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從重慶朝天門碼頭
駛來的豪華游輪,坐滿戴著紅色鴨舌帽的老人
他們排著長隊,來看
那個被歷史托付于白帝城的孤兒
當摩的司機,指著江面的挖沙船
說他的老家就在船底:
“四川省奉節縣青石街5號”
我面向夔門,狂奔,像來遲了的三國戰士
注:“四川省奉節縣青石街5號”出自電影《三峽好人》。
他們在老火鍋店圍著土灶吹一箱山城冰啤
不經意提起十年前
冰雕與紅圍巾點綴的哈爾濱
六個人全副武裝,拖著南方口音在中央大街
買一串糖葫蘆
舉起火焰走向圣·索菲亞教堂
雪很大,腳印很深,他們走得極慢
仿似六個一點點長高的雪人
——青春尚未融化
而今,山城夏木掩映,六個人做了父親
從身體里長出的身體已經掉了第一顆牙
他們掃凈菜碟,微醉
熾熱的語言包裹冰寒的詞語
將南北兩個城市拉引得如此之近
仿佛六月重慶此刻正大雪紛飛
剔透的冷空氣正緩緩穿越亞熱帶人群
這十七塊土地母親已耕種四十多年
季節交替中她抱回健康的
紅薯,玉米,土豆,苦瓜,西紅柿……
養活一個貧寒的家庭
這沒有什么不好。可這幾年
她疼痛的身體難以承受日久的勞作
她總是想在自己還有氣力的時候
退耕還林,將生活的園地
退還給百年的樹木,將泥土的恩情
退還給大地的勃勃生機。
黃昏。一個人回到秦皇島
防風林身后
果橙色的屋頂在緩緩沉降
赴死的河流
轉了最后一個彎
沿著沙灘在風中卸下記憶的體溫
忽然感覺
你的左手曾是那么暖——
就像落日
遠遠地回頭看了我一眼。
乘船出海去看鯨魚,天氣忽然變壞
我們像洪亮的鐘舌
撞擊著船艙,持續地暈眩與震顫間
一頭抹香鯨忽然浮出海面
擺動著藍灰色的鯨尾
如同那年,你在滂沱大雨中向我揮手告別。
夜色蹚過山城陡峭的河谷
我在九平方米的正方形格子間來回踱步
開始數羊,安慰賭氣的睡眠
一只羊,在山岡吃草
兩只羊,在山岡吃草
三只羊,在山岡吃草……
直到母親說:油燈要滅了
書要合眼了,雞崽要歸籠了
勒石村的野草就要枯了,打霜了,冬眠了
羊也要一只只宰掉過年了
我才縱身墜入夢中
撈起一場真正意義上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