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岡上

文

鞭炮聲響過，餃子吃過，王智山叫了孫子，還有那條常年尾隨自己的黑狗，一塊兒上山了。大過年的，不在家呆著，上山干嘛呢？

雪白茫茫一片，雖然下在半個月以前，由于天氣冷，雪量大，積攢了有一腳窩子深。王智山踩著雪上后山，是想給春節沒回家的兒子亮眼通電話。亮眼在武漢打工，原本過年要回來的，一場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搞得回不來了。王智山心里那個急呀，孫子著急要見爸爸，爸爸曾經答應給他買一套完整的熊大熊二的書呢，媳婦更急，一年沒見亮眼了。王智山拿的就是兒媳婦的手機，亮眼寄錢讓媳婦買的智能手機，為的就是能跟亮眼經常視頻通話，以解相思之苦。家里的信號不好，有一下沒一下的，山頂上信號足。這不，剛吃完餃子，王智山就要上山給亮眼視頻，孫子、黑狗緊隨其后。山路有雪，打滑，對于王智山來說，這條山路走了幾十年，不在話下。王智山穿了一雙舊鞋，老伴不讓他穿新鞋怕讓雪給糟蹋了。衣服倒是新的。新衣新帽新鞋子，還要剃頭，反正從上到下，從內到外一水新，這是過年的規矩。老輩人講，窮一年不窮一日。

孫子走在爺爺前邊，人小腳步靈活，邊走邊跟爺爺聊天。問爺爺，武漢鬧疫情，疫情是啥玩意呀？黑狗走在最前面，王智山常年上山放羊，黑狗擔當攔羊的任務，這條山路，也是熟的不能再熟了。陽光照在雪地上，泛著亮光，陰洼地帶樹木茂密，樹梢上掛著冰溜子，樹身的黝黑，襯托得雪更白了。陽坡的雪已經化了，露出一壟兩壟微微返青的麥子。王智山站在一塊干凈的地方，掏出手機，信號滿滿，急忙給亮眼撥過去。“嘟嘟嘟”三聲響過，那邊就傳來亮眼的聲音，媳婦、媳婦。聲音急切而又興奮。王智山眼睛一瞥，脫口就說，我是你老子。亮眼聽出父親的聲音，馬上改口喚，爹，我給您拜年。王智山臉上露出喜悅之色，怎么樣，那邊？亮眼說，還好。工程隊承攬了火神山醫院的承建工程，我這下可要忙了。王智山在電視上看到了，類似于“非典”時期建小湯山醫院，要求10天時間建成，速戰速決。兒子能參加這個項目建設也算沒有在武漢白待。王智山心里舒暢了一些。孫子也要跟爸爸通電話，早就急得團團轉。王智山把手機遞給了孫子。孫子先給手機那邊的爸爸使了個鬼臉，亮眼的眼淚就出來了。他想兒子了，擦了一把眼睛給兒子說，爸爸給你買了好多好看的書呢，在家要聽話。孫子還不到上學的年齡，愛看動畫片，愛看童話書。爸爸給他買書是他最高興的事。

視頻完了，王智山心里輕松了許多。這時想起黑狗了，往樹林那邊看過去，黑狗正在追逐一只奔跑的兔子。王智山里嘀咕，這黑狗，大過年的也想改善伙食了。他和孫子站在高崗上看黑狗捕獵的場面。雪很厚，兔子腿短，跑不起來，每一步都很吃勁兒。黑狗腿長，幾個魚躍就把兔子摁在了身下，三下五除二，叼著兔子踅身返回。王智山念叨，大過年的，兔子倒霉運啊。孫子卻不管，猛夸黑狗，黑狗知道在夸它，一個勁兒搖尾巴。

手機響了，村支書的電話。聲音很大，先是給王智山拜年，再就是問亮眼回來了沒有。王智山得知現在對武漢返程人員盯得很緊，村長是履行責任呢。王智山原本有種抵觸心理，這會兒已經完全不同了，笑呵呵地告訴村支書說，亮眼在武漢參加火神山醫院的建設工作，比打仗還緊張。村支書聽到這個消息后，聲音馬上就變了，恭喜啊，大叔，這可是我們村的驕傲啊。我代表村黨支部、村委會向您表示崇高的敬意。王智山似乎真的看到了村支書立正敬禮的姿勢。村支書當兵出身，做這個姿勢非常的標準。

王智山、孫子，還有黑狗返回村子時，在路口碰見了村支書，村支書打老遠就招手，一大早上山給亮眼打電話，太為難你了。話鋒一轉說道，你看來辰，偷偷從武漢跑回來了，上面讓隔離呢。我已經下了死命令，14天不能出窩，讓他在家待著吧。

王智山邊笑呵呵地應著，邊琢磨著，來辰這小子怎么回來的？他跟亮眼一塊在武漢打工，亮眼回不來，他卻回來了。心里多少有些復雜，就像院畔老樹杈上那個老鸛窩，亂七八糟的。來辰跟亮眼同齡，是個聰明人，腦瓜好使，為人有些狡詐。亮眼顯得老實了些，這跟遺傳脫不了干系，誰讓自己笨呢，王老漢先自責了。兩人都沒讀下書，來辰不好好學，亮眼是學不下，只能外出謀生。亮眼先去的武漢，后來來辰才去，兩人一個工地上干活，來辰混得反而比亮眼好。老板還給來辰提了個小組長，亮眼啥也不是。亮眼倒沒覺得有啥，王智山卻心存憂思。為啥一大早上山給亮眼打電話，就是對兒子不放心，怕在外面吃虧。這事又不能讓兒媳婦看出來，只能避開她說話。當然，現在亮眼參加了修建火神山醫院，相當于上戰場。王智山心底陡升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榮譽感、自豪感。

一進家門，王智山滿臉喜色，給老伴和兒媳通報了兒子亮眼的最新情況。兒媳臉紅紅的，她心里清楚這是光榮的使命。只有老伴擔心，有沒有危險，大過年也不能休息。王智山教育老伴說，你不懂，國家有難，兒子有機會幫忙，這是男人的責任和擔當，我要是有這樣的機會也不會放棄。老伴不理他的茬兒念叨著，瘟疫鬧得這么兇，我擔心呀。

王智山不吭聲了，其實他心里一樣著急，兒子沒有回到身邊，在疫區投身戰役，風險是難免的。還是人家來辰聰明，一溜煙竄回來了。隔離就隔離吧，總是在家呀。過年過年，就是團圓團圓。這時候，他才想起告訴家人，來辰回來了。

兒媳一聽，馬上要去來辰家打聽情況。王智山攔住了，隔離就是禁止任何人接觸。兒媳想一想也是，放棄了這個想法。再說，亮眼的情況已經了解，這個建筑工程是國家層面的，舉世矚目，應該放心。想到這里，把電視調到了有關武漢的節目。

正月初二，天氣清亮，只是有些冷。村口已經扎了護欄，支了一張桌子，封村了，任何人不準進出，這是本村歷史上從來沒有過的事。走親戚拜年的，都堵了回去。村支書站在村口苦口婆心地給大家講道理，戴著口罩的嘴巴，頻繁地翕動著。村里沒有安裝大喇叭，只能憑三寸不爛之舌，見誰跟誰說。槐樹上，有幾只喜鵲，喳喳地叫著，感覺是在學村支書說話，其實是為春節添彩呢。

村支書一再強調，不能聚堆，不準打麻將，不準打撲克，在家老老實實呆著，這是上級的命令。瘟疫，你們懂嗎？看不見，摸不著，卻能要人的命。舊社會出現瘟疫知道怎么辦嗎？誰家有瘟疫火燒誰家，哪個村有瘟疫，火燒哪個村。怕不怕啊？

來辰大年三十回來了，大家一定要格外防范，他可是從武漢回來的。有沒有帶瘟疫，還不知道，在家隔離呢。就是帶了瘟疫，我們也不能采取舊社會的辦法，火燒人家吧。周圍人哈哈大笑，村支書也兀自一笑。又接著說，亮眼沒回來，加入了火神山醫院的建設，成了大英雄了，是我們村的驕傲啊。人們又嘿嘿地笑了。

圍在村口的人們散了，村支書還在自言自語，來辰這個慫娃子，給我添了多大的麻煩啊。上級特別要求，對來自疫區的人員密切觀察，切勿出現任何紕漏。大過年的，還得站在村口執勤，凍得抽抽了。又一想，凍咱不怕，別出事才萬幸。有從疫區回來，需要封村，沒到過疫區的，照樣封村，這是命令，全國各省都把公共衛生安全級別提高到一級響應。感嘆道，這個疫情，來得真不是時候，老百姓辛苦一年，安安心心過個年，你跑出來禍害人嘞。

王智山正在院子里收拾被黑狗咬死的兔子呢，兒媳提醒說，電視都報道了，新冠肺炎來自野生動物，兔子可是野生動物，不敢吃了。王智山很是不屑地回了一聲，兔子是野生動物，但人家說的是蝙蝠之類的。王智山關心國家大事，這次疫情的前因后果他是了解的。兒媳不吭聲了，心里還是挺膈應的。再想，自己不吃就是了。老伴不敢指責王智山，只能指責黑狗了，這個黑狗，大過年的，你逮人家兔子干嘛呀？

王智山看了一眼孫子，問道，你吃不吃呀？孫子聞著鍋里飄出的香味，一個勁兒地吸溜口水，連說三個“吃”，王智山開心地笑了。又看了一眼蹲在門口的黑狗說，給你骨頭吃。黑狗伸長了舌頭。王智山不理解地說，蝙蝠也能吃？那才有幾兩肉啊。要吃就吃野兔，多肥呀。

王智山沒事干，在村子里溜達，碰上了村支書。村支書滿面笑容地迎上來說，正要找你呢，好事兒啊好事兒。我把亮眼在武漢建設火神山醫院的事給鄉里匯報了，黨委書記、鄉長很重視。告訴我一定要對你家多多關心，有什么需要幫助的及時解決。我給他們反映了你家沒有網絡，每次給亮眼通話還得到山頂上。書記和鄉長立馬答應，給你家安裝路由器，一會就派人來了。王老漢趕緊附和，謝謝支書，謝謝鄉里的領導。支書擺擺手說，不用謝，這點小事兒該辦，亮眼為我們村爭了光，為鄉里添了彩，不像來辰光是添亂。同樣兩個在武漢打工的人，咋就是不一樣呢？村支書這一慨嘆，讓王智山心里舒暢了幾許。

鄉里離村不遠，支書和王智山的話還沒嘮完呢，鄉里的車已經開到了村口。一下車，先拿出幾條紅底白字的標語，問村支書選哪一條。都是非常有血性的口號，村支書選了一條比較溫和的：“出村就是添亂，在家就是做貢獻”，讓值班人員拉在了村路旁。村支書忙完這事，才顧得上給王智山介紹說，這是鄉政府的張主任，親自帶隊前來給你家安裝網絡。王智山握了張主任主動伸過來的手。

網絡師傅手腳麻利地安裝好了路由器，張主任一再強調說，這是鄉黨委和政府為民辦的實事兒，亮眼同志在武漢抗擊肺炎的戰役中做貢獻，黨和政府有責任做好后勤保障工作。這下跟亮眼同志通話、視頻就方便了。

網絡果然暢通無阻，王智山立馬要給亮眼視頻通話。兒媳說，現在這個點正是熱火朝天干活的時間，他哪有時間跟你聊天啊。王智山想想也是，只好放棄了。孫子拿過媽媽的手機玩起了游戲。

聽說王家安裝了路由器，網絡高速開通了，院子里一下子來了好多年輕人，還有小孩兒。拿著手機聚集在一起，玩游戲，沒有手機的看別人玩。王智山著急了，又不能驅趕。只能一遍遍說，你們別扎堆了，現在是疫情階段。沒人聽他嘮叨。

村支書心里也是窩火。大過年的，在家里，這也不讓干，那也不讓做，大家都憋屈，何況孩子呢。玩個游戲，蹭個流量，應該說不是啥大事兒，可是，上級一再強調，形勢嚴峻，切不可麻痹大意。想到這里，村支書清了清嗓子，大聲恫嚇，各回各家，各找各媽，非常時期，不聽話就抓。轉而又埋怨道，還是城里好啊，派出所動用無人機天上巡邏，看見扎堆的、沒戴口罩的、包括男女偷偷摸摸的都給你逮個正著。我們這些山村旮旯，沒那條件。只能喊破嗓子，跑斷腿了。

有個孩子膽大，給村支書說，給我們每人發個口罩吧。村支書說，現在全中國最缺的就是口罩，電視上不是說了嗎，在家呆著就是為國做貢獻。

王智山閑得無聊，該走的親戚沒走，該來的也沒來，只能打電話問候問候。這年過得寂寞、冷清，心里卻滿漲，跟吃了飯不消化差不多。給羊圈里扔了幾把草料，把羊們打發了。帶著黑狗在山岡上瞎轉悠，孫子玩游戲不跟他出來。村子沒有以前集中了，這兒住一戶，那兒住一戶，零零散散，像分家鬧別扭一樣，早年在一個溝里住，東家吃啥飯，西家炒什么菜，全都知道。

王智山感慨著，都是時光流逝的原因，有些東西找不回來了。眼前這座山還在，這座村莊以后在不在也不好說，已經有好多人搬出去了。過年是人最齊整的時候，也沒有多少人，何況鬧疫情呢，更是冷清。王智山在村里呆了幾十年，沒有離開過，幾十年的滄桑歲月他深有感觸，歲月像手中握著的一把沙子，總會流走的。

黑狗懂王智山的心思，圍著他撒歡，逗他開心。王智山蹲下來摸著黑狗锃亮的皮毛，黑狗乖乖地像個孩子。這條狗跟了王智山十年了，也過了十個春節。人和狗一樣，在各自的軌道上一輪一輪地轉，直到轉不動了，就停下了。

黑狗扯王智山的褲腿，該回家吃飯了，王智山走下了山岡。剛進家門，兒媳興奮地說，亮眼打回電話了，由于表現出色，公司火線提拔他為部門經理了。王智山顧不上吃飯，走出家門往村支書家跑。到村支書院外，沒敢進去，高聲叫村支書出來一下。村支書掀開門簾看見王智山喜氣充溢得像個孩子似的，忙問啥事兒？王智山反而不好意思地說，亮眼提拔了。村支書還是聽明白了，爽朗地笑道，好事兒好事兒，馬上給鄉里匯報，給你家發喜報。

王智山背著手，步履輕盈地往回走，哼起了蒲劇亂彈，目光不小心掃到了來辰家。心里祈禱著，來辰的隔離快結束了，沒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