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世界》里的小人物

陳靖

路遙先生的作品，我看了不少，比如《人生》《在困難的日子里》《驚心動魄的一幕》等，幾乎每一部作品都看過幾遍，欲罷不能。當然要說他的成名作《平凡的世界》，更是我最為喜歡的一部作品。

《平凡的世界》于1986年12月出版發行，在1991年獲得了第三屆茅盾文學獎，并入選了《新中國70年70部長篇小說典藏》。該書以上個世紀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十年間為背景，通過復雜的矛盾糾葛，刻畫了當時社會各階層眾多普通人的形象，全景式地表現了中國當代城鄉社會生活?！镀椒驳氖澜纭分幸蔡N含著路遙對人生的思考?！凹词棺钇椒驳娜耍驳靡兄詈唵蔚膲粝牒妥非螅瑸檫@個世界的存在而戰斗。從這個意義上說，在這些平凡的世界里，也沒有一天是平靜的。”

《平凡的世界》里塑造了孫少安、孫少平、田潤葉、田曉霞等主人公的生活軌跡，生活與愛情、追求與挫折、痛苦與歡樂、日常生活與巨大社會沖突紛繁地交織在一起，其中有幾個配角個性鮮明、形象飽滿，堪稱作品中的奇葩和另類，深刻地展示了普通人在大時代歷史進程中所走過的艱難曲折的道路。現就書中所表現的兩個二線人物做個簡單的評述。

孫蘭花不幸的婚姻

在我們親愛的大地上，有多少樸素的花朵默默地開放在荒山野地里。這花朵沒有人注目。也許唯有自身才憐愛自身的芬芳?？墒?，在我們普通人的生活中，在這平凡的世界里，也有多少絢麗的生命之花在悄然地開放而并不為我們所知啊！

——路遙《平凡的世界》

孫玉厚有四個孩子，長子孫少安十三歲輟學，十八歲就當了雙水村一隊隊長，后來經過自己的吃苦耐勞和同學的幫助慢慢開了磚廠，成了原西縣石圪節鄉有名的農民企業家；二兒子孫少平，高中畢業后不愿逗留在農村，自己到外闖世界，先后當過鄉村代課教師、攬過小工，后來成為一名正式的挖煤職工；小女兒孫蘭香更是出類拔萃，上了大學，和省委副書記的兒子結婚，并留在省城里工作。這些榮耀在整個鄉村那可是了不起的榮耀。但是他的大女兒孫蘭花在四個孩子之中卻是過得最可憐的，日子也是最難的。孫蘭花和罐子村的王滿銀結婚后一直都生活在罐子村，十來年的時間里，生活幾乎沒有什么起色。所以也是孫玉厚最心疼和揪心的孩子，可是他也只是無奈。

孫蘭花的不幸，主要是自己婚姻的不幸，因為她愛上的是一個人人唾棄、小瞧的、前后村莊出了名的二流子。

王滿銀的爺爺是大地主，在他爺爺那輩，他們家的生活也算是衣食無憂，可是地主家出了一個賭鬼兒子，也就是王滿銀的爹，一個偌大的家業被輸得家徒四壁，地主變成貧困潦倒的農民，解放之后王滿銀家被定為貧農，從這一點看，他家也算是幸運的，如果當時定成地主家庭，王滿銀的日子會更不好過，就是一場場政治運動也會把他整個屁滾尿流。因為貧農這個榮耀的稱呼，二流子王滿銀成為了新的統治階級的一員。雖然王滿銀這個二流子是逛鬼，在農村莊戶人眼里，就是壓根不受人待見的人。但他有自己的人生規劃，雖然這個二流子繼承了家族好逸惡勞的基因，不愛勞動?？墒撬朴谕稒C倒把，做起了生意，雖然生意做得不好，但也能勉強糊口。

但就是這樣一個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的二流子，獨自躺在自己的破席片炕上，為了自己生理、心理、生活需要，虛幻了一場夢境。他規劃著自己的人生，尋思著找一個長相漂亮還能干農活的女子當自己的老婆。他終于選定了目標，那就是孫家的大女兒孫蘭花。王滿銀用花言巧語把自己見識過的花花世界講給孫蘭花聽，他的甜言蜜語，讓蘭花感受到了久違的關愛，盡管這些關愛僅僅停留在嘴巴上，但也讓蘭花心里無比的滿足。因為孫蘭花從來都沒有聽過這些情意綿綿的話，王滿銀拿出從外面買的新布料給孫蘭花做新衣服……孫蘭花終于被這個男人打動了。王滿銀這個逛鬼親了孫蘭花，一次肌膚之親，這個樸實無華的姑娘既生氣又羞澀，但瞬間春光明媚了，原來除了干活還有這么美妙的事情。是啊，蘭花從小沒有讀過一天書，沒有走出過大山，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她不懂得。她的家庭貧窮，并且是家中長女，下面弟弟妹妹又多。從記事起就一直穿著破破爛爛的衣服，饑一頓，飽一頓。很小就是幫著父母干一些力所能及的活，養活家，養活自己。這是現實的需要，也是自己應盡的本分。

而現在王滿銀給予了她初戀的滋味?；瓴皇厣岬膶O蘭花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到了家中，從此茶飯不思，孫蘭花想象著吃白面膜夾肉的滋味。

孫玉厚知道女兒孫蘭花居然看上王滿銀這個二流子，作為一個正常的家庭，肯定是不同意這門親事，而勤勞樸實的孫蘭花不知著了什么魔，卻非逛鬼不嫁，并以死相脅，這樣的案例在生活中那是比比皆是，最終以父親的妥協告終。罐子村二流子王滿銀終于如愿以償，哭咽河里多了一段憤世嫉俗的愛情故事。其實生活就是這樣，當你幻想美好圓滿的時候，湊合的滋味卻將你包圍了起來，孫蘭花嫁給逛鬼王滿銀，成了一個現實的存在。這也是王滿銀這個二流子為了實現自己一切自私的生活需要，而給她挖下的一個坑，一個生活艱辛悲苦的大圈套。

要說孫蘭花的愛情觀，真的是卑微、可憐，而又渺小。她的人生上當了，就這樣被一個二流子給毀了。這一點，她歷盡滄桑的老父親，以及弟弟孫少安是心知肚明的。他們知道，蘭花一旦嫁給王滿銀，就是選擇了一條艱辛而且坎坷的人生之路。此生，便毀了。然而，單純善良甚至卑微的蘭花，并不深知這其中的艱辛和深奧的生活內涵。所以說，孫蘭花真是一個善良的傻姑娘。

婚后王滿銀并沒有因為有了婆姨和孩子而踏踏實實過日子，還是到處游蕩，家里的活從不干一把，有時間就在外面瞎逛，基本上常年不著家。孫蘭花嫁給這樣一個二流子，就是選擇了苦難。如果沒有善良的父母和精明強悍的弟弟支撐幫扶，她的日子會過得更加凄慘。

路遙先生在原文中寫有這么一段：男人一年逛逛悠悠，她也不抱怨，拉扯著兩個孩子，家里地里一個人操磨。她不怕這個家窮。因為她窮慣了。不管別人對他丈夫怎么看，這個忠厚善良的農家姑娘，始終在心里愛著這個被世人嫌棄的人——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這個男人，曾在她那沒有什么光彩的青春年月里，第一次給過她愛情的歡樂??！

因為在蘭花看來，生活中勞累的苦算不了什么，王滿銀就是在別人眼中多么差勁，但他就是自己最愛的人。

當王滿銀帶著南洋女人回家以后，孫蘭花看到丈夫居然鉆進那個女人的被窩，蘭花曾經的愛情感覺一下子破碎，心如死灰，她選擇了吃老鼠藥自殺，好在天可憐見，她吃的是假藥，撿回了一條命，看到丈夫被兄弟少安打，他又委屈又心疼，她還是原諒了這個不爭氣的男人。

王滿銀這個逛鬼在外面漂流十年后，在上海一個破舊的招待所，不經意間對著鏡子一看，已經兩鬢斑白，幾乎是一個半大老頭，而自己還一事無成。此時王滿銀才幡然醒悟，人生半輩子就這樣毀了，他決定不再做“逛鬼”了，安心地待在家里，和孫蘭花一起料理家里的事情。對于孫蘭花來說，丈夫浪子回頭，是多么高興的事啊，她覺得自己又是最幸福的女人。“王滿銀忽然醒悟回來了，并且告訴蘭花再也不出去逛了……王滿銀在一邊跟她說說話，唱唱信天游，夜里能摟著她睡覺，這樣她就非常滿足了，如此她的世界又活過來了，她又覺得自己的生活里充滿了光彩?！?/p>

從一個正常人的思維看，孫蘭花的婚姻是不幸的。但對于孫蘭花來說，她是幸福的。因為對孫蘭花來說，吃苦好像理所當然，因為她在婚前就已經習慣了常年勞作，她早就接受了自己辛苦忙碌的命運，即使婚后，王滿銀這個逛鬼不幫他干一把，她好像也覺得無所謂，甚至覺得理所當然，只要她干活時，王滿銀坐在田邊，她就覺得幸福，因為這個人給她的生活帶來了愛情的體驗。在孫蘭花心里，愛情就是她唯一的精神支柱，所以她感覺王滿銀在，她的生活就是甜蜜的，美滿的、幸福的。

孫蘭花婚姻的不幸又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

這就是那個特殊的物質匱乏的饑荒年代里，生活在山區的農村，雖然不停地勞作，但人們每天要操心的第一件事就是如何吃飽肚子，在這種情況下，再想其他的事情幾乎都是枉然。孫蘭花沒上過學，也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她的思維只是溫飽，所以幾乎就沒有判斷是非的能力，也沒有獨立的人格，一旦生活中出現誘惑，就很容易走彎路。再就是在那個特殊的年代里，女人還沒有什么話語權，孫蘭花從小生活在一個貧窮的家庭，接受的思想就是關心照顧好家里的人，不管她在結婚前，還是在結婚后，都沒有人關心過她的想法，也沒有人教給她正確的價值觀，她覺得付出好像就是應該的。她的精神世界是混沌的。

而王滿銀的出現，讓她20年來如一潭死水般的生活中出現了漣漪，王滿銀的巧嘴如簧，打動了她的心，她驚喜地發現，生活中原來還有這樣有趣可愛的人存在，更重要的是這個看起來體面，長得白白凈凈的人竟然那么喜歡著自己，追求著自己，王滿銀讓她體會到了愛情的美好。

而她的妹妹孫蘭香卻和她有著很大的不同，雖然同在貧窮中成長，但她是最小的孩子，至少得到了家庭所有目光的關注與呵護！因而，她后來考上大學走出了大山，進了省城，成了驕人的大樹，走上了幸福的人生。

在大家眼里，都覺得孫蘭花是不幸的，尤其婚姻家庭的不幸，毀了她的人生。但是，在孫蘭花的內心，卻并不這樣認為，她覺得她是幸福的。這種幸福更是一種悲哀。

老實人——田潤生

《平凡的世界》里描寫了很多人物，有一個人物在開始出場時好像并不出彩。他沒有孫少安吃苦耐勞、總為大家著想的大愛，也沒有孫少平一心想走出大山創一番事業的志向。比起潤葉，他似乎缺少幾分友善與謙和；比起同學金波，他也沒有他熱情豪爽的義氣。在作品后半部分有這樣一段描寫：多年以后田曉霞和顧養民相遇時的談話把他忘得一干二凈，畢竟沒有什么特點的他當時在班上就很不顯眼。

這個不顯眼的人物，就是田潤生。

田潤生在《平凡的世界》里也只能勉強算得上個二線人物，可他是堂堂村支書田福堂的兒子，他的二叔田福軍是政府官員，姐姐吃的是公家飯。可就是這樣一個非常有背景的人物，現實生活卻是一個很平凡的人物。

文中對他的第一次描寫是這樣的：潤生抽著紙煙，不老練地彈著煙灰。田福堂的這個寶貝兒子剛一進城，就把干部子弟的派勢都學會了。

田潤生的性格和身子都比較軟弱，高中畢業后幾乎順理成章地就被安排到村里教書。他的人生好像都是有人給規劃好的，自己用不著操心?？墒?，就是這樣一個平凡的人，也給讀者帶來了無盡的感動。當雙水村搞責任制的時候，他的父親田福堂，這個曾經叱咤風云的人物，曾經擁護的制度一夜之間分崩離析，雖然他患有哮喘，病得厲害，但也面臨重新下地勞動的結局。而這時，田潤生站了出來，自告奮勇地對隊長說要回家替有病的父親勞動。這讓一隊隊長孫少安吃驚得不知說什么好。

看到這里，讓人感慨萬千，其實現實生活就是這樣，人都會慢慢的成長。田潤生也一樣，他不再像以前那樣瘦弱，渺小，作為男人他有自己的決定，決定放棄教師這個安逸的職業，為了他的家人回家務農，至于決定是否正確，但起碼是一種擔當和責任。

人生就是這樣，只有慢慢的成長和體驗，一茬又一茬的男人就是在不知不覺中走上嚴峻的生活舞臺。我們的田潤生也慢慢成長成熟。那一夜，他縮在駕駛室里，聽著姐夫在荒涼得一望無際的沙漠里為了他們親愛的人叫喊和歌唱的時候，他內心是痛苦的，他為姐夫苦悶，為姐夫委屈。于是，他終于決定要和他的姐姐談一談，因為他無法理解姐姐為什么拒絕那么一個心地善良而又對她至深至愛的人。

他和姐姐的談話入情入理，讓潤葉一直認為他是一個小孩子的感覺不復存在了，也感受到了她的父母為他們的婚姻所遭受的痛苦。她也感到了對向前一家的虧欠，開始反思自己的情感。

與郝紅梅的偶遇，純屬偶然，那時的潤生還沒有體會過戀愛的滋味。而郝紅梅是一個命運多舛的女人，她丈夫在新婚不久意外身亡，她帶著沒有了爸爸的孩子艱難度日。田潤生對老同學郝紅梅的遭遇，充滿了同情，總想幫助不幸的郝紅梅和她那可憐的孩子。時不時借運輸之便給郝紅梅捎帶一些生活必需品。過去上學時他和郝紅梅并沒多少交往，根本談不上交情，但是田潤生善良而仗義，他看到郝紅梅破落的家庭和艱難的處境，一心想著盡力幫扶一把。開始時這種慷慨的幫助純粹是出于田潤生悲天憫人的心腸。可有一句話叫做日久生情。

田潤生為郝紅梅奔波勞碌，時間一長，事情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沒有感情寄托的田潤主開始愛上了郝紅梅。在那個年代，田潤生的家庭出身，應該算是“顯赫”高貴的，而他絲毫不嫌棄郝紅梅，他相信真正的愛情。而在郝紅梅夫家的村子里，關于寡婦郝紅梅和司機田潤生相好的流言很快傳播開來，好在郝紅梅公婆十分通情達理，不愿誤了她的一輩子前程，真心希望兒媳重新嫁一個好人家。但郝紅梅實在不敢奢望再嫁田潤生，一個帶著孩子的寡婦，怎配得上人家？而田潤生對她已經付出了真實的情感，在羞澀的表白之后，他要回家說服他的家里人同意他娶這個死了丈夫的女人。他的父親田福堂根本沒有商量的余地，粗暴地拒絕了這個事，他的母親雖然心疼這個兒子，但兒子的舉動讓她傷心不已。這是人之常情，換言之，以田福堂的家庭背景，兒子卻找一個地主成分、帶著孩子的寡婦，這簡直就是“丟先人”。

田潤生愛上了郝紅梅，讓很多人感到意外，但男女之間的感情是世界上最難解釋的現象。田潤生是個晚熟的后生，靦腆而膽怯，在遇見郝紅梅之前不但沒有談過戀愛，甚至和女孩子都沒有怎么接觸過，偶遇郝紅梅好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落魄而弱勢的郝紅梅讓田潤生找到了做男人的尊嚴，也給了田潤生女人的溫存，讓田潤生愛與被愛都得到了滿足。

家人的反對，讓他意志消沉，他是痛苦的，他愛著郝紅梅，希望可以做她的守護神和她過幸福的生活，可是他也愛他的父母，他不想讓他的父母因為他而傷心。在這樣矛盾的煎熬下，他無法果斷地做出決定。從此，一個人消魂落魄，比以前更加瘦弱，每天爬上雙水村的山梁，對著他親愛的人所在的方向望眼欲穿。

向來軟弱的田潤生終于下定了決心，不惜抵抗巨大的世俗壓力，做出了人生中最大的一個選擇，“……趟過萬道霞光的小河，走過山架……”

田潤生終于出現在郝紅梅的生活里，這個不顧父母的反對和世俗的眼光，和她走在一起的男人，讓她感動不已，也讓她再次體會到了愛情的甜蜜……在過去的一年多的日子里，田潤生或許無法說服他父母，但是他可以說服自己，原因就有一條：他深愛郝紅梅。為了她，他可以選擇屬于自己的命運，選擇和世俗壓力對抗。

田潤生，《平凡世界里》的一個平凡的人。但他做出了不平凡的選擇。他不但是個地地道道的實在人、好人，而且是一個有擔當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