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紹將/凱里學院
西南“六山六水”地區是民族居住腹地之一,因為六條江和六座山縱橫交錯保存較為完整的自然生態和民族文化兩個寶貝而被國家和國內外民族文化研究學界高度重視?,F代化、城鎮化的高速進程強有力地沖擊著少數民族地區經濟社會和思想文化的發展,國家及相關部門先后在該區域實踐與建設生態文明示范區、國家生態文化保護實驗區及民族團結進步示范區。少數民族腹地的發展也在“失落與選擇”、徘徊與調適、繼承與變遷的摸索中艱難前行。少數民族女性同樣亦是民族區域家庭、村寨村落和區域社會發展的半邊天,民族女性工藝文化,是從視覺、聽覺、觸覺及語言等的合力從事的活動,獲得事物的直觀、確定知識和陶冶道德的基礎,是人身體和精神協調、外物與心靈契合的最古老最正直的職業和教養方式。從性別視野關注少數民族女性傳統工藝文化有其獨特的價值。
物有自己的屬性,物之形狀、色彩、性情等等的命名都來自人類認知和利用的需要。絕大多數外界自然物為人理解和認知的物的命名“標簽”都是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物的自然屬性或物性。人類最早都是和生態界的物質天然屬性打交道,尊重物的生態性。六山六水地區是典型的山林農耕生態系統文化,民族女性女性在傳統家庭勞作“男耕女織”分工中,女性多與自然資源中靜態的、非侵略性的植物或其他事物打交道,尤其是多與作為紡、織、印、染來源的纖維植物密切聯系在一起,也多與具有“上手性”、精致性、靜柔性特點的日常家務使用工具、以及被規訓而缺乏攻擊性的溫馴動物打交道,并建立了不離不棄的親和生活之關系。那么,我們少數民族女性通過具有民族及地方特性“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來提高修養和技藝,創造具有性別特征的美好生活,也創造了優秀的民族傳統文化。
物自身有著自身的特點和作用,按照生態學的整生論而言,每一個事物都是生態鏈上的一分子、一環節,人類充分認識物自身的生態屬性,尊重物的物性,才能按照規律充分契合利用物的屬性,才能在社會生產生活中找到規律與合理性,提高生活生產的效益,提高人類生存的審美趣味自由度。從工藝原料、工具、到工序和工藝品的過程,六山六水地區的少數女性對事物物性默契理解認知中,可以從容地看到少數民族女性傳統工藝的性別和技術特點。有女性在,才是家,女性+家=正常的生活,天然的關系,工藝與生活的親和關系,女性與優秀的工藝創造的天態關系,每天與日常家務打交道,而正如柳宗悅指出的,在生活中接觸最為緊密的就是我們諸多工藝品,少數民族女性工藝文化創造絕對是一道道絕美的風景。民族女性傳統優秀工藝蠟染、刺繡、剪紙、古法造紙、服飾,都是日常生活中長年累月的、蹉跎歲月中與少數民族女性的天性契合的同時,也變成了苗族女性默契的生活伴侶,可以深度交流、值得信賴的摯友。那些絢麗的色彩、花草的圖案或紋樣的發現,都是少數民族女性對自然界觀察高度敏感的獨特審美意識。漂亮的服飾是民族女性諸多工藝的深層審美動力。
我們民族女性與傳統工藝原料之間生成親和關系。棉、麻、造紙樹皮、植物染料等,棉與麻主要物質是纖維素,作為女性傳統工藝紡織的主要原料,西南地區可種植,“小小樹,順壟栽,金花落了銀花開。”女性柔軟的手與棉的綿柔天然契合,親密接觸,互不傷害,在棉的種植需要適度取舍,掐尖打杈,以便蕾鈴生長更好。有開不敗的棉,既有手巧女性與細密的針線,棉之雪白、柔軟,猶如溫順的小綿羊,在棉的天然屬性上,與女性完美契合。從社會結構的佐證而言,女性用纖手“愛撫”棉一春秋,棉饋贈家人溫暖一年又一年。麻(蔴)有很多種,六山六水主要是大麻和苧麻,適應環境強,前者產量高,但織布顯粗糙,后者產量低,織布柔膩。麻的纖維物質韌性優良,耐磨損,垂順性好,無不良刺激等物性,麻織物吸汗透氣性好,較之前的樹皮草織物更結實、易洗還可保護皮膚等人加工延伸之物性,都與女性日常生活態狀和情感性格邏輯親和,比如很長一段時間西南苗族的“種麻紡織”生產過程都是女性的專責。從理解麻的優良適應性、到理解麻的優質纖維物質、分解麻、揉成線、織成布、衣服及生活品的脈絡,六山六水地區的民族女性們成為了連接自然的親和紐帶,自然物性的麻也成為了女性生活文化之物,及人類社會之物。
生態取材的女性工藝并不會滿足于織物的原色。對色彩的需求是人類的天性,據科學研究顯示,人類眼睛有對色彩需要的天性要求,尤其是女性的眼睛對艷麗的色彩更為敏感。對西南多個民族的調研顯示,發現或運用植物染的傳說故事女性都是主角。生態植物染或草木染成為西南民族女性親和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西南少數民族主要是藍草提取靛藍、茜草提取茜紅(紅花提取紅色)、梔子和艾草提取黃色、紫草提取紫色幾種植物染。這幾種顏色都是最能吸引人類目光和女性最喜歡的顏色。紫色與藍色接近綠色,是山林農耕文明生態中的生命之色,紅色與黃色多數情況下只是用來作為生命之色的點綴。發掘多樣的染色,生活就有了顏色,絢麗色彩的王國也是女性的絢麗生活王國。民族女性們可以取用植物溫和的顏色發揮審美想象,創造優秀的工藝文化產品??傊?,從理解和認知自然物(包括給自然命名或“貼標簽”),到讓物物者(尊重物的天然屬性),再到發揮物性的特性,變成自然與人文的文化生態體系過程,女性幾乎都是全程之獨有參與者。少數民族女性性別與物性融為一體,整個工藝過程及工藝品二者都沒有獨立存在,而建立了社會關系或結構,物性和女性都得以被認知、理解、融合、分類,同時也被視覺表征化、符號化、隱喻化、象征化等。
在少數民族的“小型社會”,很長一段時間都存在著這樣的現象,女性從小就開始跟隨家庭、家族中的長輩大齡女性學習適合性別特征的傳統工藝技藝,當然,最開始是最基本的學習,并沒有精進為“藝”。這是一條長期的手工技術“被規訓——自我規訓——自由的審美創造”之路。“被規訓”技術與性別包括族群個體與群體生命繁衍的基本需要、男性的觀看、長輩女性眼中的虛榮等方面。
很長一段世界少數民族在與自然、外族的艱苦斗爭者面臨著最基本的繁衍與生存的基本問題,女性能夠在最佳年齡順利嫁出去,生健康的孩子,照顧全家的“穿”是整個族群最基本的共識,有“女織穿好,男勤吃好”一說。因此,這些日常生活著自小就學習的技術或技藝蘊含了生活的基本生存技能,這種強調意識的規訓也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的。據大量調研顯示,這種學習傳統手工技術女性“被規訓”的過程里,包括了群體行為方式的教育與培養行為,女性技藝的熟練和工藝作品的優劣,密切地聯系著每一個女性的道德品質與才華。“不具備正直的德性,就不可能成為理想之器?!雹佟安粫椉彶皇呛门ⅰ保碇@里傳統社會對女性所持的期待,正如“字如其人”、“畫如其人”、刺繡、蠟染等的工藝作品也正如其人。這個觀念在很多少數民族性別里高于正式的進學校的教育方式。現在都依然部分存在,使男女平等的現代教育性別意識未能較快起到啟蒙作用。這個是“被”傳統工藝技能的塑造、規范、規訓的過程,因為研究顯示很多族群女性并沒有在這個過程當中享受到“自由和樂趣”,而是經常感嘆女人艱辛苦楚。
因為女性的辛苦紡織、印染、刺繡等手工藝最終成果都是以視覺的觀看形象存在。嫁得出去的“好女孩”都是以穿在身上的審美作品為憑證和達成共識,因此,與女性對立的男性的觀看也成為了規范、塑形的重要方面。而在待取男性的家族女性眼中,女性的手工技能毫無疑問地再次成為了形塑與規訓的犀利眼光。
“人要是缺少這些器物就無法度日。的確,器具是日夜相隨的伴侶,是輔佐我們生活的忠實朋友,誰都會得其便利而度過每一天。其形態之美是誠實的,并且體現出謙讓之德。在一切都流行于病弱的今天,卻能在它們中間看到健康之美,這是一種恩惠,一種欣慰。”②這種從小就無意識地被規訓的技術過程,也就發展到了多數少數民族女性“自我規訓”的技術過程,因為“天經地義”的自我規訓不容絲毫辯解。傳統的手工技藝在女性生活里始終存在著良性的比拼。當她們沉浸在以日常手工藝的“自我救贖”之中后,也時常會拋棄之前被規訓的外在壓迫,自我元學習工藝技能,會自我思考工藝的美觀問題, 逐漸走向“心靈手巧”的自我迸發成就感的過程。
六山六水民族女性在傳統工藝中獲得主體感是自由的審美創造過程。隨著社會經濟的發展,基本的生活需求得到滿足。各民族女性在傳統工藝中獲得“心靈手巧”的自我和審美認同,充分發揮基于深化民族歷史文化的審美創造力,同時也不再為“繁重的手工”所拖累,她們的工藝由技能進步為技藝,并與其他民族審美文化質域合為一體?!斑@里沒有創作的苦惱,沒有生活與藝術的距離,更沒有所謂進入角色的問題”③,因為工藝本身就是生活,因為人人都是角色,時時處處都是角色。工藝(品)成為了家庭、族群生活的伴侶和親人,“器物與主人在一起才能見其風情,良器給人以愛之誘惑。”“器物是家庭的一部分,沒有器物就沒有家庭。愛器物者才有家庭的溫暖,器物與家庭緊密地聯系在一起。”女人們的傳統手工變成了自由自在的制作運動,“自在的運動才能產生出完全的不可思議的美。任何機械的力量在手工面前都是沒有自由的,只有手工才是自然所贈予的最佳工具?!雹?/p>
物與物質文化在現代社會和現代旅游休閑業的浪潮中,發生著翻天覆地的轉變,當下社會物質欲望空前膨脹,人們對物屬性的尊重,及物質需求,不再是傳統的——在尊重自然物性,在契合性和諧中利用自然界的物及屬性,而是人們在繁花似錦、燈紅酒綠的物質欲望膨脹中,如馬克思曾指出的“人對人造物”的極度追逐。這種觀念在現代城市化城鎮化的高速進程著也正在西南民族社會中擴散與深化,民族女性傳統工藝文化和社會位置也發生變化。
在當下社會轉型發展中,六山六水地區少數民族女性的群體選擇方式主要有三種情況:(1)跟隨男性同胞外出沿海地區打工,或協助男性生活起居家務,或打點零工,閑暇之余作刺繡的針線活。在都市與家鄉兩地都無法完全融入,到了都市,她們是帶有苗族文化和身份的女農民工;而回到家鄉,她們則是帶有都是主流氣息,不同于當地傳統女性勞動力,在失落與自我之間徘徊;(2)留守民族傳統村落的女性。這一部分民族女性又分為幾種情況,一是養兒育女踏實在家,堅持傳統工藝的自給自足,另一部分留在村落里成為了現代旅游休閑浪潮的“文化商品”。(3)在現代旅游沖擊下流動游走在村落與城市之間的女性。這種情況一部分以發揮工藝技能為主的作坊或合作社女員工,或經營民族文化商品為基礎的女性小群體;一部分養家糊口兼顧家庭,游走在附近城市與鄉村之間務工的女性。
顯而易見,民族傳統社會的女性需要在瞬息萬變的現代社會找到合適的位置。休閑旅游業在全球化的今天,其發展浪潮和繁榮速度都是前所未有的。官方的與非官方的、自發與非自發的、個體與集體的民族旅游開發策略及游客的觀光方式,都已經將少數民族女性置于選擇新的合適位置的風口浪尖。我們的調研也發現這些轉變。一是傳統紡織、印染、裝飾品的“民族服飾+女性”作為景觀消費社會的展示商品秀。 少數民族女性形象畸形的商業表演化或是演出商業化的典型代表。女性傳統工藝(品)只是獵奇的“被看”、被展示和庸俗紀念消費的景觀,“民族服飾(一般是盛裝)+女性+甜美微笑”只是六山六水的崇山峻嶺中的必備或“標配”旅游廣告與消費(對象)景觀。這種顯得霸權式的現代旅游的性別式誘惑令女性傳統工藝失去了柳宗悅先生所說的“溫馨、真實與虔誠的信仰”,充滿了庸俗、浮華,甚至低級的韻味。少數民族傳統工藝文化的審美需求也將在“他者”的眼光中逐漸喪失殆盡,工藝文化流逝了原真的生存狀態、本真的親和生活邏輯、虔誠的文化自信信念。
二是“民族工藝女性+工藝+歌舞”的大雜燴消費欲望表演綜合體。在這種背景下,傳統手工工序變得簡潔,部分或整個創造或制作工序利用機械替代,原料及染劑也多數采取直接購買現代化工原料,紋樣、圖案、色彩等等視覺形式的天馬行空,隨心所欲,根本無法找到任何民族文化涵義之痕跡;更多有資本基礎的外來人士僅僅是唯利是圖地“搗騰”起了工藝制作的各個環節,民族女性傳統工藝師在“有點收入”中完成“命題作業”。當然,也有部分著名的本土女性工藝師在尊重傳統的中帶來團隊走向合作社產業化發展。村落的男性、觀光者、官方成為民族文化旅游審美場域中的“觀看他者”,在景觀獵奇、趣味消費的快感中,在性別、經濟、權利的驅使中,將女性及工藝文化來回反復搬弄到照相機、攝影機、電影電視等現代多媒體中,且在當下愈演愈烈?!傲搅钡拿褡迮院蛢炐闶止に囆g曾經是每一個少數民族傳統村落文化的精髓,日常與節慶里必不可少的精神食糧,逐漸從神圣的精神殿堂喪落到快餐式的商品銷售柜臺,在大眾化、市場化的旗號下,嚴肅、虔誠、高雅、健康的文化,變成受冷落和嘲諷的低級庸俗大雜燴。
少數民族女性在旅游浪潮中正在尋覓“合適位置”,力圖把被動轉為能動。大量的事實證實,部分民族女性群體在充分利用自己傳統技藝中找到自我,主體地位得到彰顯,比如在旅游開發中自發的工藝創造群體,進行審美的精品展覽,市場可有可無;也有在市場的小型產業化制作,無所適從,仍然徘徊在農業邊緣的男性們,也逐漸參與到妻子或母親的旅游經營活動中來,但并非唯一追求。總之,六山六水地區的女性技藝生活影響著傳統村落的社會生活,折射著該區域文化生態的各個方面,保護、繼承和發展利用都有著重要的研究價值。
注釋:
①②④柳宗悅.民藝四十年[M].石建中,張魯,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
③王慧琴.苗族女性文化[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