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光群
摘要: 作為中國近代婦女身體解放中的一環,“天乳運動”承繼清末不纏足運動的理論思路,將強國育種的政治隱喻帶到反對束胸的問題中,同樣受到了傳統風俗和道德的抵制。但是,與此同時“天乳運動”不存在滿漢問題的政治折射,且國家權力的干預相對較早。正是這些關聯與差異造成了“天乳運動”發展軌跡的曲折坎坷。
關鍵詞:天乳運動;不纏足運動;延續性
近代中國女性的身體解放,不單單是肉體的解放,而且還充斥著改造女性身體的政治隱喻。女性的身體解放,自晚清以來一直是民間社會和政府關注的焦點問題之一。知識精英們從生理學、醫學等科學的角度否定對身體的束縛,并賦予其“弱國弱種”的政治責任感,以期能解放女性的身體,達到振興中華的目的,不纏足運動便是最好的例證。然而,與纏足問題同等重要的束胸問題所引發的天乳運動,雖像不纏足運動一樣在全國流行,但實際效果卻沒有像不纏足運動一樣徹底,最終革除纏足的陋習。作為婦女身體解放中的一環,天乳運動與不纏足運動之間既有關聯,又有差異,正是這些關聯與差異使得天乳運動注定和不纏足運動同根異果。
查閱、總結近幾年關于天乳運動的研究,總體數量較少且多集中在就束胸問題的歷程、影響和受阻的原因上,忽略了不纏足運動和天乳運動之間的連續性與差異。本文將對不纏足運動和天乳運動之間的關聯進行梳理與對比,探尋天乳運動與不纏足運動之間的繼承脈絡和它所具有的獨特之處,分析天乳運動收效甚微的原因,從而揭示出近代婦女解放運動的內在邏輯及其影響、意義。
一、天乳運動:改變束胸風氣的辦法
在女子束胸成風的社會現狀下,如何改變這一病態的、野蠻的、戕賊自身的行為,也成為當時知識精英探討的焦點。最直觀的也是最簡單的方法就是改良服裝,其次便是深層次的改變社會風氣,以及通過政府行政手段查禁這種惡習。
(一)改良服裝
1920年代中后期,長袍在都市中流行開來,并與束胸后平直的身體一同建構了以扁、平、直為特點的女裝男性化風貌。“(女學生)復束胸而御長袍,穿平底尖頭之鞋,使衣鞋略為樸素,望之撲朔迷離,誠莫辨其為雌為雄”。因此,改變服飾是最為直觀、有用的方法,“將上衣系進裙里去。旗袍和中國的短衣,都不適于乳的解放,因為其時即胸部以下掀起,不便,也不好看的”,應將女子的曲線美顯露出來,而不是隱藏起來。但是對革命者而言,女性為加入革命,更流行留短發、穿男裝,這樣既方便行動,又昭顯加入革命之決心。更有甚者,將女性自身的曲線視作病態,提出“我們的最大目的,還不只在于除去這些戕賊身體自然發育的病態美,而且還要消融男女間的不同的服飾和身體上不同的發展”。
商賈跟著天乳運動的風潮,也開始宣傳和販賣西式內衣。在以西方為模板的近代社會,對女性形象的追求也逐漸向西方女性豐滿的形象看齊,大量海報、廣告均突顯西方女性的豐滿圓潤。西洋胸衣進入商家們的視線,不僅外形美觀,又能保護女性胸部的發育,并突顯女性自然之美。既能滿足摩登女性對時尚的追求,又符合天乳運動提倡以自然豐滿為美的理念。雖然西式內衣將女性從舊式小馬甲中解放出來,對女性的身體健康發育有一定幫助,但他們卻重新制作了一個新的“容器”,將女性的身體置于其中,女性的乳房始終被束縛在不同形制的內衣之中。
(二)改良社會風俗
僅從改進服飾穿著上入手,并不能根除女性束胸的陋習,因為女性的主觀選擇受社會時尚風氣和社會習俗的影響更大。于是,如何改變女性內心的認知和整個社會的風俗,成為天乳運動的核心所在,畢竟束胸并非個別人和幾個地區的行為,只有改變社會風俗習慣,才能減少外界干預女性支配自己身體的權力的阻力。首先,知識精英通過認定束胸為“無智識的娼妓所發明”,來批判束胸女子在人格上的低下和缺失,認為她們喪失禮教,充滿浮囂之氣。并從詩書古籍中尋找歌詠乳房的范例,宣揚自古以來就有女性以乳房豐滿為美的歷史淵源 。其次,將不束胸的行為與孫中山的民族主義相連,“假若都如女學生之態度,以后(人口)不但不會加多,一定漸漸減少,那么被列強人口增加的壓迫,不久也要滅亡呢”,賦予放胸行為是革命的精神代表與希望,而束胸的女子則沒有愛國精神,是背叛民族與國家的罪人。通過貶低束胸女子的人格與社會地位,將放胸女子置于革命事業的洪流中,彰顯了女性解放運動的政治寓意。
既然反對束胸所形成的扁平美,知識精英們便塑造新的美的標準,即提倡對女性胸部持開放包容的態度,打破以束胸為美的觀念,倡導“自然的美”。“自然的美”沿襲自清末以來所倡導的“強健剛烈”之美,與由蔡鍔開啟,梁啟超等知識精英呼應的以“尚武”為宗旨的身體改造運動一脈相承。昔日柔美、嬌弱的女子形象,為尚強健、剛烈,兼具俠義氣質的女性想象漸漸取代。1934 年的《禮拜六》周刊上的《關于中國的女性美》一文指出:“女子自有天賦的一種曲線美,遠非姹紫嫣紅,錦上添花的人工裝飾可比,故此女子的美,在天然的曲線,但曲線美須要身體健康,心情活潑,才能充分的表現”。這種美的倡導一方面受到西方女性美觀標準的影響,另一方面也是在強身健體以培育優良種族的思路下延伸形成的。
在充斥著亡國之憂的社會環境中,知識精英一方面希望女性可以通過改造,以全新的面貌加入到革命的道路中去,為此而出現的男裝女性形象蔚為流行;另一方面他們又強調女性的生育功能,希冀女性可以培養出新的公民,束胸就成為哺育優良生命的障礙。在民族國家的形成過程中,對于女性扮演的角色一開始便存在著隱性的矛盾,因此,這一時期的婦女解放運動使得女性自我認知在矛盾與沖突之中逐漸失衡、撕裂。
(三)政府明令查禁
社會風俗的改變必然會經歷長期的過程,并受到舊的風俗禮教的抵觸,因此女子束胸問題在知識精英們的宣傳與動員下,沒有太大改進。對此現象,就有知識精英將希望寄托于剛剛建立的國民政府上,通過政府命令來改良社會風氣,“由黨部或行政當局訓令各女校校長,嚴謹學生束胸,如有違犯,一經查出,初次記過,屢犯者予以較嚴重的處分;學校的風氣一變,社會自然也隨著轉移了”。至此,由上至下的政府命令和強制懲罰,也逐漸取代民間自發的反束胸運動。1927年7月7日,朱家驊向省委員會遞交了《禁止婦女束胸的提案》,要求以省政府布告的形式,限三個月內,全省女子一律禁止束胸,以重衛生而強種族。提案只一天便獲得通過,第二天,《廣州民國日報》將該提案全文發表。
廣東強制推行天乳運動在全國引起反響,上海《申報》于1927年7月9日刊登朱家驊的禁文。1928年內政部發出第三百七四號公函,“婦女束胸實屬一種惡習,不但有害個人衛生,且與種族優盛有損。亟應查禁,以重衛生”,通令全國各地查禁。1929年4月,廣西南寧市衛生運動大會執行委員會第五號公函也通告全省。同年12月,湖南省也接到咨文。于此可見,“天乳運動”開始向全國各地蔓延。雖然天乳運動轟轟烈烈的在社會中展開,但其實際收效甚微,并遭到許多詬病。“女子束胸之風,自盛行以來,前行后效,有進無退。雖歷經內政部遵令查禁,無如言者諄諄,聽者藐藐”。
二、天乳運動與不纏足運動的異與同
首先,就纏足與束胸的主體而言,纏足者在清末多為漢族女子,而滿族女子纏足的較少。早在1870年,傳教士林壽保就希望朝廷出面禁止纏足,“為今之計,莫如亟下明詔,令漢人女子并效旗妝,自十歲以下勿復裹足。”從中可見,漢人女子纏足已成風氣,而滿人并未有纏足習俗,因此倡導漢人效仿滿人裝扮,不再裹足。在1902年的允許滿漢通婚的上諭上,也昭示了纏足風俗是從漢族婦女興始的,“至漢人婦女,率多纏足,行之已久,有乖造物之和。此后縉紳之家,務當婉切勸諭,使之家喻戶曉,以期漸除積習。”在清末民初之際,滿漢問題是一個矛盾激發點,當纏足問題提出之際,就成為解釋漢族孱弱為滿族欺壓的主要原因之一。因此,不纏足運動能引發激烈的討論和支持的原因之一,在于它背后壓抑已久的滿漢矛盾。在五族共和的民國時期,束胸的女子卻不分滿漢,在廣泛的社會輿論討論中,并為見有將束胸問題與滿漢畛域問題聯系起來的言論。可見,天乳運動的政治目的較為單純,僅在于如何提升女性身體健康,從而達到強國強種的目的。
第二,不纏足運動的歷程是長遠而持久的,經歷了由下至上,再由上到下的過程。清末,通過傳教士和知識精英的宣傳,由民間團體和組織自發的提倡和行動開始的。清末戒纏足運動,雖然清末政府在《女子學堂章程》中對“戒纏足”給予了官方的要求,也只是“務勸令逐漸解除”,其他強制性手段并未出現。某種程度上可以說,不纏足運動是在缺少國家強制性的情況下,由民間知識精英發動的,將國家意識形態加之于女學生的身體改造運動。到國民政府時期,政府開始干預這一社會行為,從勸到禁,加入了政府強制性的手段。但不纏足運動已經進行了相當長的時間,不斷地潛移默化中女性心理也有緩沖的空間。因此,社會風俗的改變也是經過相當長時間的醞釀和鋪墊,社會對政府的強制干預也具有準備和理解。而天乳運動雖然也經過社會討論,傳播了民間知識精英對女性身體改造的原由,但發起者及推動者均殷殷期望政府盡早發揮行政作用,迅速解決女子束胸問題。企圖通過明令查禁、罰款等國家政令來規范女性身體。政府的干預來勢洶洶,且過早地把控社會風俗的轉變,并沒有給被改造對象一定的空間進行意識改造和思想建設。這種硬著陸的方式也使女性自身產生反感和抗拒的情緒,況且“但并非單純地命令,后面大約還有刀”。
比較不纏足運動與天乳運動,可以發現對待纏足問題和束胸問題的方式發生了改變,民族國家話語在女性身體規訓中逐步加強的態勢。從勸導到禁罰的轉變,折射出了近代國人在國家落后危亡之際,迫切的心態和泛政治化的思維傾向,期望在朝夕之間,畢其功于一役。因為希望“一役”解決所有問題,所以將很多問題拔高到國與種強弱興亡的層次。
第三,就不纏足運動和天乳運動的實際效果而言,不纏足運動所產生的影響和效果相對廣泛和深遠,而天乳運動則相對虎頭蛇尾。晚清各不纏足組織的創立者和參加者以中、上層的人士為主,實行放足或不纏足的女性多為這些家庭的女眷或周邊受其感染之人。自女學興起之后,大量學堂不招收纏足的女學生,女學生成為放足的主體,并化身為宣傳不纏足運動的中堅力量。北京政府時期,軍閥林立,各方軍閥在自己的權勢范圍內有較大的政治自主權,因而,各地的不纏足運動所產生的影響不盡相同。但大體而言,幾乎各省都程度不同、或先或后地采取了禁止婦女纏足的措施。
相反,天乳運動在推行之時便受到很大的阻力,大多女性對禁止束胸抱有
抵觸情緒,許多在校女學生也曾公開反對天乳運動,“楊石癯女士高唱女子解放束胸的,其八面碰壁,正是理所當然”。而且面對家庭的壓力或是社會輿論,就算有女子鼓足勇氣扔掉了束胸的帶子,但立刻遭到家人的反對,她只好又束了起來。再者,檢查女子是否束胸是一項極具私密之事,執行起來也頗為不便,比如,浙江蕭山縣立女子中學的校長,以束胸有礙身體健康為由,命令各女生一律不許束胸,并定期檢查,以免有人私下束胸,但該校女生則“莫不羞形于色”,不愿學校插手此事。從全國各省的執行狀況而言,部分省份雖然也推行中央政府之命令,但實際執行起來卻并未真正的下功夫,只是單純的廣而告之,查禁力度并不大。
在近代婦女解放運動中,作為不纏足運動的后續發展,天乳運動繼承了不纏足運動的理論邏輯,以實現強國強族強種的最終目的。知識精英在塑造女子身體形象方面的思路一致。即:首先將纏足或束胸的女子,視作危害身體健康和敗壞道德的罪惡行為。其次,樹立放足和放胸女子為正面形象,認為她們是文明、通曉國家大義的新女性,從而也將纏足和束胸女性定義為落后、愚昧。通過宣傳和表彰這些正面形象,貶低和公開反對纏足和束胸的女子,形成了一種道德綁架和政治束縛。最后,將強種強族強國的愿景置于女子的生育本性中,將新女性視為民族主義的繼承者與踐行者。
在不纏足和反束胸運動中并非一帆風順,而是面臨巨大的阻力。當時社會上的抵抗力量主要從道德層面立論,將纏足和束胸作為保護女性不受男子侵犯的底線,而將不束胸者和不纏足者視為招蜂引蝶之輩。“我想束奶的原因最重要之一乃為羞恥與禮教”。纏足者認為纏足可防淫,不纏足則受到歪風邪路的誘騙,“時人既以不纏足是學洋人,勸戒纏足者自然容易被斥成是邪魔外道”。其次,婚嫁取向及其與之密切相關的審美觀念,是女性選擇纏足和束胸的關鍵所在。選擇纏足或束胸,反映了女性的妥協,而這種妥協加重了女性對其軀體之一部分加以修飾(如纏足、束胸)以求吸引男子的行為準則,并將男性喜好化為女性所追求的美,如在不同時期盛行的“金蓮”、“小胸”等,進而增強女性對此類修飾的傾向,可以說女性已經不自覺地將男權意識內化到自身思想之中,從而失去了自我對于形象或形體的追求。
三、結語
天乳運動是繼不纏足運動之后,近代社會對女性身體的再次改造嘗試,它具有強烈的政治傾向性,采取了大致相同的動員方式與宣傳思路。即從衛生角度強調纏足和束胸所帶來的危害,并否定纏足和束胸女性的價值與人格,將女性的身體賦予強國強族保種和民族主義的政治意義。它們所面臨阻力也是來自傳統男女大妨思想和與之相關的審美取向,以及最終影響到的嫁娶行為,這些終將使得女性身體解放進程變得緩慢且復雜。但是,天乳運動也有與不纏足運動不盡相同的地方:天乳運動過早的介入了國家行政力量,采取禁罰的手段,希望以國家能力盡快地改變社會風俗,但它對社會產生的作用雖激烈但效果甚微。此外,由于天乳運動并未涉及在清末民初矛盾激化的滿漢問題,因此它的動員主體較不纏足運動相對廣泛,而政治目的相對單純。
在婦女解放的歷史進程中,女性自由地選擇穿衣風格,自主地決定體態審美,直至今日仍處在奮斗階段。然而阻礙女性穿衣自主權的主要因素還是道德評判,將穿著暴露的女性視作傷風敗俗的“壞”女子,如若發生意外,便將責任歸于女性自身品性低下,著裝有失。這類事件背后影射出近代婦女解放運動至今遺留的弊病和未解決的部分。以女權主義為主的現代化思想對女性的影響,喚醒女性的自主意識,她們要求擺脫父權、國權的束縛,追求女性的獨立與發展,這是婦女解放運動在新時代環境中不懈努力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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