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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曉計劃

2020-11-19 06:24:27楊晉林
黃河 2020年3期

獻給抗日戰爭勝利75周年!

1944年,梁三虎在史家崗鐵礦當車把頭,手下有十幾個馬車夫。他們負責把鐵礦石從坑口運往2 公里遠的史家崗支線車站,再用小火車運往蔣村車站,再重新裝車,沿忻河支線轉入同蒲線到太原車站,一部分運往太原煉鐵廠,一部分通過正太鐵路運往天津衛港口,然后由貨輪轉運回日本。

這里需要交代幾點。

其一,史家崗是山西省定襄縣一個村莊的名字。 2002年以前,一直是鄉政府(再以前是公社)所在地,后經歷撤鄉并鎮,史家崗鄉從此畫上句號。梁三虎家就在史家崗的吉家巷,門口有盤青石碾,1985年被鄰居任某移走。

其二,史家崗緊靠五仙山,山形如五仙斗法,是系舟山余脈。山上有個土嶺口,土嶺口下邊有鐵礦,礦齡已達百年。現在的史家崗鐵礦全稱叫山西美錦鋼鐵有限公司定襄縣史家崗鐵礦,但與我所敘述的故事已風馬牛不相及。而據當時的日本工程師吉田勘測,礦層分上中下3 個礦帶,以中礦帶為主,其礦物成分又以鏡鐵礦為主,赤鐵礦次之,并探明d級儲量160萬噸。鐵礦最早隸屬于閻錫山的西北實業公司,前前后后開采5年。日本人一來,礦權易主,由日軍華北派遣軍駐天津的大木少將轄下的山野部接管,并在史家崗成立第41公司。礦部大院設在村東頭,社長名叫村上次郎,戴眼鏡,面白,天生一副書生模樣。

其三,據《山西通志·鐵路志》記載,史家崗支線是日軍侵占山西后修建的一條一米窄軌礦運支線,該支線由忻河支線在蔣村站向西南出岔,直達礦區,全長7.6 公里。

其四,梁三虎這個車把頭,相當于馬車隊的小隊長。1944年的第41公司擁有的全部運輸設備,包括一列由礦部通往蔣村車站的小火車,三十幾輛膠皮轱轆馬車(車廂板有一人高),一輛尼桑180型卡車(因油料供應不暢,常年在礦部的一棵香椿樹下趴著),還有10匹純種洋馬(供41公司高管乘用)。如此說來,梁三虎也算是一名41 公司的基層干部。

梁三虎沒當車把頭之前,是財主鄭金珠家的長工頭兒。鄭金珠家大業大,有田產,有紙坊,有炭車隊,口外還有買賣鋪子……不用說在史家崗,即使在規模更大的蔣村鎮,只要一提鄭金珠仨字,害紅眼病的像秋天割倒的谷個子,遍地都是。

財主的家業不是大風刮來的,他們及他們祖上,或勤或儉,或有一技之長,當然也有為富不仁壓榨長工的。鄭金珠總嫌長工們把他祖上傳下來的肥地種瘦了,經常敲打管事的梁三虎,三虎呀三虎,你爹臨死前把你托付給我,要我賞你口飯吃,叔沒虧待過你哇?你是咋報答叔的?連五六個長工都帶不好,一個個吊兒郎當,就跟吃了餿飯一樣。別人一畝包谷地能收八百,你可倒好,風調雨順的年景,也就一巴掌,照這么下去,我們全家都要跟你喝西北風了,你說你能干啥?總不能讓叔做個神龕把你供起吧?

那時,梁三虎正幫車倌老吳頭套馬車,嘴里哼著梆子戲,聽譙樓更鼓急三更三點。他頭也沒抬,隨口道,人家收八百是水地,咱收五百是坡地,那能比嗎?再說,地里不打糧食哪能全怪我們扛活兒的,五根指頭還不一般長哩……

吔?鄭金珠一聽火了,用三尺長的棗木煙袋捅一下梁三虎的后脖頸,照你這么說,地沒種好都是我這東家的錯?我供你們吃,供你們喝,養你們做啥?氣我?

老吳頭見鄭金珠火了,忙朝梁三虎使眼色,又扭臉對鄭金珠說,東家消消氣,年輕人嘛,說話沒深淺。

鄭金珠也知道梁三虎的德性,可還是氣鼓鼓地說,三虎,你可太讓我失望了,我看你就是懶,你把其他長工都帶懶了。在田里沒人管你,你干脆趕車去窯頭拉炭吧,干不來細活兒干粗活兒得了。

1937年夏天,鄭金珠把梁三虎打發去了70里地的五臺縣窯頭煤礦,從窯頭把煤炭用馬車盤下來,運到平川上出售,跑一趟窯頭,給鄭金珠凈賺5塊現大洋。和梁三虎一塊跑窯頭的還有3個人,都是老鄭家的長工,其中一個叫周長三。

忻口戰役是這年初冬打響的,共產黨領導的動委會在鄉下招民夫,幫助國民黨第十五軍劉茂恩部從忻口前線往定襄城南的臨時戰地醫院抬傷員。梁三虎想報名,找鄭金珠去商量,說拉炭的事兒能不能先緩幾天?軍隊在前方流血賣命,咱做老百姓的不能在后方睡大覺吧?

鄭金珠當時在院里用棕皮刷子給一張老掉牙的小炕桌漆桐油。桐油盛在一個破碗里,他怕桐油淋灑在地上,每次蘸油之后,總要把刷子在碗邊抹幾抹。梁三虎把他想參加擔架隊的事連說三遍,說前兩遍時,鄭金珠一直沒發聲,很認真地刷著炕桌。說第三遍后,鄭金珠的眼睛仍盯在桌子上說,鄭雙全他侄兒,早就想趕馬車拉炭了,我正愁該裁減誰呢。當初也是我看在你爹的面子上,才肯收留你,換個人,早把你解雇了。

梁三虎說,叔,我不想辭了這活兒,打仗也不是天天打,總有打完的時候,等把小鬼子打跑了,我還回來給你拉炭。

梁三虎看見鄭金珠的閨女鄭玉鳳從西廂房出來,端一個木盆倒水,就笑嘻嘻地對玉鳳說,鳳妹子,你昨晚沒睡好吧?連眼圈都是黑的。

玉鳳白他一眼,嘩一聲把盆里的水潑在一棵石榴樹下,紅著臉回屋了。

鄭金珠冷笑一聲說,你想得倒美,想抬擔架就抬擔架,想趕車跑窯頭就跑窯頭,天下的好事都讓你占了,你以為你是誰啊?你爹在世那會兒可不是你這路數,你爹勤快,你卻又懶又饞又奸。

梁三虎說,抬擔架又不是喝酒吃肉,兩個人抬個大活人,打一個來回就是百八十里路,難免還要吃槍子,哪是啥好事兒?不是為了抗日,給我二五黑十萬,我也不抬啥擔架去,再說我爹老實了一輩子,受了一輩子窩囊氣,我再不爭氣也不能跟他比。

鄭金珠梗著脖子說,你不要不服氣,你爹比你強一百倍,你連他腳后跟都拾不上。

鄭金珠一直蹲在地上油漆炕桌,兩條腿蹲麻了,他把刷子放回破碗里,屈著拇指和食指,彈了彈鞋面上的一星土,直起身活動兩下胳膊,又說,三虎啊,人不能這山望著那山高,想抬擔架就離開老鄭家,一心一意跟上晉綏軍干,不要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閻錫山可不是我鄭金珠,樂意收留二流子。

梁三虎愣怔半天,臨了,給鄭金珠行個禮,轉身走了。出了大門,他回頭看了看門頭上的一塊木匾,突然朝天吼道,聽譙樓更鼓急三更三點,五更天斬囚犯咋敢遲延,為只為這案件判斷欠妥善,擊堂鼓闖轅門為民平冤……

到了第二年春三月,日本人占領定襄城,成立縣維持會,會長叫董子蒨;四月,建立偽定襄縣公署,知事是白村人郭春雷;1939 年春,占領史家崗鐵礦,第41 公司正式進駐史家崗。從1939年下半年起,日本人開始在史家崗與蔣村之間修公路,修炮樓,修工棚,栽電線桿,架設鐵絲網;1940 年4 月,史家崗支線開工,9月竣工通車。

從第41公司進駐史家崗那天起,財主鄭金珠的好日子就到頭了。村長鄭雙全領著一個穿軍服的日本人推開他家大門,站在院中央喊他名字。鄭雙全是鄭金珠的本家侄子,平時要么喊叔,要么喊金珠叔,從來沒有直呼過他的名諱,但那天鄭雙全喊的就是鄭金珠的大名。鄭金珠很不高興,故意不答應鄭雙全,他在二進院的一間耳房里磨磨蹭蹭不露面。后來是他閨女鄭玉鳳把他從耳房里找出來,告訴他一個不好的消息,日本人的第41公司相中他家的房子和院子了,要把辦公地點定在這里。方才,村長鄭雙全領著日軍宣撫班的宣撫員就是來通知他的,因為找不到他,人家已經走了,走時撂下話說,過兩天就把公司搬進來。

鄭金珠當下就傻了,拍著巴掌眼淚汪汪地對鄭玉鳳說,玉鳳啊,你告訴爹,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了?

前幾天,他家的羊群就被一伙日本人趕走了。

鄭金珠是秀才遇見兵,他沒敢去跟日本人理論,挑個月黑風高的夜晚,讓長工們把家里的碗櫥躺柜單衣棉袍金銀細軟吃的喝的老婆閨女……都裝在3輛馬車上,能拿的能趕的能帶的能搬的都運走了,運到五仙山后面的炭嶺底。

鄭金珠給41 公司留下3 個空蕩蕩的院子和幾十間空蕩蕩的瓦房,還有一眼7丈深的水井。

自忻口戰役后,村里人再見不到梁三虎。有人說梁三虎跟隨國軍撤出山西,去河南吃皇糧了;也有人說他參加共產黨的基干游擊隊進東峪了;還有人說他哪兒也沒去,在茅寨山上吃槍子了,連個囫圇尸首都沒撿回來。茅寨山是忻口戰役的分戰場,蔣村就有兩個抬擔架的叔伯兄弟中了流彈,一個死了,一個殘廢,梁三虎的下場未必能好到哪兒去。

村里人替他惋惜一陣子后,漸漸把他給忘了,只有梁三虎的妹妹梁愛香人前人后沒少流過眼淚。有一次,在鄭金珠家院門口遇見鄭玉鳳,那時41 公司還沒開張,鄭玉鳳還住在她家冬暖夏涼的大瓦房里。兩個姑娘一見面,鄭玉鳳就問梁愛香,你三哥還沒音訊?梁愛香帶著哭腔說,瓦扎坪的梁占元說他在茅寨山上撿到我哥的一只煙荷包,血糊拉碴的,估計是兇多吉少。鄭玉鳳的臉唰地白了,咬著嘴唇問梁愛香那只煙荷包呢?梁占元怎么會知道煙荷包是梁三虎的?梁愛香說假不了,煙荷包上繡著一對戲水鴛鴦,我問過我哥,誰給他繡的,他沒說。鄭玉鳳的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撲啦撲啦往下掉。梁愛香不傻,一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兩個姑娘在鄭金珠家的八字影壁前抱頭痛哭。

梁三虎是1942 年秋天的一個上午回到史家崗的。黑襖黑褲的梁三虎臉上多了一道傷疤(后來有人問過他,他說傷疤是日本人的彈片刮的),頭上裹一塊羊肚子手巾,肩頭披一件麻布褡褳,腰里勒根黑布腰帶,褲腳沾滿塵土,一看就是走了遠路。他一邊走一邊哼著北路梆子《十五貫》的唱詞,聽譙樓更鼓急三更三點,五更天斬囚犯咋敢遲延……

穿過炮樓前面的一塊開闊地,進了村北口,遇見兩個扛槍的偽軍。偽軍看他,他也看偽軍,沒等偽軍問話,他就摸出一包香煙,給偽軍一人一根,劃著洋火點上,說我就是這村的,繞過前面那座牌坊就是我家,門口有盤石頭碾子那戶,這些年一直在縣城協字號給人當伙計,縣公署新上任的賈思直知事是我表姨夫。

一個偽軍說,怪不得眼生哩,以前沒見過。

另一個說,你的良民證呢?

梁三虎連忙從衣兜里掏良民證,等他掏出良民證,兩個偽軍已經說說笑笑走遠了。

梁三虎順著吉家巷往前走,過了鄭金珠家的街門,忽然想起什么,又退回來,癡癡地盯著朱漆大門看。門頭有個大大的門匾,寫了四個字:鵠峙聯翩。梁三虎識字不多,自然不知道四個字的意思,可每次走進鄭家,總要抬頭看一眼那塊巨匾,想象有一天能成為這戶人家的東床快婿。

而這時,恰好從大門里擠出一個人,背著個柳條編的草藥箱,穿著右衽大襟青布長衫,羊鼻梁,娃娃臉,是個挺精干的小伙子。兩人一愣,梁三虎稱呼那人鄭樹,那人卻失聲叫道,三虎啊?敢情你小子沒死?

梁三虎當然沒死,但他臉色陰沉沉的,仿佛要落雨,他硬撅撅地問鄭樹,你到他家做啥?

鄭樹倒吸一口涼氣,我能做啥?看病唄。

梁三虎知道鄭樹是個草藥郎中,緊蹙的眉頭松開了,語氣也有所緩和,誰病了?

你問這個干啥?鄭樹歪著脖子,一臉壞笑,你跟人家鄭財主早就一拍兩散了,你是盼誰生病哩,還是怕誰生病哩?

梁三虎繃著臉不答。

鄭樹用大拇指點著鄭金珠家的大門說,你知道院里邊現在住的是誰?日本人,都是穿軍服挎洋刀的日本人。

梁三虎說,那老鄭家人呢?

鄭樹說,不知跑哪兒去了,有人說去了后山。

梁三虎哦一聲,四下里看看,又對鄭樹說,前兩天吃西瓜吃壞肚子,拉的都是綠屎,我去縣城雞市街,找了個郎中叫智靜仁,他給開了味止瀉藥,吃了兩副,肚子是不跑了,可就是不想吃飯,打嗝,胸悶,想吐。我打算回村找你師傅閻隆秀號號脈,正巧碰上你了,你說不想吃飯是吃山楂好,還是用牽牛破破食積好?

鄭樹突然臉一紅,上下打量一遍梁三虎說,你患的是寒疾癥,再服牽牛會適得其反,最好用三錢白術,加一錢五分丁香,另加五分人參用水煎服好,既溫胃,又止吐逆。

又說,我跟你說這些你也不懂,有空去我家,我給你好好把把脈。

差不多過了六七天,梁三虎托朋友引薦進了41公司,當了一名馬車夫。趕馬車是梁三虎的老本行,可進公司頭一天,駕轅的牲口就給他一個下馬威,又是咴兒咴兒亂叫,又是尥蹶子,那家伙認生,不服梁三虎管教。梁三虎卷起袖子,朝手心吐口唾沫,搓搓手,然后伸手拽住韁繩,另一只手掄開鞭子一頓猛抽……幾鞭子下去,再不老實的牲口也老實多了。

車把頭姓孫,人稱孫把頭。孫把頭看了梁三虎兇神惡煞的樣子直吐舌頭,背后跟人嘀咕,這小子在外邊肯定殺過人,你看他臉上那道疤,一看就不是正經人。

一根鞭桿,一把鐵鍬,裝車卸車,牽著馬韁繩,在礦部車站到坑口之間來回跑,一天少說打十幾個來回,風雪無阻。工錢是一月15塊聯準券;午飯也在礦上吃,一人3個包谷面窩頭,一碗水煮白菜葉,一瓣大蒜,偶爾還會提供一缽蝦醬供大家一起享用,這頓飯是免費的。

梁三虎很快適應了這項營生。和他一塊趕車的有七八個史家崗人,其中就有以前給鄭金珠趕車拉炭的周長三,其他都是外村人。有離家近的,有離家遠的,離家近的收了工都回家住宿,離家遠的回不去,在礦部北側的一溜平房里睡通鋪。

在礦部,像這樣的平房有好幾排,車倌們住的平房緊挨礦警隊的營房,200 多人的礦警隊同樣擠在平房里,另外90多人的新亞皇軍(漢奸)分住在礦部周圍7 個炮樓,剩余的30多個鬼子除了值崗,一到天黑就縮進鄭金珠的三進院里不出來了。總的來說,礦警隊和車倌的待遇不差上下,新亞皇軍略高一等,至于鬼子當然就另當別論了。

車倌們還好說,有自愿來的,有被迫來的,受苦歸受苦,到了月底,總還有十幾張聯準券往兜里揣。最苦的是那些在礦井里挖鐵礦石的勞工,勞工們都是掃蕩時從山區抓來的年輕人,也有被活捉的共產黨土八路疑犯,他們居住的地方在坑口附近的一排窩棚里,四周有崗樓封鎖,外人輕易進不來,里面的勞工也輕易出不去。每天的生活是:吃飯,下井,出井,吃飯,睡覺。日日如此,周而復始,生病了硬扛著,扛不下去,就翹辮子了。

梁三虎自打進了41公司,還從沒見過一個勞工的影子,他們要么在礦井里挖礦,要么在窩棚里睡覺,連放風的時間都沒有。

一夜之間,史家崗支線的鐵軌被區小隊組織民兵挖斷了,拆下的鐵軌尸骨無存。看樣子,鐵路一時半會兒修不通,公司給馬車隊下達命令,從坑口裝上礦石,直接運往蔣村火車站。

白露那天,梁三虎趕著裝滿礦石的馬車經過礦部,正好遇見鄭樹要去礦部給人看病。有個新亞皇軍打擺子,打擺子就是打擺子,卻說夜里站崗,遇見不干凈的東西了。鄭樹笑著問梁三虎,吃了我的藥好些沒有?梁三虎說,好多了,不吐也不打嗝了,飯量見長,一頓飯三個大窩頭下肚,半飽。鄭樹說,悠著點吃。又說,眼看八月十五了,秋莊稼也快熟了,路上遇見有偷棒子的,也幫村里人攔一攔賊娃子,不管棒子是誰家的,但凡碰上,就不要讓賊把棒子抬走。梁三虎說,這不用你吩咐。

過了那個炮樓,再往北走,就出了鐵絲網圍著的礦區。梁三虎看見路旁的莊稼還站在秋風里,瑟瑟地抖。高粱紅,包谷黃,谷子也沉甸甸彎了腰,要是在太平年景,這樣的收成會讓史家崗的人樂得合不攏嘴,睡不著覺。記得有一年也是好收成,臨到收秋突然下了一場冰雹。雹打一條線,從西北往東南一路掃來,雹大如拳,風聲如雷,所過之處田禾盡損。到了前高蔣村,雹線卻偏了一點點,朝王家莊方向去了,獨獨把史家崗讓過去了。雨過天晴,有消息傳來,神山、受祿一線,莊稼樹木統統被夷為平地。劫后余生,一向出手小氣的鄭金珠花了20塊銀元,請來縣城萬慶園戲班,連唱三天三夜大戲。梁三虎以前不愛看戲,自從看了高玉貴的《十五貫》,就成了九歲紅的鐵桿戲迷,時時嘴里哼著況鐘的唱詞,聽譙樓更鼓急三更三點,五更天斬囚犯咋敢遲延……

從史家崗到蔣村的那段土路,被大車輾軋得破爛不堪,浮土有一尺厚。一天下來,車倌就像從土里刨出來一樣,灰頭土臉的。這條路平時除了走馬車,偶爾也走大洋馬,騎馬的無一例外是日本人。一同趕馬車的任金有告訴梁三虎,路上遇見騎洋馬的日本人,千萬不敢搭茬,連笑一笑都不能。本來啥事兒沒有,你一笑,說不定鬼子會起疑心,掏槍把你斃了也是自找的。

任金有是龍門村人,30 多歲年紀,已經娶過媳婦,只是沒孩子。聽了任金有的話,梁三虎并沒往心里去,不過他已經聽出任金有的一份好心,說日本人咱惹不起,可躲得起。

那天,梁三虎怎么也沒有想到,在秋天灰蒙蒙的莊稼地里,居然潛藏著莫大的兇險,而他的一次無意介入,竟從區小隊的槍口下,拯救了一個日本人,這個日本人叫吉田。

吉田是41公司的一名工程師,兩年前在北海道帝國大學工學部上學,學的是資源勘查工程專業。他來中國比較倉促,大學沒畢業就應征入伍。那個天色灰蒙蒙的上午,吉田騎馬去蔣村消費合作社買花布。吉田雖說是個研究礦產的工程師,但他還是一名軍人,他買花布應該說是沒有道理的,從里到外,從頭到腳,他穿的都是皇軍的軍服,但他那天就是要去蔣村買花布,當然不是給他自己買。他在史家崗認識了一個姑娘,名叫吉粉花,18 歲,年齡比吉田還小兩歲,人長得漂亮,眼睛大,眼睫毛長,不經意間脧你一下,你渾身的骨頭都會酥了。兩個異國年輕人,在一次強行茍合之后,就誰也離不開誰了。第五次治安強化運動后,定襄靠近山區的村落要么人去屋空,要么修了炮樓,一般村莊的商品流通受到嚴格限制,布匹、咸鹽、藥品之類均屬違禁品,只有在設立消費合作社的中心集鎮或縣城方可憑票購買。為了一塊碎花布,日本工程師吉田不得不騎馬北行15里,這樣就與出來抓舌頭的定襄三區區小隊撞個正著。吉田從來沒遇到過這種事,也未曾想過大白天的有人會在治安區暗算他,他只是琢磨這時候的北海道該是被薰衣草、郁金香覆蓋的季節,收完稻子的原野,顯得分外慵懶……因為走神,吉田沒有發現危險正在悄悄向他逼近。

經過一個生滿雜樹的兩丈高的土崖,一大蓬沙土從崖頂轟然落下,天色頓時昏暝不清,吉田下意識地一抬頭,眼睛被沙土蒙了,然后一條口袋把他的上半部分套死,并包得嚴嚴實實,整個人從馬背上被扯下來,先是肩膀著地,接著是左臉和左側的半邊身子,好在地面是一尺厚的浮土,他并沒有摔壞。他聽見咚咚咚有什么東西從高處落下,接著聽到有人說,馬跑了,沒抓住韁繩。又有人說,把小鬼子綁起來,這地方離炮樓太近,不能久留。吉田的身子脫離地面,他被人用麻繩隨便繞了幾圈,又用木杠穿過麻繩,抬著鉆進莊稼地。吉田明顯感覺到莊稼的葉鞘尖銳地劃過上半身的口袋和下半身的褲子,他像一根懸在半空的木頭御風而行。他的嘴沒有堵上,在口袋里嗚里哇啦直嚷嚷,什么的干活?什么的干活?或許口袋具有消音作用,并沒有人搭理他,又或許他的洋涇浜漢話沒人能聽懂,他就忍不住罵了句八格牙路。

那時,梁三虎的馬車剛好走下一道斜坡,車是重車,車轂與磨桿發出吱嗚吱嗚的聲響。在他那輛馬車后面,拉拉溜溜還跟著幾輛裝滿礦石的車,趕馬車的車夫都隨著馬車一溜小跑。梁三虎看見有兩個頭戴氈帽的人用木杠抬著一件木頭一樣的東西從一塊包谷地里跳出來,朝他這里疾行,還有一個光腦殼的后生手里提著一把藍幽幽的駁殼槍,不時往蔣村方向的炮樓張望。而在不遠處的草坡上,史家崗的放羊漢吉舟子正用放羊鏟收攏那些走散了的綿羊羯羊。吉舟子放的不是他自己的羊,他家連一只小羊羔都沒有,他是替村里幾戶財主伙放的。

頭上裹條羊肚子手巾的梁三虎和3個陌生人擦肩而過時,意外地發現他們用木杠抬著的不是木頭,而是被捆成肉粽子的人,他手里的鞭桿在3 個人臉前一橫,冷笑一聲,朋友,光天化日的怎么能隨便抓人呀?

光頭把手槍晃了晃,老鄉,這叫二十響,一顆槍子就能要了你的命,你給我站遠點,甭多管閑事。

我這人有個毛病,梁三虎說,天生就吃軟不吃硬,你跟我好好說話,我興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你們過去了,你跟我來硬的,這閑事我還真管定了。

梁三虎手里的鞭子在空中掄了一圈,清脆的鞭花就跟打槍一樣響亮,也沒見鞭梢掃到那人身上,就聽那人喔唷一聲,手槍落在地上。那人嚷道,你小子瞎狗眼了,看不出我們是八路軍嗎?我們抓的是小鬼子,你總不會是個漢奸吧?

梁三虎又在空中抽了一鞭子,老子管你是八路漢奸呢,反正就是不能隨便抓人。兩個戴氈帽的把吉田扔在地上,驚恐地對光頭說,這小子不好惹,那邊又來了幾輛車,咱們快撤吧。光頭從地上撿起槍,對梁三虎說,小子,你別得意,我記住你了,咱們后會有期。說完,3個人蛤蟆一樣跳進莊稼地里,消失得無影無蹤……

吉田大難不死,他身上的繩子被車倌任金有一道一道解開,周長三幫他拿去頭上的口袋。這樣,吉田看到的就是車倌們一張張黑黝黝的臉。吉田不知道是誰把他從土八路的槍口下救出來的,當他乘坐拉礦石的馬車進了蔣村的胡公街,沒等馬車停了,便從車上跳下,朝梁三虎和后面趕車的任金有豎起大拇指,你們統統的這個!

任金有也豎起大拇指點頭哈腰,太君的這個,太君的這個。

卸完車,周長三把煙袋湊過來,跟梁三虎對火,說看出來沒有?人家任金有從你手里白撿了個洋落,吉田是你救的,他插啥話呀?

這也叫洋落啊?梁三虎滿不在乎地說,別讓八路軍到時候把咱腦袋擰下來,那才叫撿洋落呢,老任想認這根桿子,我巴不得。

兩天后,周長三又悄悄告訴梁三虎,有人看見任金有去41公司財務部領了一筆賞金,數額不詳。梁三虎不信有這事,他說,你們就是瞎操心,聽風就是雨,日本人的賞金哪那么好領。

又過了好些日子,有天傍晚,梁三虎回到吉家巷,看見他家街門口的石碾上蹲著一個黑影,走近一看,是放羊的吉舟子。

叔,你咋不聲不響蹲碾盤上了?我以為是只狼呢。

看你三虎說的,吉舟子換了個姿勢,笑嘻嘻地說,三虎,你該請叔喝一頓燒酒。

吉舟子就住在梁三虎家對門,他有個閨女叫吉粉花,吉粉花和梁三虎的妹妹梁愛香同庚,性格卻大不同,小時候經常一塊玩,年齡漸長,反倒不來往了。

梁三虎不明白吉舟子的意思,只好說,不就是一頓燒酒嘛,改天咱去蔣村下館子。

吉舟子說,你啥也沒問,咋知道這頓燒酒該你請哩?

梁三虎拍打了兩下身上的塵土,說,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對門嘛。

這話叔愛聽,吉舟子又壓低聲音說,我跟你說三虎,我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跟吉田說了,他要提拔你做車把頭哩。

你說啥,叔?梁三虎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暮色沉沉,他看不清吉舟子的表情,以為吉舟子在跟他開玩笑。叔你可真逗,我連吉田是誰都不知道,他憑啥提拔我?

吉舟子搖頭,三虎啊,我不信你不認識吉田,那天在半路上你是不是救了一個日本人么?

梁三虎摸了摸后腦勺,你說的是那個人啊?

吉舟子說,我親眼看見那天是你救了吉田一命,不是那個任金有,他還好意思領人家的賞金哩。

梁三虎說,你跟吉田是啥關系?吉田咋就肯聽你的?

吉舟子一時語塞,支吾兩聲說,這個你甭管,反正你以后發達了,不要忘了你舟子叔還幫襯過你。

梁三虎走馬上任那天,天降大雪。公司出于安全考慮,給車倌們放了一天假。梁三虎拍著口袋對十幾個車倌說,今兒晌午咱不去伙房吃水煮白菜了,我請大伙兒去蔣村下館子啃豬蹄。大家齊聲叫好,周長三說,該請,你一個月比我們多領10塊錢哩。

車把頭的工錢是25 塊。 1943 年的物價雖比事變前貴多了,可一斤面粉才2 毛6,一斤60 度的老白干也就7 毛錢,多出來的10塊錢能下多少次館子呀?

有人高興有人愁,最不高興的有兩人,一是免了職的孫把頭,一個是挨了打的任金有。他們兩個人都沒去蔣村啃豬蹄,他們把梁三虎恨得咬牙切齒。孫把頭還好,不過是一個月丟了10 塊錢而已,任金有就不同了,他丟的不是錢,他丟的是人。那天在雪地里,很少找人晦氣的吉田用左手薅住他的頭發,戴皮手套的右手在他臉上啪啪啪地抽,一直抽,像放一掛沒完沒了的鞭炮。后來,是梁三虎過去求情,吉田才松了手,被抽暈的任金有一頭扎在雪地里,一動不動了。

梁三虎喜歡結交朋友,他交的朋友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不用說趕馬車的車倌,就連戴大檐帽的礦警隊,戴戰斗帽的新亞皇軍都跟他談得來。因為他是吉田的救命恩人,礦警隊二中隊的李松陽隊長也對他另眼相看,他們在礦警隊營房摸過三次牌九,喝過兩次酒,還掰過一次手腕。梁三虎交朋友的方式也簡單,仗義,豪爽,舍得花錢,每月25 塊聯準券的薪酬,不到月底就花光了。

進了臘月門,家家都在置辦年貨,梁三虎手頭拮據,讓妹妹梁愛香想辦法。梁愛香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最后硬著頭皮去對門兒找吉粉花借了10塊錢,割了2斤豬肉1斤豆腐,秤了10斤白面一捆粉條,剩下的錢買了一張梅紅紙,請村里的老秀才寫了兩副對聯,又給梁三虎買了兩包哈德門香煙,給自己扯了2尺紅頭繩。

1943年的春節,也就是農歷癸未年正月初一,梁三虎踏著過膝的積雪,去礦部給二中隊的李松陽隊長拜年。路上遇見喝得醉醺醺的吉田,梁三虎怕他摔跟頭,忙去攙扶。

吉田一手握著酒瓶子,一手搭在梁三虎肩膀上,嘴里吐出一團一團的白氣,三虎君啊,你的不夠朋友,缺錢的不來找我,我吉田別的沒有,金票大大的有。

又說,那個什么孫……孫把頭,說你私通八路,我拿槍頂著他的腦袋說,以后,再聽你講三虎君的壞話,死啦死啦的有。

史家崗礦部的礦警隊隸屬于定襄縣警備大隊,大隊長原來由偽縣知事郭春雷兼任。1942 年8 月,郭春雷離任,新知事是代縣人賈思直。在礦部帶隊的是副大隊長谷沛雨,李松陽又是谷沛雨的部下。有一次,李松陽喝多了酒,在營房里罵谷沛雨王八蛋,克扣弟兄們的軍餉,遲早要遭報應的。有人原封不動地把李松陽的話匯報給了谷沛雨,谷沛雨當時一笑了之。

過了好些天,谷沛雨派李松陽出了趟遠差,去賈知事的老家代縣溫石溝給老太爺送壽禮。壽禮裝在3個大柳條箱里,箱子很重,上了鎖。谷沛雨親自監督人把柳條箱放在一輛三套馬的鐵輪車上,用繩子綁牢靠,然后拍著箱子說,李隊長,你可給我聽好了,這里邊裝的雖沒有給蔡太師送的生辰綱貴重,可也不是你那幾塊軍餉十年八年能買得起的。路上要操心,一定要輕拿輕放,丟了,碎了,出差池了,老爺子萬一怪罪下來,甭怪我谷某人事先沒跟你打招呼。

李松陽說,丟是丟不了,可這鐵輪車能不能把東西顛碎我不敢打包票,公司有的是膠輪馬車,怎么要從老鄉那里雇一輛鐵輪車?這家伙走一步咯噔一下,別介沒到代縣,箱子都散架了。

谷沛雨冷笑一聲,想用膠輪車?那得村上社長批準,你又不是不知道,社長壓根兒不拿正眼看咱們警備隊的人,加上最近運輸礦石的任務吃緊,馬車隊過去是兩班倒,現在都是三班倒,就連那輛趴在香椿樹下的老爺車都出動了,我哪敢因為這事去找村上社長。

李松陽就不好再多嘴了。

李松陽不是一個人出門的,還帶了兩個礦警隊員,一個叫孫明本,一個叫黃生貴。從定襄的史家崗到代縣的溫石溝,少說也有100多里路,鐵輪車又慢,原估計打個來回起碼要3天,如果在溫石溝多耽擱一天,就是4天。可到了第二天下午,李松陽就突然回來了,他一腳踹開營房的門,卻不進去,而是站在門外呼哧呼哧直喘粗氣,氣急敗壞的樣子像要吃人。

有人問,怎么啦李隊長?給賈老爺的壽禮送到了?

李松陽破口罵道,送他娘個×,那個孫明本真他娘不是個玩意兒,背后捅老子一刀,老子欠他了?

黃生貴也灰頭土臉地跟在李松陽屁股后面,他悄悄對大家說,他們在崞陽鎮的長盛店歇了一晚上,原打算天一亮就上路,哪想到等他們睜開眼,停在長盛店院子里的鐵輪車沒了,柳條箱沒了,孫明本也沒了。一問店家,后半夜孫明本就趕著馬車走了,他們也不敢去代縣找賈老爺子說明情況。

梁三虎再次見到李松陽,李松陽已被一擼到底,整個就是一個普通礦警隊員了,手槍已經上繳,扛在肩上的是一支三八大蓋。

改天,輪李松陽在礦部門口值崗,趕馬車的梁三虎拽住韁繩,塞給李松陽一包哈德門煙。李松陽拆開煙盒,用指甲挑出一根,粘在嘴唇上說,你小子盡量離我遠點,最近我老走背字兒,別把你給連累了。

我還偏不信那邪呢,梁三虎用肩膀扛一下李松陽,低聲說,我有個朋友在蘭臺據點看見一個人,你猜猜是誰?

李松陽說,你朋友多了去,我哪知道他遇見誰?

他看見孫明本了。

梁三虎說完,李松陽的臉色驟變,他瞪著梁三虎,喃喃道,他個狗日的,劫走賈老太爺的壽禮,還敢在據點里露面,就不怕谷沛雨找他晦氣?

你傻呀,梁三虎有點恨鐵不成鋼,咋這么不開竅呢?人家孫明本壓根兒就沒跑,那輛車上的壽禮到底是一堆狗屎還是一堆馬糞,鬼知道。反正你李松陽這當官的路算是給掐斷了。

李松陽腦子里畫了十幾個問號,一會兒看看天,一會兒又看看梁三虎臉上的刀疤,半天沒緩過味兒來。

你在背后罵沒罵過谷隊長?梁三虎直截了當地問,你也不想想,巴結谷隊長的人就跟我車上的鐵礦石一樣多。你敢背后拆谷隊長的臺,人家就能設個圈套叫你往里鉆,撤職還算好,別介腦袋掉了你都不知道誰背后砍了你一刀。

李松陽不禁嚇出一身冷汗。

日子一天天往后移,到了1943年夏天,交通員鄭樹把一封雞毛信交到中共定襄縣委城市工作部干事孫三黑手里,又由孫三黑轉交給晉察冀軍區第二軍分區河南區隊政委張連奎。

信上說,史家崗鐵礦情況基本摸清,礦部及周邊炮樓15 個,其中礦部有2 個,村子四周是5個,礦警隊213人,新亞皇軍94人,日軍(含41公司技術人員、后勤人員)35人。武器方面有重機槍2 挺,輕機槍8 挺,長槍384支,短槍32 支,子彈數萬發,擲彈7 箱,手榴彈15箱。還有電臺1部,發報機1臺,電話7部,汽車1輛。另,我地下黨正秘密策化部分礦警隊投誠,一旦條件成熟,將實施“破曉計劃”。

張連奎和政治部主任楊世明商量后向史家崗礦部地下黨作出指示,在確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繼續有計劃有步驟地實施策反行動,如策反受阻,可采用反間計,挑撥日偽之間的矛盾。因近期我主力部隊抽調人員組建同蒲支隊,深入敵后開展交通戰,拔除史家崗據點的“破曉計劃”只能延后。

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一條黑影悄無聲息地翻墻進入梁三虎家院子里。梁三虎睡得死,呼嚕震天響,倒是隔壁的妹妹梁愛香聽見了,從枕頭下摸出一把剪刀,一骨碌爬起來。

在梁三虎消失的那些年,梁愛香養成隨身攜帶剪刀的習慣,而且院里稍微有點動靜,就能把熟睡中的她驚醒。

梁愛香的眼睛貼在窗縫上,朝月亮地里張望,由于受視線所限,她看不到跳進院里的人,只聽得似有一只啄木鳥篤篤篤叩擊三哥的窗欞,又聽見三哥屋里傳來窸窸窣窣開門的聲音,接著是一段漫長的對話。聽不清說什么,直到最后,她聽到三哥說,鄭樹,天快亮了,你回吧。又說,看來我一時半會兒還離不開這里。

梁三虎自認為在礦部交的朋友不少,但仔細甄別,都是些不過命的酒肉朋友。就拿李松陽來說,酒桌上拍著胸脯向梁三虎保證,有用得著的地方,上刀山下火海在所不辭。可梁三虎勸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時,李松陽斜著眼看他半天,慢悠悠地說,老子伺候的是日本人,又不伺候他谷沛雨。丟了壽禮的事兒,老子認栽。這不,老子已經被他踩腳底下了,他姓谷的總不能是條瘋狗,死咬住不放吧?逼急了,老子跟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又說,要我去投共產黨,我怕水土不服,吃不了八路那苦。

李松陽是根食之無味棄之可惜的干骨頭,梁三虎后來干脆撇開李松陽,去給其他礦警講故事。他經常在礦警隊的營房里留宿,許多人都喜歡聽他天南地北地海吹。梁三虎慢慢就把話題從天上拉到地下,從遠處拉到近處,有一次他給七八個比較說得來的礦警講最近發生在定襄城的事兒。他說,咱們在礦部呆著,外面天塌下來都不知道,你們聽說過八路軍夜襲定襄城的事兒嗎?沒聽說過吧?那是六月七號夜里的事兒,他說,才過去不到半拉月,上面壓著不讓往下傳。大家見過縣城那道城墻有多高吧?足足四丈開外,家雀想飛上去都費事,人家八路軍幾個筋斗云就躥上去了。城墻上的日本人還沒反應過來,腦袋就搬家了。有的弟兄想開槍,看見城墻外黑壓壓的全是八路軍,城墻上也是八路軍,哪還敢再動動槍的念頭,都把胳膊舉得老高,唯恐人家看不見他要投降。你們都知道咱們警備大隊大隊長王云浩吧?他摟著小老婆迷迷糊糊剛睡著,就聽見外邊槍響得厲害,連忙帶幾個隨從跑到街上,迎面走來一群人,天黑,看不清是警備大隊的,還是憲兵隊的,就讓人喊口令,對面回答的口令也沒問題,可等走近了,還沒弄明白咋回事,人家就把大隊長用繩子捆上了。說鄭大隊長,你看不清我們的模樣,我們可看得清你這副鬼樣子,老老實實跟我們走吧。大隊長就讓八路軍抓走了,他連掏槍的機會都沒有。我聽人說,八路軍都有夜視眼,人人都是百步穿楊的高手,說打你鼻子,肯定不打你嘴巴,你們說邪乎不邪乎?

聽故事的人都不吭聲,不吭聲說明心里在琢磨事兒,有人輕輕嘆息一聲,背著手走開了,也有人摸了半天后脖頸。

梁三虎叮囑他們,不要外傳,萬一讓谷隊長聽見,咱們都沒好果子吃。

這件事后來還是傳到谷沛雨的耳朵里了,不過讓梁三虎沒想到的是,傳話的人并沒有提梁三虎,而是一口咬定是李松陽說的。谷沛雨放出口風來,誰造謠生事,擾亂軍心,殺無赦。

有天早上,梁三虎剛走進礦部的馬車棚,就聽周長三跟他說,經常跟你一塊兒喝酒的那個李松陽跑了。

梁三虎一愣,李松陽跑了做啥?

周長三說,這我哪知道啊?我一進廠門,就聽兩個站崗的二狗子說,谷隊長讓人去喊李松陽,喊人的回話說找不到李松陽,跟李松陽睡一個通鋪的說,李松陽昨兒晚上就沒回營房,槍也不見了。

梁三虎知道,李松陽絕不會棄暗投明去根據地,十有八九是開小差了,一個扶不起的阿斗。

吉舟子放羊日日晨出暮歸。

事變之前,吉舟子只給鄭金珠一家放,從50 只羊起群,年年添丁增口,到了1937 年,羊群總數是365只。也就是說,鄭金珠一天吃一只羊,也能吃整整一年。可鄭金珠哪舍得吃呀,羊身上都是寶,羊群是他的搖錢樹。一入夏,吉舟子就幫鄭金珠剪羊毛,剪下來的羊毛要帶到蔣村羊會上賣。每年農歷十月初一,是鄭家殺豬抹羊的日子,豬只殺一口,留著過年吃,羊要殺5 到10 只,羊肉羊皮和羊下水都要帶到集市上賣掉。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鄭金珠近400 只羊,在1939 年春的某天,被一群日本兵從吉舟子手里趕走了,沒有給鄭金珠留下一枚銅板。現在吉舟子放的羊,滿打滿算也就十幾只,卻沒有一只是老鄭家的。每到日落時分,他趕羊進村,那些羊就會自動找到自家主人的街門,他只需在街頭甩兩朵鞭花,提醒主人開門就行了。

那日,吉舟子剛在銅臉盆里洗了把手,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等閨女吉粉花把窩頭咸菜和小米稀飯端上小飯桌,就聽見有人哼著梆子戲走進院來,他不抬頭也知道是梁三虎。梁三虎晃了晃手里的兔子,說白天在路上碰見兩只兔子,一前一后賽跑,他一鞭子抽下去,兩只兔子一只沒跑掉。吉舟子用筷子夾一塊咸菜,對吉粉花說,你三虎哥是有心人,不像村里那幫龜孫,狗眼看人低。

吉舟子是有感而發,因為閨女和吉田鬼混,村里人背后都戳他的脊梁骨,以前來往的幾個本家親戚,嫌丟臉,都斷了交往。唯有梁三虎沒事兒的時候,常來家閑坐,還斷不了帶這帶那的。按理說,一個扯放羊,一個扯趕車,年齡又懸殊,原本是諞不到一塊的,偏偏叔侄二人東扯葫蘆西扯瓢地總要坐到月上三竿。

夜涼如水,在一聲聲蟬鳴里,梁三虎貼著吉舟子的耳朵,悄悄透露了一個小道消息,礦警隊有人要反水,李松陽一跑,其他礦警也不想替日本人賣命了,想投靠八路軍。梁三虎說這話時,吩咐吉舟子不要對任何人講,以免引火燒身。吉舟子嘴上答應得挺痛快,三虎你放心好了,叔有個毛病,就是不會跟外人嚼舌頭。

梁三虎一出吉家門,吉舟子便轉身回屋,在油燈下面,把梁三虎的悄悄話就對閨女吉粉花說了,不過他吩咐閨女,這件事三虎不讓外傳,我也是只跟你說說,不要告訴那個吉田。吉粉花說,我圖的是吉田的錢,又不圖他那個人,這話我能跟他說嗎?

轉天,吉田來會吉粉花,吉粉花脫衣服的時候忍著沒說,鉆進被窩里時還沒說,直到兩人扭成麻花,她才把那件事一是一二是二地對吉田說了。吉田忙著做俯臥撐,對她的告密沒有任何表示,又似乎什么都沒聽見。做完事,她一邊穿衣服,一邊對吉田說,晌午不要回公司了,我給你做面條吃。吉田對著穿衣鏡把風紀扣系好,擺了擺手說,回去的咪西。

當天下午,谷沛雨下令集合全部礦警隊,接受第41公司社長村上次郎的訓話。村上次郎長相很清秀,也很斯文,還戴了副眼鏡,如果不是那身軍服和胯下的東洋刀,誰也不會把他和日本鬼子聯系在一起。村上不會漢語,他說一句日語,翻譯就講一句漢語,本來半個時辰的訓話,拖了一個多時辰。訓話內容很雜,有國際形勢,有國內形勢,也有定襄的形勢,談完形勢又談大東亞共榮圈的意義,又談中日友誼,又談大日本皇軍的仁慈,又談土八路的無孔不入等等,最后集中到一個點上,就是要對礦警隊的槍械進行嚴格管控。礦警隊白天出崗,槍械隨身,每支槍只配五發子彈;一到晚上,除了站崗的,一律刀槍入庫,第二天吃過早飯,再統一集合去槍械庫領槍。

谷沛雨面色陰悒,再沒說一句話。誰讓他是警備大隊副大隊長呢?控制礦警隊的槍械,不就是說人家日本人對礦警隊已經起了疑心嗎?打狗還要看主人,他這個主人能保住自己的體面就算不錯了。

谷沛雨心里不痛快,他手下的礦警隊更不痛快。礦警隊最不愿意看到的是那些住炮樓的新亞皇軍的嘴臉,他們看見那些穿日本軍服的二狗子,樂呵呵地伏在堞墻上,大聲說著風涼話,瞧人家警備大隊,站有站相,坐有坐相,連領槍都排成一條線,不像咱們這些人,一個個吊兒郎當的,像一群高衙內……

有天后半夜,黃生貴換崗回到營房,一邊往被窩里鉆,一邊罵罵咧咧說,信不過就甭讓老子站崗,老子還嫌困哩。

旁邊一個老兵給吵醒了,搶白道,你吃槍藥了?三更半夜的瞎嚷嚷啥?讓不讓人睡覺了?

黃生貴直挺挺倒在床上,在七高八低的呼嚕聲里對老兵說,我罵那幫炮樓上的王八蛋,不就是一盞破探照燈嘛,搖過來搖過去的,總往老子臉上照。老子要是土八路,早他媽一槍敲瞎他的狗眼了……

1944 年11 月6 日夜,遠在定襄東山腹地東峪抗日根據地趙家莊駐地的一間窯洞內,油燈閃爍。冀晉二分區43團的何有發團長、楊世明政委(原政委張連奎已升任冀晉二地委書記),定襄支隊的梁進祿支隊長、彭伯周政委圍坐在一張八仙桌旁,正聽取城工部的孫三黑介紹史家崗鐵礦敵軍部署情況。

孫三黑說,史家崗和鐵礦區外圍的鐵絲網都是電網,偽軍經常從電網下邊拖走電死的野豬野狗,礦部大院圈在圍墻里,南北各有一座炮臺。現在頂要緊的是,怎樣讓部隊順利通過電網,其次是怎么掐斷敵人的增援線……

這些人的身影在黑乎乎的墻壁上或大或小,或深或淺,隨著窯洞外的風聲搖曳不定。

兩個時辰后,一項戰斗計劃出臺了。我軍將兵分三路進入史家崗礦區,一路負責警戒土嶺口礦區敵軍,一路警戒蔣村和王家莊據點的敵軍,一路為主力部隊事先潛入史家崗,迅速接近礦部廠院外的電網,主攻時間一到,突襲礦部院內南北兩個炮樓和武器庫。具體時間定在兩天后,也就是11月8日夜。

會議結束,交通員連夜出山,趕往史家崗。

而等到鄭樹貓一樣躥上梁三虎家的院墻時,已是11月7日亥時。鄭樹習慣性地回頭在吉家巷四周望了望,輕盈地落在院內。他用手指篤篤篤敲打梁三虎的窗欞,一根尖而硬的東西頂在他的后背上,他渾身一冷,覺得從頭到腳被人潑了一桶井水。他想翻轉身把那根東西撥開,卻聽有人說,別動,動就扎進去了。他聽出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而且是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他正琢磨這個女人是誰時,梁三虎的房門無聲地開了,愛香,回你屋里去,他是你鄭樹哥。

鄭樹懸著的心,頓時落了底,愛香啊,你把我嚇壞了。

梁愛香嘴里嘟嘟囔囔的,一個給人看病的郎中,鬼鬼祟祟的老翻人家墻頭,我還當是賊哩。

這個深夜潛入梁三虎家的草藥郎中鄭樹,一字一頓告訴梁三虎一個好消息,“破曉計劃”于明天深夜正式實施,要做好接應準備。

史家崗出了件不大不小的麻煩事,村里有3 戶人家的狗莫名其妙地在11 月8 日凌晨失蹤了。事變之前,史家崗村100 多戶人家,一共養狗43 只;事變之后,這些看家護院的土狗日漸稀少。到了1944年初冬,村里僅有3只瘦狗在街巷里鬼魂兒一樣游蕩。也就是說,到11 月8 日那天,全村沒有一條活狗了。養狗的3戶人家的男人找到村維持會長鄭雙全家里討要說法,他們懷疑是礦警隊干的,這樣的先例不是沒有。坐在太師椅上的鄭雙全正用牙簽剔著牙縫里的肉末,他問3個男人,除了狗,人沒丟吧?男人們都搖頭。鄭雙全一拍桌子,這不結了嘛,這年頭,人沒事兒比啥都強。

對于史家崗人來說,1944 年11 月8 日的白天就是之前任意一個白天的復制。前一天是立冬日,按當地風俗應該吃一頓豬肉白菜餡餃子,面粉倒不一定是白面,也可以是高粱面或蕎麥面。事變前,村里人在四時八節吃一頓餃子也不算奢侈,但現在不比從前,除幾戶財主和維持會長家里能夠聽到砰砰啪啪用菜刀剁白菜的聲音,其他人家的大鐵鍋里,照例是清湯寡水的小米稀飯和摻了米糠的包谷面窩窩頭。他們吃飯的時候,六七顆大小腦袋呈放射狀圍攏在一起,六七雙筷子爭搶著去夾一小碗爛咸菜(用包心菜腌制的酸菜),吸吸溜溜喝湯的聲音引發豬圈里的豬經久不息的尖叫。艱難的日子鍛煉了村里人的嗅覺,他們的味蕾在冬天與春天的季節特別敏感,立冬日的第二天,仍有人在干冷的北風里能聞到大戶人家或礦部伙房散發出的水餃的余味兒。

吉舟子是村里少有的幾戶能夠在立冬日吃上白面水餃的人。8日那天一早,吉舟子趕著十幾只羊繞過鐵絲網,朝收割過莊稼的地里走。附近有個兩丈來高的炮樓,站崗的偽軍都認識吉舟子,知道吉舟子有個漂亮姑娘是工程師吉田的相好,他們對吉舟子指指點點嘻嘻哈哈的樣子,讓吉舟子覺得吞了一只活蒼蠅。吉舟子別看是個放羊漢,可他又不傻,那些笑臉后面隱藏的潛臺詞,他雖大字不識一籮筐,卻一目了然。他憤憤地吐了口唾沫,狗日的,什么東西,遲早要吃八路的槍子。

吉舟子吐唾沫的時候已遠離炮樓,偶一回頭,竟看見郎中鄭樹帶一把藥鋤在羊群后面跟著。吉舟子問,咦,鄭樹,你啥時候跟來的?不聲不響的還帶了把鋤頭?

鄭樹靦腆地笑了笑,我去山腳下挖甘草根兒,你的羊走得不快么,我也是剛攆上。

說完,鄭樹跳進旁邊的一片菜地里,沿著一行蘿卜畦,大步流星地朝山根兒去了。

五仙山很大,五仙山的山巔戴了個云彩帽,礦部那邊傳來小火車的汽笛聲,嗚嗚的像狼嚎。

吉舟子選了一塊收割過包谷的下洼地,把羊轟進去。這是鄭金珠家的水澆地,鄭金珠人雖不在村里住,地卻沒有撂荒,他把他家的坡地水地都租出去了。前兩天村里有個佃戶趕著毛驢進山給鄭金珠送谷子,沒出村口就讓谷沛雨和兩個礦警連驢帶谷子拉進礦部去了,聽說那個佃戶還挨了打,說他通共。

天過午時,鄭金珠遠遠聽見有人唱譙樓更鼓急三更三點,后來就看見有個頭纏白毛巾的后生繞過炮樓,也朝他這里走來。只不過走了一半路就拐彎了,那是條通往龍門村的土路,一溜下坡,估計是要進城。鄭金珠就想,三虎不送礦石進城做啥?不會是去相親吧?這么一想,他不由地嘆口氣,一下子就想到吉舟子閨女吉粉花了,粉花大了,該找婆家了,可粉花的名聲……

這天下午的時候,村里來了個推獨輪車的木匠,車上摞著一些奇形怪狀的家具,像是馬鞍又比馬鞍長,像是凳子又不是凳子的形狀,聽說是摘梨果摘花椒用的,村里人圍著木匠的獨輪車看了半天稀罕,卻沒人掏錢買。史家崗的坡上長梨樹和果樹,可摘果子都是爬上樹去摘的,還沒見有人搬這么個怪模怪樣的凳子在山坡上挪來挪去的。

天黑之前,木匠也沒出手一件家具,就把獨輪車和車上的家具寄放在周長三家里了。周長三在院里給牲口鍘草,他家養了一頭毛驢,農忙時下地干活,農閑時拴在槽頭屙糞積肥。周長三平時給礦部趕馬車,顧不上照應牲口,都是他老婆幫他喂。他對木匠說,你就放院門口吧,丟不了,沒人要你那四不像玩意兒。木匠卻神秘兮兮說,這叫天橋,能頂大用哩。

暮色四合,倦鳥歸巢。吉舟子把羊群趕進村里,也沒看見鄭樹和梁三虎回來,當然他對兩個人回與不回這件事并不放在心上,只是進院門之前,下意識地看了看碾盤后面的那扇木頭門。

史家崗村西南十里遠,臥著兩個巴掌大的村子,一個叫寬溝,一個叫簸箕仉。村里村外到處是樹,不是桃李不是楊柳,而是些干巴巴的香椿樹。即使今天,兩個村仍然遍布粗細不等高矮不一的香椿樹,每年春三月,香椿樹出芽,鄉民的腰包會短暫地鼓一陣子。1944年11月8日下午,兩個寂寞的小山村,突然涌入許多扛槍挑扁擔抬擔架的八路軍和民兵,雖服裝各異,每個人卻都打著綁腿。他們在村莊外圍布署了好幾道警戒線,老百姓許進不許出。

在寬溝村口的老爺廟前,梁三虎見到43團團長何友發、政委楊世明,定襄支隊隊長梁進祿,一中隊隊長閻四豹、政治指導員馬景靄,二中隊隊長閻廣林、政治指導員高登權。

何右發握住梁三虎的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辛苦了,三虎同志。

梁三虎說,天天給小鬼子趕馬車,我都快憋屈死了。

寒暄過后,楊世明開門見山地說,三虎同志,戰斗必須在兩個時辰內解決,你再仔細說說礦區的情況吧。

梁三虎和鄭樹蹲在村口一棵香椿樹下,用一根干樹枝在地上邊畫邊說,總體情況與孫三黑匯報的八九不離十,不同之處是梁三虎更具體地指出哪里可以避開炮樓的火力,哪里可以翻越電網,哪里的圍墻距離武器庫最近,哪里是配電室,哪里是41 公司總部,哪里需要布防警戒線等等。

經研究決定,43 團一連和定襄支隊一中隊分別組成兩個突擊隊,一連負責攻占敵軍槍械庫,一中隊負責進攻礦部兩個炮樓;43團三連與定襄支隊二中隊分別控制礦警隊營房,警戒礦區周圍另外幾個炮樓的敵軍;43團二連圍攻鄭金珠院子。

晚飯吃得早,太陽一落山,部隊就分頭出發了。路上只有急促的腳步聲和喘息聲,偶爾遠處傳來一兩聲狼嚎。十里鄉間路算不了什么,梁三虎覺得轉眼就走完了。

那天夜里沒有月亮,即使有也是殘缺不全的下弦月。在暝晦的視線里,卻能看到礦部大院炮樓上射出的兩道白光,盤互交錯,如同兩條貼身肉搏的長蛇。接近村西電網,梁三虎伸開手臂,示意隊伍停下,他用手攏在嘴邊,發出一串輕微的蛐蛐鳴叫。這個季節是聽不到任何蟲鳴的,但有幾個人已經從靠近電網的一座破廟里跑出來,他們把木匠白天放在周長三家里的幾個奇形怪狀的木架子穩穩地支在電網上面,并用繩子使勁拽著。梁三虎正要順著木架爬上去,被人一把拽住,推在一旁。隔著夜色,他看清是一中隊長閻四豹,閻四豹并不解釋什么,腳尖一點電網上的馬鞍,人已經落在電網那邊了,隨后是43團的楊先林,神槍手郭紹海。

梁三虎吐了吐舌頭,隊伍上的能人實在太多了。

那天夜里,除了另外兩路負責警戒的人馬分赴各個設伏點,僅潛入史家崗村的戰士和來自三區、 五區的民兵就有1000 多人。1000 多人把靠近礦部和鄭金珠院子的幾條巷子都塞滿了,人多嘴雜,難免有人憋不住咳嗽一聲半聲,即使有人偶爾放個屁,在靜謐的深夜也顯得擲地有聲。偏偏那天夜里,史家崗村雞不鳴狗不叫。也是的,村里的狗不都丟了嗎?

村東頭就是礦部,也就是敵人的據點。有人扛著過電網的天橋木架穿過人群,朝礦部外圍的電網跑去。梁三虎發現周長三緊跟在他屁股后面,手里竟然拖著一把明晃晃的鍘刀。他說,老周,你這是拿鍘刀砍炮樓呀?周長三在暗地里笑了笑,咱也沒槍,拿片鍘刀壯壯膽。

原計劃亥時三刻發起進攻,可閻四豹是個急性子,看了看懷表,還差10 多分鐘,他等不及了,悄悄對楊先林說,動手吧,我估摸著礦警隊已經熄燈了。沒等楊先林表態,他就子彈似的竄出去,踩著木頭架子越過電網,幾個彈跳就把身子貼在礦部圍墻上,像一只巨型壁虎。楊先林一揮手,突擊隊的戰士也紛紛越過電網。

圍墻有兩人高, 墻頭上還有三條鐵絲網,已經有一中隊的戰士用木棍挑著云梯搭在墻頭上。有個戰士用鉗子剪鐵絲網時,觸碰到上面懸掛的一只罐頭盒,丁零當啷地從墻上滾落到墻腳,聲音格外清晰。兩個炮樓上的探照燈唰地投來,只是找不到響聲的具體方位,一會兒照東墻,一會兒照西墻,緊接著槍也響了,子彈漫無頭緒地打在磚墻上,迸濺出耀眼的火星。

閻四豹急忙把郭紹海喊過去,郭紹海在墻頭上露一下臉,一槍就把北炮樓的探照燈打瞎了,只有南炮樓的探照燈還在四處尋覓。

槍聲一響,梁三虎渾身一激靈,從腰里抽出一把駁殼槍。這把槍是楊世明在寬溝的老爺廟前給他的,槍里只有10 發子彈,楊世明要他節省著用。槍響的時候,梁三虎還擠在二中隊的人群里,離電網有十幾米遠,他聽見支隊長梁進祿喊了聲“快沖”,戰士們呼啦一下朝電網涌去。人太多,木頭架子就那么窄窄的一小段,雖然有民兵用繩子奮力拉拽著,仍然聽見木頭架子發出吱吱嘎嘎不堪重負的呻吟。梁三虎覺得礦部敵軍的情況他最熟悉,他應該沖到隊伍的最前頭,他拼命把身邊的戰士撥開,又擔心手里的駁殼槍走火,干脆把槍機關了。有人把他的手甩開,你撥拉我干啥?有本事你飛過去呀。梁三虎飛不過電網去,他只能在電網前干著急,后來聽見周長三喘著粗氣說,你們都閃開,我一刀把狗日的劃拉個大口子。在能見度極低的深夜,戰士們看見那個身形魁梧的民兵周長三掄圓胳膊,揮舞著一把明晃晃的鍘刀,砍向三五道鐵絲編織出來的電網,只見一道火花轟地炸開,接著冒起一股黑煙。梁三虎發現周長三整個人連同手里的鍘刀都在原地哆嗦。有人喊,觸電了,快把他拉開!梁三虎伸手去抓周長三的胳膊,反被人從旁邊推了個趔趄,有人吼道,不要命了你!

周長三后來是被戰士們用木棍挑開電線才脫身的,楊世明讓人用擔架把周長三抬回家里,在土炕上整整躺了一個多月,等他能夠下地走動時,都快過大年了。

梁三虎那天不是翻越圍墻沖進礦部的,等他跳過電網,就聽見圍墻內傳來劇烈的爆炸聲,震得腳底都顫了幾下。礦部的大門也被人從里邊打開,隊伍呼啦一下涌進去,大院內槍聲迅速后移,漸漸集中到礦部北邊。梁三虎后來才知道,圍墻內的爆炸聲應該是兩個地方同時發出的,一處是一連戰士把配電室炸塌了,另一處是一支隊把南邊的炮樓給端了,都是用捆成一束的手榴彈解決的。

北邊那個炮樓沖出七八個新亞皇軍,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一支隊戰士繳了槍。而沒有武器的礦警隊就像無毒蛇,在營房里亂竄了一陣,在谷沛雨的叫罵聲里,魚貫進入事先挖好的地道,地道一直通往土嶺口礦井。這時候,一連和三連也攻占了槍械庫,楊世明大聲吆喝武委會的干部,要民兵們快去搬運繳獲的武器彈藥。

有人點燃火把,有人點亮馬燈,在通明的火光里,戰士們開始打掃戰場。從村里傳來消息,駐守在鄭金珠院里的日軍也都鉆進了地道,二連的戰士只從鄭金珠院里牽出9匹大洋馬。

立冬后的凌晨,風寒刺骨。梁三虎站在礦部院里發呆,他手里拎著那把一槍未發的二十響,眼瞅著有人抬著重機槍走了過去,有人挎著長槍短槍也走過去了,還有人提著一桶煤油歪著肩膀跑遠了,而他就像一個局外人,仿佛只是來看熱鬧的。

天亮時分,部隊撤出史家崗礦區,翻過五仙山,朝百泉郊轉移了。而他們身后,礦區周邊的那些炮樓仍在不知疲倦地射出數不清的子彈,只是沒有一粒子彈有的放矢。

這次戰斗碩果累累,經清點共計繳獲重機槍1 挺、輕機槍3 挺、長短槍73 支、子彈5000 發、擲彈和手榴彈各2 箱,另有電臺和收發報機各1 臺、收音機2 臺、電話機7 部,以及9匹騾馬、3 輛馬車等。打死日軍7 人、偽軍25 人。因礦警隊與新亞皇軍大部分鉆入礦洞,僅俘虜偽軍8人。我軍犧牲1人,負傷9人。

附記

攻打史家崗戰斗在1944 年11 月24 日的延安《解放日報》頭版做了簡短報道:《太原東北我軍攻入史家崗鐵礦》。

1945 年2 月6 日,《晉察冀日報》又專文介紹了史家崗之戰破電網的經驗,稱此次戰斗創造了非常簡易、非常有效的科學方法。

1945 年夏天,東峪抗日根據地開始流行一首民歌,歌名叫《攻打史家崗》。歌詞摘抄如下:去年十月八號(應為11 月8 號——作者注)晚,八路軍攻打史家崗,炮臺槍庫燒了個光,捉住鬼子一撥攤;地雷一炸偽軍慌,渾身上下如篩糠,磕頭搗蒜繳了槍,打了勝仗喜洋洋;得了機槍整四挺,還有步槍七十整,電臺收音機全拿上,九匹洋馬騎回山……

1946 年10 月11 日, 國民黨二戰區39師圍攻史家崗,晉察冀第二軍分區參謀長李棠績等20 余人在突圍中犧牲,史家崗民兵小隊長梁三虎也壯烈犧牲。幾天后,縣抗聯會的同志從龍門村買了一副楊木棺材,把梁三虎葬在史家崗村東一片酸棗地里,墳前插一了片木牌:革命烈士梁來成。有個抗聯會的干部提議,不如寫成梁三虎比較好認,但寫字的是村里的老郎中閻隆秀,閻隆秀捋著山羊胡子說,人死后留的都是大名。

1947 年清明節,在革命烈士梁三虎的墳墓旁,出現一個年輕少婦。少婦的頭發用一塊藍布帕包著,上身穿藍底白花的平山布褂子,下身穿豎條紋的青布褲子,腳上穿一雙平絨鞋,胳膊彎里挎一只蒙了麻布的竹籃。她從竹籃里拿出幾樣祭品, 依次擺放在墓前,4 個包了黑豆與小米的白面饃,一小碟四色花菜,一只瓷酒盅,一只錫酒壺,一雙筷子,一份五色紙,3 炷榆皮香,還有一只繡了戲水鴛鴦的煙荷包。婦人點了香,焚了紙,磕了頭, 然后挎著一只空竹籃朝東山方向去了。

周長三隔著一片酸棗林看見了那婦人,回村后對村人說,估計是梁三虎的妹妹梁愛香,距離遠,沒看清眉眼。

可大家知道,梁愛香雖然嫁人了,婆家卻在蔣村,蔣村在史家崗的正北。

放羊的吉舟子不同意這個說法,他信誓旦旦說那個姑娘壓根兒就不是愛香,愛香他認得,那個姑娘他也認得,是財主鄭金珠的千金鄭玉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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