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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年茍事

2020-11-19 04:18:06吳玉龍
山東文學 2020年5期

吳玉龍

都說本命年犯沖。狗年還沒開頭,魏光宗便諸事不順,盡管他早早地就把紅內衣、紅腰帶、紅襪子等全副武裝上。這不,眼下他就攤上了一樁糟心事。

那天,他娘打來電話說:村里人都說你混得很慘,都在北京大街上要飯了,就跟那些無家可歸的流浪狗一樣。她一邊說一邊泣不成聲,好像親眼看見了蓬頭垢面的魏光宗正扒拉著垃圾箱找吃的。

魏光宗聽完摸著腦袋嘿嘿笑了:這都是咋傳的呢?還有鼻子有眼的。電話那頭,娘都哭得喘不上氣來。魏光宗不敢打镲,忙正色道:你相信你兒子成了叫花子?

娘遲疑著,哏了一下。但很快又以不容違拗的口吻說:別油嘴滑舌的,照實說你現在到底咋樣?

魏光宗不想讓娘為他擔心,立即把胸脯拍得嘭嘭直響,說:我當然沒有要飯,我要是要了飯,全北京人都得要飯了。說著說著,他有點憤憤不平起來:老家那些人也真是閑得,老詆毀咱干啥?他接二連三地冒著粗話,把那些人的七大姑八大姨全都捎上了。仿佛罵得越厲害,就越能證明自己不像他們說的那樣。

娘稍稍吃了顆定心丸,可到底還是不放心,一再囑咐道:你可別扒瞎,你可別扒瞎。

魏光宗樂呵呵地說:你好好的把心放進肚子里吧。騙你是小狗。

娘破涕為笑,又叮囑道:今年無論如何得回家過年啊。

魏光宗突然心里咯噔一下,吞吞吐吐地說:盡量吧。

娘高興了,覺得有盼頭了。其實,她不知道魏光宗這樣說等于拒絕了她。

大學畢業后,魏光宗留在了北京,就再也沒有回過家。對于故鄉,他總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感。不像別人,一提起故鄉就飽含深情熱淚盈眶。在他的記憶中,故鄉那貧瘠的土壤里仿佛布滿了致命的病菌,這些病菌通過空氣、水和糧食進入村民的體內,讓他們成為各種類型的病人,或自私、或狹隘、或固執、或貪婪……魏光宗曾親眼看到他們為了爭一泡狗屎而拳腳相向,也曾親眼看見他們為慪一口氣而互潑豬糞。魏光宗老實巴腳的父親便是在明爭暗斗、爾虞我詐的鄉村政治中,飽受侮辱和欺凌。所以,他憎惡故鄉的一切,自懂事的那天起,就發誓有一天將與故鄉徹底作別。那年,他一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便決絕地離開,頭也不回。此后,他偶爾也會想起故鄉,但卻從未感到過溫暖,全是不堪回首的悲涼。

然而,故鄉到底是故鄉,總有一些剪不斷理還亂的情感。娘經常會給魏光宗打電話,透過這些電話他和故鄉保持著若即若離的聯系。大多數時候,娘并沒啥事,只是絮絮叨叨地拉一些東家長西家短的雞零狗碎。娘聊天就像說書,繪聲繪色,聲情并茂,魏光宗聽著聽著,故鄉的人和事便在眼前活起來,恍若上演了一出原汁原味的村戲,生旦凈末丑,他能一一給他們對上號來。兩人最熱衷聊家鄉人的糗事,若是說到他們家的某個死對頭倒了大霉,真是解氣又解恨。

如果娘就這樣在電話里總是扯一些不著四六的閑篇子,魏光宗很樂意陪她解悶兒。可現在,娘頻繁打來的電話有了主題,那就是無論如何他必須得回家過年去,這讓魏光宗頭疼不已。

魏光宗編了無數個理由予以拒絕。通俗的如工作太忙過節加班,高級的如責任重大出國考察。可娘根本就不理這一套,她軟磨硬泡,甚至用上了激將法。說:這下我真是看透你了,人家說得沒錯,你就是混成了叫花子,無顏見江東父老了。娘大字不識一個,能說出“無顏見江東父老”這樣的話來,讓魏光宗驚訝,肯定是亂嚼舌根子的人說得太多,這些話被娘學會了。他只得寬慰娘說:咱是村里唯一的大學生,還留在了北京,人家羨慕嫉妒恨呢,你可不要上了他們的當。娘說:狗屁吧,讓你回來過年是上了別人的當?我看你小子是翅膀硬了腸子花了。她氣急敗壞地下了最后通牒:你要是不回來這個年就不過了!一哭二鬧三上吊是娘慣用的伎倆,魏光宗仍不為所動。娘見以死相逼也無濟于事,口氣又軟了下來,叫著他的小名近乎哀求道:臭蛋子,就是為了給娘爭口氣,你也得回家過年,要不娘可真是白養你了。又說:還要那個啥……像老戲里演的……衣錦還鄉!

話說到這個份上,魏光宗坐不住了,不得不認真考慮回家過年這件事。他知道娘是個好面子的人,一直就靠面子活著。盡管家里很窮、很苦,可她一直都覺得日子很有奔頭,這全都是因為有他,他就是她的面子!得,聽聽娘說的,還必須得“衣錦還鄉”,要是灰頭土臉地回去,還真是沒臉見人了。

主意拿定,魏光宗答應回去。娘在電話那頭興奮地說話都變了調:那你一定把媳婦也帶回來啊。這個要求著實出人意料,魏光宗聽了腦子懵了一下,但也只是片刻的愣神,他就結結巴巴地答應了。他知道,娘是在村委打的電話,并且是當著很多人的面打的,她的話都是說給別人聽的。他還能感覺到,娘在說話的時候,一直高興地跳著腳。

魏光宗的娘舌肥嘴大,說話像倒豆子,人送外號“小鋼炮”。她不但愛說還會說,把死的說成活的或把黑的說成白的是她的拿手絕活。在她嘴里,魏光宗早就被鍍上了金身,光芒萬丈。她有個雷打不動的生活習慣,就是每天晚上必看電視,尤其熱衷于新聞類節目。有人說她:費那個神作甚?咱小老百姓的。她對此很是不屑,批評人家:你懂個錘子,我是要看看咱家光宗在干啥哩。當然,魏光宗從未在電視里出現過,可她十幾年如一日地堅持著,堅信魏光宗就在畫面里的人群中,只是人太多不好分辨罷了。

小鋼炮快人快語,屁大點的事到了她的嘴里就跟長了腿似的,眨眼功夫便傳遍大街小巷。她一連幾天斜倚在大門框上咔嚓咔嚓地嗑著瓜子,逢人便炫耀說魏光宗要回家過年了。也不管人家忙不忙,攔住就是一通白話,重點強調魏光宗是要帶媳婦回來過年的。她表情夸張,眉飛色舞,每個毛孔都滲出開心,每道皺紋都盛滿自豪,連說話的聲音都透出甜絲絲的味道。有人好意提醒她別天天閑扛門框了,該忙年了。她咯咯咯笑著像只歡快的老母雞,說今年的年貨都是北京的,光宗會帶回來的。

就在小鋼炮為魏光宗回家過年而歡欣鼓舞的時候,魏光宗卻正在幾百公里外的北京懊惱不已。眼看又要到年底,可一年年下來,他只是白白地賺到了一大把年紀。屋漏偏逢連夜雨,現在她娘又給他出了一道“衣錦還鄉”的大難題。他有自知之明,很清楚自己幾斤幾兩。在北京虛度多年,并未混得人模狗樣,且不說身無一官半職,就連溫飽問題也才勉強解決。但這次回家過年意義重大,他若是不能衣錦榮歸,折了娘的面子,便成了千古罪人,這更關系到他那個窮得搖搖欲墜的家是否還能在村里立得住。可對他來說,“衣錦”起來豈是易事。這就像一間面目可憎的毛坯房,精裝起來固然美觀,可到哪里去討那么多裝修的銀兩?如果單是銀子的問題,魏光宗忍痛拉上一刀出出血也是勉強可行的,但這媳婦咋可能無中生有呢?大變活人的魔術只是騙人的鬼把戲,現實中哪有這樣的好事?

魏光宗叫苦不迭,頭大了好幾圈,“媳婦”二字如洪水猛獸成了他最憎恨的兩個字眼。他甚至埋怨造物主太多事,炮制出涇渭分明的兩種性別,又怪男人女人都不是省油的燈,惹出了愛恨情仇那么多麻煩事。盡管無奈,他也不得不面對一個殘酷的現實,那就是必須找到一個女人以解燃眉之急。他在腦子里把認識的女人反復過了好幾遍,琢磨著能把哪個放進高壓鍋里立即做成熟飯。但篩來篩去,發現她們個個都深藏不露、飄忽不定、捉摸不透,比影子還虛幻。

回家過年似乎成了魏光宗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他認定自己是世界上最點背的倒霉蛋,過年好似要過鬼門關。小鋼炮催命鬼似的,電話不斷,讓他心煩意亂。這種壞情緒還差點砸了他的飯碗。他負責的工作接二連三出現重大失誤,領導見了他眼里直冒火,恨不得把他燒成灰。魏光宗戰戰兢兢如喪家之犬,狼狽不堪。政工辦的主任大姐很嚴肅地找他談話,狐疑的目光像兩支無堅不摧的鉆頭,妄圖鉆進他的心里,粗魯地勘察他極力隱藏的秘密。魏光宗不想家丑外揚,支支吾吾的,顧左右而言他。主任大姐惱了,說你以為我愿意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現在你面前的我不是我,是組織。并威脅他如不老實交待,將扣掉他的年終獎金以補償給單位造成的損失。魏光宗嚇得不禁肉疼了一下,扣除獎金還不如要了他的命呢,趕緊作揖做了徹底的坦白,并求解決辦法。見多識廣的主任大姐曾給無數人解開心結,卻對這件事無能為力。她用力把五官攢在一起,做愁眉苦臉狀,說:你這事純屬鬼神范疇,得找路邊算命的才行。然后拍拍屁股走了,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笑嘻嘻地說:小子,你最好到廟里燒燒去,否則這個年你還真是清靜不了。很快,魏光宗回家過年的事便成了單位的笑料,同事揶揄他,說可以他為原型開發一款驚險刺激的闖關游戲。魏光宗只能尷尬地笑笑,他知道自己成了一根肉串,被人架在烈火上烤出油了。

下班回家,魏光宗要經過一個街心公園。街心公園看起來更像一個集市,許多小商小販雜耍的賣藝的自發聚于此處,喧囂熱鬧。魏光宗悶頭走著,面容凝重,憂心忡忡,一門心思都在回家過年這件事上。他走著走著,冷不丁被人扯住了胳膊,嚇了一跳,回頭一看是路邊算命的。那人頭頂蓄發,身著道袍,滿臉的山高水長,說:兄弟,你印堂發黑,目光呆滯,元神渙散,近日必有麻煩,不如聽貧道一言,消災避禍。若是以前,魏光宗會對他不屑一顧,他知道這些神頭鬼腦的家伙都是故弄玄虛騙錢的。但現在他有了麻煩,并且是個極大的麻煩,遭逢難處求神拜佛為人之常情,他便懷著七分好奇三分期待跟著道士到了僻靜處。道士坐下,雙目微閉,異常嚴肅,讓魏光宗覺得要是不求他破解自己立馬就會哏屁。魏光宗一肚子苦水急于傾訴,便一五一十地對道士和盤托出。道士聽著,兩個眼珠子骨碌碌亂轉了半天,最后臉上的一根毛猛地抖動幾下,說:問題的實質就是你如何從一個落魄潦倒的屌絲速成為受人尊重的高富帥。他招招手讓魏光宗離他近點,斬釘截鐵地說:租!這個字吐出來太過用力,噴得魏光宗滿臉都是唾沫。魏光宗表情茫然,不明就里。道士懶得再賣關子,直截了當地道出他的錦囊妙計:首先,人在衣裳馬在鞍,先去租一套有派頭的衣服穿上,把人唬住;其次,再租個白富美做媳婦襯托出你的成功范兒;還有,租輛豪車偽裝成有錢的主兒。他又進一步總結道:說白了,人生如戲全靠演技,衣裳、豪車、媳婦都是道具。說完,道士捋著幾根稀疏的山羊胡子得意地哈哈大笑。魏光宗看他眼淚都笑出來了,也跟著笑,他摸著自己的腦袋,“嘿嘿嘿”地笑了好長時間才停下來。他覺得這個道士有點意思,這個道士出的主意更有意思。誰說忽悠不是生產力?高手在民間,他信了。

年關迫在眉睫,按照道士所授機宜,魏光宗緊鑼密鼓地為“闖關”做準備。一個“租”字說起來容易,可落實起來就有了問題,“去哪里租”“怎么租”都是很費腦筋的事。作為理工男的魏光宗經過一番苦思冥想,敏銳地把網絡當成了他的救命稻草。信息時代,有啥是互聯網搞不定的呢?魏光宗曾體驗過網絡相親,他一把自己的求偶信號發出去,女網友的靚照就雪片般飛進了他的信箱里。當然,最后他都是見光死。女網友都說現實中的他和虛擬世界里的他反差太大,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不管怎么說,魏光宗享受到了互聯網讓人欲罷不能的毒性:神秘、幻覺、膨脹、自大。

按照魏光宗處理事情的習慣,由易到難。租幾件像樣的衣服是最容易的,遍地都是影視道具公司。他在網上搜了一家貌似非常高大上的冠以國際字樣的文化傳播公司找上門去。該公司的富麗堂皇全拜幾盞龐大的吊燈所賜,強烈的燈光以美顏的效果,讓這里的一切深陷不真實的華麗。來來去去的人兒個個衣著光鮮油頭粉面,自命不凡的樣兒。魏光宗暗暗吐了一下舌頭,覺得自己頓時就小了下去,自卑如某種親氧的植物不由分說瘋長進了他的心里。他訕訕的正要退出,前臺的小姐卻主動和他打起了招呼。那特有的包含著勾引腔調的聲音像施了魔法吸引他走上前去。

她以盛氣凌人的姿態乜斜著他,語氣突然變得冰冷,干巴巴地問:干嗎?語氣粗魯如夜店的小姐,與周圍假模假式的氛圍格格不入。

魏光宗看了她一眼,臉先紅了。她長得實在漂亮,像一只高瓦數的白熾燈,差點把魏光宗的眼睛亮瞎。

就在片刻之間,魏光宗突然被自己的怯懦激怒了。再漂亮的女人也不就是女人嘛。他深吸一口氣,挺直了腰桿,說:我是導演,要為我的新戲選幾件戲服。人的潛能往往會在瞬間激發,包括撒謊。

小姐上下打量著他,將信將疑。但根據影視圈的某些現象,看起來越像農民的導演越不可小覷。她伸出右手食指沖他勾了一下,示意他跟上。

兩人來到一個偌大的展廳,花花綠綠的服裝掛得滿滿當當的,讓人想起碼頭上成片的洋垃圾,魏光宗一下眼花繚亂了。

小姐神氣地沖他一揮手,說:隨便挑吧,全是潮款兒,現在熱播的幾個電視劇全用了我們的衣服。她一口氣報出了幾個電視劇的名字,傲嬌十足。

魏光宗答應著,猶豫著走上前去。要從這么多衣服中挑出一件合意的簡直如老虎吃天無從下口。他閉著眼拎起一件來,睜開眼時標牌上的租價又讓他迅速閉上了眼睛。他硬著頭皮往前走去,極力掩飾自己的慌亂與虛弱。衣服一件件的被他拿起又放下,他一直走到展廳的深處,直到那些衣服像海水把他淹沒。這時,他聽見前臺小姐在不耐煩地高聲叫喚:沒見過你這么磨嘰的,你想在里面下崽嗎?

魏光宗像被人戳穿了,急急地沖出來,說:我拍的是民國時期的年代戲,你這里的衣服都不合適。他平時練就的腦筋急轉彎派上了用場。

那位小姐噘著紅嘟嘟的小嘴,苦笑了一下,她當然能看出魏光宗的窘迫。碰上這樣的導演,她都為劇組揪心。她又伸出右手食指沖魏光宗勾了一下,便在前面走了。

魏光宗又跟她來到后院犄角旮旯的一個倉庫里。一路上,小姐身上濃郁的香水味刺激的他鼻炎都犯了,噴嚏打得像放炮仗。小姐捂住口鼻,指了指倉庫示意他進去。說:這都是淘汰了的戲服,你看看有沒有能用的。

魏光宗有點生氣,暗罵她狗眼看人低。他剛一把頭探進倉庫里,頭發就被蜘蛛網纏上了,嗆人的霉味差點噎得他背過氣去。誰讓咱人窮志短呢?他憋著氣,用手機照著,把一堆衣服扒拉來扒拉去,費了好大的勁才淘出一套像樣的,便拎著沖出倉庫。小姐見他的狼狽樣,“嗤嗤”地笑了,說:你們這些做導演的可真是不容易。話里話外滿是諷刺。魏光宗半瞇著眼睛,用力撲打著衣服上的浮土,又隨她回到前廳。他試戲般對著鏡子穿上,小姐看了笑得直不起腰來,直拍著大腿說:好,好,整個一幅清末遺老的模樣。魏光宗看著鏡中的自己,啼笑皆非,他也不太習慣自己這種穿越的形象。但他咬咬牙決定租了,品相差點就差點吧圖個價格便宜啊。況且若要出奇制勝不走尋常路才對呢。他知道穿回去村里人會說這是奇裝異服,但又有什么關系呢?“奇”與“異”不正體現出了城鄉差別?魏光宗回到家里,把一只陶瓷茶缸倒滿熱水悉心地熨著那套衣服,水涼了再倒新的,折騰了半天,直到那件衣服能入眼了,才重新疊好收納起來。

接下來,魏光宗就該啃硬骨頭了。他清醒地認識到租一個滿意的女朋友不亞于打一場殘酷的戰役。此前,他曾在相親的戰場上陣亡過多次。好在這次只是一樁生意,只要出得起錢總會有人上鉤。這樣想著魏光宗心里便有了一點底氣。

當然,租女友最快捷的途徑還是上網。不知咋的,這幾年城市里的大齡未婚男女驟然劇增,過年的時候租個男友或女友回家交差便成了一件非常時髦的事,也催生出了一個繁榮的租賃市場。魏光宗請了一個下午的假,睡足了覺,打算晚上打一場漂亮的攻堅戰,一鼓作氣把紅旗插在敵人的山頭上。根據以往的經驗,他認為此種見不得人的勾當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最容易得手。彼時,網絡上人群如蟻,熙熙攘攘,各懷鬼胎,在夜色的掩護下,一個個不安分的壞分子肆無忌憚地脫光了自己,袒露著欲望,可正好渾水摸魚。對此,他曾認真地思考過:人為何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深夜里最容易激情四溢?答案是:夜越深越寂寞,寂寞之極人就會出現不要臉的傾向。而網絡正是一個可以不要臉的地方。

晚上,魏光宗守在電腦前,興奮而又刺激。一邊喝著啤酒一邊啃著雞腿,美美的在網上瞎逛。他信心滿滿,興致勃勃,勾搭個美女還不是易如反掌?社交軟件上嘀嘀噠噠的招呼聲此起彼伏,魏光宗的心跳隨之時緩時急。很快,他就和幾個自稱為女人的人過了手,但都是試探了三言兩語就拜拜了。夜色在一層又一層地加深,魏光宗的自信卻在一點一點坍塌。他像一名漁夫,有好幾次眼看著魚就要上鉤了,可又逗他玩似的無影無蹤了,那種欲得復失的遺憾和悔恨如百爪撓心。更傷自尊的是,有人一見他的照片,就直接把他拉黑了。

魏光宗感覺到了痛苦,是那種被淘汰被出局的痛苦。他不禁感嘆道:世道真是變了,自己年輕的時候,是人就能在網上找到一夜情,連狗都能在網上找到肉骨頭。可現在嫌貧愛富的世俗壞風氣把網絡帶壞了,在現實世界里不吃香的人在虛擬世界里同樣也沒有市場了。

魏光宗氣得差點把電腦砸掉。他去了一趟廁所,撒了一泡長長的尿,他的失望就和他的尿一樣長、一樣臊。垂頭喪氣地回來正想關掉電腦睡覺,冷不丁卻有人跳出來主動和他搭訕。魏光宗已意興闌珊,打著長長的呵欠敲出兩個硬邦邦的字:困了。可對方也是個勾人老手,她知道如何對付這種裝大尾巴狼的:直接來一張照片就讓他閉嘴了。果然,這張照片像一顆所向披靡的原子彈,一下就把魏光宗炸飛了,他幾乎從椅子上彈射起來:美女!勾魂兒的美女!他把臉貼在電腦屏幕上,來回扒拉著鼠標,縮放著照片的大小,尋找著照片的最佳視覺效果,吃蜜般上癮。他進一步發現照片是在車里拍的,還看見了方向盤上的標志,奔馳!魏光宗啪啪啪拍著腦門兒,一下比一下響,似乎要把腦瓜子拍開,嘴里不停念叨著:我的乖乖,我的乖乖,真是吉人自有天相,天助我也。瞬間,他的如意算盤便打好了:要是連人帶車都租了,豈不是兩全其美?可接著,他又不敢相信有這等天上掉餡餅的好事,便在屏幕上敲出兩個字:假的?對方回復得干脆:貨真價實。魏光宗問:憑什么相信你?對方答:當面驗貨。既然雙方都如此有誠意,就互留了聯系方式,約好第二天中午在“約等魚咖啡廳”見面。下線的時候,魏光宗有點磨磨嘰嘰,好容易釣到一條大魚,萬一變了褂,豈不是空歡喜。一入網絡深似海,從此節操是路人,這網上的事可如何當真?但對方發給他一個睡覺的表情,下線了,一點都不拖泥帶水。惹得魏光宗擔驚受怕,一夜沒有睡好。

第二天,魏光宗起了個大早,瞪著兩只紅紅的兔子眼,早早地來到了“約等魚咖啡廳”。這是他多次相親養成的習慣,早到意味著占據了道義的制高點。之所以選擇咖啡廳見面是想向對方表明自己的品位,且花錢不多招待起來很好周全。他先要了一杯免費的白開水,翻看著咖啡廳的酒水單,想選一杯既實惠又有面兒的咖啡。翻來翻去,手中的白開水都涼了,對方還沒有出現。他有點擔心,怕被放了鴿子,心神不寧起來。這時,自己卻毫無來由地連打了幾個噴嚏,有暗香直搗他的鼻孔。他心里陡然升起一股怨氣:又是女人!女人仿佛是他的天敵,方他!魏光宗皺著眉頭循味望去,這一望他那副臭臉便笑逐顏開了,眼前的這個人和昨晚照片上的一樣。正裊裊婷婷地向他走來。

她坐下,說:我叫弋月。聲音幽幽的,像從遠處飄來。

魏光宗屁股像被燒了,騰地站起來,殷勤地伸出手去,她卻沒有回應,顧自撫弄著一把車鑰匙。他尷尬地縮回手,屁股搭在沙發沿上,說:點杯咖啡吧。

弋月打了個響指,輕車熟路的對服務生說:來一杯毛茸茸的肚臍。

魏光宗差點笑出聲來,這咖啡的名字著實曖昧。

顯然,弋月不想浪費時間,她快言快語:大活人就在你面前了。本人一不整容二不豐胸,全是綠色環保純天然的。

魏光宗這時再也忍不住笑了,他開始相信有時天上真的會掉餡餅。

弋月又指指窗外,揚了揚下巴。魏光宗看見一輛紅色的奔馳跑車正停在那兒。那艷麗的紅色在陽光下像一團熱烈燃燒的火。

弋月用勺子攪拌著咖啡,漫不經心地說:這下你全信了吧。

魏光宗答非所問:你這么好的條件,怎么會干這個?

弋月眉頭皺了一下,問:干哪個?他顯然錯誤理解了魏光宗的意思。

魏光宗急忙解釋:不是那個,是這個,出租自己。

弋月的表情突然變得冷冷的:我們談的是生意,合則成交,不合則拉倒,那么多廢話干嗎?

魏光宗遭人搶白,自然尷尬。但想想也是,萍水相逢,本是陌路,瞎操什么心呢。他稍作遲疑,便直奔了主題:那價格?這是他最關心的。他一邊問一邊心里直打鼓,怕她獅子大張口。干脆又干脆厚著臉皮說:我可是囊中羞澀。

這時,弋月卻笑了,笑得花枝亂顫的,說:男人哪有一見面就哭窮的,既然這樣那咱倆就不談價格。先跟你回家,要是我玩得開心了或許分文不要呢。

不要錢魏光宗當然求之不得,但天底下哪有這樣的好事呢? 生意場上本來陷阱多。于是,他說:咱這不是扶貧,多少你得有個數吧。

弋月收起笑來,滿臉認真地說:真的,先不談錢。接著她又笑了:說不定到時候我還會倒找給你錢呢。

魏光宗聽了更加云里霧里,說:你可真會開玩笑,你把我當作東來順的羊肉開涮吧。

弋月又嚴肅起來,說:我沒開玩笑,以后你會知道我說的每一個字都是認真的。

魏光宗絕處縫生,臘月二十八,他終于啟程回家過年了。那輛漂亮的奔馳車里除了正副駕駛,全都塞滿了年貨。年貨無非是些果脯、小吃、點心等北京特產,別看花錢不多,但包裝起來很有價值連城的感覺。少小離家老大回,魏光宗回家少不了走親訪友,大過年的到哪里都不能空著手。

弋月對自己的奔馳變成貨車頗為不悅,她對魏光宗說:你可真夠狠的,沒見你這樣把車往死里用的。

魏光宗貧嘴:人我也要往死里用的。

弋月一連甩給他好幾個白眼,說:看你窮得這樣,出不起那個錢的。

魏光宗沒占到便宜,還被人揭了短,臉紅了。他轉移話題,說:讓我開開你的車吧。

弋月堅決地拒絕了他,說:甭想!我的車就是我的男人,只能我來用它。

魏光宗碰了一鼻子灰,有點狼狽,嘟嘟囔囔的:不就是一輛車嘛,至于嗎?多大事。說完便噤了聲。

可路途遙遠,不聊點什么的確乏味。

弋月似乎突然注意到了魏光宗身上的衣服,打趣他:就你穿的這一身,看起來多像還鄉團啊。

人窮志短,馬瘦毛長。魏光宗一時不知道該如何接茬。

弋月得勢不讓人,更加刻薄地揶揄他:你不瘋不傻的為啥找不上媳婦?

這下戳到了魏光宗的疼處,他嘆口氣說:女人們要不是眼瘸了,就是眼長到后腦勺上去了。

弋月瞟他一眼說:你很幽默,要是一個男人既即有錢又幽默,就成萬人迷了。

魏光宗討厭她又說到錢上,開始反擊。問:你出租過幾次?

弋月聽出了魏光宗的不懷好意,諷刺道:聽起來,你在問我賣過幾次。又擠眉弄眼地故意氣他:實話告訴你吧,你這里肯定不是第一次。

魏光宗聽了酸溜溜的。他繼續扯著自己感興趣的話題:你和他們都那個過嗎?

弋月嘿嘿笑了,她當然明白男人那點小心思,說:你別把話說得這么流氓行嗎,我們是雇傭關系,不是男女關系,你別老提那些亂七八糟的。

魏光宗不識相,繼續窮追猛打下去。他的潛臺詞是,如果她以前和別人那個過,他也可以如法炮制。

弋月惱了,惡狠狠地說:像你這種人,窮且下流簡直就無藥可救了。

兩人不停地打著嘴仗。魏光宗從來沒有單獨和女人在一起長途旅行過。在狹小密閉的空間里,他突然對弋月有了擁有或占有的錯覺,一路上都在想入非非心猿意馬。

天快黑的時候,兩人終于回到了魏光宗的老家。或許是近鄉情怯,魏光宗內心陡然變得忐忑。離了老遠,他就看見村頭聚了一大堆人。他知道,那準是娘帶著村民在迎接他。果然,鞭炮瞬間爆響,一群孩子歡呼雀躍地跑來。魏光宗暗暗埋怨他娘多事,操辦了這么大的陣仗。弋月對眼前的一幕頗感新鮮,擠兌他說:看,這么興師動眾的,北京的螻蟻變成了這里的大象。魏光宗心虛起來,覺得村民們迎接的是另一個人而不是他。他叮囑弋月道:你可一定不能露了馬腳。弋月看他慌里慌張的樣子,哂笑道:放心吧,既然上了你的賊船,就不會讓它翻掉。魏光宗慌亂地下了車,村民們圍上來爭相和他握手,就跟大領導來村視察差不多。他聽見有人在“嘖嘖”地贊嘆,說“這孩子可真成大人物了”“新媳婦長得可真俊呢”“人家真襯錢啊”。魏光宗聽了臉上直發燒。小鋼炮在一旁歡天喜地的,這個場景不知道她在夢中反復夢見多少次了。她喜極而泣,不斷抹著眼角的淚花。面對一眾熱情洋溢的鄉親,魏光宗愈加心虛,就像一名不誠實的演員,覺得愧對一群蒙在鼓里的粉絲。他朝著人群連連作揖,旋即抽身上車。

魏光宗倉惶地逃回家里。弋月心疼她的車,催著把車里的年貨卸下來。魏光宗剛要往一個廢棄的牛棚里搬,被小鋼炮攔住了,她執意要把年貨堆在堂屋里最顯眼的位置。魏光宗明白,在他娘眼里,這些年貨就是往臉上貼的金子。

接下來,自然少不了一頓豐盛的晚餐。面對娘精心準備的一桌飯菜,魏光宗愧疚不已。這些飯菜都是他從小最愛吃的,一看就知道娘花了不少的心思。但他清楚,娘是做給另一個成功的兒子的。想到這里,魏光宗思慮重重,難以下箸。在娘的一再催促下,他勉強吃了幾口,但每一口都味同嚼蠟,每吃一口他都認為是罪過。而弋月則不管不顧,大模大樣地做個吃貨。對她來說,桌子上的每一道土菜都是難得的美味,不曾在城市見過。小鋼炮看她吃得帶勁高興得合不攏嘴兒,一邊殷勤地給她搛菜,一邊連聲夸著:這閨女可真踏實,不見外,沒有城里人的花架子,一看就是咱家人。又洋洋自得道:娘這么多年真是沒有白修了,到底得了好報。弋月聽了,調皮地沖魏光宗眨眨眼睛。魏光宗笑了,但笑的比哭還要難看。他惆悵地想,要是娘知道了真相,沒準會跳井的。這時,爹熱情地讓他陪著喝杯灑,他硬著頭皮喝了一口,那杯酒從他的胃里一直燒到心里,像毒藥。

一頓飯潦潦草草地吃完,魏光宗即將面對一個新的難題,這也是他最擔心的一個難題。弋月心滿意足地吃完,眼皮就沉下來了,哈欠連天的。小鋼炮說:累了一天了,快去歇息。說著就一手拉起弋月一手拉著魏光宗往廂房里去。進了廂房,魏光宗一看布置得就跟婚房差不多,只是少了大紅囍字。床上已鋪好繡著鴛鴦戲水等吉祥圖案的深紅色被褥,喜慶而又熱烈。小鋼炮在一旁喜滋滋地說:這些都是新里新面新做的,今天還曬了太陽的,睡起來保準舒服。桌子上,一根三指粗兩拃長的紅蠟燭尤顯突兀,燭芯歡快地燃燒著,蠟影飄忽。魏光宗和弋月相視一笑,表情都很飄忽。隨后兩人便僵在那里,滿臉尷尬。小鋼炮見狀倒也識趣,大聲叮囑道:早睡,早睡。退身出去把門關上。弋月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對魏光宗說:你快出去,快出去,只能我一個人睡在這里。魏光宗急忙把右手食指豎在嘴唇上,示意她別吵,指了指外面,小聲說:我一會到堂屋睡板凳去。

兩人就一天的見聞插科打諢地逗了一陣子,魏光宗估計家人都睡了,便到堂屋去。可推門一看,娘還在忙活著,一邊哼著小曲兒。見魏光宗進來,她嗔怪道:咋還不睡哩?魏光宗假裝難為情地說:我倆還沒結婚呢,咋睡?小鋼炮瞇縫著小眼壞壞地笑了,用沾滿白面的手指著他的腦門子說:別糊弄人,娘這腦筋再老也知道城里人開放哩,沒啥不好意思的,快去,快去,再說了,早晚還不是那回事兒。說完便連推帶擁地把他押回到廂房去。魏光宗犯難了,不知如何是好。弋月從被窩里探出頭來,指著門口的一張條凳說:你睡那。又警告說:咱倆可是井水不犯河水,收起你的狼子野心。魏光宗知道娘正在門外聽著呢,不再言語,便撳滅了燈在長凳上躺下。凳子又窄又硬,硌得疼,稍一動彈,便會跌下來。他努力忍著,如練絕活的武林高手。可臥榻之側有美女酣睡,哪能睡得著呢。好幾次,他都蠢蠢欲動,可一想到弋月勢必會和他拼個魚死網破,只好作罷。那樣的話,他的戲就會演砸,演砸了后果就太嚴重了,不但年過不成,說不定還會要了他娘的命。

睡到半夜,弋月迷迷糊糊地起來讓魏光宗陪她去廁所。說白了,農村的廁所就是豬圈。離豬圈還有幾米的時候,弋月喝令魏光宗站住,自己走到豬圈門口。老母豬見有人來,不停叫喚著,把圈門撞得哐啷響。弋月不敢進去,憋得兩腿擰巴著,來回轉圈。魏光宗拎根棍子把豬打開,弋月躥進去,剛一蹲下,便“嗷”地嚎叫一聲,老母豬拱了她的屁股,草草了事,出來都快嚇哭了。小鋼炮聽見動靜急急跑來,責罵魏光宗沒照顧好弋月,欲扒開弋月的褲子看她的屁股。弋月又尖叫了一聲,比剛才被豬拱時還叫得難聽。魏光宗把娘攔住,說:沒事了,沒事了,都睡覺去吧,只是虛驚。

第二天,弋月感冒了,躺在被窩里起不來。小鋼炮做了一碗荷包蛋,差魏光宗送去。弋月眼睛瞪得圓溜溜的,看一眼魏光宗又看一眼荷包蛋,滿是警惕。魏光宗生氣了,說:不吃拉倒,難道我會迷奸你,真是小看了老光棍的節操。

天剛蒙蒙亮,家里就來人了。魏光宗揉著眼睛哈欠連天地起來。來的是隔壁的老憨頭,說:聽說大侄子回來了,過來看看。說話的時候,眼睛卻躲躲閃閃的。魏光宗把茶泡上,客氣地陪他拉呱,七大姑八大姨的沒話找話。兩人拉著拉著,又陸陸續續地來了好多人,堂屋里坐不下了,他們就站在院子里。魏光宗沒想到會有這么多人來看望他,感動極了,想起自己以前對他們的種種偏見,很是自責。小鋼炮跑前跑后,熱情地拿出魏光宗帶回來的年貨讓他們吃,一邊說:北京的,北京的,稀罕。村民們毫不客氣,有的吃完了還自己到箱子里去拿,透著父老鄉親的親近勁兒。后來,人越聚越多,一直到了晌午還沒有要散的意思。魏光宗著急了,要是都在他家吃晌午飯,哪能應付得來啊。心里暗暗責怪他們沒規矩。

魏光宗硬著頭皮和他們支應著,直聊得無話可聊。這時,老憨頭往鞋底上磕了幾下煙袋鍋,悶著頭說:大侄子,實在不瞞你說,我們來你家是有事的。馬上便有人附和:你爹欠我們錢好多年了。又有人幫腔:年難過,年難過,年年都得過,我們也實在是過不去年關了。魏光宗一下明白了,這些人都是來要賬的。他看看爹,他爹低著頭,臉紅紅的,像做錯了事的孩子。魏光宗心里撮火,但不得不強裝笑臉說:父債子還天經地義,你們都說一下俺爹欠了你們多少錢。話音未落,一大把欠條就遞到了魏光宗手上。魏光宗攥著一摞厚厚的欠條,手心里冒汗,仍和顏悅色地說:先回吧,一會俺爹就把錢給你們送過去。

一家人把要賬的送出門口,魏光宗按捺不住心頭的怒火,問:咋就欠了這么多債哩?他娘白了他爹一眼,說:不是個正經東西,賭唄。魏光宗回頭去看爹。爹羞愧地站在那里,如半截干枯的老樹,沉默著。幾根灰白的頭發在寒風中瑟瑟抖著,像隨時都會飛離他的頭皮。魏光宗突然鼻子一酸,這個操勞了一輩子的男人已是風燭殘年了。他說:爹,以后你不要再干活了,把地包出去,我定期給家里寄生活費。他爹眼圈子一下就紅了,囁嚅道:莊戶人不照料莊稼又能干啥呢?小鋼炮聽了,冷笑:他不但照料莊稼還照料村里的張寡婦呢?爹不樂意了,臉紅脖子粗地說:我不就是去她家打過幾次牌嗎。兩人吵了起來。魏光宗心煩而又生氣,說:家丑都揚到大街上來了,可真是丟死人了。

弋月小聲地對魏光宗說:勸賭不勸嫖,勸嫖兩不交。你爹和張寡婦的事睜只眼閉只眼算了。要讓男人不吃腥比讓他不吃飯還要難。

魏光宗的老家地處窮鄉僻壤,村民對外面的世界有著天然的好奇與崇敬。誰家要是在“外頭”有人就高人一等,“外頭”的人回來便會引發全村人的集體激動,往往爭相宴請表達對“外頭”人的仰慕之情。這種現象隱藏著一種約定俗成的狡猾的處世哲學:誰家沒個事呢?萬一有了事,還得求“外頭”的人罩著呢。

作為“外頭”的人,魏光宗當然也受到了如此禮遇。從年前到年后,請他吃飯的人都排起了長隊。但他不想去,顧慮重重,若是請客的人提出了什么要求或讓他幫忙,他答應還是不答應?可小鋼炮不這樣想,她認為魏光宗必須去,而且要拎上大包小包風風光光的去,否則人家會說不識抬舉。

眾多請客的主家,金婆子搶了先機。她在小鋼炮剛一散布魏光宗回來過年消息的時候,便早早地定好。她對小鋼炮說:我是看著光宗長大的,娘親爺親也不如我和他親,不到家里吃個飯我可是過意不去。小鋼炮感動得兩眼淚汪汪的,哪有不答應的道理。

就這樣,魏光宗被小鋼炮支使著,不太情愿地到金婆子家去吃席。金婆子一見到魏光宗,臉就燦爛得像個大太陽,大聲爽氣地說:光宗是個好孩子,我就知道肯定會給大娘這個面子的。聲音大得恨不能讓全村都知道魏光宗來她家吃席了。接著一把把魏光宗摟在懷里,說小時候就是這么摟著他的。金婆子摟得太緊了,魏光宗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金婆子還說,現在他長大了,不能親他了,真想親他一下。魏光宗滿身的雞皮疙瘩快掉到地上了。

魏光宗被金婆子一家人簇擁著進了屋子,拉拉扯扯的堅持要把魏光宗讓到上首的位置。魏光宗一再對金婆子謙讓:大娘你是長輩,這樣不合適,不合適。金婆子臉一板,說:大娘輩份再大也不如你這個干部大,上首非你莫屬。硬是把魏光宗摁在上首的座位上。魏光宗如坐針氈,覺得自己像塊牌位被供起來了。他想應付幾下抬腳就走。

接下來,金婆子一家人輪番向他敬酒,這酒喝得跟打架似的,筷子未動,酒卻過幾巡了。魏光宗肚腹空空,招架不住,就近摁住一盤黃瓜猛吃起來,那黃瓜頂花帶刺的,很是鮮嫩,咬起來嘎嘣脆。金婆子看他吃得歡實,笑靨如花,說:還有呢,還有呢,都是自家園子里種的,肯定還是你小時候的味兒。魏光宗聽她一說,不由地想起了一樁陳年舊事。那是他十歲的時候,嘴饞,跑到金婆子家的菜園里偷了一根黃瓜,卻被金婆子逮個正著。她不依不饒,非讓他把吃進去的黃瓜吐出來,還在村里罵大街,最后逼著魏光宗他娘賠了不是賠了錢才完事。想起這件事魏光宗嘴里的黃瓜立馬變了味兒,肚子里一陣翻江倒海,猛地吐了起來。他搖晃著起身,說:見笑,喝多了,喝多了。

金婆子一再挽留,一家人圍住魏光宗,七嘴八舌地說:再坐會吧,菜還沒動呢。喝碗釅茶就好了。

魏光宗借著酒勁,裝傻充愣,說:不坐了,不坐了,吐得你家里到處都是不合適。一邊說一邊沖出包圍圈,奪路而逃。

金婆子手里端著茶壺跑出來,一直攆到大街上,氣喘吁吁地說:大侄子,你慢點,大娘還有一句話呢。

魏光宗站住,醉眼朦朧地看著他,等著她的那句話。金婆子彎著腰順了好一會的氣,說:你大爺半身不遂幾年了,到哪里都治不了,得到北京的大醫院去,聽說北京的大醫院一號難求,住院更是難上加難,大娘想求你安排個床鋪。

魏光宗暗暗叫苦,他就知道這頓飯不能白吃,這個村里都是無利不起早的主兒,有事就臨時抱佛腳。他不是不想幫忙,是真沒那個能力。現在醫院比衙門還難打交道,自己生病了還扛著呢。便實事求是地說:不得勁啊大娘,這方面我不認識人,別說安排個床鋪,就是掛個號都得求爺爺告奶奶哩。太難了,太難了。金婆子一聽臉就耷拉下來了,說:要是不難能找你嗎?再難的事還能難住你這大干部?你大爺這條命就交給你了。話越說越不講理,變成了賴皮。魏光宗看她難纏,委婉地說:那我琢磨琢磨。抬腳欲走。金婆子一把薅住他的衣服,開始撒潑,蠻橫地說:今兒個這事要是不答應,甭想走。你娘早就和我說了,北京的醫院你家家都平趟。這時,很多人圍上來看熱鬧,他們不明白好好的一頓飯為啥最后吃成了這樣。魏光宗臉上掛不住了,眼看著沒法收場。他只好先答應下來,息事寧人。

金婆子見魏光宗答應幫忙,笑得露出了豁牙子,說:我就知道光宗不是那種忘本的人。她拉著魏光宗的手陪著走了一段又一段,說:現在咱的日子也好過了,不差錢,你可得給你大爺聯系北京大醫院最好的專家哩。魏光宗聽了,胃里又一陣痙攣,把在金婆子家吃的東西全都吐了出來。

一路上,魏光宗都憋著火,要好好地教訓小鋼炮一下。他怨忿,娘可真是老糊涂了,怎么啥話都敢說哩,北京的大醫院又不是咱家開的,怎么敢亂說平趟哩。回到家,他看見娘正在里里外外地忙。自從他回來,她就這樣一刻不停地忙著,那瘦弱的身體里好像注入了返老還童的藥,生龍活虎的。魏光宗心頭一軟,不忍責備她。心想,還不是怪自己嗎?是自己掩耳盜鈴,制造了發達的假象,把自己包裝成了虛妄的大人物。

弋月見魏光宗醉醺醺地回來,醉眼迷離地到處撒摸,扶住他說:看看你這副嘴臉,酒色破財之相。

就像弋月說的那樣,魏光宗很快開始破財了。

大年初一,來魏光宗家拜年的人絡繹不絕,他家里從來沒這么熱鬧過。魏光宗的娘高興壞了,跑前跑后,端茶倒水,說話的聲音不覺間高了幾度,腔調也有點走板。現在,她家成了全村的“首戶”,把村支書家的風頭都比下去了。這輩子她哪里這么風光過,很是飄飄然了。

可是,很快魏光宗的娘就變了臉色。那些上門拜年的全都拖家帶口的,尤其是把小孩子全都帶來了。應該是事先就教好的,那些孩子見了魏光宗張嘴就是一套順口的拜年話,還猛夸他找了個漂亮的好媳婦,說他媳婦漂亮的就跟畫出來的一樣。魏光宗早就準備好了,一個接一個的發紅包。但發著發著他就氣短了,要是全村的孩子都來拜年,他哪能吃得消?小鋼炮還發現了其中的蹊蹺,有的孩子她根本就不認識,一看就知道是村民拉來湊數的。她果斷地制止了魏光宗,朝他使個眼色,說:你也得給長輩拜拜年,快出去串串門。魏光宗心領神會,拉著弋月出了門。兩人像躲災逃難的,在大野地里亂逛悠。

今年的春天來得早,地里的小草都探頭探腦了。魏光宗想要是小時候,過不了幾天他就能滿地里跑著挖野菜了。他想起了以前的苦日子,又想到自己現在為了和以前的苦日子劃清界限做了個蹩腳的演員,搞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心里愈加堵得慌。他甚至想干脆一走了之算了。弋月看他情緒低落,勸他說:演戲可沒有自己砸自己場子的,若是前功盡棄,你們家以后在村里可咋混哩。她已經充分領教了村民的勢利和無理,又說:你這樣都是為了你娘,為了生你養你的親娘,這個世界上你就這么一個親娘,這樣一想你還有啥不能忍受的呢?魏光宗想想也是,即便勉為其難,也要堅持把戲演完,以保證他娘在萬人敬仰的氛圍里過一個舒心的好年。

兩人天黑才回去。回到家里,氣氛有些凝重。小鋼炮看起來沒一點過年的好心情,嘴噘得能拴頭驢。魏光宗的爹也悶悶不樂的,埋頭啃著煙嘴兒。弋月知道魏光宗發多了紅包,他們心疼。可大過年的,都哭喪著臉兒多晦氣。她挽住小鋼炮的胳膊說:財神爺也是嫌貧愛富的,我們撒了這么多錢出去,財神爺肯定會顯靈的。到底是“新媳婦”說話管用,小鋼炮笑了一下,說:有件事正想和你倆商量呢,你倆不如趁這次回來把婚事辦了吧。魏光宗的爹也說:我們隨了一輩子份子錢也該收回來了。這個話題實在是太突然,弋月不知道該如何接茬。魏光宗急忙把話接過來:人生大事可不能太草率,現在結婚哪個不是要籌備一年半載的。小鋼炮撇撇嘴:不就結個婚嗎?有啥!當年我和你爹都沒條被子蓋……魏光宗攔住她,不讓她說下去,他不想讓弋月知道那些家丑。就說:你不要再提那些老黃歷,現在是啥年代。婚肯定是要結的,但我倆有自己的打算。兩人眼神交會,弋月趕緊幫他打圓場,附和道:是啊,是啊,我們打算在北京辦西式婚禮的。她說出這樣的話來是怕小鋼炮逼婚不好收場。小剛炮說:啥?西式婚禮。魏光宗說:對,是外國人舉辦的婚禮。小鋼炮又說:不管你辦啥婚禮,反正到時候我得把和咱家有人情往來的全都請到北京去。魏光宗想他娘真是老糊涂了,那樣光火車票就得多少錢哩,真是算錯了賬。但他說好好好,只要小鋼炮眼前不逼婚,就阿彌陀佛了。

魏光宗怕說下去,小鋼炮再生出什么新主意。趕緊到院子里把炮仗和煙花點上。在震耳欲聾的巨大聲響里,小鋼炮布滿皺紋的臉被一閃一閃地耀亮。她心滿意足地笑著,整個人兒都透出熨帖。多少年了,她們家從來都沒有這樣底氣十足地如此響亮。

初一過后,村里更加熱鬧起來。走親訪友是各家各戶必不可少的禮俗。外甥看舅、新娘子回門、女婿探岳丈等等,總之人們要在你來我往、推杯換盞中揮霍掉這難得的農閑。

村里有一個約定俗成的規矩,無論誰家來了客人,都要請村里最有身份的人陪著吃飯,這樣的人便有了一個臨時的身份叫做“陪客”。所以,每到年節,各家各戶為請到一個滿意的“陪客”而煞費苦心,這不但能體現出對客人的尊重,且更能彰顯主家在村里的地位。而那些所謂的德高望重者則成了搶手貨,一天到晚轉戰于不同的飯桌喝得焦頭爛額。

金花是新嫁出去的姑娘,照例要來娘家回門。金花爹本來要請村支書大貴陪客。可今年村里變了風向,魏光宗成了香餑餑。為了死撐門面,他不得不硬著頭皮求到了魏光宗家。

起初,小鋼炮并未答應金花爹。因兩家存有過節,關系本來緊張。她對魏光宗說:這家人臉皮太厚了,都厚的不要臉了!

魏光宗小時原本和金花定了娃娃親的,可在魏光宗十幾歲的時候,金花爹嫌他家窮,悔了婚約。自此兩家結仇,本來都下定了老死不相往來的決心。哪知魏光宗現在意外地“發達”了,金花爹不得不低頭,重修“舊好”。他來求魏光宗陪客的時候,小鋼炮自然不會給他好臉色。他低三下四地求告說:她嬸啊,人哪有前后眼啊,你千萬大人別記小人過。

可魏光宗到底想得不一樣,他很愿意去金花家做一次“陪客”。他有一種陰暗的報復心理,認為自己只要氣宇軒昂地往金花家里一站,她們全家就會為當年悔婚而悔青了腸子。這樣,他就可以為小鋼炮挽回以前丟掉的面子,且也能趁機出一口當年被侮辱的鳥氣。小鋼炮可是為這事耿耿于懷了大半輩子。

魏光宗特意帶著弋月到金花家來了,他要讓金花自慚形愧。金花全家人高接遠迎,感激魏光宗給了面子,奉承的話說了一籮筐。特別是對“新媳婦”弋月不吝溢美之詞。他們夸贊她就像在表揚一只既好看又解渴的紅蘿卜。他們唱著帶有濃郁鄉土氣息的頌歌,把魏光宗讓到座上賓的席位,這個位置本該是那位新女婿的。

金花料到今天會有一場“選美比賽”,特意按照鄉下人評頭論足的審美標準把自己搗飭得大紅大綠。她想,咱即便不如人家漂亮,也決不能輸在精神風貌上。

金花對魏光宗一口一個哥親熱地叫著,魏光宗看著她那討好甚至諂媚的樣子,心里暗暗得意。又看看她那身俗不可耐的打扮沒喝就想吐了。

新女婿也就是金花的老公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坐在那里吭哧吭哧地傻笑,看似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魏光宗看著他,優越感油然而生,竟生出惡作劇的心理。他要捉弄他,讓他出丑。

魏光宗裝出一副潮范兒,問:金花,你們要到哪里度蜜月去?

這回金花還未及張嘴,她老公倒是先把話接上了:啥?蜜月是啥哩?

魏光宗看他無知且無畏的樣子,可著勁兒顯擺上了。說:就是結婚的時候旅游去。

這下金花的老公聽懂了,小聲嘟囔著:結婚不也就是辦個酒席?旅游啥呢,有錢燒的。

金花嫌他丟人現眼,用白眼仁剜了他好幾下。他紅著臉不吱聲了。

魏光宗呵呵笑了,說:結婚可是人生大事,花點錢也值當。這不我倆已計劃結婚的時候去美國度蜜月哩。

弋月配合得恰如其分,立即把頭靠在魏光宗的肩膀上,小鳥依人般做出幸福爆棚的模樣。

金花看出兩個人在演戲,對她老公說:光宗哥說得對,結婚不可兒戲。咱也得蜜月去。

她老公立馬把眼睛瞪得雞蛋大。金花不容他反對,又搶著說:我們就去北京度蜜月吧,反正光宗哥在北京,吃住行都不用花錢的。

她老公立即轉怒為喜,點頭哈腰的,表示擁護。不花錢的好事誰不愿意呢。

金花又轉頭對魏光宗說:光宗哥,就這樣說定了,到時候你可得管我們呢。

魏光宗無論如何也沒想到事情會急轉直下,他搬起石頭倒是把自己的腳砸了,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子,但話既已出口,只能自己拉的屎自己吃了!他硬著頭皮滿口答應下來。

場上的氣氛突然高漲起來,原本沉默寡言的金花老公一反常態,頻頻舉杯向魏光宗敬酒。并說:我嘴拙,啥也不會說,全在酒里了。他左一杯酒說,這杯酒是感謝您帶我們去天安門的;右一杯酒說:這杯酒是感謝您帶我們去長城的;再來一杯說:這杯酒是感謝您帶我們去十三陵的……魏光宗只好一杯接一杯地喝下去,心想,這小子看起來傻頭傻腦的,可真是蔫壞,今天可真他娘的上大當了。

既然如此,這酒桌上的風頭更不能讓別人壓下去,魏光宗更起勁地炫耀著,直吹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那架式天王老子都不在話下。弋月覺得和這樣的人混在一起真是掉價,更擔心他再禿嚕出給自己挖坑的話來,便在桌子底下用力踩了他幾腳,他竟渾然不覺。便氣呼呼地給他發了一條微信:不作不死。魏光宗的手機很突兀地又蹦又跳,仿佛和魏光宗一樣喝醉了。所有人的眼光齊刷刷地聚焦過來,那只手機轉而開始唱歌,人來瘋般。魏光宗一把抓住它,醉眼斜覷一下。豪氣干云地猛拍一下桌子,吼道:門前盅!喝!

魏光宗喝得酩酊大醉,很是丟人現眼。在村里,從來就沒有 “陪客”被客人灌倒的先例。

魏光宗本來打算在家里少待幾天就回北京的。他怕時間長了會露餡。弋月也說,常在河邊走哪有不濕鞋的,等鞋濕了再走可就難看了。可他的同學劉小康聞訊找上門來。

劉小康一看就是場面上的老油子,不但嘴巴甜得能招來蜜蜂,還大包小包地帶來好多年禮。他親熱地喊小鋼炮娘,拱手說:娘,兒子給您請安了。小鋼炮天上掉下個大兒子,樂得合不攏嘴兒,兩人熱絡得不得了。

一陣熱鬧的寒暄,劉小康故作生氣地說:光宗,不是我挑你,你可真不夠意思,回來也不說一聲,看來真是混好了,把兄弟們都忘了。又強調兩個人的關系不一般:咱倆可是從小尿尿和泥巴一起長大的。

劉小康現在是當地最大的房地產商人,一副暴發戶的做派。他的體形恰如其分地體現出了他的名字:大腹便便,肥頭大耳,走起路來像一截運動著的肉墩。魏光宗在他面前有些氣短,他知道劉小康的“江湖地位”,也曾風聞過劉小康的種種軼事,說他在本縣通吃,沒有搞不定的事兒。

本來,魏光宗刻意避免與劉小康見面。但現在,躲是躲不過去了。劉小康說啥也要把魏光宗拉到縣城去,搞一場盛大隆重的同學聚會。

聚會在縣城最高檔的皇廷酒店。劉小康張羅起來輕車熟路,先在酒店的大門口扯了一條巨大的橫幅:熱烈歡迎魏光宗同學衣錦還鄉。這就像一顆糖衣炮彈,當即把魏光宗感動得熱淚盈眶。當年,他是全縣的高考狀元,這里也同樣掛出過“熱烈祝賀魏光宗同學奪得全縣高考狀元”的橫幅,當年他看著那條橫幅,曾躊躇滿志,意氣風發,自以為前途無量。可今天,站在這里,他黯然神傷。弋月在身邊小聲打趣他:你不覺得自己跟古代的那個傷仲永差不多嗎?魏光宗臉上掛不住了。瞬間,他對“衣錦還鄉”這四個字產生了過激性反應。

經劉小康振臂一呼,同學們悉數到場。魏光宗在人群中一眼就看見了安葉,那是他高中時的夢中情人。這么多年過去了,她仍然和當初一樣出挑,舉手投足間都流露出鶴立雞群的高傲。四目交匯,魏光宗的心里便柔軟地動了一下,他激動地跑上去,欲和她擁抱。劉小康卻斜刺著沖出來把他攔住,說:她現在是咱的女人。魏光宗張著雙臂僵了一會兒,如跳運動員在做預備動作,滑稽而又可愛。劉小康拊掌大笑,對弋月說:你看你看,男人都是這個臭毛病,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眾人一起大笑,化解了魏光宗的尷尬。

魏光宗被眾星捧月般擁戴著上了飯桌。劉小康是個煸情的老手,三言兩語便說得女同學們眼里閃爍出晶瑩的淚花,大家不約而同地一起站起來向魏光宗敬酒。照例少不了回憶當年的那些往事,有人說:看看人家劉小康,當年考試全畫鴨蛋的,現在也混成了全縣的首富。其他人全都隨著感慨或唏噓。劉小康正襟危坐,滿臉今非昔比的得意樣兒,但又故作謙遜,說:全縣的首富算啥哩,說破天也就是個雞頭,你看人家光宗,現在京城干大事,一步登天了不是?眾人附和:光宗從小就學習好,我們那時就覺得他會成大器。沒錯吧,沒錯吧。他們極盡吹捧,專揀肉麻的話說。魏光宗臉上直冒汗,覺得每一句話都是在諷刺自己,連謙虛一下都不會了。

接下來的話題圍繞著社會上的熱點展開,作為地產商,劉小康自然提到了北京的房價,并由房價推及到了魏光宗的身家。他說:北京五環內的房價都快十萬了,光宗就是有一套一百平米的房子,也是千萬富翁了。況且,光宗的房子肯定不止一百平米吧。眾人艷羨,說:那是,那是,光宗在北京混了這么多年,不是房叔也是房哥了。魏光宗像被人打了耳光,連說:哪里?哪里?有人說:你看人家光宗,還和以前一樣謙虛,越發達越保持老本色。魏光宗這時已喝得有點飄了,在酒精的作用下,這些話都已經耳順。他矜持地笑而不語,像是認可了他們的說法。眾人再次舉杯,為魏光宗巨富的身家。

魏光宗喧賓奪主,劉小康被冷落一旁,心情不爽。他突然問:光宗,你住在北京的哪個小區?

這話問得突然,魏光宗不禁怔住了。幸好,他馬上端起茶水掩飾了一下,并在吹開茶沫的瞬間編了一個小區的名字。這個名字很拗口,也很洋氣,他像外交部發言人一樣卷著舌頭說出來。

在座的肯定沒人能聽懂,但他們都標準化地點了頭。劉小康財大氣粗地說:我打算過完年就去北京買房子,就買在光宗家的小區,做光宗的鄰居,能經常和光宗聊聊天打打牌兒,也能沾光宗的光在北京干點大事。

魏光宗聽了暗暗叫苦,這個劉小康可真是哪壺不開偏提哪壺,可他只能表示熱烈歡迎。

劉小康說:光宗生活在皇城根下,要說國家大事光宗最有發言權了。

眾人附和:那是,那是。并結合一些社會傳聞及網絡上的小道消息,欲求真偽。

魏光宗欲言又止,他想說雖然自己身在京城但和他們一樣與那些消息有同樣遠的距離。劉小康見狀插話:你看,你看,光宗不但謙虛,還很謹慎。

話說到這個份上,魏光宗要是再不開口會被人說成裝蒜或拿架子。他想,反正是閑聊,也別拂了大家的興致。于是就娓娓道來。他說的那些事都是從北京的出租車司機、快遞小哥等處聽來的,曲折而又玄虛,聽起來更像是真的。房間里啞雀無聲。魏光宗突然就很享受那種俯視的感覺,越說越來勁了,還輔以各種表情和動作。

酒壯慫人膽,魏光宗信口開河,吹得沒邊沒沿。眾人一陣陣感嘆,感慨魏光宗真是混大發了,混成“上流社會”了。

魏光宗恰到好處地打住,端起酒杯說:不能再說了,不能再說了……一切都在這杯酒里了。他遮遮掩掩。

這時,魏光宗一泡尿憋不住了,踉踉蹌蹌地起身如廁。劉小康也馬上站起來,挽住他,執意陪同。兩人勾肩搭背地來到廁所,對著馬桶解開褲子。劉小康細心地幫助魏光宗整理了一下襠處的拉鏈,說:光宗,咱倆是兄弟,必須坦誠相見,實不相瞞,我有一事相求。魏光宗一邊打著酒嗝一邊示意他說。劉小康鬼鬼祟祟地朝廁所里脧了一圈,確認無人,壓低聲音說:顧縣長想再上一步,可苦于沒有門路。我能有今天全靠顧縣長扶持,可謂恩重如山。這事說啥咱哥倆也得幫著顧縣長好好操辦,你出人脈我出錢。魏光宗身子一歪尿全都泚到了劉小康身上。他拍拍胸脯,硬著舌頭說:你放心,這事包在兄弟身上。劉小康開心地蹦出一個響屁,身子一歪又把尿泚到了魏光宗身上。他豎起兩個大拇指直夸劉光宗夠意思,說:光宗,我沒看走眼,你這人能成大事。

有了魏光宗的保證,劉小康把心擱進了肚子。他堅信這都是天意,他的大貴人魏光宗就偏偏在他最需要的時候回來過年了。兩人回到酒桌,劉小康又意氣風發地掀起了幾個高潮,魏光宗短暫地享受到成功者的幻覺,便趴在桌上不醒人事了。

第二天,魏光宗醒來,發現自己睡在酒店的房間里。他頭疼欲裂,胃里似火燒著。弋月躺在他的身邊,把自己緊緊地裹在一個被筒里。魏光宗吃驚地問:昨晚咱倆那個了?弋月說:臭美吧,你喝多了就跟被騸了一樣。魏光宗深嘆一口氣,似有無限遺憾,懊悔地說:昨晚不喝多就好了。弋月說:做夢!把你肚子里的壞水收起來好不好,咱可講好綠色出租的。她邊說邊藏在被窩里把衣服都穿上了。

村支書大貴這個年過得實在憋屈,他的風頭被魏光宗比下去了。往年,家家戶戶都會敬天神般把他好好供著。他夜以繼日地奮斗在全村人的飯桌上,按他的話說,酒都喝得澇了。可今年,他連菜湯子都沒得喝。大貴很生氣,認為這不單單是喝不喝酒的問題,往大了說,魏光宗回來影響了他的執政能力。他恨恨地想,魏光宗過幾天就走了,村里還不是我說了算,到時候老子會把小鞋全給你們穿上。

但眼下,他碰上了一件很棘手的事,不得不拉下架子求魏光宗幫忙。村里要修一條通往鎮上的公路,所需資金由他籌措。離鎮上規定的開工時間越來越近,可這筆資金還沒有著落。他嘬破了牙花子,最后把主意打在了魏光宗身上。

大貴扛著一捆大蔥來到魏光宗家。他先在魏光宗家家堂的祖先牌位前磕了頭,然后又給魏光宗爹娘拜了年。小鋼炮受寵若驚,滿臉都是“不敢當”的神色,指著那捆蔥說:來就來吧,還帶東西干啥。又麻利地用袖子在長凳上一抹,請大貴落座。接著又把魏光宗帶回來的年貨擺了一大桌,連聲說:他大哥,嘗嘗,嘗嘗,見樣嘗嘗。

魏光宗并不待見大貴,甚至對他頗有怨言。回來后,他在村里走了一遭,發現全然不是從前山青水秀的模樣,說滿目瘡痍都不為過。他最喜歡的那個灣涯早就干了,變成了一個觸目驚心的垃圾場。偶爾能見一些魚骨頭七零八落地嵌在硬泥里,昭示著這里曾經是一個水草豐美的地方。小時候,這個灣涯是孩子們的樂園。夏天蛙鳴如鼓,孩子們在水里游泳、捕魚;冬天這里又是個天然的冰場,孩子們滑冰鑿冰抽陀螺。更讓魏光宗痛心的是,祖宗留下的那點家底都被大貴他們敗光了。村里的鐵礦采水過度,出現了地陷,村民的屋墻上縱橫交叉地遍布著裂紋,全都成了危房。

魏光宗覺得有責任過問一下村里的事務。便借機和大貴提起了回來后的所見所聞。他說:現在提倡鄉村振興、環境治理,咱這里不但不振興不治理,反而敗壞地更厲害了。

大貴聽了滿臉都是對魏光宗狗拿耗子多管閑事的不屑與不滿。他朝魏光宗說:正因為這事來找你呢。

既然你這么關心家鄉建設,眼下就有一個機會。他理直氣壯地說出了村里修路缺資金的事,一點都不臉紅。

魏光宗不給他好氣,說:村里鐵礦的老板個個都賺足了昧心錢,該找他們才對……

大貴不等他說完,擺擺手說:不中,不中,他們哪有那境界。又說:村民們都知道人家掙大錢了,眼紅的不行。

魏光宗當然要拒絕他。小鋼炮趕緊出來打圓場,說大過年的別傷了和氣,還向魏光宗連連遞出眼色。說:光宗村里生村里長,現在有出息了,理應為村里出些力。魏光宗惱火得要命,面前這個多嘴多舌的人要不是他娘,他真想狠狠地摑她一巴掌。當年,他家窮得吃不上飯,到處化緣,可村里沒一個幫忙的,憑啥要他為村里做貢獻呢?可現在,他娘已替他做主了,不答應不行了。

他生硬地問:需要多少錢?

大貴把兩個食指交叉在一起,說:十萬。

魏光宗倒吸口涼氣,這哪里是要錢呀,簡直是要命呢。遂面露難色。

大貴不高興了,說:我找人問了,十萬塊也就是你那輛車的一個輪子錢。

“可是,車不是……”魏光宗一著急差點說漏了。

弋月早就看不去了,把大貴懟了回去:那我干脆送給你一個車輪子算了。她很討厭大貴那副自以為是的嘴臉及身上自帶的那種煙酒臭味。

大貴沒想到這個看起來不慍不火的女孩子嘴巴這么厲害,弄得自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他反唇相譏:兄弟媳婦你咋說話呢,沒進門就想當家了。

小鋼炮又趕緊出來和稀泥。弋月也懶得再和大貴爭辯。

無論如何,魏光宗是不愿意做這個冤大頭的。為了雙方都不傷面子,他只好委婉地說:這次回來沒帶這么多錢吶。

大貴說:不急。鎮長說了,對家鄉建設做出貢獻的人理應受到尊重,年后他會去北京看你,到時再把錢帶回來。

魏光宗沉默不語。小鋼炮急了,對他說:喲喲喲,多大事啊,這樣婆婆媽媽的。又對大貴說:你放心吧,我做主了,這錢光宗答應了。

魏光宗每一根汗毛都往外冒火,可是碰上這么一個不開眼的娘又有啥辦法?打腫臉充胖子,可他充不起啊。

大貴滿意了,臨走的時候對魏光宗說:我代表全村人感謝你。魏光宗很難看地笑了。他心神不寧地送大貴出門,過門檻的時候竟絆了一個狗啃屎,磕掉了一顆門牙,滿嘴是血。小鋼炮大呼小叫地扶他起來,說:都怪我,都怪我,今天忘記燒香了。魏光宗忍痛把門牙揀起來,悻悻地對小鋼炮說:就因為你大嘴巴,這顆牙賣了十萬塊,以后說話過過腦子行不行?小鋼炮聽了不以為然,鼻子里“嗤”一聲:都是你死心眼,這村里哪個是說話算數的?你答應下來也就是輕松地動動嘴皮子,最后干不干還不是由你。魏光宗無語,為她娘滿身粗鄙的壞習氣。弋月余怒未消,白一眼魏光宗說:活該,你打碎了門牙應該往肚子里吞才對吶,怎么能吐出來。

十一

魏光宗無端磕掉了一顆門牙,心里很是膈應。他覺得冥冥之中似有天意,是對他虛頭巴腦的一種懲罰。這死要面子活受罪的事他再也不想干了,盡管小鋼炮一再挽留,但他還是決意即刻打道回府。小鋼炮見留不住他,說:給娘爭口氣,回去趕緊把婚結了。魏光宗牢騷滿腹:為了給你爭口氣我自己卻快沒氣了。但他終究沒有說出來。

走前,魏光宗去給爺爺上墳。他把從北京帶回來的年貨見樣擺在爺爺的墳前,把二鍋頭倒上。爺爺生前最喜歡他,經常勸導他努力上進,光宗耀祖。他給爺爺磕了頭,跪在地上,問爺爺又像在問自己:我這次回來算是光宗耀祖了嗎? 他給爺爺的墳頭添了土,站起來環顧四周,看到祖先的墳塋大都因風雨侵襲被夷為了平地。他嘆口氣,決定為每一位祖先立一通墓碑。他把立碑的錢留給小鋼炮,小鋼炮埋怨他多事。但魏光宗堅持認為該花的錢一定不能省。

魏光宗回北京的那天,村民們都來送行。他們最后和魏光宗確認了去北京看病、旅游、辦事等諸多事項,再次得到他的肯定后,滿意得和他告別。小鋼炮趾高氣揚地對所有人說:光宗很快就會接我去北京享福了。弋月冷眼旁觀,魏光宗如一名小丑,為了得到一個虛妄的皆大歡喜的結局,使盡渾身解數做著最后的表演。

在村民的殷切期望中,魏光宗上路了。他不時地回頭看著他的村莊,那座熟悉而陌生的村莊。突然,他看見有人正邊喊邊向他們奔來。他認出那是村里的二流子大蛋,大蛋此時出現準沒好事,他催促弋月加快了車速。但又分明看見大蛋彎下腰揀起了一塊石頭,正掄圓胳膊沖他們做投擲狀。弋月急剎車,魏光宗慌忙跳下來,大蛋見狀扔掉手里的石頭趕上來,兩人故作親熱地握住了手。

大蛋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光宗,沒想到你走得這么快,一直想叫你到家里吃個飯,也沒排上號。

魏光宗敷衍著:謝謝啊,下次吧,要是沒事我就先走了。便抽回手來欲轉身上車。

大蛋卻一把拉住他,說:光宗,咱們都是知己人,我也不繞圈子了。你侄子明年大學畢業,你給操操心,在北京找個工作。

魏光宗一聽就憋住了,自己屁股上咋跟了這么多麻煩事呢。大蛋看他答應得不爽快,不高興了,說:你答應了村里人那么多事,也不多咱這一件吧。

魏光宗實在不想再給自己惹麻煩了。可大蛋緊緊地拉住他,他要是不答應,一定無法脫身的。只好含含混混地說:試試吧,試試吧。

大蛋高興了:你說試試就準成了。他從地上拎起一只野雞,說:我在山上轉悠了好幾天才逮到的,這是老家地地道道的野味,帶回去嘗嘗。

魏光宗只想趕緊把大蛋打發走,便拎著野雞上了車。大蛋扒在車窗上喋喋不休地叮囑他:可一定得給你大侄子找個有北京戶口的工作。

魏光宗又一次發狠地催促弋月加速開車,現在他只有一個念頭,逃之夭夭,越快越好。魏光宗的狼狽相把弋月逗樂了,說:你就像這只野雞,被人縛住了手腳。魏光宗苦笑:雞都比我強,我們可以給這只雞自由,可誰又能給我自由呢?兩人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把野雞放生了,魏光宗看著野雞振翅高飛,自由而又瀟灑。那一刻他真得感覺自己不如這只野雞,一輩子都被圈在一個無形的樊籠里。

兩人重新上路,弋月調皮地說:全劇終。

魏光宗沉默了好久,心里五味雜陳。過完這個年他好似被扒了一層皮。

他對弋月說:我們的生意就要結束了,趁我還沒有破產,開出你的價碼吧。

說實在的,魏光宗打心里感謝弋月。她和他配合得天衣無縫,比真正的兩口子還和諧。

弋月嘿嘿地笑了:本姑娘是無價的。

魏光宗當她開玩笑,很真誠地說:你也不容易,陪我擔驚受怕的,多少都得有點酬勞吧。

弋月不笑了,眼里飄起片片惆悵,說:那我就不和你賣關子了。實話告訴你吧,我和你一樣,也是被家里逼婚的。

魏光宗說:編吧,就憑你這條件,啥樣的找不來呢。

弋月嘆口氣:也不能這么說,條件差有差的煩惱好有好的困擾。她接著講:我是一家企業的老板,很多客戶和合作伙伴都想接近我,但我知道他們是沖著我的錢和美貌,所以從不給他們機會。后來我也被父母押著去公園的婚市相過親,見了形形色色的男人。孩子的婚事做父母的哪有不著急的,我又是一個女生。為了應付他們,往年春節我都要租男朋友回家。今年,我跟家里人說,我去男朋友家過年了,這個坎才算是邁過去。

這個故事著實令魏光宗意外,他做夢一樣聽著,驚訝得嘴巴大大張開。他從弋月的表情能看出,她的講述是認真的。

弋月說:所以,我倆是各取所需,誰都不欠誰的。

魏光宗的心情倏地黯淡下來,兩人同命相憐。

回到北京的時候,天已經黑了。面對熟悉的城市霓虹燈魏光宗既高興又失落,高興的是他終于可以放下那副沉重的面具,失落的是在這里他不再是受人關注的“大人物”。

兩人在一家簡陋的蒼蠅館子吃了“最后的晚餐”。魏光宗過意不去。弋月調皮地對他說:你不用那么大心理負擔,吃完這頓飯,咱倆就誰也不認識誰了。

魏光宗心里一下難受起來:以后不再聯系了嗎?老實說,他已在不知不覺中愛上弋月了。

弋月沉默了一會,說:我們本來都像天上的星星,有著各自的運行軌跡,陰差陽錯偶然有了交集,可最終還是要回到各自的生活中去。

兩人郁郁寡歡地吃著,一頓簡單的晚餐似乎吃成了生離死別。飯后,弋月要走了。她略帶傷感地說:再見,狗年的單身狗。魏光宗緊緊地握住她的手,眼淚都要出來了,依依不舍地說:留下來吧。

弋月用力地擁抱了魏光宗一下,輕柔地摸摸他的臉頰,轉身上車,瞬間便匯入了熙熙攘攘的車水馬龍。魏光宗目送著她,一直到無法分辨那輛奔馳車好看的尾燈。他在路邊呆立了好久,心變得空蕩蕩的。突然,他覺得脖子很涼,抬起頭,天空正揚揚灑灑地飄起雪花。雪花落在他的嘴唇上,滲出絲絲苦澀。

魏光宗在雪中漫無目的地走了好久,直到大雪洇透了他的鞋子。他聽著腳底“咯吱咯吱”的響聲,回想起回家過年的一幕一幕,恍如隔世。

回到家里,魏光宗一頭栽倒在床上,身心俱疲。他又一次想起了那些村民,旅游的、看病的、找工作的、跑官的、要錢的……這些人很快就要找上門來,他怎么能收得了場呢?一種無形的力量壓得魏光宗喘不過氣來,黑暗中,他歇斯底里地大喊一聲:真他娘的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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