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醒來

何 剛

一大早，我就被大門外吵架的聲音聒噪醒。我從三樓看下去，父親正在和鄰居吵架。我知道是怎么回事。鄰居家計劃栽一棵電桿，挖出的坑占了我家廢棄的道路，本來事情小，但因去年我家建房，他和我家吵得有些離譜：他兩次用電鎬打我家新砌的毛石基礎，還堵了我家的一個涵洞，甚至要求我澆灌大門外水泥地坪也要留出滴水。父親心里攢著火，憤怒至極，咬著牙說寸步不讓。昨天他給我說的時候，我說算了，這是一臺小事，父親一臉慍色，說我太過軟弱。

他大清早的就把人家挖好的栽桿洞用石頭填了。

父親是個執拗的人，我無法勸阻。父親站在高出米余的水泥地坪上俯著身子，鄰居站在菜地里仰著臉……我打電話給三妹，把收拾爛攤子的事情交給她，在家里，很多時候只有她才能說服父親。我最后還不忘叮囑一句，現在是非常時期，一定要克制，不能天天跑出去和人爭吵。

晚上，我正在讀法國作家阿爾貝·加繆的《鼠疫》。不期而至的一場新冠病毒疫情縈繞年末歲首，讓看不見的硝煙彌漫春節的天空。在我的閱讀譜系里，原本是沒有《鼠疫》的，我只讀過遲子建的《白雪烏鴉》。因為當下正在發生疫情，也因為宅在家里，就在網上把它搜出來看。從一只死老鼠開始，一座小城遭遇一場瘟疫，面對驟增的死亡，面對封城，政客、奸商、平民，恐慌絕望，忍受和掙扎，狂妄無知和期待，但是，在種種人生世態里，在私欲反襯下，人間大愛和責任綻放人性美麗。面對死亡，以里厄醫生為代表的一批人奮力抗爭，“舍我之所愛”而選擇義務和責任。他堅信鼠疫是可怕的，但是他更堅信鼠疫是可以戰勝的。

鼠疫只是一個象征。人類經歷過的種種苦難，都如一場場鼠疫。在災難面前，每一個人愿與不愿都不能置身事外。診斷、隔離、救治，里厄醫生“對未來的真正慷慨，是把一切獻給現在”。我們讀到這句話，總能夠切合當下，聯想到什么？我想至少是那些不計生命的真情奉獻人群。比如鐘南山院士，比如那些醫護人員。災難之后，里厄醫生的人生經驗讓他更為冷靜和警惕：威脅我們幸福生活的東西一直存在。是的，十七年前，我們經歷“非典”，也有很多理智的事后反思。深刻與否，切實行動與否，我們還應該繼續反思。能夠登上世紀文學的最高殿堂（獲諾獎），它的現實意義一直光耀至今。

十點鐘的時候，三妹打電話說，父母工作很難做。我叮囑她要發動兩個姐姐和幾個外甥一起集體“轟炸”，不要再發生無謂的爭吵。去年建房，三十年相安無事的院墻都退讓了一二十平米，一條已然廢棄的道路，再退一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我現在平心靜氣地想，鄰居年近八旬的大嬸，她按照她的理解維護著子孫的利益，她扛著鋤頭站在陰溝里宣告：我要堵你家的涵洞，大涵洞小涵洞，一滴水都不準淌。幾個施工的師傅一開初還和她開玩笑，但很快發現她是認真的。父母和妻子出去阻止，爭吵的時候，一個見過太多類似情景的師傅說，你家報警就行了，她老了，敲不動，也挖不了。一整個下午，她敲掉和挖起來的，最大的也就一個狗頭石而已。

妻子講給兒子聽，學土木專業的兒子電話里淡淡地說，然后呢？

妻子慍怒地說，涵洞被堵了。兒子說，把它掏開就是了。

妻子斥責兒子心真大。當時我也很惱火，但現在我覺得他這樣的想法符合這樣一個時代。

我和遠在數百里外做醫生的大妹講了事情經過，她火著槍響，立馬打電話回來給父母，母親說她下達了兩個命令一是：不準再走出大門，認認真真在家里防疫；第二，說你們上班都很忙，老了就不要添亂更不能惹事情。

看著母親有一點失落，我內心雖有不安，但我沒有勸慰。他們這一代人，有他們自己對土地的特殊感情。但我想，自己也沒有什么不對，成長于20世紀80年代，接受過教育，讀了一輩子書，也去過六尺巷，我認為，我們這一代人，心底應該埋藏寬容和詩意的種子。

在我們正在經歷的新冠病毒肺炎疫情里，我們已經面對傷痛和死亡，逝者已逝，生者如斯。我們還要更多地計較什么呢？

或許文化背景差異原因，我更喜歡《白雪烏鴉》。在遲子建描述的20世紀初哈爾濱經歷的這一場鼠疫里，展現瘟疫世界的人性凄美，愛恨情仇，在死亡的重壓下竟然活力萌發，以嶄新的姿態呈現。瘟疫攜帶濃重的死亡氣息，幽靈般降臨，各色人出場：堅強（家人接二連三死去）的王春生原諒所有傷害過他的人，氣質高貴為愛情選擇自殺的陳雪卿，才貌聰慧真性情兼具才干的于晴秀，內心充滿仇恨、會捉老鼠的原太監翟役生，厄運不斷順利度過生命嚴冬的翟桂芳，縫制口罩熬制中藥重義輕利的商人傅百川……人性的光輝最終戰勝瘟疫。

人類生存的意義和希望是什么？

死亡降臨之時，生命的個體是脆弱的，是無助也是令人恐懼的，《鼠疫》和《白雪烏鴉》都表現了一種思想抑或也可以說是一種抗災自救精神：個體生命的脆弱，應該使人們有著比平時更強的凝聚力。打擊哄抬物價，籌備防疫物資，志愿行動，愛心捐獻，用生命守護生命……每一個人，都應該像里厄醫生一樣低調地細心地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我所居住的滇中楚雄，年前似乎還溫情脈脈。一直到武漢封城，一直到各種疫情信息充塞手機，才引起思想上的深切關注。大年初三，一個親戚打來電話，說取消了初四上午要舉辦的婚宴，說是酒店里不準承辦酒席了；緊接著，我們勸告一個原本要在家里辦搬家宴席的親戚，無論怎樣都說服不了他的母親，一直到辦席的頭天，母子倆一同進城買菜，看到街道冷清，才同意延期。我和兒子也發生一次爭執，他的一個表姐計劃訂婚，我問了他們四五個表兄妹，竟然沒有一個愿意去的。我打算獨自前往，兒子說我講究的不是親情，而是非常自私的行為。我很不解，兒子說，你并不是一個人生活。我又問他的幾個表妹，都和他是一樣的意見。一個外甥女還嘲笑我惡俗。我當時很氣惱，想抽她兩巴掌，她做個鬼臉后逃遁。我正在糾結的時候，要訂婚的事主打了電話，說不訂了，反正也只是個程序，只要我們認下她這個姑爺就是了。

今天，按照教體局安排，學校里一部分人收假應對新冠疫情，負責統計師生動向和組織在線學習。打電話，發信息，我們在群里傳達：如果這些天，老師給您打電話，請您一定要配合。一所鄉村學校，盡管一些家長內心麻痹，但對老師的基本信任還是有的，都能如實報告信息。一位在路上游蕩的學生被老師發現，班主任在電話里一通訓斥，先學生后家長，耗時三十分鐘。

我家門外的公路，連接楚大高速，往年春節期間，過路的外地車輛特別多，今年從初三開始就一輛都見不到了，一路上，一個個村口有的柵了路，還對進出人員測量體溫。村莊里的小廣場大喇叭也整天在宣傳宣講疫情防控。

人類一直都和災難抗爭，死亡更是一個嚴肅而不又不得不面對的問題。每天早晨醒來，我相信，這個春節，很多人都是第一時間關注新冠肺炎，逐日變化的數字讓絕大多數人心情沉重和傷痛。我們嗅著空氣中的不安氣息，我們檢點著自己的行為。人類生存和活著的意義是什么，對于這樣的哲學問題，很難給出一個完滿的答案。但是我想，老子的返璞歸真和天人合一思想應該給以我們一些積極而有益的啟示。

我很慶幸，我還能在深夜坐在電腦前打字?！栋籽貘f》里，春暖花開之時，一場瘟疫過后，活過來的人們，更珍惜生命和生命的美好，即將離職的道臺，也心境平和：他不怕革職，只要有一間書齋，能品茗聽雨，撫琴賞雪，他就知足了。

2018年我在華中師大參加培訓，記得最深刻的一句話是一位心理學教授講的——天邊飄來五個字：啥都不是事！又想起不知出處的句子：除了生死都不是事。感喟中，在這個還帶著絲絲寒意的夜晚，突然想起下午路過一戶人家伸出院墻的一枝紅杏，心里涌起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