彝族老表是父親一輩子都忘不了的恩人,直到他九十高齡,步態龍鐘,說話顛三倒四的時候,仍然時常提起他,對這位彝族老表一直念念不忘。
我家住在牟定壩區的天臺街上。還是在20世紀70年代的時候,父親結識了一位來自高寒山區白沙河的彝族老表。那天中午,彝族老表來天臺街趕正月十六,口渴難耐時,就到我家里討水喝。父親剛從生產隊勞動收工回來,灰頭土臉的正忙著煮飯,我們四兄妹圍在鍋洞旁正等待父親的燒煮。父親從桶里舀了瓢冷水遞給這位身穿羊皮褂的彝族老表,又拿了個草墩請他坐。彝族老表也不客氣,坐下后就掏出老草煙卷了支遞給父親,自己也卷了一支咂起來。他咂了幾口煙,看看我父親,又看看我們四兄妹,突然從挎包里摸出一個蕎粑粑,在灶火灰里焐一下,一撇四瓣,就分給我們四兄妹吃。那個年代缺吃少穿,我們正饑腸轆轆,餓得淌清口水。第一次嚼著這蕎粑粑,津津有味,感到非常的香甜可口。
從那以后,這位彝族老表每次到牟定縣城趕街路過天臺街,都會特意烤幾個蕎粑粑送來給我家,一年總會有那么五六次,兩家人成了不是親戚的親戚,比親戚還要好的朋友。原來,彝族老表是他們村的生產隊長,抓農業生產有自己的兩刷子。彝族高寒山區種不出水稻,但荒山荒地多,土地貧瘠,很適合種蕎籽。就是開塊荒地撒一把蕎籽下去,只消七十多天就能收獲。
那時我們家的主食多半是煮麥子或老蠶豆吃,或蒸老麥瓜拌面吃。整個天臺街的人幾乎沒吃過什么蕎粑粑,這蕎粑粑成了我們四兄妹的稀罕之物。吃了這蕎粑粑經餓,人干起活來也會有使不完的力氣。我們常以能吃到蕎粑粑為榮,一說起吃蕎粑粑的感受,就會引來同學們異常羨慕的目光。
每年到了夏末初秋,彝族老表還會挑兩籮筐紅梨和幾個蕎粑粑送來我家。那些水果,擺放在樓板上,夠我們一家人吃一兩個月的了,肚子餓時吃一個梨也能抵飽。那時候我們家里很窮,沒有什么東西送給這位善良的彝族老表,全是他送給我們家。他還豪爽地對我父親說,沒有吃的,盡管去他家拿,他們山里人少地多,山上野物野果多,隨便整整不會餓著肚子。有那么三四年,我和讀初中的哥哥,一放暑假就去白沙河彝族老表家摘梨,哥挑一挑,我用籃子背一籃,臨走時彝族老表還不忘做幾個大蕎粑粑,讓我們拿回來給我父母吃。
還有一年,六七月青黃不接,家里實在沒有吃的了,父親就領著我哥到這位彝族老表家“走親戚”,挑回了一挑紅梨,彝族老表還撮了四升蕎子給我父親帶回來。并十分歉意地對父親說,天干年成不好,不然要多給父親帶幾升蕎子。其實,那年頭農村到處都差不多,缺吃少穿,極度貧困,彝族老表家也好不到哪里,是他人好心好對我們家好。
有一次彝族老表到我家,見風濕嚴重的母親跪在灶膛前的一片棕單上,用火筒對著幾個柴疙瘩吹火做飯,滿屋子煙霧彌漫,嗆得人睜不開眼。他回去后第二天就趕著他家的兩頭毛驢,給我家送來了兩馱花埡子柴,自己肩上還挑著一挑。那時我們壩區燃料奇缺,又沒有錢買柴,一到做飯就愁死了。我和哥哥、姐姐到了星期天,就要從壩區到很遠很遠的山區去偷柴,天不亮就出門,下午四五點鐘才回得到家。有時遇到看山守山的護林員,刀子皮條被沒收,還要挨貧下中農一頓批評教育。
1985年,父母從山區買來木料蓋房(這些木材是那些膽子大的人半夜三更到彝族山區偷來賣的),房子蓋好后還缺兩道窗子沒材料,彝族老表見了二話沒說,回去后就把自己家的兩道窗子拆下來送到我家,父親感激不盡,硬塞錢給他,但他說什么也不肯收下。并說,他們山上木料多的是,兩道門窗不費什么力氣就安起來了。可是父親第二年去他家一看,他家的兩道窗子并沒有安裝,而是用塑料布蒙著,這件事令父親終生難忘,也使父親感到非常愧疚。
我家房子蓋起來后,家里開起了小賣部,我們家的日子也慢慢好起來了,我和哥哥通過讀書考取了中專,畢業后都參加了工作,收入也明顯比彝族老表家多了。日子好過了,父親沒有忘記彝族老表當年對我家的幫助。彝族老表來趕街買東西都不要他的錢,說那幾年你幫了我家多少忙,我們感謝還來不及呢!彝族老表喜歡喝酒,父親就每次都送幾斤酒、紅糖、粉絲、面條等給他。但就是這樣的次數多了,彝族老表反而不肯來我們家了。慢慢地,兩家人的關系又這樣淡了下來,以致后來我們有好幾年都沒有見到這位善良的彝族老表,但我們心中一直都記得他的好。
20世紀90年代,這位七十多歲、對我們家最好的彝族老表去世了。父親今年也進九十歲了,還時不時叨念起他,說彝族老表待人真心實意,可以真誠到掏心掏肝掏肺,是他一生中遇到的最好的彝族老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