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賽馬手阿茹娜

文

一

貢格爾草原的雨，說來就來了。放牧的小阿茹娜被困在這雨中。

起初，一股若有若無的風(fēng)，帶著清冽的涼氣，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輕輕吹動。片刻之間，無數(shù)的草兒開始猛烈擺動身體，如波濤涌動，千軍萬馬一樣。湛藍(lán)的天上，有那么一塊地方，突然卷起層層疊疊的云，雨從云端落向草原，雨絲細(xì)細(xì)，密密，像繡花針，或直或斜地插進(jìn)草叢里。

遙遠(yuǎn)的山坡上，一群潔白的羊群，在輕紗一般的雨霧里，緩慢移動著。阿茹娜騎著馬，跟在羊群的后面，雨不斷地從頭發(fā)上滑落，滴在阿茹娜蒼白的臉上。衣服全被打濕了，裹在薄薄的身體上，小小的一個人兒，顯得更加瘦弱。

雨下得很安靜，默不作聲。連綿的草原，起伏的山坡，蜿蜒的河流，全部被包裹在茫茫的雨霧之中。

草原上的雨變幻無常，就像一個時哭時笑的頑童，經(jīng)常是東邊日出，西邊落雨。牧民們沒有穿雨衣的習(xí)慣，在野外放牧，如果看到一片雨來了，便急忙騎上快馬，跑出幾里地外，到那邊就沒有雨了。

有草原生活經(jīng)驗的蒙古人，能看出哪一朵云里有雨。

阿茹娜抬起頭，遠(yuǎn)處的天空上，大朵大朵的云聚集在一起，堆砌著，擁擠著，追趕著。

風(fēng)，大了起來，打在阿茹娜濕透的身上，更涼了。

雨隨風(fēng)勢，噼噼啪啪，四處飛濺，毫不憐惜地打在青翠的草原上。

阿茹娜吁住馬，她扭著頭，四周瞭望。草原遼闊，但是，一棵可供遮擋風(fēng)雨的樹也沒有。阿茹娜只好翻身下馬，緊緊地?fù)ё●R的脖子。馬微閉著雙眼，睫毛一眨一眨，它的鬃毛也濕漉漉的，水珠一滴滴往下落，泛著清冷的光。

雨更大了，風(fēng)也急了，更冷了。阿茹娜鉆到馬的兩條前腿中間，抱著頭，蹲在馬身下的水洼里。

阿爸騎著馬從遠(yuǎn)處跑了過來，他在雨中大聲呼喊著阿茹娜的名字。

阿茹娜喜歡騎著馬，去放牧草原的春夏秋冬。

很小的時候，阿茹娜隨阿爸去了美麗的呼和浩特，她看見一幢高樓的樓頂上，塑著一匹神氣的白駿馬，昂首向上，橫鬃豎尾，勁蹄飛踏，充滿了野性陽剛之美，從此，那匹白馬就深深地刻在了阿茹娜的心里。

雖然在草原上，會經(jīng)常看到這樣的雕塑，可是沒有哪一匹馬像那匹騰飛的白馬一樣讓阿茹娜魂牽夢繞。

“馬已經(jīng)溶進(jìn)了蒙古人的血液里了。”阿爸說，“蒙古人生來就會騎馬。我小的時候，可以騎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地方，那時的草原沒有圍欄。”

一只鷹在天空上翱翔著，無畏無懼。鷹能預(yù)感到暴風(fēng)雨的來臨，它飛到高空上，展開寬大的翅膀，當(dāng)暴風(fēng)雨肆虐的時候，狂風(fēng)就可以把它托起，鷹高高地扶搖于颶風(fēng)暴雨之上。

真的要下暴雨了。

翻滾的烏云，如同萬馬奔騰，挾帶著一道道閃電，一陣陣?yán)茁暋？耧L(fēng)卷著暴雨，像在地上尋找走失的孩子似的，東一頭，西一頭地亂撞。雨越下越大，突然狂風(fēng)大作，緊接著一個震耳欲聾的霹靂，天像裂開了無數(shù)道口子，暴雨鋪天蓋地朝草原傾瀉下來。

阿爸把阿茹娜緊緊地?fù)г趹牙铩?/p>

身邊的馬，在暴雨中默立著。

羊群低著頭，緊緊地聚攏在一起。它們一生都在為草奔波。羊生性樸實膽小，不管是下雨還是下雪，只要有一點兒奇特的聲響，就足以讓它們暈頭轉(zhuǎn)向，恐懼地擠撞在一起。它們低下頭去，低成一種吃草的姿勢，低成一種頂禮膜拜大地的姿勢，尾巴朝后，頑強(qiáng)地擠在一起，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有效抵制外來的攻擊。要想讓它們換個樣子或是行走，必須有勇敢的頭羊或者牧羊犬帶路。

草原上的雨是多變的，時而細(xì)雨蒙蒙，時而驟雨咆哮。它來時，排山倒海，隨心所欲；走時，風(fēng)卷殘云，悄無聲息。

雨過天晴，天空被洗得干干凈凈，藍(lán)得讓人心疼。

一道彩虹從貢格爾河畔躍出，在天空中濃墨重彩地畫出了一道絢麗的弧線，又跌入河畔的另一側(cè)。

阿茹娜牽著馬，穿過彩虹的光芒和飄蕩的霧氣，穿過被雨水澆透的草場，在羊群后面慢慢走著。

草原濕潤的風(fēng)里，遠(yuǎn)遠(yuǎn)地，不知從什么地方，傳來了一陣熟悉的牧歌：

美好的人間，就像彩色的綾羅，

阿爸和額吉，就像二位活佛。

金色的人間，就像多彩的綾羅，

阿爸和額吉，就像二位活佛。

清澈的井水，是人畜生命的源泉，

老人的教誨，是孩兒們生活的指南。

晶瑩的泉水，是人畜生命的依靠，

白發(fā)老人的衷言，是孩兒們的無價之寶。

乘太陽當(dāng)空的時候，快把馬群趕回來，

乘父母在世的時候，快把他們的教誨記心懷。

乘太陽照耀的時候，快把牛群攔回來，

乘父母在世的時候，快把他們的規(guī)勸記心懷。

……

地上的草兒，在雨水的滋潤沖涮下，心滿意足地舒展著身體。氤氳的貢格爾草原蕩漾著清新的青草氣息，芳香宜人。

彎彎曲曲的貢格爾河，袒露在夕陽下，緩慢地流淌著，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一條發(fā)光的銀項鏈。

草原上籠罩著金色的寂靜，遠(yuǎn)處山巒披上晚霞的彩衣，鋪展到天邊的云朵，也變得火焰一般鮮紅。草浪平息了，羊從遠(yuǎn)方草原走過來，頭羊呼喚著四散吃草的羊兒，羊們開始聚攏。羊羔跟在媽媽的后面“咩咩”地叫著，它們永遠(yuǎn)不會忘記回家的方向。

羊群走在夕陽里，草原和天空連成一片，分不清哪些是羊群，哪些是云彩。

幾十匹馬，幾頭花奶牛，夜不歸返的駝群，還在河畔輕踱著腳步，悠閑地吃草，尾巴搖晃著驅(qū)趕著牛虻。

草原深處，一個男孩子在打馬奔馳，身后的風(fēng)中，回蕩著一首悠揚(yáng)的情歌：

騎在馬背上天地多寬廣，

一首牧歌百鳥來伴唱。

草浪上浮現(xiàn)著銀色的氈房，

雨水間輝映著彩虹和牛羊。

我愛著藍(lán)色的湖泊和山岡，

我祭拜著神靈的敖包和上蒼。

我心中的贊歌永遠(yuǎn)為你唱，

我那可愛的游牧故鄉(xiāng)！

住在草原上心情多舒暢，

一句祝福讓百年吉祥。

寧靜中散發(fā)著迷人的清香，

無言中傳遞著激情和善良。

……

整個貢格爾草原，一片恬淡祥和。

阿茹娜神態(tài)閑適，在馬背上微微傾著上身，和阿爸聊著天。

他們騎在馬上的背影，消失在彩虹的余光之中。

二

貢格爾草原的細(xì)雨，在夜幕的遮掩下，猶如溫柔多情的少女，牽動著聽雨人的思緒，歡快悅耳，清韻悠揚(yáng)，在草原上飄來飄去。

貢格爾草原夜間綿綿不斷的細(xì)雨，溫馨動人，韻味無窮，有靈秀之氣，有清越之聲，那節(jié)奏、那旋律如琴鍵輕撫，又如萬馬奔騰……

黑夜里，傳來馬的嘶鳴聲。阿茹娜快步走出蒙古包，她不放心，要去馬廄看看。

現(xiàn)在的草原上，學(xué)習(xí)騎馬的人已經(jīng)不多，尤其是像阿茹娜這樣的女孩子。

長期騎馬，阿茹娜有自己獨(dú)特的心得，一匹馬，騎的時間長了，往往會沾染上主人的脾氣稟性。馬通靈氣，當(dāng)你騎到馬上，那匹馬立即能感到，你是陌生人，還是自己人；是會騎，還是不會騎。它還能從你的駕馭方式中，能感覺出你是急性子，還是慢性子。

阿茹娜愛馬，也愛看和馬有關(guān)的電視劇。一次，阿茹娜看《三國演義》。畫面中，趙云的馬被利箭射中，轟然倒下，掙扎著發(fā)出一聲哀鳴，眼睛淚汪汪的，戰(zhàn)馬絕望的眼神讓阿茹娜流淚了。阿爸說：“那種感覺，好像倒下的不是馬，而是她。”還有一部關(guān)于淮海戰(zhàn)役的紀(jì)錄片，片中講述國民黨黃維軍團(tuán)被粟裕軍團(tuán)重重包圍，粟裕軍團(tuán)圍而不打，意欲迫使黃維軍團(tuán)繳械投降。長期圍困之下，黃維軍團(tuán)沒有糧草供應(yīng)，陷入大饑荒，這時，電視上出現(xiàn)了這樣一個畫面：地上躺著一匹被殺的戰(zhàn)馬，幾個士兵拿著刀子，正在一塊一塊地割馬肉，鮮血淋漓，看到這個畫面，阿茹娜又止不住地流淚了。

她不理解，人怎么能這么狠心？馬雖為五畜之首，但在戰(zhàn)場上，得到命令，寧可斷腿，也會“勒馬收蹄”；而人為萬物之靈長，緊要關(guān)頭，卻以自己相伴多年的戰(zhàn)馬充饑……

三

早晨，蒙古包處，一片牛哞羊咩的歡叫聲。

一陣陣清涼的風(fēng)輕輕地掠過，小草們左搖右晃，露出藏在草叢中的野花。睡眼惺忪的露珠從草葉間滑落，青草和花朵的味道迎面撲來。

炊煙在蒙古包的上空裊裊升起，天空瓦藍(lán)瓦藍(lán)。

一處開闊的山坡上，阿茹娜獨(dú)自一人趕著羊群，無垠的草原一直向天邊延伸。

坡上的小伙子，騎在馬上，朝著遠(yuǎn)方的草原，唱道：“對面山坡上的姑娘，那清晨的風(fēng)吹得好凄涼！穿得是薄薄的衣裳，你為何還不回村莊？”

歌聲深情悠遠(yuǎn)，不知道阿茹娜聽到?jīng)]有。

“到了18歲，辮子長夠了尺寸，出嫁到偏遠(yuǎn)的地方，沒什么不好！”長年臥病在床的額吉，沒事的時候，就操心女兒的婚事。盡管阿茹娜離18歲還很遠(yuǎn)。額吉說：“要想知道男人什么樣，先看他騎的馬；要想知道女人什么樣，先看她做的衣裳。”

每當(dāng)這個時候，阿茹娜都笑而不語。額吉不知道，阿茹娜心里的英雄就是阿爸那樣的蒙古男人。

阿爸愛馬，懂馬。他的生活中從來沒有離開過馬。20多歲的時候，他就開始自己吊馬。每年他幾乎都會參加賽馬，得過無數(shù)次冠軍。

“吊馬”是蒙古族最重要的馴馬方法，這是一種包括拴吊、吊汗、奔跑訓(xùn)練相結(jié)合的一整套訓(xùn)練方法，避免馬在比賽中受傷或者生病。拴吊是每天選擇某些時間段把馬拴在馬樁上，控制其飲食，一個月后腹收膘落。吊汗是通過一定的奔跑讓馬體排出大量的汗液，并根據(jù)汗液特征來調(diào)整訓(xùn)練強(qiáng)度。奔跑訓(xùn)練是進(jìn)行從近至遠(yuǎn)的快速奔跑，讓馬逐步適應(yīng)高強(qiáng)度的運(yùn)動。這樣馴出來的賽馬往來疾馳，唯主人心意而從，一天騎數(shù)百里，自然無汗，尤擅長途奔襲作戰(zhàn)。成吉思汗在垂訓(xùn)中曾說：馬喂肥時能奔馳，肥瘦適中或瘦時也能奔馳，才可稱為良馬。

上世紀(jì)90年代的一個冬天，貢格爾草原發(fā)生了“白災(zāi)”（雪災(zāi)）。天氣特別寒冷，大風(fēng)大雪，積雪深到大腿。牧場沒有圍子，那天晚上，馬兒被暴風(fēng)雪刮散了，40多匹馬一晚上就跑出了100多公里。馬剛一跑丟，阿爸就去追，可是，一連追了幾天幾夜都沒有追見。最后腳也凍僵了，渾身上下被白雪覆蓋著，挪不了步子，只好在雪地上生了一小堆火取暖。火光引來十幾個過路的年輕人。那些年輕人看到阿爸蓬頭垢面、幾乎凍僵的樣子，以為遇到了“鬼”。

忍饑挨凍的阿爸返回家來，只暖和了一會兒，就拿上幾百元錢，穿上額吉為他準(zhǔn)備的毛大衣、毛靴子、毛皮手套和氈襪子，帶上風(fēng)干肉、油炸餅、果條兒、奶制品，又出去找馬了。這一走，就是30多天，走遍了烏蘭察布盟四子王旗，錫林郭勒盟西蘇旗，西蘇旗軍馬場，二連浩特，東蘇旗等地的草原。找不到投宿的人家，就在野外過夜，生火取暖，吃雪解渴，直到把刮丟的馬全部找到。從出發(fā)到回來大約走了1500公里的路程，投宿了10多戶牧民家。四子王旗草原的一位蒙古老人，在冰天雪地里救了阿爸的命，告別時，阿爸留下一匹馬，懇求老人收下。

阿茹娜最愛聽額吉講起她是怎么認(rèn)識阿爸的，“你爺爺領(lǐng)著你阿爸來相親，我姐煮了一鍋羊肉。一個禮拜后，你阿爸就一個人騎著馬來看我了。那么大個子，卻只是低著頭，不說話。嘎查的人都說他人品好，勤勞、誠實、講信用，我心里高興。”

結(jié)婚那天，阿爸帶著嫂子和一個同嘎查的男子，騎著馬把額吉娶走了。按照蒙古傳統(tǒng)婚禮的禮節(jié)，接新娘子的人數(shù)應(yīng)該是奇數(shù)，其中必須有嫂子，有伴郎。

為了迎娶額吉，阿爸家里新蓋了房子，煮了10只全羊，來了100多人。大家一直在草地上跳安代舞，唱敬酒歌。朋友們送來枕巾、茶葉、綢緞，還有2頭牛，20只羊、6匹馬，從傍晚一直熱鬧到天亮。

額吉嫁過來的時候，帶來了20匹馬的嫁妝。

額吉說，等阿茹娜長大了，也要像阿爸和額吉那樣，辦傳統(tǒng)的蒙古族婚禮，她要送給女兒50匹馬作為嫁妝。一說到這件事，阿茹娜就害羞得厲害，她在心里想，我才不嫁呢，我要在家里，好好地照顧額吉和阿爸。

長年的風(fēng)里雪里，額吉患了嚴(yán)重的風(fēng)濕，兩條腿萎縮得厲害，只能在床上躺著。阿茹娜心疼額吉，天氣好的時候，就把額吉抱到蒙古包外曬太陽。阿茹娜像羊羔子一樣，緊緊地依偎著額吉。陽光暖暖的，照著額吉，照著阿茹娜，看著女兒那張曬得黑黑的臉，額吉落下淚來。

阿爸是草原上的優(yōu)秀騎手，熱愛賽馬，懂得馭馬術(shù)。那年秋天，阿爸戴著額吉給他縫的綠色鹿皮帽子，參加白云敖包那達(dá)慕大會，得了走馬十公里長途比賽的冠軍，獎品是價值500元的雙層大毛毯子。阿爸不善于表達(dá)感情，可那天他騎馬走了200多公里，一進(jìn)家門，就把額吉抱起來了……

后來，額吉病了，阿爸很傷心，再也不出遠(yuǎn)門，一有時間，就在家里陪著額吉。

草原上有不少喜歡阿爸的大姑娘小媳婦，阿爸套馬的時候，放牧的時候，她們大膽地圍著阿爸唱歌，額吉不生氣，看到有人喜歡阿爸，額吉的心里還高興得很呢。

額吉有兩只心愛的手鐲，一只是阿爸在錫林浩特那達(dá)慕大會得了冠軍后買的，另一只是婆婆送的銀鑲珊瑚手鐲。阿爸和阿茹娜放牧外出，額吉一個人躺在床上，就把這兩只手鐲拿在手里摸，想著，什么時候才能傳給女兒呢，心里又期盼又悲傷。

阿茹娜每天早晨5點多就起床了，冬天可以睡到6點多。生火，燒茶，吃飯。阿爸最愛吃肉和炒米，他一頓能吃一斤肉、一碗炒米。吃完飯，阿爸就出去放牧。阿茹娜去草場總會晚一些，她要照顧額吉。額吉精神好的時候，總要半倚著炕做馬靴。牧人們一年四季，都穿著馬靴，阿爸一年要穿壞三雙。

四

每天出去找馬群之前，阿爸都要算上一卦，算完了他就知道了馬群的大概方向，這是草原上老人們常會使用的方法。

阿爸與兩匹馬的感情特別深，就是當(dāng)年跑丟了的40匹馬里面的兩匹。一匹馬跑得快，名字叫“追風(fēng)”，它參加了當(dāng)?shù)赝獾睾枚啾荣悾恢笔撬俣锐R長短途比賽的冠軍；另一匹馬是走馬，名字叫“連環(huán)”，它包攬了貢格爾草原走馬長短途比賽所有冠軍。

蒙古馬冬天不怕凍，生草也吃，熟草也吃，不挑食。阿爸也有偏心的時候，每天喂馬，總會多喂一些糧草給這兩匹他的愛馬。這兩匹馬被阿爸養(yǎng)得鬃毛整齊，身材健壯，四蹄堅韌有力，眼睛格外有神，也格外親近阿爸。

當(dāng)年額吉病倒，送往醫(yī)院的時候，兩匹馬緊緊地跟著護(hù)送額吉的車跑，邊跑邊嘶鳴，一直跟到蘇木①的醫(yī)院。

額吉在診室里搶救，兩匹馬在醫(yī)院外面，喘著粗氣，焦慮不安地用蹄子刨打著地面。

阿茹娜出來拿額吉的衣服，兩匹馬朝她跑過來，咴咴地叫著，輕輕地蹭她的臉。阿茹娜摟著馬的脖子，哭了起來，有它們在，她覺得自己不害怕了，也不孤單了。

額吉出院后說，要好好養(yǎng)這兩匹馬，給它們養(yǎng)老送終。

這兩匹馬都活了20多年。阿爸把死馬抬到山坡高地，讓馬頭枕在石頭上，系上藍(lán)色的哈達(dá)。

馬的生命年齡，大約是人的三分之一，一般馬的壽命大約20歲到30歲。從出生開始，頭12個月算是仔馬；5歲之前，是幼齡馬；5歲至16歲是中年馬；16歲以后算是老年馬。

現(xiàn)在草原長期干旱，草場退化嚴(yán)重，風(fēng)沙越來越大。但是，阿爸還是打算在草原待到70多歲，干不動了再到城里去。他總是對人們說，草原上，空氣好，水好，羊也都是自己喂的，放牧對身體是一種鍛煉。

額吉渴望發(fā)明一種藥水，能讓沙漠變成綠洲。

阿茹娜了解他們的心思，“阿爸和額吉舍不得草原，更舍不得馬！”

五

阿茹娜有一個珍愛的羊拐，自小就帶在身上。

“瑪瑙珊瑚稀世寶，牲畜之中肉是寶，肉之中羊拐是寶。”

在羊后蹄和小腿的地方，有一塊游離的骨頭，叫髕骨，俗稱羊拐。這種骨頭有寬有窄、有凸有凹、有正有側(cè)，六面六個形狀。民諺這樣形容：“高高山上綿羊走，深深谷地山羊過，向陽灘上駿馬跑，背風(fēng)彎里黃牛臥。倒立起來叫不順，正立抓個大駱駝。”蒙古人喜歡用五畜的名稱給羊拐的各個面命名。

吃羊骨的時候，牧民常把羊拐保存下來，然后涂成紅色。等孩子長到三四歲，大人就把染成紅色的羊拐拿出來，讓孩子辨認(rèn)哪面是什么牲畜。孩子再大一點兒，就開始參與到羊拐游戲中了。牧民們喜歡把贏來的羊拐，和自家的一同裝在皮袋里，最多的有好幾百個。

“拐多之家牛羊多”。一到冬閑季節(jié)，不論男女老少，都提著羊拐袋子到處玩耍，他們把贏得對方羊拐看作一大樂事。

牛、豬、貓、狍子身上都有拐骨，但是牛拐骨太大，貓拐骨太小，狍子與羊拐骨相似，狍子畢竟是野生動物，很難獵到，數(shù)量太少，所以羊拐骨最受歡迎，尤以小羊的拐骨為上品。

現(xiàn)在的牧區(qū)，已經(jīng)不玩這種游戲了。羊拐越來越少，幾乎找不到了。

阿茹娜的紅色羊拐，從她記事的時候起，就一直陪在她的身邊，后來她送給了阿木爾。

阿木爾教會了阿茹娜騎馬，他總是鼓勵膽小的阿茹娜，“一個膽小的人，通過騎馬可以堅強(qiáng)起來；一個沖動的人，通過騎馬可以抑制他的狂躁。” 阿茹娜性格孤僻，不愿意和人說話。自從她開始學(xué)習(xí)騎馬后，膽子大了，人也開朗了。常常和阿木爾一同上學(xué)，一同放牧。

兩家的大人也非常要好，夏天一起趕著牛羊轉(zhuǎn)場，走敖特爾，兩個孩子騎著馬，跟在阿爸們的后面。四個人，四匹馬，趕著羊群，行走在草原上。阿木爾的額吉留在家里，給他們熬奶茶，煮肉，忙完了，就站在蒙古包的前面，等著他們回來。

阿木爾家里有一匹母馬，難產(chǎn)死了。留下了一個剛生下來的小馬駒。他覺得小馬駒可憐，天天喂它牛奶。小馬駒長大了，一見到他，就圍著他轉(zhuǎn)，用嘴去親他的手，有時，還撒嬌地把頭搭在阿木爾的懷里。

小馬駒長大了，長成了一匹身架勻稱、結(jié)結(jié)實實的小公馬。它的頭部瘦削，前額突出，兩眼的間距很大，嘴唇緊縮而富有彈性。前胸寬寬，四肢長長，它酷愛奔跑，經(jīng)常率領(lǐng)著一群同齡的小公馬，縱情奔馳。它一馬當(dāng)先，像一顆金色的流星，仿佛有無窮無盡的力量，使它不知疲倦地奔上峻嶺，沖下山坡，越過怪石嶙峋的溪流和陡峭的隘路，穿過叢林和草原。大地在它腳下飛馳而過，風(fēng)卷著鬃毛在它身邊呼嘯，四蹄翻飛，蹄聲如鈴鐺一樣，清脆悅耳。

阿木爾天天騎著小馬駒，他喊它“孤兒”。

阿木爾說：“小馬駒好可憐，因為它從小就沒有了額吉。你也可憐，你的額吉病了……”還沒有說完，阿茹娜已經(jīng)哭了！她覺得阿木爾是一個真誠的朋友，就把自己珍愛的羊拐送給了他。

夕陽馬上要落山了。草原上，留下一?最后的余暉。

一匹馬，遠(yuǎn)遠(yuǎn)地，向阿茹娜奔跑而來。是“孤兒”，它咴咴地叫著。阿茹娜摸了摸它的臉，“孤兒”停住了，安靜了。

阿茹娜從口袋里掏出幾塊奶糖，這種蒙古族特制的奶糖，馬兒最喜歡吃。她把奶糖放在“孤兒”的嘴邊，待“孤兒”來吃時，她又調(diào)皮地移開，“孤兒”不高興地?fù)u頭，踏蹄，跟著阿茹娜后面，直到吃到嘴為止。

阿木爾嫉妒地說：“我的愛馬和你，倒成了最好的安答（蒙古語，朋友）！”

六

阿茹娜曾經(jīng)有過一匹灰色的小公馬，這種毛色的馬，到五歲后，就會變成純白色。

小公馬是阿茹娜親自接生的，也是她第一次抱著它出去曬太陽，喂奶，喂料。從此阿茹娜走到哪兒，小公馬就會跟到哪兒。小公馬長成一匹剽悍高大的成年馬后，每次從野外吃草回來，一看見阿茹娜，依舊會大老遠(yuǎn)跑過來聞她。

每一個愛騎馬的人，一定要先是一個愛馬的人。愛馬，就要先懂得如何照顧馬。“馬就是和我們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的家人。”每天早晨，阿茹娜都要打掃馬圈，清理馬匹衛(wèi)生。

馬蹄經(jīng)常被泥土、草屑、木屑或者糞便填塞，長時間不清理，就會潰爛。阿茹娜將馬牽出馬廄，第一件事情就是抱緊馬蹄，用蹄鉤將馬蹄內(nèi)的填塞物順向清除出來。然后，開始刷馬、洗馬，刷馬有助于馬的血液循環(huán)，保證馬體干凈，毛發(fā)光澤滑順。洗馬的時候，阿茹娜非常小心，不讓水流到馬耳朵里，否則會引起耳疾。

小公馬長到4歲的時候，被一個外地的養(yǎng)馬人相中了，要高價購買回去當(dāng)種公馬。拉馬這天，小公馬被裝進(jìn)封閉嚴(yán)實的汽車上，它掙扎著要跳下來，不顧死活，左沖右突，撞得車上的護(hù)欄“咣咣”直響。知道自己掙脫不了，小公馬悲傷地朝著車下的阿茹娜打著響鼻，一圈一圈地在車?yán)镛D(zhuǎn)。阿茹娜哭了，她不忍心再看下去，捂著臉，轉(zhuǎn)身跑回了家。小公馬在車上揚(yáng)起前蹄，準(zhǔn)備往車下跳，買馬人著急了，拿著棍子，把馬打了回去。一旁站著的阿爸搓著雙手，急忙搖著頭說：“這馬我不賣了，不賣了。”他正要上車去解繩子，一切都晚了，小公馬長嘶幾聲，“咣當(dāng)”一聲，栽倒在了車上，死了。

大家都傻了。

小公馬依戀這個家，寧愿死也不愿意離開。

阿茹娜經(jīng)常會夢見小公馬。夢里面，馬兒還是剛出生不久的樣子，她抱著它出去曬太陽，春風(fēng)和喣，陽光溫暖，小馬駒圍著她跑來跑去，嗅著她的手，一雙眼睛潤潤的，瞅著她，好像在對她說話兒。突然小馬駒嘶鳴起來，倒在了地上，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悲哀地絕望地瞅著她，阿茹娜抱著小馬駒的頭，哭醒了。

草原上的花兒最美麗，蒙古族姑娘的心靈最美麗。

阿茹娜第一次獨(dú)自騎馬放羊，是在8歲那年。阿爸去旗里辦事，太陽快落山了，還沒有回來，額吉焦慮地不停嘮叨著。阿茹娜按照阿木爾告訴她的辦法，踩著凳子將馬鞍放在馬背上，騎著馬到山上，把羊群趕回了家。

阿爸回來后，并沒有夸獎阿茹娜，他平淡地說：“我們蒙古人，都應(yīng)該學(xué)會騎馬，你也不例外！”

從那以后，阿茹娜時常獨(dú)自騎馬在草原上奔跑，漸漸摸清了馬的種種習(xí)性，也越來越喜歡騎馬。每年暑假，她都會去夏牧場，幫阿爸放牧。

每當(dāng)阿茹娜騎上馬在草原上奔馳的時候，就會熱血沸騰，內(nèi)心深處升騰出一種平時無法體驗的征服感。她想要的不僅僅是會騎馬，她希望自己能夠成為像阿爸一樣優(yōu)秀的騎手，在那達(dá)慕和男騎手們一決高下。阿爸很高興，希望這種古老的傳統(tǒng)在女兒的身上傳承下去。

額吉也默默支持阿茹娜的選擇，她開始為女兒縫制賽馬穿的蒙古袍。

七

貢格爾草原每年舉行一次“烏那汗珠拉格”，漢語稱為馬駒節(jié)，一般在農(nóng)歷五月份舉行，是蒙古民族慶賀牧業(yè)豐收的喜慶佳節(jié)，也是文化娛樂活動形式。在牧民的心中，馬駒節(jié)“像湖海一樣豐溢，像白云一樣純潔，像寶石一樣珍貴，像母乳一樣神圣”。

五月時節(jié)，天寒水瘦、草葉枯黃的貢格爾草原，蛻變成一個清新鮮活的世界，天空湛藍(lán)高遠(yuǎn)，大地遼闊泛綠，大群大群新生的馬駒和羊羔，奇跡般地闖入這個世界。在冷風(fēng)黑雪、奔波勞累中掙脫出來的牧民們，望著天地之間各種鮮活的生命，他們尋找平坦遼闊、水草豐美的地方，以嘎查或者蘇木為單位，開始祭祀天地，慶賀豐收。

草原上的馬駒節(jié)，大多是農(nóng)歷五月十五日。在三天的時間里，會舉行蒙古族傳統(tǒng)的“男兒三藝”。草原上的牧民全家出動，無論男女，紛紛穿上艷麗的蒙古袍，騎上早已訓(xùn)練好的賽馬，從四面八方趕到會場。廣闊的草地上搭滿帳篷，人山人海，平時居住分散的親朋好友相見，或?qū)聘吒瑁騼A心交談，喜氣洋洋，熱鬧非凡。

馬駒節(jié)上最高興的，自然是孩子們。他們不僅能在這里見見世面，認(rèn)識一些親朋好友和小伙伴，更能展示一下各自精湛的騎技。如果說，那些活蹦亂跳的小馬駒，向人們展示畜牧業(yè)的豐收；那么，矯健活潑的兒童展示的則是蒙古族后代的朝氣蓬勃。準(zhǔn)備參加賽馬的人家，往往在馬駒節(jié)的前一個月就忙碌起來，按照嚴(yán)格的程序，調(diào)節(jié)馬的飲食起居，使其身輕體健，奔跑如飛。還要指導(dǎo)孩子，如何控制駿馬的速度和最后沖刺的藝術(shù)。

阿茹娜參加的是12歲以下選手的騎馬比賽，她的賽馬就是阿木爾的“孤兒”。比賽除阿茹娜外，還有4名女孩，其余的是男孩。

蒙古人一直被世界稱為馬背民族，提起賽馬，人們馬上聯(lián)想到彪悍的蒙古大漢，可是，沒有在草原上生活過的人們不知道的是，貌美如花的蒙古族姑娘，在馬背上的颯爽英姿，與男人相比毫不遜色！

比賽前的一個月，阿茹娜帶著“孤兒”進(jìn)行訓(xùn)練。阿木爾為了讓“孤兒”有一個好的體力，每天都在給它加料，喂胡蘿卜，增加營養(yǎng)。

“能進(jìn)入前五名就滿足了！”阿爸一邊為阿茹娜編織皮鞭，一邊感慨自己的老邁，“只有知道自己不能騎著光背馬飛奔時，才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老了。”

額吉心中卻有著一絲憂慮，阿茹娜這幾天感冒了，身體發(fā)燒，四肢無力，親戚朋友們紛紛勸她放棄比賽。可是阿茹娜不甘心，她吃藥早睡，為的就是有一個最好的精神狀態(tài)。

夜里，額吉看見女兒睡著了，嘴唇還緊緊地繃著，一副不服輸?shù)臉幼印?/p>

額吉喃喃地祈祝：“長生天啊，讓這孩子完成她的心愿吧！”

八

馬是五畜之首，它飛馳的鐵蹄，把光榮和強(qiáng)盛帶給蒙古民族。蒙古人把駿馬看作是極其高貴的牲靈，愛它，敬它。馬駒節(jié)的盛會，自然也是以馬為代表。每家每戶總是把最好的母馬和馬駒，牽到馬駒節(jié)的現(xiàn)場，然后把它們分開，拴在長長的練繩上，讓來自四面八方的牧民互相觀賞。馬駒節(jié)開始前，要選幾位丈夫健在、兒女雙全、干凈利落的已婚婦女，把母馬的奶擠滿一桶，交給主持者向天地祭灑。

那些牽來馬匹的牧民，往往將此看作是吉祥的事情，爭著讓擠自家的馬奶。

祭奶儀式由德高望重的長者主持。他頭戴禮帽，身著長袍，腰里系著蒙古刀、火鐮口袋、鼻煙壺和褡褳。他將女人們擠下的鮮馬奶，用一種帶柄的銀杯舀出，從正北開始，向四方潑灑，每個方向潑九九八十一杯。

儀式結(jié)束了，賽馬正式開始。

阿茹娜身穿繡著藍(lán)紋飾的粉色蒙古袍，頭戴狐皮藍(lán)頂綿帽，昂首挺胸地站在賽手中間，細(xì)長的眉毛，黝黑而深邃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讓她在一群小賽手中格外引人注目。“孤兒”今天也非常神氣，阿木爾特意把一條藍(lán)色的哈達(dá)系在“孤兒”的額頭上，還用白綢布把“孤兒”兩耳間的鬃毛扎成一個小辮，朝天直立，像一面驕傲的旗幟。

阿茹娜左手提著韁繩，右手握著馬鞭，專注地看著前方，一副志在必得的樣子。沒有人知道，她的感冒還沒有好，還有些昏沉。

阿茹娜鼓勵地拍了拍“孤兒”的脖子，“孤兒，看你的了！”“孤兒”懂了主人的意思，放松地點了點頭。

當(dāng)100多匹各種裝扮的駿馬伴著煙塵，嘶鳴著，流星一樣掠過草原的時候，歡呼聲轟然響起，草原向阿茹娜的身后飛速倒去。成百上千的觀眾，有的騎著馬，有的騎著摩托車，在賽道兩側(cè)跟著飛奔，吶喊著，唿哨著，為家人或者自己喜歡的騎手加油。

開始時的5公里賽程，騎手們幾乎都是并駕齊驅(qū)，不分勝負(fù)。慢慢地，就拉開了距離。“孤兒”四蹄飛騰，好像不著地一樣，草原的長風(fēng)揚(yáng)起了“孤兒”的鬃毛，俊逸昂揚(yáng)的雄姿撼人心魄。它的鬃毛像火一樣，把每一個蒙古人的眼睛點亮。

這一刻，是颶風(fēng)一樣的速度和力量，是人與馬、自然與天地的完美融合。

阿茹娜感覺“孤兒”不是在奔跑，而是在飛翔。她和“孤兒”已成為一個整體。他們的血液在一起奔涌著。此時此刻，阿茹娜才理解了阿爸的話，草原上的賽馬不僅僅是賽你胯下的駿馬，也不是賽你的騎術(shù)，而是在賽你和你的駿馬是否是一個整體。人和馬的力量要合而為一，這樣，你才能一馬當(dāng)先。這一瞬間，阿茹娜感覺她和“孤兒”成為一體，血脈相通了。

突然有幾匹馬沖了過來，跑到了阿茹娜的前面，馬背上的男孩回頭得意地向阿茹娜甩著鞭子。阿茹娜不甘示弱，可是，她舍不得揚(yáng)起她手中的鞭子，她想，“孤兒”應(yīng)該懂得她的心思。對真正的騎手來說，賽馬是一種駕馭的技巧，更是一種人與馬溝通的藝術(shù)。

恍惚中，她看到阿木爾騎著摩托車，在賽道上陪著她疾馳。距離那么近，都能看到他臉上的焦慮和不安，阿木爾沖她大叫著，“阿茹娜，別著急，你是最好的。”

阿茹娜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淚，她想起為了今天的比賽，每天清晨，阿木爾早早起來，牽著“孤兒”，在草原上冰涼的空氣中，溜達(dá)、馳騁，讓馬兒熱身。在薄薄的、冰冷的晨霧里，阿木爾和“孤兒”的身影那么真切又那么模糊。

阿木爾希望和阿爸一樣做一個牧人，每天騎著馬，趕著羊群，到草原深處放牧。而阿爸卻讓他好好學(xué)習(xí)，將來考上大學(xué)，到城里去。

阿茹娜和阿木爾的阿爸想的一樣。只是，她沒說。因為，阿茹娜自己是要留在草原的，留在阿爸和額吉身邊，留在馬的身邊。

一次，他們騎著馬，跟在羊群后面回家。黑暗即將籠罩大地的時候，草原上響起阿木爾的歌聲：

你有一個花的名字，

美麗姑娘阿茹娜，

你有一個花的笑容，

美麗姑娘阿茹娜。

你像一杯甘甜的美酒醉了太陽醉了月亮，

你像一支悠揚(yáng)的牧歌美了雪山美了草原……

這是阿木爾改編的歌曲，原歌曲的名字叫《卓瑪》。阿茹娜看不到阿木爾的眼睛，但是，她從阿木爾的歌聲中，聽到了他內(nèi)心的孤獨(dú)和憂傷……

10公里賽程眼看就要到終點了，前方，還有一黑一白兩匹馬，像黑白兩面旗幟，在引領(lǐng)著阿茹娜。

阿木爾不停地喊著阿茹娜的名字。

這個時候，離終點只有四五百米遠(yuǎn)的距離，阿茹娜緊咬著嘴唇，輕輕地用馬蹬磕了一下馬腹。“孤兒”長嘶一聲，開始奮力沖刺，它的頭和脖子幾乎拉成了一條直線，似乎要變成一支利箭，把自己射向目的地。它超過了白馬，但是，在最后的緊要關(guān)頭，“孤兒”和那匹黑馬頭尾相并，幾乎同時沖過終點。

九

在歡呼雀躍的人群中，一個老人走到獲得冠軍的頭馬面前，手捧哈達(dá)，哈達(dá)上放著一個羊頭，羊頭面部抹著圣潔的鮮馬奶。老人走到獲得冠軍的馬面前，把鮮奶灑在馬身上，抹在馬頭上，高聲唱著：

氈帳之民都來聚集，

啊，這珠拉格盛會上，

脫穎而出的駿馬——

脖頸上系著龍王的彩帶，

胯骨上打著經(jīng)師的烙印。

大象般的頭顱，

魚鱗般的腭紋。

蒼狼般的雙耳，

明星般的眼睛。

彩虹般的長尾，

絲絨般的頂鬃。

每個關(guān)節(jié)上長滿茸毛，

每根茸毛上流金溢彩。

這匹天選地設(shè)的神駒寶馬喲，

把那吉祥圣潔的鮮奶涂抹在你身上。

……

馬駒節(jié)要獎勵前10名獲獎的賽馬手。不過第10名，并不是第10個跑來的騎手，而是跑在最后的那位。牧民們認(rèn)為，跑在最后的人，把大家的福氣全收了回來，因而要獎勵他，騎手也受之無愧。獎賞的時候，要舉行隆重的儀式，先把這10匹馬拉到會場前面，依序一字兒排開。

“孤兒”僅以二米之差，獲得了第二名。

阿茹娜站在“孤兒”的前面，老人走過來，把鮮奶涂抹在“孤兒”的額上、鬃上、尾上和阿茹娜的馬鞭上，隨即拉開抑揚(yáng)頓挫的腔調(diào)，高聲唱道：

……

金鹿再快，

難步你的后塵；

黃羊再遠(yuǎn)，

不能與你并肩。

奔騰的地方清泉噴涌，

翻身的地方紅花開遍；

歌手看見你放聲歌唱，

琴師看見你拉響琴弦……

十

在臨時搭建的蒙古包里，阿茹娜甜甜地睡著了。

夢里，黃昏后的草原上，響起悠揚(yáng)的歌聲：

立著鬃毛的青馬喲，

是棗騮馬的駒兒。

往來徘徊的姑娘喲，

停留停留再走吧；

云霧彌漫的山頂上喲，

牽著馬兒去攀登。

我那眷戀的姑娘喲，

談上幾句知心話吧……

“孤兒”披散著長長的鬃毛，它悠閑地低頭吃草；一會兒抬起頭來，向阿茹娜深情地看著。它的眼睛有光。阿茹娜輕輕地?fù)崦芰似饋恚⑷隳仍诤竺孀汾s著、呼喊著。“孤兒”奔向天邊的大漠，阿茹娜急了，她揚(yáng)起手，拋在空中的水瓶里的水飛灑了出來，在廣袤的天空中，揚(yáng)成一道浩瀚無際的河水，潑灑在荒蕪的大漠上，一瞬間，大漠上長出了葳蕤的綠草。

阿茹娜突然想起，這就是額吉常說起的那種能讓沙漠變成綠洲的神奇藥水。

①蘇木，內(nèi)蒙古行政區(qū)劃單位，是一種介乎于旗與村之間的行政區(qū)劃單位，即鄉(xiāng)級行政區(q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