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 盲人博爾赫斯說 迦太基在下雨
那時他坐在黑暗的家具中 這句話是一個
事實 不可更改 就像石頭 只能開采
搬運 切割 確鑿 建造另一事物
一只鞋子掉在塔克拉瑪干以北
大沙漠 沙與沙之間隔著沙
一粒沙壓在另一粒上面
沙堆起來又塌陷自成一堆
一個面積在擴大著 已經埋掉了鞋腔
鞋面上拴著一根紅色鞋帶
7月22日是星期三
這個夜晚我需要那棵樹的名字
這首詩還差著一個名詞 從前見過
寫在植物園的牌子上 女貞 像教授
那樣扶正眼鏡 我瞟一眼 斷定它
不過是一截即將定型的庸才 在必然
忘記的某日 被送上腳手架 去接洽
自己的榫 就略過不提 上課時 重點
講的是馬尾松 始皇當年登泰山 暴雨
幸遇古松避雨如故 護駕有功 封為
五大夫松 當我在教室渲染時 它煞有
介事地生長 自得其樂 這里架一道枝丫
那邊砌幾片葉子 鳥兒旁觀歌唱 黎明共襄
盛舉 以光和水 仿佛它是在造一座寺廟
仿佛某種真理正在其間敞開 它只是努力
名副其實 崇高或樸素 茂盛或簡潔 沿著
某條隱秘之路 它去皈依它自己的形而上學
這個夜晚我的詩篇需要一棵樹的名字 再也
想不起來了 返景入深林復照青苔上
很多年過去了 雨還是那一場 半夜開始
先是點 哭泣般的 再次學習悲傷 電影院
早已荒涼 坐在教室里的少年等著下課
老是去看外面的天空 過去復習的都是政治
這是祖母的課 密集如一種古老的紡織
許多珍貴之事都在沉淪 積極必然失敗
雷鳴電閃像是彝族人的巫師在為天空文身
他們喚來了大象 孔雀和失蹤的水缸 此時
在天空下奔跑的人是自由的 站在屋檐下
觀望 臉頰上掛著雨珠的人是美麗的 有間
房子是滿足的 躺在破床上是好玩的 不去
上班是安心的 等著那些發亮的細線一根根
將黃昏編結成死灰色是充實的 坐以待斃的
一生是無罪的 直到放晴 物盡其用 未必
就是收獲 滿街汽車閃閃發亮 尼龍洋傘撐開
在陽臺 蒙著灰的油紙傘珍藏在古董鋪 許多
時刻準備著的傘最終沒有打開 它們都經歷了
雨季 它們決心下一次打開打開一把傘是
審美的 康德沒這么說過 是我看見那些
在雨中走過的人在傘下面聊著什么 仿佛雨
永遠不夠大 他們喜歡舉著一塊濕漉漉的云
巖石磊磊的長袍自雪線垂下 群峰繼續
朝圣之路 云在峰頂 夕陽的臺階上
坐著更黑的老鷹以及流浪者 詩人 農夫
小偷背著空口袋走向另一個落日 喜洲放羊的
老倌七十歲了 山腳的玉米地 像是米勒遺失的
晚禱之書 最后幾車稻子是楊家村的 鄉村的
女子停止了出嫁 這個時代沒有大丈夫 她們
寧可賣身 流氓在路邊上喝酒 旅游者撤退了
風景在整理破衣裳 十字架下 多年前的入教者
正在生疑 為自己的捐款是否打了水漂焦慮
燈紅酒綠不只是閃爍 母親找不到她的燈了
以前我還說星星會變成螢火蟲 現在我改口
罵了 一句狗日的 差點兒被一輛獨眼的摩托
撞著 棕櫚樹若無其事以古老的手藝修剪著晚風
像外祖母的故事那樣 石頭露出 溪流歌唱樸素
烏鴉的皮膚不會更黑 又一個村子發育成小鎮
高速公路的盡頭掛著新月 下面是另一個洱海
沒有波浪 我不擔心秋天的忠誠 光是好的
黑暗自會為它墊后 蒼山十九峰乃是一座大雄
寶殿看不見膝蓋的大理城 依舊跪在蒲團上
你們看得見嗎?
要為一件灰色的衣物選擇
顏料 還有比灰塵更好的東西嗎?
住在倫敦的矮個子屠夫 向他們解釋說
只是彎腰在畫室地板上伸出食指
勾起一塊破布 “在滿是灰塵的顏料中
浸了浸” 就涂在了畫布上 美術學院的臉頓時
蒼白 用的是荷爾拜因牌水粉 他們很肯定
“只是要承認自己那些寄寓在頭腦中的
承認自身本來的樣子 只處理上心的
記掛的主題” “裝飾多么可怕啊!”
下巴光潔的教室 烏鴉的羽毛在為黑暗
磨著一把把亮錚錚的剃刀 教皇英諾森
十世打呵欠怎么畫 老師是不教的
從未在一所藝術學校中學過 腳旁
堆滿書籍文件啤酒臺燈鏡子 備好了
咖啡鵝肝醬和豬下水 這樣的材料
多的是 最喜歡埃及和意大利
敏感的陽器此刻正裸泳于悲傷的屠宰場
失去標簽的肉醬乘機拔腿走掉
逃出了抽象的超市 一只鹿
回到了它的馬 一塊肉
加入另一塊肉男人生出了女人 坦克里的鐵花瓶里
綻開著金雀花 同性戀者的烙鐵冒著煙
扭打在沙灘骨骼腋窩星星橡樹眼仁
胸毛乳房體液脂肪海水……的大臥室之間
即便人們說那兒就像百老匯 食肉者
弗朗西斯·培根 穿著神的睡衣
去洗手間待了一會兒 回來繼續畫
摳去手指上的白顏料 現在他要把那塊
激動不安的烤肉 固定在一種淺灰色里
那個壇子不知道自己是一件偉大的文物
將在三百年后的一天被蘇富比拍賣行轉手
一錘定音 為田納西的史蒂文斯先生所得
死后 又傳至故宮博物院 置于地下倉庫的
一只玻璃柜子里 光芒暗淡 直到另一個滿清
壽終正寢 此刻它正虛懷若谷
為外祖母腌制著腐乳 它注視著那只
盲目的手朝它的深處 像產婆接生那樣
順著一個古老的秩序 塞進菜葉 豆腐 姜塊
紅糖 辣椒 八角料 酒 黃昏之光和鹽巴 塞得很慢
一層疊著一層 一座秘密的塔
摸索著壇壁搭起來 她弓著腰 帝國的女仆
有時會走神 忘記了佐料的名字
勺子在虛空中停下來 喉間爆破音
在吟唱 “是不是再加一點兒泥巴?”
我們在末日中談論末日 許多名字死了 那個羅伯特
那個文亮 那個朱 那個路易莎小姐 那個伏爾泰先生
找不到更可怕的詞了 沒有更恰如其分者可以表達這無德
這絕情 這除名 悲劇的臺詞早已用罄在別處 無能為力
只能說哲學的 神學的 文化的 審美的 優雅地說 模仿
諸神口吻 像莊子那樣 以談論詩的方式談論死亡 鼓盆而歌
對比念奴嬌與自由體的不同 很多年 我一直在寫長短句
等著秋天 為宋代的說法著迷了一生 我們要說說古詩
十九首 一彈再三嘆 慷慨有余哀 我們說到揚州和威尼斯
說到塞尚與朱耷 哭墻與碑林 蘇軾和畢肖普都贊美過這個
春天 蘇說 亂花漸欲迷人眼 淺草才能沒馬蹄 畢說
巖石上無聲的擴張 苔蘚生長 蔓延像灰色同源的震波
忽略形容詞與實詞的厚薄 平仄與藍調的先后 我們說起
那些文章 千古事 寂寞寸心知 壞人死了 壞單位就要在
暴露的多余中解散 失業的訂書機得免一死 病毒無法在
金屬表面存活四小時 我們從來沒有在姨媽家討論過食譜
壞制度失去邊界 壞雜志???好雜志同赴 倒在它旁邊
那個從小就買他晚報的老伯就要死了 報紙還沒賣完咧
成堆地丟在米黃色報亭門口 也零售口香糖和藍氣球 如果
一直噘著嘴吹它 會有春天那么大 從前 死亡的建筑中
總是有頑抗的廢墟 丑陋的硝煙 做作的手術臺 外祖母燉的
紅燒肉的焦煳味 這個太美了 冠狀 視死如歸的不僅是烈士
風景如畫在各地 不必跟著梨花們朝鏡子深處看 還是那個屌樣
整容是一件空虛事 那些大雁加了油 要去西藏 桉樹朝著天空
河流向海 窗簾等著掉色 海鷗不會在陸地久留 狼挺身而出
猶豫的時代結束 三年級的教室里鴉雀無聲 《最后一課》
空椅子依然無機排列 男生在左 女生在右 從前有過一篇
小說 都德寫的“那天早晨上學 我去得很晚 心里很怕
韓麥爾先生罵我 況且他說過要考政治 可是我連一個字
也說不上來 我想就別上學了 到野外去玩玩吧 天氣那么
暖和 那么晴朗! 鋸木廠后邊草地上 普魯士兵正在操練……”
我很害怕 你呢? 有一年在鍛工房的星星下 我們剛剛用手
學會愛 我們在末日中說著好句子 逝去之前 一切都美 聊勝于
沉默
[創作談]
詩說的正是非詩的而不是所謂詩意的。詩意相當狹隘,正是詩意取消了生活的毫無詩意。那么許多詩人津津樂道的那句餿話,“人充滿勞績,但還詩意地棲居在大地上”(荷爾德林)又怎么講?這個關系到詩在漢語中與希臘語中完全不同,在漢語中,詩是人的“最高價值設定”(尼采的概念),在希臘語中,詩屬于朝云暮雨的混亂,臟亂差的不確定,理性,城管局的大敵。詩有一種瘟疫氣質。海德格爾反對柏拉圖,因此抬出荷爾德林。他其實反對的是羅格斯中心主義令人窒息的確定性,憂懼“靈光消逝”(本雅明),靈光消失的年代,就是同質化的時代,不確定成為生活之敵。瘟疫帶來了不確定,這是神靈的派遣嗎?詩不是詩意的,也不是禪宗,廢話,垃圾?!八囆g給予那種世俗眼光視而不見的東西以存在的可能性。”(梅洛·龐蒂)還是《易經》講得好:“修辭立其誠?!闭\不是詩意,更不是志,意思,什么“還有詩和遠方”,酸臭。誠就是對無的持存。但是我的意思絕不是說詩就是無意義。(可能嗎?)
莊子講的“莫若以明”,“其辭雖參差,而俶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也是在講詩,類似海德格爾的“語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