們送到敬老院是否是一種不孝?多少次與朋友們談起,我說把父母送到了敬老院,都會看到一種詫愕奇異的眼光。我當時心中充滿復雜糾纏的情緒。
父母一向關愛子女,生怕拖累子女。我們到敬老院時,父母總要善解人意地寬慰我們:“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生活得蠻吃力。我們住進敬老院,給小輩減輕負擔。 ”
記得2006 年5 月,父母剛剛入住,我們從太原趕回上海。父母領我們院里院外,樓上樓下地參觀。期頤老年公寓是浦東曹路鎮政府辦公院改造成的敬老院,環境特別好。前庭有廣場,側翼是花園,翠竹橘樹亭臺流水。敬老院有兩人間、三人間,服務分自理、半護理、全護理。父母起初住在二樓202,是標準間。倆人雖是八十五歲高齡,但能自理。老媽講:“住在這里,就像住進賓館。 ”老爸附合補充:“每個樓層都有一個公共會客室,有人來探望,房間里坐勿下,可以去那里。想熱鬧了走出去扯扯山湖(侃大山),想安靜了關起房門。 ”
老爸的一生,用老媽的話說,是“勞碌命”。晚年退休后回到上海,生活反差很大。遠離了昔日同事朋友,很孤獨很寂寞。老爸常說,我一天就是坐在家里“看天花板”,要么“孵豆芽”。老爸很希望身邊能有個傾聽者。老爸最喜歡與我聊,說跟我有共同語言。
老媽寬慰我們說:“這里環境好哇?這里空氣好哇?早晚出來散散步,勿像住在城市樓房里,洋灰棺材一樣,一日到夜成了‘關死雞’。 ”
老爸又馬上附和:“與子女住在一起,子女再孝順,勿可能日日呆在一道,大部分辰光,我們還是要當寓公。 ”
我看到這里入住的老人,都有新鮮感,在院子里碰面,總要互相噓寒問暖說長道短。每個老人都是一部歷史,見面熱鬧得如同久別重逢的伙伴。老爸老媽大概不會孤獨了。
父母領我們參觀敬老院的餐廳、洗衣房。老媽講:“一日三頓飯,有人燒給你吃,衣裳齷齪(臟)了,有人汏(洗),真成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小菜一個禮拜掉花樣吃,日圖三頓(飯),夜圖一伏(睡覺),三頓飯頓頓新鮮,全是從地里剛剛摘起來。 ”老爸又是附合補充:“住在子女啥人屋里,中飯燒了小菜,剩下來要吃哇?舍不得扔掉,晚飯吃溲菜。 ”
父母領我們參觀敬老院的棋牌室、閱覽室、放映室、健身房……
這里的文藝生活給老人安排得蠻豐富。一周放一次電影,還會請上海滑稽團、上海滬劇團來做慈善演出。老爸說:“每日下半日,去搓搓麻將。每個禮拜一三五上半日,敬老院組織跳舞。 ”
老媽高興地拍著手說:“搓麻將勿缺搭子,跳舞尋得著舞伴。 ”
老媽還說:“老古話講,人活七十古來稀,現在七十八十啥稀奇。人老了,敬老院一住,勿要給小輩討手腳(增添負擔)?,F在住在這里,樂不思蜀,也勿想回去了。你們有辰光來看看就蠻好。 ”
老媽管我的寫作叫“弄筆頭”,講:“好吃飯勿過弄筆頭。風雨無阻,旱澇保收。 ”
父母對我的創作給予了全力支持。我只要一到敬老院,老媽見面的第一句話總是:“你怎么又跑來了?路上跑來跑去耽誤辰光。打個電話問候問候,有啥個事體,電話里也能講清爽,勿有必要跑一趟。我同阿爸身體蠻好,小毛小病傷風感冒也勿有。 ”說著擼起袖子伸出胳膊:“你看我敬老院養得好哇?勿胖勿瘦,既勿臃腫,也沒有瘦到皮包骨頭,你們放心好了。 ”
我知道,老媽特別喜歡熱鬧,一有人陪她說話,她心情開朗得就像過了上海的黃梅天。她會脫口而出:“你能多住幾天就多住幾天,陪陪阿爸姆媽。我們倆是‘對目伶’(相對而坐的木偶)。希望有人陪陪。 ”可是話一出口,她又改口道:“勿過,勿要耽誤你的工作。你寫得告一段落了,出來散散心也好。寫得正有靈感,勿好打斷,人的腦子畢竟勿是電腦,打開電腦,屏幕上就出來文章了。靈感過去了,你想尋也尋勿回來了。 ”
一說到子女盡孝道,老爸常會提老子的一句話:“生而不有,為而不恃。 ”
老爸總說:“生之子女,勿要當作你的私有財產,不要因為你曾為子女做出了奉獻,有恃無恐,企求回報。 ”
父母為子女的付出,從來都是無私無償的。我們這一代人,說過一個調侃的詞,父母為子女開的是“無限責任公司”。
今天的父母為了自己的子女,不圖回報;今天的子女也終將會成為明日的父母,他們也會為了自己的子女不圖回報,生命之鏈就這樣傳承下去。
我的父母言傳身教身體力行,已經為我們做出了榜樣,他們為了不拖累子女,在八十五歲高齡的時候,主動要求住進了敬老院。我們每一代人只是生命鏈條中的一環,每代完成每代傳續的責任,每一代為下一代做出奉獻。只問耕耘,莫圖回報。
我每有新書出版,總會拿回上海向父母報喜。老媽就會一臉嚴肅地說:“在你的軍功章里,有你的一半,也有淑鶴的一半?!崩蠇尶傉f,一個成功男人的背后,必定有一個女人做出犧牲默默奉獻。
我故意不贊同地搖頭:“最多只有她的四分之一。 ”
老媽就會用手指敲我的腦門,說,要給你吃“裂布頭”。
我話鋒一轉地調侃:“沒有父母體諒子女,怎會有我的從容時光。如果真有軍功章的話,父母一半,我們一半,嚴淑鶴四分之一不少了。 ”
老爸看過我寫的十幾部人物傳記,有一次,猛然冒出一句:“你勿要生在寶山勿識寶,種了別人的地,荒了自家的田。 ”
說著,老爸長嘆一聲:“其實阿爸的一生,闖過三關六碼頭,有較關(許多)值得你一寫的經歷。 ”
老爸不無炫耀,如數家珍:“現在總結起來,我在太鋼,有三大貢獻,三大創新。 ”
老爸說:“第一煉鋼廠,日本人留下來只是一個三十噸的平爐。后來改造成五十噸,再后來還要加一只,變成三只平爐。平爐大了,爐子多了,上面的吊車(天車)就相應有問題了。一個是要增加吊車,一個是要加固吊車的承重。本來只能吊三十噸的鋼水包,要運到另一個地方澆鑄鋼錠,鋼水包候在出鋼口,鋼水流出來,裝好后,運去鑄鋼錠。鋼模全在鐵路的火車上,澆鑄好后拉出去。本來是三十噸吊車,現在改成五十噸爐子了,廠房哪能(怎么)辦?吃得消哇(承受得了嗎)?當時蘇聯專家還在,蘇聯專家假眉三道(裝模作樣)拿著測量儀,測量廠房的擺動情況,就是天車走的辰光,廠房的墻穩定性哪能。那個辰光,我同一個蘇聯專家一直在一道,我還專門突擊學俄文。蘇聯專家認為,三十噸的設計能力,現在變五十噸,還要再加一個平爐,原來的廠房根本承受勿住,必須重建廠房。我認為,可以加固廠房,增加穩定性。根據測量結果,搖擺度還是在允許范圍之內,搖擺得厲害了,墻就會垮塌下來,就會釀成大事故。 ”
我剛參加工作是在太鋼機械廠鑄鋼車間。聽師傅們講,車間里曾發生過一起反革命破壞事件。鋼水倒進鋼包里,天車吊起來移動到十幾米外去澆鑄,不知什么原因,吊著鋼水包的掛鉤突然脫鉤,鋼水包一個傾斜,一包熾熱的上千度鋼水,如火瀑布飛流直下,遇到了下面的一攤水,水火不容,頓時發生爆炸。鑄鋼車間還僅是一個四噸的小爐子,已經造成墻倒房塌,二死四傷的慘劇。這次事故發生在文革期間,定性為反革命破壞大好形勢,開了公判大會,三個嫌疑人被逮捕入獄。
老爸說:“事關重大,我當然要向黃墨濱匯報(當年太鋼的總經理),黃墨濱仔細聽了,對我講,別去聽蘇聯專家,你要有把握就大膽實施。當年的蘇聯專家全是些押押污(濫竽充數),講是支援中國建設,派得都是些二流三流,應付你,哪里會真心希望看到中國民族工業發展強大。 ”
老爸說:“我勿敢掉以輕心,做了較關(很多)測算,根據測量情況,一個是加固墻體,再一個就是看廠房的鋼梁能勿能吃牢。吊的鋼包重了,椽子阿能承受?我提出方案,房架與房架之間增加支撐,增加椽子,因為搖擺是經過椽子先搖擺。按我的方案加固以后,我在黃墨濱面前拍了胸脯! ”
我能夠感受到老爸在其中所承擔風險,那個年頭,多干不如少干,少干不如不干,多干多出錯,少干少出錯,不干不出錯。如果是蘇聯專家的建議,那么你順水推舟,就無須承擔責任??涩F在你否定蘇聯專家意見,要獨出心裁提出自己的方案,萬一弄不好,加上一個出身問題,說不定一頂現行反革命破壞罪的大帽子就會給你扣在頭上,那可真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我問老爸:“你也真夠膽子大,那個年頭,‘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正是頭腦發熱缺乏理智的大躍進歲月。為了太鋼增產,你真敢豁出去冒這么大的風險? ”
老爸說:“我可勿是拍腦袋蠻干,我是經過精細計算。設計科有一個叫譚克聚的工程師,我同他兩個人一道研究方案,計算了這么厚一本。 ”
老爸還說:“方案出來,畢竟是紙上談兵,我要去征求專家意見。當時國內的橋梁專家,一個是茅以升,一個叫羅英。我專門帶了資料到上海拜訪了羅英。我的計算本子,他全看過了,羅英寫了一個意見,提了一點修改,基本上肯定了我的方案。廠房還是日本人留下的廠房,產量翻之好幾番。 ”
老爸說:“人到險境須放膽,你勿敢擔風險,你只能一輩子人云亦云、亦步亦趨、窩窩囊囊。我就是要讓大家看看,陳士元勿是等閑之輩,陳士元貨真價實。 ”
我能夠感受到,老爸強烈的“出風頭”意識中,有著實現自我價值的愿望。
老爸說:“大躍進年代,這類擴容增產的事體特別多。三鋼廠的電爐改造,不斷擴容,一噸、三噸,最后搞成五噸電爐。廠房是過去設計,勿是鋼筋結構,是混凝土結構,也涉及到擺動。黃墨濱問我有辦法哇?后來,拿原來的混凝土結構搭梁,用鋼梁結構加固,幫三鋼解決了這個問題。太鋼天車蠻多,還有露天天車,經常遇到問題。一遇到問題,黃墨濱就直接喊我,叫我拿出改造方案。勿能拆了重建,耗資費時,勿符合當年多快好省的總路線精神。我只要對黃墨濱講,這個方案可以,能夠成立,他就讓我放手去做。 ”
后來,我采訪商鈞(繼黃墨濱之后的太鋼總經理)時,商鈞說,一鋼平爐鋼的擴建,僅僅是增加了鋼產量。而三鋼電爐鋼的增產,則由此確立了太鋼成為我國特種鋼的基地。對中國鋼鐵事業以后的飛速發展意義非凡。
從1949 年8 月接管閻錫山的西北煉鋼廠,七十年來,太鋼從一個年產僅一萬噸鋼的小廠,發展為如今年產三百萬噸不銹鋼的特種鋼基地,而且連續五年不銹鋼的產量居全球之冠。在太鋼的騰飛歷史上,老爸功不可沒。
查閱太鋼檔案館的存檔,在許多份技改的文件上,都能看到“陳士元”的簽名。
老爸講:“第二樁事體是耐火材料廠的澗河橋承載。隨著太鋼生產規模擴大,澗河橋屬于整個配套工程。橋上本來是過五十噸的車皮,現在要過七十噸的車皮,火車頭相應也重了。當時如果要拆了重造,根本勿現實,橋上面的火車勿能斷,每天都要開。后來,請我想辦法加固。加固的辦法就是每個梁上面,做成一個整體鋼架子,架在上面,等于讓上面的重量,全吃在鋼梁架上。一面施工,橋上一面繼續跑火車,沒有斷過。澗河橋一日就是過一次二次火車,瞅準空檔,拿做好的鋼梁架上去。這座橋從表面上看勿有動過,可實際上已經發生了變化,五十噸的火車皮變成了七十噸的火車皮。 這樁事體講起來容易做起來蠻難。 ”
老爸又講:“為了加固橋梁,下面的河流相應也遇到問題,因為鋼梁是支在橋梁下面,那個辰光是文革后,商鈞已經當了總經理,這個方案,市里省里安全部門全勿同意,講下面架了鋼梁,影響河流排洪量,提出來要太鋼拆除。澗河實際上是一條排洪道,平??赡芩课鸫?,可是到了雨季,東山上的水全從這條河道里下來,水量會成倍增加。省里市里都下了拆除文件。商鈞問我哪能辦?人家也是技術部門,也是通過計算提出來,洪水多少大,橋要沖垮。商鈞叫上我,去同有關部門交涉。他們態度不容商量,必須在排洪期到來之前拆除,防患于未然。我講,橋梁加固后,對泄洪肯定會有所影響,可是在允許范圍內,我列舉了近五十年來的水文資料。當時雙方進行了激烈的辯論。他們講勿過我,蠻橫無理地講,五十年的水文資料沒問題,要是碰上百年一遇的呢?我針鋒相對地問,為了可能的百年一遇,就先停太鋼生產一年?一句話問得他們全啞口無言了。后來他們講,既然怕影響到太鋼的生產,拆就勿要拆了,但將來如果出了問題,勿要講我們言而不預。講穿了,他們勿愿承擔橋梁加固后所產生的風險。 ”
商鈞總經理在我的訪談中談到父親說,藝高人膽大,我不光是佩服你父親技術上有一套,更敬重你父親的擔當精神。在那個年代真不容易。
老爸講:“第三樁事體是焦化廠的三號、四號焦爐改造。冶金部鋼鐵研究所提出,要搞煤氣預熱,就是講拿煤先加溫,再放到焦爐里去煉,這樣就可以減少焦爐的冶煉時間,增加焦爐的產量。這套設備蠻復雜,要在焦爐上鋪設軌道,煤加熱之后,用車通過漏斗加到焦爐里去。加熱就是利用高爐的廢氣,等于是廢物利用,勿另外消耗能源。原來焦爐的基礎能吃得消(支撐?。慨敃r幾乎所有的人全搖頭。日本人留下來的焦爐,幾十年了,上面加了承重,萬一焦爐發生裂縫,房子有了裂縫還勿要緊,焦爐一出現裂縫,煤氣要泄漏,可就拿老本也賠上了。 ”
老爸說:“黃墨濱到屋(家)里來尋我,你無論如何要想想辦法??偨浝砣櫭],你勿要是扶勿起的阿斗。我找出日本人蓋焦爐辰光的圖紙,日本人特別嚴謹,設計的辰光安全系數特別高,基礎特別厚,后來我通過精細計算,基礎承受增加后的重量應該勿有問題。另外,我判斷焦爐勿會裂,因為經過幾十年的生產,基礎的沉降已經到了底,下面的地基等于夯實,勿會再沉降了。我提出一個方案。 ”
老爸充滿自豪感地說:“當時太鋼的一個平爐增加生產,一個電爐增加生產,一個焦爐增加生產,全是關鍵性問題。等于是我在太鋼打了個漂亮的三大戰役。耐火廠澗河橋的橋梁問題,是我的跨江戰役。 ”
我對老爸在特殊時期做出的貢獻有一比,說他是走在鋼絲上,還要表演各種高難度技巧,為的就是觀眾的那聲喝彩。
2005 年,老爸回太原在我家住了一段時間。有一次與太鋼原設計科的老同事聚會。聚會后,他們專門拉老爸去太鋼“舊地重游”。
進入新世紀的太原鋼鐵集團公司,“舊貌換新顏”。曾經的耐火廠澗河橋,如今已成為高架立交橋,只有澗河那條干涸的河溝還依稀可辨;一鋼廠粗放型的平爐煉鋼,為時代所淘汰,曾經的廠房和平爐已成為一片綠化的草坪;三鋼廠、焦化廠,也舊貌難辨,改造成為一座現代化企業,全部實現了無人化管理操作。過去絞盡腦汁的擴容增產,變為了今天的限產減產。
舊地重游,面目全非。老爸一臉惆悵若失。善解人意的部下把老爸領到十八宿舍(太鋼公司機關所在地)。這座高四層,建筑面積有四、五千平米的辦公大樓,當年是老爸親自設計并監工建筑。周邊已經聳立起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當年曾是何等雄闊氣派的辦公大樓,現在躋身于現代樓群中,顯得有些“自慚形陋”。
昔日部下對老爸恭維說:十八宿舍的設計和建筑,顯示出陳總的超前思維,一直保留到今天,成為見證太鋼風雨滄桑幾十年歷史的標志性建筑,成為老爸留存在太鋼人記憶中的“功德豐碑”。
老爸回來后對我說:“它是功德碑?一個建筑家,貢獻給社會,留給歷史的,就是這樣一件作品?我覺得倒像是恥辱柱。 ”
2012 年,我從西歐旅游歸來,到敬老院讓老爸老媽看我們在西歐拍的照片。老爸顯然對照片上的人物、風景沒有多少興趣,倒是對作為照片背景的建筑大發議論。
我現在已經記憶不起,父親對古羅馬大角斗場、意大利比薩斜塔、巴黎圣母院、科隆主教堂、以及米蘭大教堂等建筑特點的評介,給我印象特別深的是,老爸說:“作為一個建筑師,對任何一座建筑,首要考慮的就是增加內部空間,所有拱呀梁呀柱呀,計算出它的承載力,達到建筑容積的極限。 ”
老爸的話,讓我對老爸講述的平爐、電爐、焦爐以及澗河橋的諸項改造,發生了聯想鏈接。
老爸說:“建筑看起來是科學技術的載體,但勿可避免要受政治思潮影響。 ”
老爸又說:“現在我們看到的建筑,全是千篇一律的火柴盒,說明設計者缺乏想像力,當然也與時代的要求和局限分勿開。作為一個搞建筑的,眼界一定要開闊,舉一反三。眼高手低當然勿好,但眼低必然手也高勿了。 ”
老爸由照片背景引出的一番話,讓我領教了老爸在他專業領域的豐富性,同時也對他“藝高人膽大”的做法,有了更為深刻的體會。
老爸說:“建筑師就是要在大地上留下自己的作品。我搞了一輩子建筑,自家認為勞苦功高,實際上無足輕重。就像兒童搭積木,壘起來,頗有成就感;推倒了,就是一片廢墟。在國外,我們經??吹綆装倌晟踔辽锨甑睦险?。可在中國,一般建筑,也就是幾十年、一百年。從來不做長遠規劃,拆了建,建了拆。聳立時,人們看到的是豐碑,時過境遷,人們看到的只是一堆磚石瓦礫的廢墟。 ”
老爸喜歡講他風華正茂年代的“過五關斬六將”。說起他對太鋼建設發展的三大貢獻、三大創新,滔滔不絕。說到得意處,眉飛色舞神采飛揚。
雷雷在一旁不以為然:“爺爺,你是屬狗,又勿屬牛,賣賣狗皮膏藥么算了,當心牛皮吹破。 ”父母都屬狗,雷雷比爺爺奶奶小了一個甲子,也屬狗。我們家開起玩笑來,不分大小百無禁忌。
小弟給兒子幫腔:“我把窗口打開,勿要拿天花板落下來。 ”
老媽講老爸是她的筆記本電腦,雷雷調侃說:“筆記本電腦么是筆記本電腦, 只是‘486’?!币馑际切吞柭湮榱恕O子對爺爺還有一種表達,認為爺爺是舊版《十萬個為什么》,知識陳舊,老生常談。
老爸有些掃興也有些失落。爭辯道:“牛皮勿是吹的,火車勿是推的。我是講事實擺道理。那一年,為了姐姐調到上海辦事處,雷大頭(我發小雷偉的父親雷鐘瑞,我們兩家是世交,雷叔叔長著一顆蘇格拉底式碩大而睿智的大腦袋)領了我去找省經委人事處黃處長。雷大頭一介紹,黃處長馬上講,曉得曉得,陳總不僅對太鋼的發展做出過貢獻,就是對山西的建設也是有貢獻的。這樁事體,還是后來上海辦事處丁主任講給姐姐聽。 ”
姐姐在一旁點頭證實,并進一步幫老爸敲邊鼓:“那一年,王謙(山西省委書記)到上海辦事處,我同他講起我的父親是陳士元。王謙講,認得認得。四清的時候(王謙當時是山西省長),我在太鋼蹲點,你父親的典型還是我樹起來的。 ”
姐姐這樣一說,老爸有些喜形于色得意忘形了。
我問老爸:“姐姐講的省委書記王謙樹你做典型是怎么回事? ”
一句問正中下懷,觸發了老爸的興奮點。
老爸講:“我人生最風光的一樁事體,就是在湖濱大會堂做報告。向幾千人講《四學〈為人民服務〉》的體會。一開始是在太鋼俱樂部做報告,會場能容納差不多一千號人;一次講下來,反響強烈,就移到北文化宮做報告,北文化宮就更大了,樓上樓下兩層樓,能容納差不多二千人。當時是四清的辰光,王謙正在太鋼蹲點。大概是王謙推薦,讓我去太原市最大的會堂做了一次報告,聽的人全是省市機關的干部。 ”
我覺得有些匪夷所思,一個搞技術的,做的不是學術報告,卻講什么《四學〈為人民服務〉》的體會?
老爸介紹說:“我寫總結發言和報告講話,一向有點噱頭。像你寫文章,寫來四平八穩,溫吞水一樣,有啥人要聽? ”
老爸說:“我在設計科當科長的辰光,只要是我寫的總結,一報上去,總歸能評上先進。在評比會上,我的總結一念,就能拿人抓牢。同樣別人寫了總結,比如這個月我病了,或者正好出差了,別人寫總結,先進就評勿上了,主要是我會放噱頭。你要能認準方向緊跟形勢。有一段辰光,上面提倡‘一專多能’,你也照貓畫虎,人家聽著就勿新鮮了。我就會獨出心裁來一個‘一精二通三知道’。設計科的所有技術人員,必須要精一門,通兩門,知道三門。比方學土建的,對自家的土建專業必須要精,可是光精了一門,對相關的方面勿懂,也有問題,必須二通,上下水道你要通哇?電氣你要通哇?你設計出圖紙,要為下一步工序留有余地。除這個一精二通,對其它的方面,也勿能一問三不知,也要有所了解,比方供熱,相關知識,也要去了解。就是講你的知識要全面。還是上面提倡的‘一專多能’,你變著法子講,講出點新花樣來。我總結出的‘一精二通三知道’,馬上變成太鋼黨委向全公司所有部門提出的口號。 ”
我覺得老爸的功名心太強烈。我不否認,雄心勃勃與野心勃勃只是一字之差,內心積蓄的能量總要尋求宣泄的出口。但老爸作為工程技術人員的這種轉向,是不是成為一種“不務正業”“功夫在詩外”?
李成不論是在太鋼期間,還是后來到北京主持中國不銹鋼協會,與我有過很多交往。李成是1950年代北京鋼院畢業的大學生,剛進太鋼,曾在老爸手下當過一名普通技術員。后來在倡導“專家治廠”的八十年代,他由鋼鐵研究所所長、總工程師、分管技術的副總經理,一步步提升為太原鋼鐵集團公司的總經理。有一次,李成這樣向我評價老爸:“你爸最讓我敬佩的地方,是特別善于處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一個設計科,七八十號人,廟不大,神多。知識分子成堆的地方最難弄,可你爸就能把各種人際關系,梳理得秩序井然。 ”
我相信李成說此話絕無貶意,我在不同場合,聽與老爸共過事的“叔叔阿姨”們評價,對老爸的處世為人,那是毫不含糊,交口稱贊。說老爸是“粘合劑”(意思是能把形形色色的人團結到一起)。但我一向他們問起老爸的業務怎樣,他們馬上說,那時候還講什么業務,一講業務就成了走白專道路。他們還說,那時候的設計還不簡單,又不講什么結構,也不說什么造型,蓋起來就行,“干打壘”不也是一座房?
有巢氏解決的只是遮風蔽雨的一個窠。
每次聽到這樣的話,我心中總會打翻了五味瓶,心里充滿了酸甜苦辣。
上世紀八十年代,父親從太鋼調到山西煤炭氣化公司。父親說:“人就好比一塊焦炭,用著你,你就能發光發熱;棄之不用,你還不是一塊又黑又硬的煤矸石。 ”
人的命運五花八門:有人經過奮斗終成正果,這是人生的正??;有人奮斗終生,卻是一事無成,這是人生的悲劇;有人心想事成,甚至有意外驚喜,這是人生喜??;但還有不少人,努力過,拼搏過,然而期待與結果總不一致,期望破滅,有心裁花花不開,無意插柳柳成蔭,收獲的與自己理想的總是南轅北轍。不知這種人生可否稱之為悲喜劇抑或叫作“滑稽戲”“荒誕劇”。
老爸講過:“狗是最有靈性的一種動物,它的靈性表現在會看人的臉色。你進門眉開眼笑,它就親熱地偎依上來,又是歡叫又是搖尾巴;看你進門拉著面孔,它就識相的躲開遠遠的,生怕你氣頭上捎一腳。狗尚且懂看人眼色,難道人勿如狗? ”
面對父親或喜形于色,或悲從中來,我常常涌起一股難言的苦澀:正是在恐懼和規避中,人不斷降低著自己生存的品質底線。對逆境的適應,對強勢的順從,往往意味著某種沉淪,它以降低生命的質量為代價。這種無奈的沉淪讓人悲哀,然而更令人悲哀的是,當局者迷,對這種沉淪的渾然不覺,把沉淪的痛感,消釋在阿Q精神的麻醉之中。
青浦話里有個詞:“汏腦子”,就是指改造思想換腦筋。通過一次次運動,把離經叛道的思想納入主流話語的范疇。老爸說:“人總是最現實的,生存是第一位的。一次次運動教育了我,鉆研技術有啥個用?再精通也是一條‘白專道路’。最重要的是要學會生存技巧,在政治運動的動蕩中適者生存。 ”
2020 年7 月18 日,是送父親遠行的大禮之日。
天空陰沉地下起了小雨。蒼天有情,淚水普灑,為老爸的西行洗塵清道。正值酷暑炎熱之季,老爸是去往一個清涼世界。那里遠離塵世的喧囂和污濁,老爸是去往那塊凈土永居。
老爸生于1922 年九九重陽,99 雙疊,九九歸一,老爸的人生堪稱圓滿,走得坦然安然。
肉體即便鶴齡龜壽壽比南山,總有灰飛煙滅飄散的一天,但超越肉身的魂魄,根據物質不滅定律,定然會在人的思念中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