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花史

朋友雅集，給大家出了一個題目：家里有株盆栽快枯了，跟它說為什么它不能死，告訴它活下去的理由。

這個題目讓我開始回想被我養死的盆栽們，比如去年養死的茉莉，溫柔地對它說：求求你，你不要死…… 嘔，太虛偽了，我自己都有點兒受不了，我怕它會還魂罵我：不要臉！我明明是被你故意害死的！貓哭耗子，裝什么好人！

好吧，這個題目正著寫是沒法寫了，只能反其意而行之，寫一寫被我養死的盆栽們了。

據說養花養得好的人叫做“綠拇指”，相反，養什么死什么的叫做“黑拇指”。我就是這樣一個植物殺手，而且，有時候黑的還不僅僅是拇指，我的意思是，一般情況下我是盡心去養但是沒有養活，也有一些我實在沒法摸著良心說盡心了，甚至是養煩了故意假裝忘了澆水……

說起來我養花的歷史還挺悠久的了。小時候，家里住平房，我經常弄點兒花花草草的養在院子里。我打小兒就對自然和植物比較敏感，陽光下閃著金光的草叢，校園外路邊的野花，都會讓我駐足；路過別人家種著花的庭院，往往會流連不已，好生羨慕。我父母也會養花，茶花杜鵑蘭花梔子都養得活，但那是他們退休之后的事兒了，我小的時候，父母工作太忙，我媽媽也就是隨意在庭前種兩株喇叭花，蔦蘿和美人蕉，都是簡單不用打理的草本植物，就連也是草本的大麗花，我暗暗盼望了好久，我媽媽始終都沒種過。

指望不上父母，自己動手吧。院子里有兩只廢棄的盆，正好拿來廢物利用。我從路邊采了藍色的小雛菊，移植到盆里，澆點兒水，居然就活了，那時候我還不知道“綠拇指”這個說法，不然我一定美滋滋覺得綠拇指就是我了！世事難料，我當時萬沒想到將來我會變成一個黑得不能再黑的“黑拇指”，人家說“小時了了大未必”，是說小時候看著還不錯，長大變成了庸才好可惜，我呢，何止是庸才，我直接黑化了成了大反派！

話說當年我旗開得勝，自然是高高興興地繼續了。我還種過太陽花，插一枝就能長出一片，五顏六色，開得很熱鬧。別人還送過我幾種盆栽，能結出袖珍的辣椒或茄子，顏色鮮艷，小小的非常可愛。都是名不見經傳的花草而已，但對于七八歲的我來說，也足夠我有自豪感了。只是家里大人們太忙，兩個姐姐又大我太多，誰也顧不上鑒賞我的“偉業”，跟她們說起，也只是“嗯嗯”的敷衍我兩句，小小的我，也不免感到寂寞的滋味，院子的那一角，也只是我一個人的小小的花園。

記不清后來為什么沒有繼續了。也許是因為功課緊了，因為我上學早，十歲就上初中了，或者還因為得不到鼓勵，大家都覺得那是“小孩子的玩意兒”。再以后，從十二歲就開始住校讀高中，到研究生畢業，一直住集體宿舍，都沒有條件養花。大學畢業那年我父母退休，他們開始養花了。事實證明他們都是不折不扣的綠拇指。不但花兒養得好，連果樹都養得活。退休后他們還住了一段時間的平房，滿院子的花木蔥蘢。上次回家跟我媽聊天，她說當年院子里的桃樹和橘子都是她自己嫁接的。我家的葡萄也每年結的簡直吃不了，四處送人。我爹也很敬業，一絲不茍地曬水，還自制花肥。（寫到這里打了個哆嗦，想起了愛剁手的王夫人）。

有一年回家我還鬧了個小笑話。那年我忽然很入迷地重讀福爾摩斯。回家看到我家墻根下有一些奇怪的符號，馬上就想起了“跳舞的小人兒”，神神秘秘地指給我媽看。我媽哈哈大笑，說那是她種菊花做的記號，代表不同的菊花品種和數量。虛驚一場，還被我媽嘲笑好久。

之所以提到我父母的養花史，是因為我后來養（禍害）的花一半都是我媽提供的。那是我結婚以后了。雖然頭幾年只不過是一間筒子樓，但畢竟有自己的家了，而且樓的兩頭都有很大的帶長長的拐角的陽臺，大家都可以用。我媽媽就建議我帶兩盆花回去養。那時我媽家里有梔子花，我極其喜歡，它長得那么美，居然還那么甜香襲人，簡直是植物界的模范。后來我玩Q Q農場，還滿懷熱愛地種了好多梔子花。我就同意帶一盆小梔子。我媽又給我一盆菊花，是比較稀有的綠菊。這兩盆花的結局，估計大家都能猜到了。其中那盆小梔子尤其悲慘。中間一度干枯死了，還沒來得及扔掉，有個鄰居說，他覺得還可以搶救一下。他拿剪刀把干枯了的枝葉全都剪掉，只留下根部和一點兒主干。仔細地澆了水，后來果然又活了，長出了新葉。滿樓道的同事和鄰居們都歡欣鼓舞。很遺憾，從這時候起我就開啟了黑拇指模式，再也沒有逆轉過。所以我鄰居的好心，只不過讓這棵梔子花多了一次“死去活來”的痛苦體驗而已，最后還是很不甘心地死掉了。

我媽媽始終不相信，在并非故意的情況下，能把這些花養死。她給我挑的都是很好養的了。我當然不是故意的，我又不是熊孩子，自是不會故意糟踐我媽媽的心血。我媽媽大概是不相信這個世界上有植物殺手這樣的存在，因為她自己是非常聰明能干的人，不但讀書成績好，生活中也是做什么精什么，很多技能都無師自通。所以她很難理解，養花這么簡單的事兒，怎么可能做不好？我那時候也還沒有對自己形成正確的認識，所以，這樣的經歷又重復了幾次。家里的梔子杜鵑菊花月季還有文竹我都禍害了個遍。后來我實在是太愧疚了，我媽媽再給花我就堅決不要了，畢竟我是一個有良心的殺手。我媽媽看我連文竹都能養死，大概也暗暗地絕望了。

再后來對花有印象就是兒子上幼兒園的時候了。每年秋天，到了賞菊的時節，路邊就有人賣成盆的菊花。濟南實在是個有情調的城市。一年四季，都能感受到節令風物之美。秋天除了各個公園的盛大的菊展，大街小巷的路旁，三塊五塊就能連盆一起買到盛開的菊花，簡直便宜得難以置信。我每年都會買幾盆，辛辛苦苦搬上五樓去，滿室皆香。買這種一次性的盆栽我沒有什么心理負擔，可以放手買，來了青島以后再也沒有見過，至今讓我懷念不已。

幾年前搬到現在的房子，我的養花事業一度虛假繁榮。因為這個家有很大的南陽臺，陽光明亮。住進來以后發現每座樓下都種著不同的花，品種好多。我摩拳擦掌，躍躍欲試，買了好多巴掌大的小花盆，準備在春天到來的時候進行扦插。我暗暗計劃著找個晚上假裝下樓散步，偷偷袖一把小剪刀，去挖公家的墻腳。我都打算好了，臘梅一定要扦插一棵，薔薇梔子和桂花也要。月季可以多插幾盆，因為我樓下的月季園品種繁多五彩繽紛。

這個計劃留下的唯一痕跡就是至今我陽臺上還有幾個小花盆，空的。在明年復明年地拖了兩年之后，我忽然意識到，小區里的花都任我觀賞，春天的時候，薔薇開遍了每條道路和每個角落，我就像住在花園里邊，何必要自己動手，何況我是否能扦插成功還是一個非常渺茫的未知數？于是我非常輕松非常愉快地放棄了。

后來我姐姐說你陽臺太空，養一盆虎皮蘭吧，這個好養。這虎皮蘭確實很堅強，不但挺過了冬天活到來年春天，而且還長出了許多新葉。我給它分了盆，讓寂寞了好幾年的小花盆們終于有了用武之地。

剛開始我挺高興的，還很自豪地送了女友一盆。又養了一年，我審美疲勞了。這些虎皮蘭們永遠是一種模樣，既不青翠，也不開花，還老得給它們澆水，什么時候是個頭啊？據說我們做一件事，獲得反饋的周期越短就越有興趣。養這么一群小虎皮蘭，我感覺遙遙無期。于是，我下定決心，干脆利索地放棄澆水，讓它們死掉了。

我終于從單純的黑拇指墮落成了罪惡的黑手。此后我再也沒有主動養過任何盆栽。最后一棵被我養死的是一盆茉莉。這盆茉莉來由復雜。因為每年教師節研究生都會送我一大束鮮花，這天的花又格外貴，我反復跟他們講不要送，不要花冤枉錢。結果這一年他們果然沒送花束，改送了一棵盆栽茉莉。真叫人啼笑皆非。

那盆茉莉剛被送來的時候白花綠葉，十分的青翠動人。如果我是屈原那樣的詩人，那我應該給它也寫上一篇“頌”，因為它跟屈原筆下的橘樹一樣，“綠葉素榮，紛其可喜兮”，非常值得為它寫一首贊美詩。可惜我是個俗人，所以我只是拍了一張照片，發在微博上，倒也引來了不少朋友的贊賞。

第二天我就發現，這盆茉莉看上去枝繁葉茂，其實只有一根枝條是真正種在盆里的，其他都是隨便插在土里，第二天葉子就黃了所以露餡了。真是黑心的奸商啊，簡直比我還黑心。好生氣！

這個盆栽從第二天就變得瘦骨嶙峋，只剩一根枝條了。這預示著它命運多舛。在此后長達一兩年的時間里，它一次次被我從瀕死邊緣搶救過來，也曾經被剪得只剩根部然后又發出新芽。這期間它一次又一次長出了花骨朵，但每次都沒等花開就掉落了。我終于又一次耐心用盡，對自己說：干脆讓它死了也許倒還仁慈些。于是，我就像封建時代的渣男對待一次次流產不能生孩子的女人一樣，冷酷無情地拋棄了它。

雖然我是個“渣男”，到底我也疲倦了。做不到憐玉惜花，至少也不要總是辣手摧花。和花兒們相愛相殺這些年，我打算金盆洗手，以后真的再也不養花也不養任何盆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