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三滴淚

喬顯德（山東）

我記得母親只流過三滴眼淚，這三滴眼淚重若千斤，在我的心海激起感情的波瀾，深情地拍打著我記憶的海岸。

1

母親的第一滴眼淚，滴在了花生皮上。那一年母親得了一場重病，我至今也不知道母親當年得的是什么病，只知道在當時缺醫少藥的農村是要命的大病，看祖母、父親的愁緒就知道母親病得不輕，母親自己也似乎明白了八九，整天病懨懨的，看著走起路來兩條腿都沒勁，身體弱得很。我那時十一二歲，眼見著母親病成這個樣子，我常暗自流淚，心里真不是滋味。

可正在這個時候，生產隊里給每家每戶分了硬性的剝花生任務，到時間剝不完就要扣那可憐的口糧。怎么辦？母親病重，父親在生產隊里當會計，白天忙了晚上忙，弟弟又小。沒辦法，我就利用星期天或放學回家剝花生，我常常避開母親，關上西間門，躲到炕上假裝做作業而剝花生，為了按期交上花生米，我便用手剝為兩手交替著用口剝，速度加快了很多。后來的一天，身患重病的母親知道了家里分攤了幾麻袋剝花生的任務，就靠尚小的我一個人在剝，便湊上前來也要剝花生，我一把搶過來說：“媽，你病了就好好地歇著，一點不知道愛惜自己，不用你剝，我多剝點就行了?！蔽規状螐哪赣H手中奪過了花生果，堅決不讓她剝，可即使重病中的母親仍不改倔強脾氣，我拗她不過，而又不忍看著她拖著病重的身子，用無力的雙手艱難地剝著一顆顆花生，此刻我的眼淚盈滿眼眶，可我忍住了，因為我面對的是病重的母親，我不想讓她再傷心。我見母親低著頭，聽她低聲說了一句我至今銘記的話：“俺兒懂事了。”已是淚流滿面，淚水順著母親的臉頰不住地往下流，“啪嗒、啪嗒”地滴到了剝開的花生皮上，不，它滴到了兒子的心里，母親那珍貴的滴滴淚水在滋潤和感化著我的心田。我見母親病成這個樣子，又哭成這個樣子，就勸她說：“媽，您別哭，病了更不能哭。”母親聽了哭得更厲害了。這是我所見到的母親第一次流淚。

2

母親的第二滴眼淚，落在了村子里長長的彎彎的大胡同里。1984年12月，我所在的部隊突然接到緊急命令，赴云南老山前線執行作戰任務，連隊首長作了戰前動員后，我主動寫了請戰書，隨部隊奔赴老山前線。當時我想，我一個大小伙子乍聽到老山前線都十分驚慌，何況體弱多病的母親，我擔心母親受不了這個沉重打擊，此時所要做的，就是盡可能不讓她知道到前線的消息，想先瞞住她，等從前線回來再如實告訴她，也就都放心了?？稍鯓硬拍懿m住母親？只要一發信就露餡了，云南前線的地址必暴露無遺，識字的母親一眼就看出是怎么回事了。于是，我苦思冥想，最后終于想出了一個兩全其美、自我感覺良好的辦法，即把寫好的信整個地套到信里，寄到河南許昌營房的戰友那里，再讓戰友取出里面的信來，蓋上部隊“義務兵免費郵戳”的三角章，到駐地郵局再蓋上“河南許昌”的郵戳發出去，等家中來信再讓戰友從許昌發到老山前線。心想，這樣做就天衣無縫了。起初幾個月的通信都毫無破綻，雖說發信的時間延長了幾倍，但父母可能認為是我工作忙的原因而寫信間隔時間長，這“善意的幌子”竟騙過了父母，而一直沒有引起父母的半點懷疑。我想一直這樣隱瞞到前線換防。

可又過了一段時間，回鄉探親的鄰村一個戰友說我到云南前線打仗去了。那時前線戰事正急，村子里、鄰村的各種傳聞不斷，街談巷議，說什么的都有，“XX的兒在戰場上負傷了”“XX的兒犧牲了，鄉長還到他家去慰問?！薄坝腥诉€看著送回一個骨灰盒。”與我參戰相關的只言片語也不知怎么通過家人、親友傳到母親耳中，母親知道我上了前線，而一旦知道兒子真正上了前線，這是去打仗啊，槍子可不長眼，誰也不敢說怎么樣，母親哪能不擔心？我猜想，她最初的驚慌一定是可怕的，因為母親有心臟病。

這一切，我都蒙在鼓里，直到從前線回來探家時，許多親朋好友才告訴我：“你上前線的時候，你媽整天在為你哭，在大胡同哭一次?！薄澳闵狭饲熬€也不來信說說，你媽也不知道你是死是活，整天為你擔驚受怕。”“你媽聽到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就騎著自行車到鄉政府打聽去了?！薄澳菚r候聽著在前線傷亡的消息真多，真驚人。你媽能不擔心嗎？”

直到前些時候，本村的表哥還對我說：“你上前線的時候，俺三姑整天哭，想起你來就哭，在大胡同里哭得最多，見了熟人說起來就哭，那個階段眼都哭腫了?！?/p>

聽了表哥和其他親朋好友的話，我感到萬分懺悔，母親一直為我暗自流淚，哭了好幾個月，長長的彎彎的大胡同里不知灑下了母親多少淚水，滴滴淚水都牽動著我的心啊，我覺得對不起母親！因我上了前線而使母親擔心至極，寢食難安，也傷及了身體。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后悔我耍的那些小聰明，我恨我耍的小把戲，我恨我自己。如果我當時明著把信寫清楚，母親不會那么擔心，如果我在前線知道母親流淚的真實情況，我也會把在前線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母親，越是這樣，母親的擔心會減輕許多，淚水便會減半甚至不再流淚。雖說我沒有親眼見過母親的這次流淚，但我深知，這是母親最痛楚的淚水，使我刻骨銘心。

母親為了讓我在前線安心守邊，不影響我的情緒，一心保家衛國，在給我回信時，又裝作啥事不知道，給我回信的內容仍是：家里一切都好，不要掛念，安心工作，尊重首長，團結戰友……母親把牽掛兒子的淚水咽到肚子里，明明知道兒子上了前線，明明自己心里時時牽掛兒子，擔心兒子的生死，以至哭腫了雙眼，哭干了淚水，卻把這份牽掛埋在心底。在這次自衛還擊戰中，我榮立三等戰功，軍功章上有母親的一半。

3

母親的第三滴眼淚，灑在了祖母的墳塋前。母親對祖母的孝敬那是在十里八鄉出了名的，都說：婆媳相處難?？赡赣H在和我祖母相處的30多年中，從沒拌過一次嘴，紅過一次臉。有什么好吃、好穿的，先讓給祖母，有什么大事先和祖母商量，征求她的意見。特別令我感動的是，祖母一直臥床不起半年多，母親總是守在床前，為她翻身、擦背、端屎端尿……在祖母的生命最后時刻，仍始終不忘為她盡孝，為祖母操盡了心，贏得了鄰里鄉親的贊譽，并被鎮里評為“尊老敬老的人”，派人把獎狀送到了家。

祖母過世后，母親以一個孝順兒媳的身份，撲通跪倒在祖母墳塋前，長跪不起，號啕大哭，大放悲聲，淚流滿面?？蘼曊饎恿藦R山，撼動了大地，也震撼了老家這個近2000人的大村子，我從未眼見過、耳聽過兒媳哭婆婆哭得這么傷心的。這就是我母親的第三次流淚，母親悲傷的眼淚讓老家人為之動容；母親悲傷的眼淚令我感動。我常常試圖拉起趴在祖母墳塋上長哭的母親，但都無濟于事，直到哭啞了嗓子，哭干了淚水，哭濕了孝衣。母親的淚水已深洇在祖母墳塋的干土里。

母親的三滴眼淚，都流在了我的心坎上，浸潤著我永久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