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荊棘里的鳥

2020-11-18 10:38:57
山東文學 2020年1期

焦 沖

1

從貼著雙喜字的家門口出來時,母親跟在羅聰身后,碰見了豁嘴劉,他甕聲甕氣地問羅聰去干啥。羅聰沒言語,他媽道,看他媳婦兒去。豁嘴劉似乎回想了一下,又問,沒在家?羅聰搶先道,回娘家啦!他故意說得很大聲,口吻里充滿了不友好,但他知道豁嘴劉聽不出來這一層。還好,他們很快就錯身而過,不再具備交流的時空。

汽車還沒來,往遠處看,是陶瓷廠和塑管廠的煙囪,正比賽一樣呼呼往外冒著濃煙。羅聰想讓母親回去,他一個人等車就行,但他知道母親一定要看他上了車才肯走。從他考上高中到縣城上學開始,她就養成了習慣,非要看兒子順利上車,汽車開出很遠,她才會收起搭涼棚的手,悵然若失地回家。幾只麻雀飛來,落在眼前的空地上,啄食不知誰家孩子撒下的面包渣,或者是餅干渣。它們低頭啄幾下便抬頭,機警地看看四周,確保進食環境的安全,細腳伶仃的腿靈活而又干瘦,仿佛輕輕一折就會斷掉。

到縣城的方式有好幾種,一種是直接打車;第二種是去十字路口和人拼車,面包車擠擠插插坐夠八個人便開車;第三種坐公車,是最傳統的。從方便和實惠性考慮,母親首先建議第二種,但被羅聰拒絕。那些開面包車的司機里有一個小學同學,他不想碰見熟人,不僅要費話,還有可能回憶從前,那是他不想面對的。以前遇到過一次,一路上憶往昔崢嶸歲月,對比當下,羅聰很是難堪。到站后,同學還說什么都不要羅聰的車錢,就好像瞧不起他可憐他一樣,最后他還是把五塊錢扔在座位上跑向了火車站,任同學在后面喊他的名字。同學的公鴨嗓一直沒怎么變,聽起來有種回到小學時代的錯覺,羅聰只好捂住耳朵拼命向前跑,跑過中學,跑過大學,一直跑上社會,跑進婚姻的圍城。

還離得很遠,就聽見公車噗嗤噗嗤瀕臨報廢的聲音,好像患了哮喘的年邁老人在奮力前行。車打縣城最西邊的村子開來,一路上要經過九個村莊才到林西鎮,等羅聰上車時,早已沒了空位,所幸還有立錐之地,這種擁擠程度讓他想起北京早晚高峰的地鐵,他也曾在首都擠過地鐵和公車,直到遇見田小荷后才決定回老家發展。當然,如果不是和她結婚,他也會回老家,不過是遲早的問題。

車里空氣污濁不堪,味道難聞,可身邊的人卻自得其樂,有說有笑,有的在睡覺。突然,有人喊他的名字,一聲蓋過一聲,他無法再無動于衷,一邊轉動腦袋尋找發聲體,一邊在記憶中搜尋類似的音色。目光躍過幾顆人頭,發現一個燙著爆炸頭的黃毛大胸女人,坐在后排。女人朝他揮揮手,手腕上一黃一白兩只鐲子叮當作響。他露出稍顯尷尬的笑容,從她的面容特征里看出了一點兒似曾相識,卻并沒有想起她的名字,唯一能確定她是初中時的同學。嗓門很大,特別愛唱歌,和當時的音樂老師走得很近,每逢各種慶典時都會上臺唱歌,還曾被縣里來的評劇團看中,不過最后貌似不了了之。嗯,就是她,記起來了。

過來啊,往后走,使勁兒擠!初中同學王彩玲大聲喊著,絲毫不顧及其他乘客的感受,不過仔細一看,別人根本不受影響,該干啥干啥,說著自己的話想著自己的事兒,倒是他像個有教養的城里人一樣多慮了。也是,這個巴掌大的破爛地方,遇到個熟人根本不是新鮮事兒,更何況他還算有點兒名氣——當然那都是以前。

人們仿佛自動讓出空隙似的,羅聰背著他的雙肩背毫不費力地擠到車廂后方,走近王彩玲,這才發現她旁邊還坐著一個胖乎乎的男孩,應該是兒子吧,他猜測。快叫叔叔!她讓正在玩“王者榮耀”的男孩跟羅聰打招呼。男孩只看了他一眼,又去盯著手機。

沒禮貌。王彩玲把兒子往里推了推,自己順勢擠過去,空出身邊的半個座位,拍起一陣塵埃道,羅聰,快坐啊!

羅聰覺得還是站著比較好,盡管空出的位置放得下他瘦弱貧瘠的身體。他有些遲疑,王彩玲繼續沒心沒肺道,咋?老同學,有啥不好意思?羅聰只好小心翼翼坐下來,問她,你家的?她道,對,我兒子,長得像嗎?羅聰道,像。

王彩玲神秘兮兮道,你仔細看看,還像誰?羅聰不明白她話里藏著什么話,茫然地搖頭。她自豪地說,像他爸唄!我老公葉靳宇,你還記得嗎?聽名字耳熟,羅聰忽然想起王彩玲上學時確實和一個男生好過,好像就這人,只不過不是他們班上的,不算太熟悉。

她繼續提醒道,他爸賣牛肉,經常騎著騾子在村里瞎轉。羅聰腦海中浮現出一個黑瘦的青蛙眼男孩,噢了一聲道,想起來啦,原來是他,上學時你們就好過吧。她興奮地拍著大腿道,想不到你還記得。羅聰當時也是聽其他同學說的,從沒想到這兩個人竟然走到了一起。

嘿,你這是去哪兒?王彩玲比上學時要奔放得太多,這讓羅聰有點兒不適應。

去火車站。羅聰撒謊道,然后去北京,上班。

噢,早聽說你在北京混呢,挺好的吧?買房了嗎?王彩玲問。

沒有,房價那么貴,我才去了三年多,哪兒來那么多錢。羅聰道。

對噢,你畢業晚,當時考大學復了兩回課吧?大學上幾年?是不是讀研了?王彩玲的問題連珠炮一樣,一會兒把羅聰拽回過去,一會兒拉回現實,讓他有些招架不住。

沒讀研,上完本科就找工作。羅聰回答。為防止她繼續提問,先發制人道,你現在干什么呢?還唱歌嗎?

唱個屁,我那時年少不懂事,沒那天賦。現在啥都沒干,生孩子帶孩子,做家務,你看我老了不少吧?還胖了挺多。王彩玲沒心沒肺地說。

我記得你那時候歌唱得挺好的,現在選秀節目那么多,真應該去試試。羅聰道。

你就別寒磣我啦,哪兒有那閑情,不像你考上了大學,到過大城市,見過世面,我這輩子就在小鄉莊過了,圍著孩子老公轉。王彩玲道。

聽到別人的牢騷和抱怨,多少舒心了點,羅聰又問,你這是去干什么?

去縣城,找他爸,小宇跟我高中畢業后就回家務農,他接他爸的班,宰牛殺豬,現在城關租了個鋪子,專門賣肉,得空兒我就去看看,兩個打下手的都是小丫頭片子,說實話,我不放心。說到最后,她放低聲音,近乎耳語般了,仿佛是體己話。

繼續回憶道,上初中時你學習真好啊,每次月考都能上榜,我們羨慕得要命,使勁兒學也沒用,沒長那個腦子來,現在只能血乎啦地賣豬肉,弄得腥氣百怪,哪兒像你在北京,坐辦公室,又輕松又干凈,還有高工資拿,多好啊!羅聰嘿嘿笑兩聲,心想初中時的月考的確每次都能上榜,而且都是前十名,但中考時還是沒有發揮出真實水平,距離縣一中的分數線差了幾分,結果家里四處籌了兩萬多塊錢才勉強進了高中。然而進了高中,他就再也沒有風光過,連前三百名都擠不進去,考大學考了三次才終于考上個二本。本以為大學畢業后會好點兒呢,誰又想到世道會變得如此,到處充滿競爭,遍地幾乎都是大學生,連個像樣的工作都找不到。咳,還是不要想了,免得無端心酸,想也沒有用,要怪只能怪命不好。如果不是坐公車,也許就不會遇見王彩玲,也不用勾起那么久遠的往事。羅聰不禁有些遷怒于她,卻又不能表現出來,只好沉默著,不再言語,只祈禱馬上到站。

2

去北京的前一個晚上,田小荷晚飯都沒吃好就到后山的栗子樹林里等著李軍了。

那日上午,她正在院子里喂雞,李軍一閃身,站到她后面,隨即抱住她。她趕緊掙脫道,要死啊,小心被人看見。李軍滿不在乎道,看見就看見,有啥可怕的?她道,你膽子大,我怕行了吧?他道,你也甭怕,大不了咱們結婚。

田小荷兀自嘆氣,輕蔑地嘻笑道,說得容易,你拿什么結?就算我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銀,可你連間像樣的房都沒有,難道讓我跟你住山洞,還是住狗窩?

李軍略感失望地哼了一聲道,過了年我就蓋房,大不了不去技校。

你可別這么沖動,不是說分配工作嗎?可別前功盡棄,等你工作了,咱們就結婚,在城里租房住。田小荷放下泔水桶,綰了綰頭發道,等玉米收上來我也出去干活。

李軍跟在她身后,看著她白皙的脖頸,頗感意外道,你去哪兒?你能做啥?

去北京,說是打掃衛生,也可以做服務員,一個月兩千多呢。

跟誰去?你咋不早告訴我呢?李軍感到被忽視,語氣里透著淡淡的責備。

那你甭管,等你分配工作了我就回來,你分配到哪兒,我就去哪兒還不成嗎?我現在不賺點兒錢,以后怕是連路費都沒有,你以為我哥會給我?就算他給,又能給多少,何況我嫂子又是個鐵公雞。田小荷進了屋,光線頓時暗下來,像有人在窗戶上蓋了一層紙,這還是父母留下的老房子,她就在這兒出生的,一直沒有修葺過,低矮灰暗,墻角洇著曲里拐彎的黃色水跡,那是夏天時漏雨鬧的。

李軍陪她坐下,兩人的眼光一半落在對方身上,一半覷著窗外的動靜,怕有人進來。他摸住她的手,躊躇道,聽說北京比保定還亂,尤其是飯店,你最好別干服務員,是不是跟彩霞去?你沒聽見村里人都怎么說她嗎?她肯定不是處女了。

流氓!田小荷別過臉,想抽出手,無奈李軍比她力氣大,只是不安地動了動,繼續蟄伏在他的手掌之下,仿佛一只小老鼠受控于貓爪。她勸他放寬心,你難道信不過我?

當然信你,可我擔心你受不住那些誘惑。

你放心吧,我很有定力的,你猜測能分配到哪里去?她迫不及待想展望一下未來。

不知道,我就想回來找個工作,上一屆分配的都沒什么好去處,不過是報紙上的那些招聘信息,管分配就是個噱頭,吸引你過去學習,交學費,只求學門技術吧,前途還得靠自己。

不管在哪兒,只要跟你在一塊就好。她撓撓他的手心。像收到信號一樣,他一下子把她摟進懷里,嘴巴湊上去。她左閃右躲兩次,終于還是讓他把自己放倒在土炕上,一陣燒焦的土氣味兒直往鼻孔里鉆,這是因為前幾天煙囪堵了,釀了滿屋子煙。她想,這屋子不能再住人了,將來一定要在縣城找個事兒做,攢錢開個夫妻店,住寬敞明亮的樓房,有干凈的廚房和臥室,還有閃閃發亮的家具。而這一切,都需要錢,需要時間,更需要奮斗,只是現在連奮斗的門路都不好找。如果只要吃苦就能賺到錢,那她什么苦都能吃,她不止一次這么想過。

彩霞是隔壁村的女孩,村里關于她的閑話不少,比如說她打過胎。她倒是往家里帶過一個男人,比她年齡大,那段時間她就像飛上了枝頭的鳳凰一樣神氣,坐小汽車,穿得又時髦。不過那樣的日子似乎也就維持了半年多,來來回回她又恢復了一個人,提著個拉桿箱,臉上的表情比以前更黯淡,見到村里人也不再笑,就好像不認識似的。

不過她會跟田小荷說話,那次在橋頭遇見,她打量了田小荷幾眼,便叫住了她。田小荷聽過她的那些閑話,將信將疑,倒也不在乎,雖說她和自己曾經是同學,但上學那會兒就沒怎么說過話,后來也沒什么交集。她問,你還跟哥嫂住一起呢?聽那語氣就好像她們是相互了解的老熟人。

嗯,要不然我住哪兒?田小荷有些莫名奇妙,但她知道彩霞一定有話要跟她講,只是她學會了拐彎抹角。

就沒想過出去走走,總跟他們住一起也不是事兒,將來不嫁人嗎?彩霞道。

你想說什么就直說吧,還有人等著我呢!田小荷道。

彩霞詭異地笑了一下道,李軍吧,聽說你們談戀愛呢,以后要嫁給他?他可沒什么本事。

你要不說,我就走了。田小荷不喜歡聽別人評價李軍,即使他真是那樣的人,也只能她自己說,別人嚼舌根算什么呢?她作勢要走。

等等!彩霞喊住她道,你要不要跟我去北京打工,正好有個機會。

看她一本正經的眼神,不像是逗著玩。田小荷想了想道,什么工作?

你想干什么?賺錢多的還是少的?彩霞的口吻又不由自主帶著調戲的味道了,這使她看上去不怎么真誠。

田小荷輕輕笑兩聲,猶豫著問道,是正經工作嗎?

服務員你做不做?要不然就當保潔,累是累點兒,對你這種人來說可能覺得踏實吧!彩霞有些不屑,仿佛因為好心被當成驢肝肺而感到微微的慍怒。

行,我跟你去,什么時候走?田小荷答應了她。

秋后吧,到時候我會提前通知你,除了你,還要再找個人,你要有合適的介紹個,是個伴兒。彩霞道。田小荷點點頭,順勢往橋下看了一眼。

連年的干旱使得河里的水越來越少,很多地方露出光禿禿的河床,如果河水豐沛的話,她爸爸說不定就不會死。他水性極好,就算騎著自行車從百米以外的橋頭栽下來,也不會淹死,可是水偏偏那么淺,似乎命中注定被摔死。而母親眼見著兩個孩子漸漸長大,竟然還留不住她的心,麥秋過后,跟那個開收割機的人一走了之,剩下她和哥哥沒人管。學自然沒法兒再上,能吃飽飯已是不錯,她本以為生活會慢慢好起來,但隨著唯一的親人結婚,有了刻薄的嫂子之后,她發覺這世上唯一靠得住的可能只有李軍。

3

已過正月十五,火車站的人不多,稀稀拉拉在站前空地上抽煙發呆聊著天。排在幾個人的后面,羅聰買了一張到昌黎的票,路程不遠,一個多小時就到。排隊的時候,他又從兜里掏出田小荷的身份證復印件仔細地看了一遍,那上面的地址一點都不熟悉,他從來沒去過那地方,只依稀記得上初中時的英語老師是從那邊搬遷過來的,據說三面環山,生活很窮苦,很多人因此才嫁到平原地區。

羅聰第一次坐火車是他考上大學以后的事兒了,在這之前,他從沒坐過火車,去過最遠的地方就是縣城。在那里上了三年高中,準確地說是五年,還復了兩年課才終于考上本科。大學在祖國的西北方,坐火車要兩天兩夜才到,為了省錢,五年間,他一次飛機都沒坐過。去那個鳥不拉屎的學校報到之前,他還對大學生活充滿了幻想,然而抵達后,他平生第一次嘗到后悔的滋味,想起一次又一次的復讀,竟然是為到這個地方學一個自己并不喜歡的專業,是不是腦子有病?這么多年的時光蹉跎在此,值得嗎?當初自己為何又著了魔一般非要上大學?難道只是為了向別人證明自己的實力,為了父母的臉上好看?可他知道,一年又一年的學費,讓父母的心在滴血。他們之所以在堅持是寄希望于大學畢業后的想象中的好生活,也許兒子能就此翻身,跳出農門,改變祖輩務農的現狀。

大學生活跟他想象的大相徑庭,這里才不是純粹的象牙塔,而是一個小型社會。以前上高中時,也有一些富家子弟,但其實家庭的經濟水平相差并不是太大,即使大也很少有機會表現,畢竟那是個升學為主的學校,大家都以學業為中心和標準。可大學就不同了,成績并不代表一切,生活漸漸顯露出它的真面目,各種可能性都浮出水面,呈現在他面前,幾乎讓羅聰目不暇接,讓他單純的玻璃心難以承受,輕重緩急不同的打擊接踵而至,前一棒子造成的淤青還沒恢復,又來了兩記重拳,幾乎讓他頭暈眼花,站立不穩,倒地不起。

宿舍里一共六個人,只有羅聰來自農村,其他人的父母不是商人就是干部,頂不濟也是鋼廠職工,沒有土里刨食的農民。最闊氣的當屬宿舍內的老三,他家開了兩個廠子,還有一間醫院,按現在的話來說,老三是土豪,或者說是土豪的兒子。他花錢向來大手大腳,吃喝自不在話下,學校里的食堂他幾乎沒進去過,每次吃飯都是小灶,學校里面的飯館吃膩了,就開始到外面吃。使用的很多東西都是羅聰第一次見,筆記本電腦和手機都是蘋果的。羅聰畢業后才花了三千多塊錢買了一臺筆記本電腦,在這之前需要查資料寫論文他都是去網吧。老四老六和老三走得比較近,羅聰這個老二很少跟他們一起活動,一方面源于自卑,最主要還是囊中羞澀使得他和他們沒有共同語言,沒有共同的愛好,除了上課,基本上沒有什么交集。并非羅聰不想交際,只是交際需要一定的經濟實力做資本,沒有的話只能做“宅男”,做刻苦學習的好學生。

有次元旦假期,幾個人決定聚餐,然后再到外面嗨皮。本來老三說請大家,但老大老五等人都說AA制,不能讓他一個人花錢,盡管他有錢,或許正是因為他有錢,那兩個人才不想給他機會顯擺,畢竟同行的還有兩個女生。在外面的大飯店吃過飯,又去唱歌,還做了足底按摩,享受是享受了,最后一平均,每個人三百多塊,對別人來說不算什么,但那可是羅聰一個半月的伙食費,結果他吃了一個多月的饅頭就榨菜。自從那次后,每當他們有活動,他都借故不參加,因此給人不合群的印象,其實他也渴望說說笑笑侃大山,渴望加入集體,然而別人所說的世界是他不了解的,他們關心的東西是他不曾接觸到的,他只能做獨行俠。

那次參加聚會的兩個女生中有一個算得上系花,班上的男生幾乎都喜歡她,當然也包括羅聰。但羅聰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配不上人家,長得不帥,又沒錢,也沒什么其他特長,就算想玩浪漫,都沒資本,所以這種喜歡和沖動只能埋在心里,漸漸變淡,然后消失,就像從來沒有過這個念頭,就像從來沒有認識過這個女生。事實上他也沒跟她說過幾次話,根本沒什么機會。癩蛤蟆就別想吃天鵝肉了,也許找個恐龍還差不多,可如果沒有欲望和感覺的驅使,誰又有心思去搭理一個陌生人呢!除非有人主動拋來橄欖枝。

不管你的條件有多差,總會有個人在愛你;不管你的條件有多好,也總有個人不愛你。羅聰不知道這是誰說的,一開始他覺得很對,給了他相當充足的精神慰藉,差點兒以為這是真理,尤其是那個長得非常平庸的女孩對他表示好感后,他還覺得為這句話找到了論據。但跟那個女孩交往幾次后,他給這句話加了注釋:不管你的條件有多差,總會有個人(肯定是你特別討厭的完全沒感覺的人)在愛你;不管你的條件有多好,也總有個人(肯定是根本不懂愛或者沒見過你魅力的人)不愛你。

簡單來說,女孩并不喜歡他,只不過覺得他有可能接受她的愛,才對他示好,她是不甘寂寞,想要找個伴兒,像別人一樣體會戀愛的感覺才會搭訕羅聰。羅聰一開始并未識破,所以才會跟她約了幾次會,但并未發生實質性的接觸。很快,在言談之間,他便發現女孩喜歡的不是他,只是覺得他也沒人愛,跟他接近出于惺惺相惜,魚找了魚蝦找了蝦,剩下他這只烏龜只能配她這只王八,瘸驢拉破磨,正合適。意識到此后,羅聰便有意疏遠她,不再跟她出去,任感覺再遲鈍的人也能感受到他是不想再繼續下去,女孩一開始還不忍戳破,到最后氣急敗壞,罵了羅聰幾句,說有人給他臉還不接著,好像她對他的愛是一種恩賜和憐憫,并放下狠話:除了她再也不會有別人看上他這個又窮又丑的學生。最后那句話深深刺傷了羅聰,讓他意識到自己盡管卑微如草芥,也還是有尊嚴的,他不得不陷在前所未有的痛苦之中,仿佛被人當眾扒光了衣服,又扒了皮,那種直抵心扉的痛楚和無奈簡直讓他覺得生活了無趣味,不禁發問為何要生出他這種人,他存在于世的意義難道就是為了詮釋窘迫和尷尬嗎?自從這次戀愛(如果能稱為戀愛的話)失敗后,他就再也沒有對誰動過情,別人貌似也很了解他的心思,再沒人招惹過他,甚至沒有人注意過他,就像以前上初中和小學時那些學習一般又循規蹈矩的學生被老師忽視一樣,他被這個學校和學校里的所有人不放在眼里,默默無聞地熬到畢業,拿到畢業證,踏進了社會。

大學里的每個暑假,室友們紛紛計劃到哪里玩,有人去海島,有人去西藏,還有人去國外。羅聰哪里也去不了,甚至連回家的路費都要省下來。他一般到最近的省會城市烏魯木齊去打暑期工,有時在飯館打雜,有時在工地搬磚推車,每年只有春節才能回一趟家。畢業那年暑假,他沒有打工,想著要去大城市找工作,就要離開這個地方,竟有些不舍。常言道,人挪活樹挪死,對未來他又有了點兒信心,相信可能會翻開嶄新的一頁。正是6月底,他去青海湖,騎自行車環湖游了一遭。金黃的油菜花一片連著一片,直到天邊,望不到盡頭,令人心曠神怡。在黑馬河看日出,在鳥島觀鳥,沿途還有塔爾寺、拉卜楞寺,充滿了神秘色彩,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有做個出家人的沖動。鳥島上鋪天蓋地全是各種候鳥,飛翔捕食繁衍,自由自在,這時候他又想做一只鳥了。用不著考慮那么多身外之物,只靠本能活著已足夠。

4

栗子林很密實,一片連著一片,夜色中黑壓壓的。眼睛一旦適應黑暗,就能看清世界。透過繁茂的枝葉,村西的墳地清晰可見,有幾個墳頭上壓著白紙,應該是七月十五鬼節時,家里人搞的。田小荷的父親也埋在那里,每逢清明鬼節過年,她都會和哥哥去上墳。有一次燒紙時,正趕上李軍在給他爸媽上墳,他媽是個半瘋兒,好的時候和正常人一樣,一旦犯病就六親不認,拿著剪刀逢人便扎,李軍和妹妹小時候沒少遭她毒手。李軍的爸爸活著的時候在鄰縣的煤礦挖煤,靠他一個人養活全家,后來他死在了煤窯里,賠的錢很少,李軍的媽媽受到刺激舊病復發,大冬天跑出門,當時,李軍和妹妹都在上學,待他們得知消息去尋找母親時,卻怎么都沒找見。李軍拿到初中畢業證后沒考上高中,去了技校,想著以后工作了賺錢正好可以供妹妹上大學,妹妹的學習成績很不錯,才考上一本。

那天上墳時,李軍的目光一直在田小荷身上瞄來瞄去,當時田小荷情竇已開,只對視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后來在街上遇見,兩個人相視良久,她都已轉身欲走,李軍才喊住她,說,我就要回技校了。她心想你回不回去跟我有什么關系,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她只哦了一聲。李軍有些笨拙和羞澀,鼓起勇氣又道,你有什么要買的嗎?下次回來我買給你。她想了想說,沒有,需要的在縣城里都能買到。李軍有些氣急道,那兒的東西比縣城好得多。她依舊不為所動,假裝不明白他的意思。他只好黯然回頭,走了,連再見都沒說。

本以為這事兒到此為止,可他下次回家時,竟給她買了一件連衣裙。當時正是夏末,他讓她穿上,在他面前轉圈,裙袂飛揚,好像一只花蝴蝶,他直夸她好看,說她像仙女。她紅著臉說,你又沒見過仙女。他說,電視里見過,還沒你漂亮。她說,去了城里就是不一樣,嘴巴變得這么巧,是不是也跟別的女孩說過?他連忙否認道,沒有,我只給你買過東西。在她的追問下,他才說出這件裙子的價格,得知花了八十多塊錢時,她趕緊換下來,扔到他懷里說,我可要不起,那么貴。他有點兒窘迫,口吃道,專門給你買的,你要是不要,我就把它剪掉。她道,我又不是你什么人,沒理由要。他著急道,你可以做我女朋友。見她瞪著眼,他小聲問,你愿意嗎?她走上前,拉住他的手,抱住他,沒說話。他遲鈍地抱緊她,感覺到心跳像暴雨敲打水缸蓋兒那樣急促、勁爆。

夜像一口黑鍋扣著小山村,月牙還沒出,人家窗口的燈光反倒顯得夜色如墨。似乎有腳步聲傳來,漸漸清晰,接著響起兩聲“布谷”,她聽得出來,是李軍,心想他真傻,秋后布谷鳥怎么會叫呢?她匆匆穿過樹林,奔熟悉的黑影而去。他說,你等半天了吧,才智非要拉著我跟他看電影,要不然早出門了。她問,他家買了電腦?他道,他哥帶回來的,他才不會玩呢!她道,電影好看嗎?他答非所問道,咱們去我家吧,反正也沒人。這不是他第一次邀她去他家,但她從沒去過,白天時她怕別人發現,也不想讓哥嫂知道,盡管她和李軍是自由戀愛,別人管不著,可還是不想聽閑言碎語。這次她動搖了,不僅由于前幾天答應過他,更在于他此時此刻的眼神,在黑夜里閃閃發亮,穿透了她的心房,于是拉起他的手往村里走,仿佛要趕著完成一種儀式。

第一次往往緊張而慌亂,即使李軍剛剛在朋友才智那里看過島國動作片,現學現賣,還是有些摸不著門道。起初的生疏和好奇漸漸被技術層面的探索和追求取代后,兩個人逐漸進入角色,配合得越來越好,簡直可以說是默契,也許這和他們的情投意合緊密相關,起到了潤滑作用。當一切終于結束只剩喘息時,他們已經想念第二次了,這種事兒是會上癮的,尤其是對年輕人來說。田小荷小鳥一樣依偎在李軍懷里,他說,住這兒吧。她想想,搖搖頭道,不行,我得回去,太晚了,我哥肯定盤問我。他道,那正好不回去,明早再說。她道,還是回去好,再說明早彩霞還要來找我。他略感失望,抱緊她道,好吧。她摸摸他的臉,像哄小孩兒似的說,聽話,以后見面機會多呢。他安慰道,我知道,暫時的離開是為了永遠地在一起。她捏捏他的鼻子道,文縐縐,跟誰學的?他道,電視劇啊!

從李軍那兒出來時,村子里已經沒有幾盞燈火,大部分人家都休息了,包括哥哥家。大門推不開,田小荷便知哥哥從里面把門鎖了,敲兩下她停了手,若是吵醒哥嫂,免不了追問,不如自己想辦法進去。墻外是豬圈,里面有兩頭豬,早已睡著,間或發出哼哧的夢囈聲。她爬上墻頭,剛直起身,便被隔壁家的狗發現,并狂吠起來。她心里罵著,彎下腰,往窗臺附近走去,打算從那邊下腳。剛爬到一半,屋里的燈突然亮了,披著大衣的田大草出來時,她正好落腳到窗臺,然后在哥哥錯愕的目光中跳將下來。

你跑哪兒去了?大半夜回家,還翻墻頭?田大草的責難劈頭蓋臉襲來。

她不想回答,站到田大草眼前,就想往里走,無奈他故意擋著,訓斥道,今兒你不說就別進來,從哪兒來的滾哪兒去,我就不信管不了你。

善于添油加醋的嫂子不知何時站在了哥哥身后,她道,我看是該給她找個婆家了,女大不中留,咱們好心養著,還以為咱們耽誤了她呢!

讓我過去,我拿東西。田小荷道,她一點兒都不生氣,反正這些話又不是第一次聽。

你先告訴我去哪兒了?田大草不依不饒。

彩霞家。田小荷氣定神閑道。

你跟她攪和啥?田大草道,難道也想被人戳脊梁骨?

你甭管。說著,田小荷使勁兒拱了他一下,從側邊擠進屋。田大草和他媳婦緊跟著跑進去。東西早就收拾好了,田小荷覺得這家一刻也呆不下去了,她要帶上行李去找李軍。嫂子道,姑奶奶如今翅膀硬了,說不得了,可我還得丑話說在前,依著我們,還是早點兒找個好人家,你一個女孩兒出去能掙多少錢?你又不是大學生,就是大學生,還那么多找不到工作的,以后壞了名聲,再想嫁人可就難了,別怪我們沒提醒你。

田小荷明白他們打的如意算盤,是想用她換點兒好處。原來城里有個家境殷實的主兒曾給她介紹過,那家的公公癱在床上多年,婆婆早已沒了,不過是想找個免費的保姆,哪兒是給兒子找媳婦?她一聽那家里的條件,就看透了他們的目的,哥嫂就是想沾光,他們覺得這些年不能讓她白吃飯,總得撈點回來。

田小荷微微一笑道,多謝嫂子操心,我的事兒自有打算,用不著別人管,你還是管好田大草還有你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吧!說著,她抓起箱子,就往外走。田大草還想攔她,卻被他媳婦拉回來道,讓她走,又不是咱們趕她走,我看以后她還有臉登這個門嗎?田小荷清楚嫂子的軟肋,只要一提自己那個不爭氣的侄兒,她就會氣急敗壞。

夜涼如水,田小荷頭也不回,大步流星地走出來,直到身后響起大鐵門的吱嘎聲,她才意識到自己徹底沒有了家,包里的幾件衣服、日用品和五百多塊錢便是她全部的家當。真的無處可去,除了李軍那兒。

5

火車意料之中的晚點,人并不多,但依舊沒有空位。羅聰站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這地方散發著淡淡的煙味兒和尿騷味兒,站了這么多年火車,他早已習慣各種氣味,因此并不覺得難受。窗外的景色一開始還是熟悉的平原,過了40多分鐘后,開始出現連綿不斷的群山。正當他看著窗外發呆時,一個小孩子叫著跑過來,手里攥著一個奶瓶,他媽在后面追,看樣子是怕他跌跟頭。看到奶瓶,羅聰便會想起自己的第一個工作。

畢業后,羅聰自然沒有留在烏魯木齊,像很多胸懷大志的年輕人一樣,他對北上廣這些大城市充滿了向往,總想去闖一闖。可他的專業是食品制造,那些大城市根本沒多少相應的企業和工廠,他只能先在家鄉附近尋找一番,后來面試成功了一家奶制品公司,也就是日后鬧得沸沸揚揚的毒奶粉事件的主角。工作地點不在石家莊,而是根據實際情況,就近讓他去了分廠,距離老家不過一個多小時的車程,還算方便。工作倒是不累,可工資也少得可憐。

羅聰大學畢業時已經虛歲27了,在農村早已是大齡青年,和他同齡的沒有上大學的同學和伙伴早結了婚,有些人的孩子都能打醬油了。羅聰的大哥早已成家,并且有了孩子,父母也都當了爺爺奶奶,可他們還是希望老二早點結婚。眼下工作有了著落,不管掙多掙少,好歹有收入,這樣才有資本找對象,于是放出話去,找媒人幫他張羅著。羅聰自己并不上心,他對目前的工作并不滿意,工資少不說,還沒什么前途,他一直盤算著去大城市碰碰運氣。

正當他想著要換個工作時,廠子的奶粉被查出含有三聚氰胺,此事越鬧越大,影響極其嚴重,很快分廠便停了產。失業后,羅聰去了北京。初到北京,他住在地下室,在那里租了一個床位,每天三十塊錢,白天去找工作,打算先找到工作再租房子安定下來。北京的機會確實比其他城市多,然而競爭也激烈,凡是他看上的職位,面試的人都沒看上他,偶爾有幾個看上他的,卻屬于不到萬不得已不想干的那種活兒,似乎是個有力氣的人都能干。轉眼過了二十多天,身上的錢越來越少,再坐吃山空沒有進項的話,恐怕待不下去了,他只好放低要求,暫時找了一個基本上誰都能做的毫無技術含量的工作——取送。工資少得可憐,但好在管吃管住,能省下不少麻煩,還能省下點兒錢。

羅聰干的活,顧名思義就是跑腿兒,類似于同城快遞,區別在于他們只服務于一家公司,來來去去奔波于北京城內。公司在北辰路附近的一所公寓內,做彩色印刷技術,主要客戶是報社和雜志社。工作內容便是騎著自行車到客戶那里把文件取到公司來,或者把經過加工制作后的資料送回客戶那里。這活兒挺累的,尤其追人,工作一天除了吃飯和上廁所以外幾乎都在自行車上度過。工資也不高,底薪一千二,此外還有提成。所謂提成指的是按照所行路途的距離以人民幣形式付給他們相應的報酬。一般來說,不超過五公里每次兩元,五公里到十公里每次五元,十公里以上每增加一公里加價一元。這里所指的距離全部按單程計算,一來一往本是跑了兩次,卻只能算一單活計,這是公司規定。

住的地方在公司附近,步行十分鐘就能到。一間十多平米的房間內,住了五個人,里面彌漫著霉味和臭腳丫子的味道。剛來時他受不了這種味道,打開窗戶也不管事,仿佛這經年味道早已通過分子運動鉆進了墻壁、地板和床鋪之內。如果不是睡覺他才懶得進,但后來漸漸適應,輪到白天休息,常常蒙上被子一睡就是八九個鐘頭,連午飯都省了。

活兒累點倒沒什么,跑得遠才能掙得多。剛來那會兒,羅聰哪也不認識,跑個地方要問好多人才能找到,遠一些的地方他都不敢去,怕連公司都回不來,所以每天頂多也就賺上二十塊錢。時間一久,他便意識到還是去遠一點的地方上算,因為十公里以后,每多一公里就意味著多賺一塊錢,那時肯定越騎越帶勁兒,腳下也跟生了風一般。公司給他們幾個跑腿兒的人配的自行車都是舊的,好在騎著還算靈活,羅聰這輛專車,手感、方向感都還不錯,車閘也靈,就是腳蹬子有點兒問題,可能是里面的珠子少了幾顆,每蹬一下便咯噔一聲,好像踩空了似的,一股勁兒總是使不到位。每當看到很多人貓腰撅腚騎著細轱轆的賽車飛也似的從他身邊掠過,就像一陣風那么瀟灑時,他便心生艷羨。

那個星期輪到他值夜班,這是他最不愿意碰到的,但每個月都得輪一周,躲也躲不過。這次目的地在雙井,來之前他在地圖上查了一下距離,大概18公里,也就是說如果不出意外的話他能拿到二十塊錢。經理把任務吩咐給他時,他正在打瞌睡,一聽去這么遠的地方,又是高興又是犯憷,高興的是能多拿一些錢,犯憷的是外面的氣溫。工作就得執行,經理可沒給他時間猶豫,他戴上手套下了樓。開了車鎖,又把外套裹緊,把拉鏈差點兒拉到喉結處,之后才蹬上車子奔目的地而去。

從公司出來時凌晨一點多,到客戶那兒時兩點多。負責人讓他等會兒,說是文件還沒準備好。他便在會客室里等著,屋里有暖氣,很暖和。坐了一會兒,資料還沒送到,他閉上眼睛,不知不覺便睡著了,還做了一個夢。夢中的他在家里,一大家子人在一塊吃飯,飯桌上異常豐盛,紅燒鯉魚、土豆燉雞、各種炒菜一應俱全。親人們一邊談笑一邊吃飯,然后他手也沒洗就坐到了桌子旁,拿起筷子猛吃。可是他明明夾了雞腿,等拿到近前一看卻是蘑菇,夾了魚肉拿到眼前卻成了木耳。他感到很奇怪,便問對面的奶奶這是為什么,可奶奶好像看不見他似的,根本不搭理他,再問旁邊的父母和哥哥,也都不理他。他很驚懼,于是咆哮起來。這時,他被客戶喊醒了,揉揉眼睛,不好意思地接過文件。他知道這個夢的意思,證明他饞了,想家了。公司的飯,是在外面定的盒飯。起初感覺還不錯,可是越到后來越難吃,湯湯水水,僅有的油腥全浮在表面上,充饑還湊合。別看這一頓飯不怎樣,要是趕上夜班還吃不著。他早就想念家里的飯菜了,也許該回家看看,可他現在這樣,真覺得沒有臉回家。

從客戶那兒出來時已經四點多了,背上的包里放著從客戶那兒取來的資料,需要到公司加工制作一番再送回客戶手里,但那不再是他的工作。起霧了,城里的樹林不多,霧也不集中,一團一團浮在樹梢旁,水墨畫似的輕描淡寫。馬路上很冷清,路燈一字排開,暗黃色的燈光傾瀉在空曠的路面上。每隔幾分鐘便遇見公交站,碩大的廣告燈箱散發出清亮的白光,不是某個電影的海報就是某款手機的宣傳畫面。羅聰騎得很快,只有騎得快才不會冷。上身穿的還算不少,至少有一件毛衣,下身就慘了,西褲里面只有一條單薄的秋褲,冷風順著褲管蛇一樣往里鉆,凍得他呲牙咧嘴。一陣猛蹬之后,腳底板出了汗,全身變得熱乎乎的。他知道這時候不能放慢速度,否則熱汗一落,渾身精濕,再被風一吹真如淋了一場冬雨般難受。他想得趕緊換個工作,不能再這樣下去,否則真的沒有出頭之日。

6

飯館不大,總共擺了二十來張桌子,還有三個包廂。地段卻不錯,臨著馬路,并不喧嘩,周圍是一些茶餐廳和更高檔的海鮮酒樓,只有這么一個家常菜館。初來乍到,田小荷的氣泄了一半兒,她還以為彩霞打工的飯店多么氣派多么豪華呢,原來是這么不起眼的一個小店。不過,端了幾天盤子后,她發覺可能正是因為它的消費水平較之其他幾家低,才會門庭若市,一到飯點兒忙得她腿疼腰疼腳也疼,幾乎連上廁所的時間都抽不出來。

來飯館吃飯的多是周邊的小白領還有飯店后面小區里的居民,點幾個菜就算得上大手筆,一般只是點個蓋飯充饑,但求吃飽不求吃多好的水準。越是這樣,服務員就越忙,一張桌子來來回回總得接待十幾撥客人,高峰才算過去。田小荷希望能進到那些高檔餐廳里當服務員,那些飯店的門前停滿了小汽車,還有穿著呢子大衣的保安指揮泊車,從車里下來的男人女人,都比來家常菜館的食客光鮮亮麗得多,應該都是有錢的體面主兒。而來他們這兒吃飯的基本都是步行而來,從沒見過開車的,可饒是如此,還有些人喜歡擺譜呢,那次便被田小荷碰到一個,多虧了彩霞,否則她果真要吃不了兜著走了。

那男人不過三十多歲的模樣,一身廉價的西服革履,田小荷猜測多半是附近搞房產中介的。他點了熘肝尖蓋飯和一瓶啤酒,并非田小荷負責他這一桌,因此基本上無交集,但由于忙亂,田小荷還是礙著了他。當時她正給一個人端著水煮牛肉,從那個男人身邊路過時,他突然起身,拿起外套準備走,而這時田小荷剛好走到他身后,躲閃已來不及,急忙往后退兩步,但男人的肩膀還是碰到了她,手中不由自主一歪,碗里的油傾瀉出來,大部分流到地上,還有一些滴在了男人的西服上,暈染出一朵朵油花。怔了一下,田小荷連忙道歉。男人夸張地叫囂著,你沒長眼啊?燙死我了!她繼續面露委屈道,實在對不起,我走得太快,沒注意到。男人不依不饒道,對不起有啥用?你看我衣服都臟了,你知道花了多少錢嗎?三百多塊呢!怎么辦吧?你說!她知道遇見了難纏的主兒,不知如何應答,男人道,叫你們老板出來。她害怕了,如果老板得知這事兒,極有可能把她解雇,好在今天老板不在。她實話實說道,我們老板不在,不然您去干洗一下吧,錢我出。男人道,我下午還得上班呢,來不及。

田小荷不知如何應對時,彩霞款款走來,像主事兒的人一樣對男人道,先生,您這衣服三百多,是一身兒還是上衣這一件呢?男人沒好氣道,一身兒,怎么啦?彩霞從兜里掏出五張百元大鈔,遞到男人面前道,您這套衣服就當我買了,麻煩您再去買一身兒新的,打車去,去動物園批發市場就行,保證有一模一樣的。男人受了奚落,氣急敗壞地接過錢道,我在專賣店買的,你看這標志,鱷魚的。彩霞道,那您把褲子脫下來吧,剛才您說這是一套的錢,總不能只給我們一件上衣,占我們的便宜吧?男人窘迫著,依依不舍從手里抽出兩張票子摔到桌子上道,褲子不用賠,以后再也不來你們這兒吃飯了!

替田小荷解了圍,她對彩霞感激不盡。她給彩霞三百塊錢,但彩霞說什么都不要,她說,你那點兒工資一個月能剩多少?別充大款了,我錢雖然也不多,可到底干了這么多年,積蓄還有點兒。既然她這么說,田小荷便不再執意還錢,想著以后請她吃頓大餐。彩霞說得對,田小荷一個月的工資還不夠兩千,吃住不花錢,但買衣服等其他生活開銷再省再省,一個月也得小一千,現在錢這么毛,一張大票去趟超市沒看見多少東西就換成了幾張零錢。可彩霞雖說工資高點兒,來北京早了幾年,但一出手就是五百塊的氣魄多少還是讓田小荷驚訝,還有點兒猜不透,她覺得老鄉應該有其他渠道賺外快。

田小荷對彩霞的生活很是好奇,但并不怎么羨慕,盡管這個城市孜孜不倦向她展示著繽彩紛呈奪人眼目的一面,可她明白這里的生活永遠也不會屬于自己,她天生沒有這個命,還是家鄉的小城更適合她和李軍生存,在這里就像淡水魚不小心游進了大海一樣難以適應。她的目的很簡單,賺點兒錢,夠在縣城租個店面就行。李軍在技校學的是糕點制作,現代人的生活越來越講究,過個生日也要學人家吃蛋糕吹蠟燭。田小荷去縣城里看過幾次,沒有像樣的糕點房,等李軍學成歸來,他們先租個店鋪下來,賣各種面包蛋糕,也可以順道賣點珍珠奶茶之類的。未來不一定多么美好,可想想便覺得心安,不像在北京的感覺,一顆心始終懸著,畢竟這里不是自己的地盤,總有低人一等的感覺。

頭疼腦熱誰都難免,那天田小荷感冒了,發熱流鼻涕,渾身沒勁兒,只好請假,想著在宿舍里休息一天,以為喝了姜湯出身汗就會好,但也不知咋回事兒,病情反而越來越重,到晚上她實在支持不住,便拖著病體出去買藥。藥店就在超市旁邊,路線是一樣的。去的時候帶著一瓶水,買完就立刻吃了四顆膠囊。也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這藥見效快,剛吃完就覺得好受不少,食欲也來了。她都一天沒吃東西了,便在超市里的快餐攤上吃了一碗熱乎乎的面,更覺得舒服。往外走,路過小區,小區里的底商有很多按摩店,散發著曖昧的燈光。

老板的身形很容易辨認,并不是因為他胖,他一點兒都不像腦袋大脖子粗的廚子,也不像開飯店的,而是干巴巴的瘦,好像一只營養不良的小公雞。所以當他從那些艷紅的燈光中走出來時,田小荷一眼就認出了他。她恰巧從此地路過,想躲避已來不及,并且她覺得老板也看見了她,她只能轉過身,背對著門口,進退兩難,像一尊雕像,還得用余光偷覷老板的動態。“小公雞”晃晃悠悠,好像在覓食,其實是和一個穿著暴露的女郎調情,待那女人回去后,他點燃一顆煙,悠閑地抽起來,目光在田小荷的后背上停留了一下,才慢騰騰地走開。

田小荷猜測他應該是去飯館,每隔兩三天他便會來飯館打個卯,跟經理聊聊近期的情況,也許會查查賬,然后再去辦別的事兒。早知會碰見老板,寧可涕淚橫流鼻塞喉嚨疼她也要忍著不來買藥,這讓她百般糾結,不知如何是好,第一次體會到失去方向的感覺。老板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夜色中,田小荷突然意識到應該跟蹤他,看看他去哪兒。這時候,她頭也不疼了,鼻子也不塞了,眼淚也不流了,像個健康的人一樣邁著大步追隨著老板的行蹤。她想起一句話——知己知彼百戰百勝,事先了然老板的行蹤,也好先想對策,以防老板找她的茬兒。

很快便再次發現老板,他靠在一輛車旁打電話,不知跟誰打。看樣子他不想走,掛掉電話之后干脆鉆進車內,但并未啟動車子,多半是在等人吧?田小荷躲在樹后看著,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事忽然沒了興致,既然老板不去飯店,那么就沒多大關系,如果老板日后問到,只要自己一口咬定那個人不是自己就行。失去好奇心,她又覺得渾身不舒服起來,一陣涼風吹過,她打了個哆嗦,想著要回去休息。剛走兩步,卻見彩霞朝老板的車走過來,待她快到車旁時,老板從車里鉆出來,抱住彩霞就親。彩霞摟住老板,回應著,因為動作激烈,高跟鞋讓她腳下一崴,正好跌進老板懷里,順勢鉆入車中。

田小荷愣了半晌,呆呆地望著,有點兒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直到老板的車啟動開走,她才緩過神兒來,步伐沉重地往回走,像走在輕飄飄的棉花上。是當作什么都沒看見,還是把老板找小姐這檔子事兒告訴彩霞,讓她遠離老板呢?彩霞和老板也不像是玩真的,她貪圖的一定是錢,老板讓她當領班,管理賬目,暗地里不定給了多少好處,她一定明白老板是什么樣的人,所以根本沒必要講出來。可是萬一彩霞因此吃了虧,她是不是也有一定責任呢?至少她應該提醒一下好朋友才對,可一旦講出來就證明自己發現了他們的勾當,那多不好,田小荷不想摻和進去。左思右想,她還是拿不定主意,決定靜觀其變。

7

在北京的第二個工作,羅聰找的是電話營銷。準確地說,應該是這個工作選擇了他,在工作面前,他并沒有選擇權,盡管可以投出去諸多簡歷,但只有這一個給了他回音,并約他面試,還不計較他有無經驗,談妥條件后,隨機讓他辦理入職手續,越快越好。“取送”這個工作,說什么他都不想干了,不僅學不到東西,工資低,還累到不行,除了能維持溫飽外就是在浪費生命,所以他決定挑戰一下自己,尋找其他機會。

新工作很累,羅聰主要負責商家這一塊,每天的電話量都有規定,不能少于兩百個,同時還要有電話記錄,有效電話得保持在百分之十左右,且要有跟蹤記錄。對沒有接觸過營銷的羅聰來說,還是有一定難度的,不過凡事就怕用功,只要勤奮肯學就能找到竅門。干了兩個多星期,羅聰基本掌握了技巧,很少會被人掛電話,每次總能吸引客戶往下聽,聽他推銷完。工作算是稍微穩定,但又要重新找房子,上一個公司的宿舍已經不讓他住了,他只好自己在網上找,結果發現能住得起的只有地下室,面積還不是很大。他覺得太憋屈,周末兩天跑了好幾個地方,看了不下二十處,好不容易踅摸到個半地下室,每個月六百。畢竟能有一點天光通過半個窗口透進來,就像生活中的一點點希望,給人活下去的勇氣。床挨著窗戶,經常會聽到腳步聲,白天還會看到一雙雙各式各樣的鞋或急匆匆或亦步亦趨地路過。

每個工作日的早晨,總會有個年輕的姑娘來打掃辦公室,從她的穿衣打扮和神情中透出來的樸素氣質看,她一定是從外地鄉下來的——當然了,這個城市里很難遇到本土人士。她很少說話——打掃衛生也不用開口,從來只是默默干活,收拾垃圾,擦地,澆花。如果不是因為她,怕是這輩子羅聰都很難去注意那些毫無生機的綠植、黑色垃圾袋還有白色的地板磚。她的手小巧而多肉,看著就讓人心生憐惜,每次她擺弄水壺和墩布時,羅聰的目光都露出一種類似饞嘴的光芒,偷偷而又大方地注視著。他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年輕的女孩要干這種粗活,在他的印象里,保潔人員應該多是上了年紀的眼神失去了光彩的婦女,而不是眼前這種鮮活奪目的嫩果兒。姑娘似乎很敏感,有幾次她的目光會和羅聰的對視,每當這時,他的內心就會升起一股溫暖,足夠支撐他面對一天無聊枯燥而繁雜的工作。他還沒意識到這是愛,盡管感覺很特別,他也沒想過要戳破,沒奢望要有什么進展,他很享受這種狀態。

田小荷的感受力要比羅聰強得多,這大概屬于一個人的天賦,與性別可能有關,但與知識的多少文化水平的高低沒有多大關系。羅聰看她時的灼熱目光里包含著什么意思,她猜得八九不離十,不過她要裝傻充愣,就當這是幻覺。首先,她剛到這兒工作不久,盡管只是個保潔員,卻得來不易,想要安穩工作,最好別出什么差錯;其次,她壓根兒沒想過要在北京發生風花雪月這種事兒,她的心里只有李軍,他上次給她打電話時還說過要找時間來北京看她呢,他們有未來,她不想在這個不屬于自己的地方節外生枝。那次打電話,她剛買了一個手機,買手機的前一天才離開家常菜館,結束了短暫的服務員生涯。

情況并非出在她身上,而是家常菜館的老板又一次走進按摩店時正趕上年底掃黃打非,光著身子就被警察揪了出來。沒有任何社會背景的他成了打擊典型,即使罰了款,也還是要拘留半個月。他的飯店并沒有受到影響,只是這幾天里,老板娘親自坐鎮指揮,他和彩霞的私情隨即東窗事發,老板娘火冒三丈,當機立斷,辭掉了彩霞。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作為彩霞的好朋友,彩霞帶來的人,田小荷也沒能幸免,在同一天被辭退。飯碗和棲身之地說沒就沒了,幸虧彩霞在北京混了這幾年,還算認識些人,暫時住到一個朋友家,接著又托人,才給田小荷找到了現在的工作。彩霞看不上這種伺候人的工作,工資低得要命,還沒人管飯,待遇比做領班差得不少,所以她沒有來,還在繼續找機會。田小荷沒有資本挑剔,給什么都行,只要是正當行業,不出賣肉體能賺錢即可。她的目的不就是攢錢嗎?

將田小荷和羅聰聯結在一起的恰是她剛買不久的那部手機。手機有點兒便宜,因此用著不太順手,除了打電話發短信,田小荷也想使用其他功能,比如聽聽歌玩玩游戲等。但手機的速度很慢,自帶軟件很多,基本上都沒用,玩起游戲來很卡。自帶的歌曲又很少,全不是她想聽的,如果想下載就得去修理手機的地方,但她覺得犯不著。那天她來辦公室打掃比較早,剛好只有羅聰一個人在電腦前忙著,如此短暫的私密空間給他們創造了搭訕氛圍。起初,是他那一如既往的眼神激勵了她,于是她拿出手機,小心地問他能不能幫她看看,怎樣提速,再幫她下載點兒好聽的歌好玩的游戲。

羅聰滿口答應,幫她將手機Root后,卸載了許多用不著的軟件,又裝了時下流行的好玩的游戲。下載歌曲前,他問她想聽什么歌,她說了幾首,全是通俗得不能再通俗簡直庸俗不堪的爛大街歌曲,不過他沒說什么,幫她下載到手機里。她又讓他給她推薦幾首歌,她沒聽過的也行。羅聰不怎么愛聽歌,也不知道什么歌好聽,單揀排行榜上靠前的幾十首給她下載了。隔天,她對他說,你下載的歌都挺好聽,雖然聽不太懂唱的什么。他說,那以后我把歌詞給你找來看看。她連忙道,不用,我就聽個調子,只要曲兒好聽就行,管他唱的啥呢!

一來二去,兩個人混得就算熟悉了。那天羅聰正在跟她說話,可巧主管看到了,便當即批評羅聰不認真工作,上班時間跟無關人員閑聊。本來羅聰想回敬他幾句,畢竟自己來得早,但看看時間,剛好過了上班時間,于是忍下來。于心不忍的是田小荷,她覺得羅聰挨批是因為自己,于是給他發短信,說晚上等他下了班,請他吃飯,賠不是。羅聰跟她見了面,但拒絕吃飯,說,要吃也是我請你,哪有女的請男的?田小荷沒有特別堅持,她說,那等下次我再請你吧,我哥過幾天可能來北京看我。她說的哥其實就是李軍。羅聰并不想請她吃多好的,一是能力有限,二是還沒到那個情分上,盡管他對她有好感,可不見兔子他不想撒鷹。

公司旁邊有家山西面館,兼營驢肉火燒,兩個人點了刀削面和火燒,還有熱菜涼菜各一個,簡單而又實惠。也許是有伴兒的緣故吧,以前羅聰自己經常在這里解決晚飯,始終不像這般吃得興致高昂,甚至快樂地抖起腿來。小桌子隨著他身體的抖動而吱嘎作響,好像在為兩個人慶祝。田小荷喝了一口湯,遲疑道,那個主管真壞。羅聰假裝不在乎道,人家在那個位置就得管事兒,不怪他。她道,我看你學問比他大,以后肯定能超過他。羅聰笑道,你怎么知道?她道,一看你就是個文化人,我就佩服有學問的人,可惜我不是上學的料。羅聰記得以前親朋好友都曾對他寄予厚望,都說他有出息,尤其和他哥一比較,他更是被捧上了天。可自從上大學后就再也沒聽到過這樣的話,大家似乎都從他身上體會到了“百無一用是書生”。他雖然也懷疑過上學、讀書以及文憑的用處,但他始終覺得知識能改變命運,只不過現在點兒背,遲早都會找到用武之地,讓那些人刮目相看。

田小荷雖然只是一個保潔員,在他眼里不算什么,可在偌大的北京,來了這么久只有她一個人肯和他搭訕,看得上他,并且對他由衷佩服,這讓他既感到驕傲又感到心酸。驕傲的是還有人看得起自己,心酸的是如今要靠保潔員來垂憐才能找到自信。即使有些看不上她的職業,受過教育有素質的羅聰也不會表露出來,而是感激地說,不管是什么工作,只要努力干,一定會有所成就。她道,那也得起點高才行,像我,勤勤懇懇做上十年也不會有多大出息。她把實話一說,他倒不知道如何接下去,只好給她夾菜,讓她多吃點兒。

圣誕節前兩天,李軍來北京找田小荷,為的當然不是過節。他在技校的學習基本進入尾聲,學校給他安排的工作地點很遠,在山東某個地方,他不愿去,只想自己單干,回縣城尋找合適的門店。妹妹上大學,他上技校,幾乎花掉了家里所有的積蓄,剩下的錢有限,他覺得依照現在的行情,恐怕付不起房租,即使付得起,也不過是前兩個月而已,何況還要置辦烤箱等用具。來北京的主要目的就是看看田小荷工作得怎么樣,有沒有攢下錢,能否支援他一下。田小荷明白他的來意,畢竟這是他們倆的小夢想,是她來北京打工的動機。可三個月還不到,即使真有存款,也不過是杯水車薪。

那天夜里兩個人擠在一張小床上,他曾暗示她能否跟日間一起吃飯的羅聰借點兒錢,她當即回絕他道,他也是個窮人,再說我跟他的關系還沒到能開口借錢的地步。盡管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從他的肢體語言里,她感受到了失望,于是她想到了彩霞,便說,我再想想辦法。他沒說什么,覺得指望不上了,一動不動地抱著她,很久才睡著。他在北京呆了兩天,說回老家,去跟親戚們借點。她知道老家根本不會有人借錢給他,那些親戚不是窮就是勢利得很,才懶得跟他走動。臨走,他交給她一件事,讓她跟他妹妹聯系,留給她一個陌生號碼,是妹妹宿舍的。田小荷打了三次才找到她妹妹,前兩次都是不在宿舍,便想她沒有手機真是不方便,以后要是有了錢就給她買一部。李軍的妹妹知道她和哥哥的事兒,心里是把她當成了嫂子,這次打電話是想讓田小荷給她寄幾百塊錢的生活費。她說,嫂子,這算我借你們的,等我以后賺了錢肯定還,明年暑假我就可以去打工,再說我現在成績很好,爭取得個獎學金,你就先幫幫我吧。田小荷咬著牙答應得很痛快,晚上便從取款機上給未來的小姑子轉了七百塊,卡上的余額只剩下一百多。望著璀璨的夜色,她嘆口氣,心想沒有錢真是寸步難行。

前思后想,最終她還是沒聯系彩霞。她覺得彩霞和自己不是一路人,她不想借她的錢,就算她肯借,她也不太想要,那還不如從羅聰那兒借錢來得舒坦。反正就快發工資了,自己倒是能撐下去,但開店是個要命的急事,得盡快想辦法。

8

一個半多小時不算長,站在火車上也許會覺得無聊,但滿腹心事腦子里全是田小荷的羅聰幾乎都沒發覺時間在悄悄流逝,仿佛剛上車幾分鐘便到了站。被一撮又一撮人流趕超碰撞,他終于慢悠悠地走出小站,一個正值開發中的破舊縣城赤裸裸地展現在他面前,讓他想起新婚之夜,田小荷終于褪去所有衣衫,讓他上了身,在這之前,她一直以各種借口不跟他上床,他以為她純潔,但現在明白過來是她情非所愿。

從縣城到身份證復印件上的那個村子還有一段距離,羅聰先去了汽車站,詢問售票員。化著濃妝的大臉婦女甩給他一張票,票價7元,告知他先到鎮上,然后再想辦法到村里。那地方應該比較偏,羅聰想。在他跟田小荷時日不多的交往中,她提到家鄉的次數不多,好像在刻意回避,他還以為她是出于自卑才不愿提起窮鄉僻壤的老家,現在看來一切都像是有預謀的,而且她還有同謀,多半兒就是那個曾經來北京看過她、自稱她哥的年輕人。

現在想來,那個年輕人已經面目模糊,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他身上透出的那種痞氣,儼然沒受過什么教育沒什么素質的二流子,不過從他的眼神里,羅聰曾看到過一絲懦弱和討好,像是有意做出來給他看的,好像渴望得到理解和同情,和某些乞討者的目光很相似。當時羅聰不太明白他為何會這樣,現在想來,應該是他們的一種策略,又或者他們那時已有了算計,把羅聰當成了可憐而不自知的獵物。

汽車很快離開縣城,向著鄉村腹地進發,大山開始多起來,道路變得崎嶇顛簸,不時有人下車,但再也沒有人上車。行駛40多分鐘,汽車到達終點站,也就是鎮上,所謂鎮子也不過只有一條破敗的公路。目送汽車迫不及待折回,他覺得肚子有些餓,看看時間,已是下午一點多。天色依然灰暗,像有一場春雨裹在云里,卻遲遲舍不得灑下來。打聽之下,羅聰才終于找到鎮上唯一的小飯館。他要了一份水餃,等待食物時,他翻看手機,再次看見田小荷的手機號,羅聰忍不住又撥了一遍,依舊提示空號。

手機老舊而過時,但一點兒毛病都沒有,收發短信打電話都沒問題,就像從愛人變成親人的老婆一樣,盡職盡責,卻沒了新鮮感。這部手機還是他得到第一個月工資時買的,花了三分之二的月薪,在當時也不算好,現在這型號早已停產。他也不是沒想過換一部新的智能機,尤其是看到那些不斷更新換代的蘋果手機,他很想嘗試嘗試,可這手機沒有壞,他覺得缺少一個理由,而更深層次的原因在于他沒有那個經濟能力,他的錢還有更多用途,那些用途都比買手機更重要更迫不及待。也許什么時候月薪過萬了興許會考慮,不知道還有沒有那一天。不過不得不承認科技的奇妙,他曾在蘋果專賣店體驗過,真是愛不釋手,他逃債似的跑了出來,害怕再玩下去會控制不住自己,用所有積蓄換一部手機。

水餃餡兒大皮厚,味道尚可。吃了五六個時,老板娘又給他端來一碗餃子湯。他趁熱喝下兩口,頓覺胃里暖暖的,很舒服,那感覺就像田小荷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白心跡差不多。那天他辦過離職手續,再過兩三天便直接回家,還有半個多月就是春節,至于以后的路,他打算節后再說,應該不會再來北京,他有點兒認命的意思了。促使他回家的因素是多方面的,首先工作一直沒什么起色,漲工資遙遙無望;其次他竟然住不慣地下室,不僅經常感到頭疼,還起了兩次皮疹,又不敢花錢去醫院看,只在藥店買了些藥膏涂,一邊涂一邊想自己為什么要受這份罪;再有,那天母親給他打電話,問他過得好不好時,他差點兒就把實話說出來,最終雖然忍住,退意卻就此萌生,且日益頑強,好像一分鐘也不愿再耗下去。

晚上,他聯系到田小荷,跟她一起吃飯,順便說了自己要離開的事實。田小荷聽說他要走,只低著頭默默嚼著一口米飯,一言不發。他還以為她沒聽見,或者聽見了不當回事,不過仔細觀察,他馬上發現她只是在“真情流露”。怎么了?他關心地問。她說,沒事兒,就是覺得難受。她抬起頭,眼眶發紅,好像正在感冒中,也像剛剛哭過,但臉上并沒有淚。他心里一驚,這有點兒出乎意料,他從沒想過她會對自己這般動情,起碼他對她還不會依依不舍。接下來發生的事就更令他吃驚,她居然說要跟他回家,要做他的媳婦。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覺得她在開玩笑,盡管他知道她對自己有那么點兒意思,可相處還不夠一個月,她做出這樣的決定是不是太過草率呢!老實說,他被嚇住了,難道現在的女孩都這么勇敢直接嗎?他愣怔著,不知該如何作答。她佯裝生氣道,怎么?你不愿意?你不喜歡我是吧?

他連忙擺手搖頭道,不是,不是,我喜歡你,只不過……只不過啥?沒關系,不喜歡就直說。她面露傷心之色。

真不是,我只是覺得太突然,絲毫沒有準備,而且我何德何能,做你的丈夫?既給不了你好生活,也不能保證你以后會快樂。他嘆氣道,總之,是我太沒用,不是你的問題。

她握住他的手,無比深情(至少在他看來如此,那眼神溫柔到他覺得自己馬上要變成液體)地望著他說,那我不管,反正我就覺得你是個好人,只要你對我好,我才不在乎有多少錢,能賺多少錢呢,而且咱們年輕,又不比別人傻,我相信總有一天會走運,就算沒那么好的事兒,只要踏實勤快地干,一定不會比別人過得差。

她的語氣就像個善解人意的小媳婦,再一次融化了他,讓他拋卻現實,感情用事。以前可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這種話,包括任何親人和所謂的朋友,更別說還是個好看而年輕的姑娘,這讓他打心眼里感動,既有水泥森林之中遇知音的感慨,又有難得有情人的動容,總之,他心里一塌糊涂稀里嘩啦,如果他是個愛哭的人,早該涕淚橫流啦。

田小荷辭起職來干脆利落,不用辦什么手續,拿了工資走人即可。她說今年就去他家過年,和他家里商量一下,如果可以,過完年就辦婚禮。他完全被動,幸福來得突兀,像被天上掉下的大餡餅砸暈了,只按著她說的去辦,收拾行裝,帶她回老家。她那個哥哥來北京看她的時候,他聽說過她的身世,父母都不在了,哥哥又是個不成器的家伙,來北京是為了跟她要錢,所以她的婚事沒必要告訴任何人,自己完全可以說了算。

吃完餃子,結過賬,羅聰跟老板娘打聽了田小荷身份證上的那個村莊,她想了想道,在西北邊,沒有去那邊的車,連出租車都不愿意去,都是山路,不好走。羅聰謝過她道,沒關系,我走著去也行,應該不太遠了吧?老板娘問他去那邊干什么,羅聰回答,找一個朋友。老板娘道,挺遠呢,你又不認識路,就在這兒等著吧,有去那邊拉貨的卡車會路過,我讓他們順路帶你。羅聰再次感謝,于是坐在小飯館內望著外面,注意著來往的車輛。

田小荷離開他家后是不是回了村里?其實羅聰一點兒把握都沒有,他只是想碰碰運氣,能找到她的人,把她帶回家更好,頂不濟可以把錢要回來,如果她就此蒸發,那也只能認栽,誰讓當初就沒點兒警覺呢?對她,還是過于輕信了,不僅是他,還有他的家人,都沒有意識到這精心設計的騙局,直到她連同一萬多塊的彩禮錢全都消失不見,他們才覺察出之前的某些破綻。比如田小荷主張先把婚禮辦了再領結婚證,理由是她的戶口本在家,等她結了婚再回去拿,實際上是不想跟他有法律上的夫妻之名,那樣她再和別人結婚就比較困難;比如她很少提及家里的事兒,也許她之前的身世也純屬胡編亂造,以博取羅聰和家人的同情和信任。

雙排座的卡車經過時,外面一陣土氣狼煙。司機進飯館吃完一份炒餅,再次上路時便把羅聰帶上了。羅聰不善于和陌生人聊天,司機胡子拉碴,膀大腰圓,長得有點兒兇惡,話也不算多。再者,卡車的噪音很大,想要聽清對方說話幾乎得大聲嚷嚷,所以自從上車他基本保持沉默,只聽司機偶爾問他。山越來越多也越高,不管是山還是山上偶爾冒出的樹木都光禿禿的,毫無生機,有的地方露出灰藍色的石頭棱角,像刀子倒插進大山的肌理。

羅聰終于找到話題,問司機去拉什么貨。司機說,你看這山上除了石頭還能有啥?窮不拉嘰的,道兒也不好走,我要不是為了掙點兒錢才不來。司機之前問過他因何而來,卻不太相信羅聰的回答,這時又尋思道,除了這村的人,我還從沒拉過往里進的人,都是往外走的,誰來這破地方?望著外面愈加灰暗的天色,羅聰無言以對,心里一陣緊張和煩躁,類似近鄉情怯,可這又不是他的故鄉,他以前從沒來過這里,難道只因為田小荷可能在這里?

9

接近4點鐘,羅聰站在了整個村莊的至高點,目送大卡車蜿蜒而去之后,他打量幾眼村莊,腦海中浮現出北京西郊門頭溝區的爨底下,盡管他沒去過,可在網上看過不少照片,整體感覺很相似。不過五六條街道,曲里拐彎上下錯落,房子大概也就七八十座,很少看到白色瓦房頂和紅磚院墻,完全就地取材用灰撲撲的石頭壘起來的。他注意著腳下磕磕絆絆的石頭,往村里走去。

人煙稀少,繞幾個彎終于碰到兩個看起來能搭上話也能聽懂他說話的婦女,她們正在河邊洗衣服,雙手通紅宛如胡蘿卜。他打聽起田小荷,兩個婦女對這個名字似乎耳熟能詳,馬上說知道知道,又問他是什么人有什么事。羅聰撒謊道,我是她同事,她從公司走了就再沒出現過,也聯系不上,老板派我來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兒。婦女似乎相信了他,她們正在擰一床很大的床單或是被罩,聽他這么說,手上不再使勁兒,好奇道,我們沒見她回來過,都知道她去了北京,到底咋回事?羅聰撓著腦袋說,我也不清楚。婦女露出復雜的神情,猜測著問,會不會跟老男人跑了?羅聰笑著,不置可否,又問,她有個哥哥?婦女道,有,哥倆關系挺僵的,你去問問吧,要小心點兒。他道,小心什么?兩個婦女神秘地笑,一個道,他家有條母狗,咬人。羅聰連忙道謝,又問清田家的具體方位。

大門虛掩著,羅聰探頭往里看,沒發現所謂的母狗。剛伸出手,叩向大門,只聽身后傳來一聲破鑼嗓,干啥呢?哪兒來的賊?羅聰連忙轉身,一個身形凹凸如花生的女人正氣勢洶洶地朝他走來,像要把他吞了似的。他后退兩步,問,這是田小荷家嗎?女人道,你找她干啥?她不在。羅聰便把剛才的謊言重復了一遍。女人哦一聲道,這么說,她不在北京?他道,對,她沒回過家嗎?女人道,沒有,人家跟我們斷絕關系了。羅聰便問,那她還有什么親戚或者朋友嗎?女人不耐煩地說,不知道,你還是去別處找吧!

她哥不在家嗎?羅聰緊追不舍,終于找到一個相關的人,可不想這么輕易就放棄。女人道,不在,哪個男人不出去賺錢啊?你快走吧,我啥都不知道。說完,她走進門,給他一個水蛇腰后背,曲線里透著拒絕。

羅聰稍微猶豫,跟上去道,還有點兒工資沒給田小荷,你真不知道她在哪兒?女人停住邁了一半的腳步,轉過身笑道,多少錢?是個見錢眼開的人,他覺得有門兒,便道,也沒多少,三四天,兩百多塊錢吧。那么少?女人道,她在北京干啥活兒?他回答,打掃衛生。

女人想了想道,那你把錢給我吧,等她回來我給她。羅聰道,你是她什么人?憑什么相信你?女人道,我可是她親嫂子。羅聰故意打量她幾眼,又道,拜托你好好想想,她跟哪些人走得近,有沒有相好的?可能去什么地方?

女人的表情看起來像是認真回憶,不過也可能在編織謊言,她道,你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來了,她還真有個相好的,學做面包蛋糕的,她準是找他去了。羅聰想到在北京見到的自稱田小荷哥哥的人,便問那人長什么模樣。女人道,我說了有什么好處?為了撬開她的嘴,羅聰不得已從口袋里掏出一百塊給她。她喜笑顏開接過錢,描述了一番李軍的長相,那已模糊的臉龐在羅聰的記憶中漸漸重現,沒有錯,就是這個家伙。

得知李軍在保定學習后,羅聰有些打退堂鼓,難不成再去保定一趟?也不一定有什么收獲,田小荷一定在千方百計地躲他,除非命運成全,否則他怎么可能找到她的藏身之所?

女人讓他住一夜再走,眼看天就要黑了,但再待下去毫無意義,羅聰便問她哪里有車可以搭。回答是沒有,除非她幫忙找電驢子,讓他花點兒錢,再或者等明早的大貨車從山那邊出來時搭一程。抬頭看看天色,又低頭看看時間,快5點了,羅聰告辭,決定步行到鎮上再找車。每當心情灰暗時,他都喜歡暴走,這是從高中時就養成的“毛病”。

走出村子,眼前一座低矮的山頭,鬼使神差之下,羅聰沒費吹灰之力便爬了上去。山頭較平,生著一片低矮的荊棘,堅硬細小的刺扎向四面八方。突然,一群麻雀從荊棘叢中撲棱棱地飛起,大概發覺有動靜,受驚的慌亂景象讓羅聰心有戚戚焉,仿佛在逃命,后悔不該來這里打擾它們,于是靜止不動,打算往后退。這時,他的腦海中忽然想起畢業那年在青島湖鳥島上看到的那些鳥,悠然自得繁衍生息,那種氣定神閑仿佛蹺著二郎腿坐在辦公室喝茶看報的公務員,又好像躺在陽傘之下沙灘椅之上度假的富人們。

原路返回,天越來越黑,可一切都看得無比清晰,那是因為有一顆看透了世事的心靈。沉下去,不斷沉陷,一直沉到谷底,沉到再也不能下沉的深淵之中,也許人生就會從絕望之中生出希望。以前,羅聰總是如此自我安慰,這幾乎是他的精神支柱,可剛才試了幾次,依舊不管事,他發覺難以咽下這口氣,不想就此罷休,也不想去保定找田小荷。即使真的找到了她,把錢悉數要回來,受傷的還是自己,并且把脆弱無助的一面展現在她面前,這是他無法想象的和更不愿意面對的。人生在世,也許沒什么比矛盾和抉擇更難受。

快走到鎮上時,從他身后開過一輛大卡車,在他身后放慢速度,車燈好像故意給他指路一樣,讓他看到自己長長的影子落在凹凸不平的路面上,仿佛傳說中的鬼魅。他發覺不對勁兒,于是停下腳步,卡車很快開到他身旁,司機探出頭道,上來吧!他一抬頭,才看清正是載著他來村里的那個司機,于是伸出胳膊扒住車門,用力一悠,上了車。關好車門,司機問他,這么快就回啊?沒見到人?羅聰道,沒找到。司機沒說話,羅聰又補充道,明天回家。司機問,不找了?羅聰道,找不到,算了,可能故意躲著我吧。司機道,那是不容易找,我前老婆跟別人跑了以后我也一直想找到她,做夢都夢見把她找到了,可是到現在還是沒找到,只好新娶了一個,又生了個孩子,還不是一家人,舊的不去新的不來,兄弟想開點兒吧!羅聰轉頭看了一眼他的側臉,在夜光中竟有一絲堅毅,他點點頭,說了一聲謝謝。

司機的目的地不是縣城,也不路過,但他還是繞了幾里路,把羅聰送到城邊上,放眼就能看到路燈、高樓和吊車的地方。從車上下來,望著大卡車遠去,羅聰不禁感嘆世上并非都是田小荷這樣的騙子,還有司機這樣的好人,心頭竟有一絲暖意,重新燃起對生活的希望。他走進縣城,找了個地下旅館,打算對付一宿,明早便坐火車回家,忘掉不幸和不快,開始嶄新的一頁。

10

許是旅途勞累,羅聰睜開眼時已是早上九點多。從旅館出來,直接去了火車站,買了票,可最早的也要下午兩點才發車。在車站轉了一圈,他又回到縣城中心,決定隨便逛逛。縣城中心的商貿街比較繁華,飯店、銀行、服裝店、蘋果手機專賣店,甚至電影院都有。哪家店他都沒進去,這些店不管在哪個城市都有,那么雷同,他想去具有地方特色的地方。打聽之后,得知不遠處有個二郎廟市場,光聽名字,就應該是充滿煙火氣的地方。

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個市場,有點兒臟亂差,但不至于下不去腳。羅聰先在一個賣羊湯的攤前坐下來,要了一碗羊湯兩塊大餅,外加一盤涼拌菜。吃過飯,繼續往前走。檔口走到頭,不再是攤位,而是一些稍微好點兒的前店后住的底商,不過不是樓房,而是一座連一座的平房。這些店鋪的生意明顯不如剛才的那些好,可能是由于地段較偏。忽然他聞到一陣很熟悉的香味,在北京經常能聞到,好像是棗糕。他想起來了,通常是那種買一斤送半斤的,排了長長的隊。循味而行,他走到一個窄小的門臉前,門口的玻璃櫥里放著烤好的各種糕點,多是西式的。無人問津,攤子后也沒人。羅聰想買兩塊棗糕嘗嘗,便喊了兩聲。

一陣腳步聲由遠及近,出現在面前的那張臉,讓羅聰和對方不約而同地驚呆了。來人不是別人,正是他要找的田小荷。羅聰就那樣看著她,心里竟然有點兒雀躍,但很快他的目光由驚訝轉為質疑和追問,還有一點兒恨意,死死盯著她,往前走幾步,進了店。

田小荷一陣慌亂,往后退,慌亂道,你怎么來了?羅聰不慌不忙,語氣出奇友好地反問,你說呢?她終于放松緊繃的臉和神經,用討好和認錯的口吻道,對不起,羅大哥,我不該騙你,可我也是迫不得已啊!羅聰不自覺地冷笑兩聲,他的聲音把自己嚇了一跳,沒想到自己還會發出這種笑聲。田小荷手里端著飯碗,里面是土豆絲,看來正在吃飯。

羅聰道,你先吃飯,吃完了跟我說說。他環視四周,發現這地方很小,除了烤箱、凳子和角落的床外,近處還有面板,放著和好的面、刀、發酵粉、盆子和果醬等物。田小荷放下碗筷,拉一張凳子給他。他坐下來,她在他對面慢騰騰地坐下,就好像椅子上長了釘子。她愧疚地說,我騙你的錢,想開店,就這個小店,剛開業沒多久。

羅聰心想她倒坦誠,不過事實擺在眼前,量她也不敢睜眼說瞎話,便問,那誰呢?田小荷道,誰?羅聰道,你就別裝了,這不可能是你一個人開,我早打聽到了,他根本不是你哥,是你男朋友對不?她羞愧地點頭道,他出去了,有點兒事要辦。

沉默片刻,羅聰問,那你打算怎么辦?肯定不會跟我回去,就算你跟我回去,我也不想要,你喜歡的人又不是我,咱們也沒領證,你把錢還我就行了。

還錢天經地義,可是,我們現在沒錢,都花了,店鋪租金,買烤箱家具啥的。田小荷囁嚅著,沒有一點兒底氣。

那我不管,你們自己想辦法吧,不然我就報警。羅聰想嚇唬嚇唬她。

求你!羅大哥,千萬別報警,我們肯定還錢,剛開始做生意,收入沒多少,等我們賺了錢就還你,真的,第一時間就還你,我保證!

本來羅聰已經不想要這錢,可命運偏又讓他撞見田小荷,把難題拋給他,讓他再次抉擇,說實話,他有些糾結,還有點兒居高臨下、抓住別人把柄、可以隨意擺布他人的美妙感覺,這可是從來都沒有過的,向來他都是對別人言聽計從。他站在上帝的角度想,如果不給他們點兒小懲罰,也許還會繼續坑蒙拐騙偷,別人還可能遭殃,于是他道,行,錢我可以晚點兒要,等會兒寫個欠條,你和他都要簽字。

她有點兒不相信這么容易就能過關,她看著羅聰道,大哥,真不知道該如何感謝,以后我們一定會好好做生意,爭取快點兒把錢還上,也不辜負你對我們的一片好心。

行啦行啦,好話說得那么溜,心里真那么想嗎?恐怕是等我走了趕緊收攤遠走高飛,不讓我找到吧?羅聰想試探她的真實想法。

她卻像被冤枉了一樣,走過來半蹲著,抓住羅聰的手,仰頭看著他說,我真沒那么想過,你能給我們機會,我們不會做那種忘恩負義的事,我這就給你找紙筆,寫欠條,摁手印簽名都行,實在信不過就把我們倆的身份證復印件一起拿去。

看她滿臉的誠懇,羅聰動了惻隱之心,連忙扶她起來,讓她去拿紙筆。欠條寫好后,田小荷簽了字,又把身份證拿出來給羅聰看,其實她的身份證羅聰看過,能確保是真的,要不然也不可能根據上面的地址找到這里來。羅聰拿出手機說,告訴我一下你的手機號吧。她報出一串數字,羅聰撥了,果然響起一陣鈴聲,他隨即摁斷。

話說開了,就沒什么不好意思問的,對于被騙這件事,羅聰還有些小細節想搞清楚。猶豫片刻,最終拉下臉來問她,是不是你剛盯上我時,就有了要騙我的想法?

田小荷尷尬地笑道,其實,我也是一時糊涂,財迷心竅。

哦?羅聰發出的疑問和表情促使她說得詳細點兒。

一開始我還真沒想過要騙你,只覺得你人不錯,不像其他那些白領高高在上,根本不會看我一眼,又覺得你有本事,跟你交個朋友,以后肯定用得著。后來,李軍來北京找我,那時他已經從技校畢業了,正在縣城里找店面,可巧正好有個,就這地方,看著有點兒偏,可一次繳滿一年的租金對我們來說也不是小數目,一時湊不出那么多錢,只好先交了定金。他發現你對我可能有意思,就讓我跟你借錢,跟你熟了之后,我知道你根本沒錢。在報紙上電視上看到過一些騙彩禮的人,其實我很討厭這樣做,可那天你正好跟我來道別,我怕再不抓住機會,我就……田小荷懊悔地嘆氣道,現在想想,晚一兩年開店又能怎樣?先打工積累點兒經驗也挺好,你放心,就算這店黃了,我們也會打工賺錢還給你。

聽起來倒是情有可原,看她的眼神也蠻誠懇,羅聰便寬慰她道,你們好好干吧,我一時半會兒也結不成婚,用不著錢呢!

李軍就是這時候回來的,似乎是遇到了什么高興事兒,連奔帶跑進了屋,嚷著“買到啦買到啦,跟真……發現羅聰后連忙住嘴停步,話說到一半兒咽了回去,慣性使其又向前兩步,身體才算穩住,懷里像抱著寶貝一樣抱著個盒子,訕訕地往后藏。

田小荷讓他打招呼,并說,放心吧,羅大哥不追究,只要以后把錢還給他就行,剛寫了欠條,我簽了字,你也簽上吧!她把欠條和筆拿到李軍跟前,示意他快簽。羅聰打量李軍兩眼,說,快簽吧,我下午還得回去呢。

將盒子放到后面的椅子上,李軍接過欠條,仔細看一遍,確認沒問題,便簽了大名。羅聰的目光落在盒子上,只因它過于搶人眼球,太過熟悉,雖然他沒用過,可他一眼就認出那是iPhone10的包裝盒,田小荷說他出去辦事,難道指的是買手機?再次被人耍弄的感覺涌上心頭,無地自容,真想找個地縫鉆進去,他們有錢買奢侈的手機,卻沒錢還給他?羅聰的頭大了,看來騙子的話永遠都不能信,你永遠都猜不到她有幾根花花腸子!

李軍簽完字,把欠條遞給羅聰。羅聰強壓怒火,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正常地說,身份證給我看看。李軍便去翻身份證,田小荷松了一口氣,跟羅聰聊起家常,說羅聰的媽媽和家人對她都很好,可她對不住他們,一定找時間登門看望。羅聰嘿嘿笑著,目光和思緒全部聚焦于那部手機。他越想越覺得窩囊,一次又一次地被人欺騙讓他忍無可忍,當李軍找到身份證,向他走來時,他迅速起身,抓起案板上的水果刀,刺向李軍。

毫無防備的李軍躲閃不及,窄而尖的刀鋒扎入了他的右肩,也許是刀過于鋒利,導致沒有任何聲音發出。羅聰的手和腿都在打顫,握著黑色刀柄停留片刻,直到有暗紅色的血從衣服里滲出,他才松開手。李軍呻吟著,田小荷連忙扶住他。她不解地向羅聰喊道,你干嘛?我們不是答應你了嗎?你為啥?羅聰不知如何解釋,他以前可從沒對人動過粗,更別說扎人。田小荷反倒冷靜了,朝羅聰道,快叫車,去醫院。羅聰跑出了店鋪。

將一輛出租車引到店鋪門口時,李軍被田小荷攙扶著走到了門口,那把刀還插在肩上,傷口被一件舊衣服遮擋著,有殷紅色的血滲出來。李軍和田小荷上了車,羅聰也想跟進去,可又遲疑著。正猶豫間,田小荷道,你幫我看著店,一會兒他妹妹過來拿手機。羅聰問,什么手機?田小荷道,就剛才買回來的蘋果機,他妹一直想要這個牌子,好不容易托人買了一部便宜的,可別弄丟了,等接到她,帶她一塊兒來縣醫院找我們!羅聰道,你們帶錢了嗎?田小荷道,我剛拿上了所有的現金,你過來時再帶些。車門關了,汽車一溜煙開走。

羅聰緩過神兒來,那部手機就像心里長的草一樣撩撥著他,都怪它,如果不是它出現,這一切就不會發生。羅聰一邊想著,打開盒子,拿起了那部蘋果機。跟行貨長得一樣,手感卻不怎么好,尤其是屏幕,摸起來不夠光滑。他摁了home鍵,鍵盤居然亮了。看一眼界面,他便明白過來這是一部山寨貨,裝的是安卓系統。他狐疑著,心里愈發難受,很容易便在盒子里找到了保修卡和發票,看金額不過一千出頭。

時間仿佛停止了,羅聰懊悔不已,腦袋里斷斷續續發出細微的分裂聲,拿起水果刀的充足理由頃刻坍塌。不知過了多久,收到一條信息,來自田小荷,她說李軍沒有傷到要害,醫生正在處理傷口,接著還要打破傷風疫苗,輸液消炎,預防感染,估計要觀察幾天,之后每天都要來換藥。羅聰這才稍微放了心,給她回信息,讓她好好照顧李軍,不用擔心治療費用。接著,他拿出那張欠條,看都沒看,便將它撕成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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