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偉軍(達斡爾族)
“我現在是什么?就像是一只折斷了翅膀的雀鷹,一只關在籠子里的獵狗。如果在以前,這些活兒都應該是我干的。”格恩伊蘭坐在輪椅上忿忿地想著。
在賽斯納飛機旁,格恩伊蘭看著媽媽在打開飛機的蒙布。賽斯納飛機是很可愛的飛機,瓷白色,個頭不大,兩排座椅四個座位,很單薄的固定式前三點起落架支撐著小巧的機身,兩片不算長的螺旋槳葉橫在機頭前。
在以前,格恩伊蘭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幫助媽媽打開和蓋上飛機的蒙布。打開蒙布挺容易的,用來連接上機身和下機身蒙布的帶子,環環相扣,打著活結,看上去就像一條鏈子一樣,只要解開第一節,然后稍微用力一扽,那鏈子就會一個接著一個全開了。不過,每次給飛機蓋蒙布時,卻要非常耐心地將連接帶一環一環地系上,最后打個蝴蝶結給固定住,挺好玩兒的。可是,她現在沒有機會玩兒了。
格恩伊蘭看見在上午陽光的沐浴下,機場外的綠色草甸子上有十幾頭牛在悠閑地吃著草。再遠一點兒,兩臺噴灌機正在噴灑甘露,時大時小的水霧在翩翩起舞,半截彩虹隨著水霧的變幻忽隱忽現。
媽媽已經把飛機蒙布從飛機上拽下來了,并且疊成兩塊,就像包裹一樣,捧起來分兩次放到飛機尾部的草地上。每一次走回來時都會向格恩伊蘭這邊看一看,給她一個微笑,生怕女兒丟了似的。格恩伊蘭非常懂事地還給媽媽一個微笑,實際上她哪兒也去不了,只能默默地看著媽媽忙碌。
媽媽打開了機頭的發動機罩子,在鼓搗著些什么,顯然她在檢查機油、冷氣什么的。“媽媽一會兒就要飛了,可我干什么呢?”格恩伊蘭問自己,現在她什么也做不了。
那次車禍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隨著身體疼痛的慢慢消失,希望也消失了。格恩伊蘭現在感到的是一種無奈、厭倦和憤怒,自己年紀輕輕的,就這樣過一生嗎?
那是在瀝青公路上,它的寬度只能容納雙向會車。因為不限速,面包車開得飛快,可以比肩賽斯納飛機的起飛速度了。如果給這輛面包車裝上機翼,它完全可以飛起來。
在城里完成飛行員例行的體檢后,格恩伊蘭和烏音乘坐一輛面包車返回小鎮。車上除了她倆,還有另外的五個人。她們倆并排坐在左側第二排座椅上。當時汽車剛駛上高崗,窗外景色非常美。
雨季剛過的草原,猶如一幅巨大無比的油畫,遠處逶迤的丘陵成為遼闊的背景,綠色的草地向遙遠的地平線綿延伸展,展示著蓬勃的野性力量。前面不遠處,一塊濃密的積雨云正在播撒著甘露,時而有雨滴飄落在車窗上,倏忽間又無影無蹤。在陽光的照耀和藍天的襯托下,一道清晰絢麗的半環彩虹懸掛在天空上。從行駛的方向看,汽車將要從彩虹下面穿行,那肯定是非常美妙而奇特的感受。
司機此時試圖超過同方向行駛的一輛飛馳的大貨車。就在兩輛車已經并行的時刻,不知是大貨車司機沒有發現要超車的面包車,還是長途行車犯困走神,大貨車突然向面包車靠了過來,措不及防的面包車司機本能地急打方向盤躲避,突然失控的面包車瞬間便飛出了公路。
格恩伊蘭突然聽到什么東西被砸碎的聲音,有誰惶恐不安地尖聲大叫,猛然騰空的汽車發出刺耳的劇烈甩動聲。接著,她飄浮起來,在半空中看見自己飛出車窗,翻了幾個跟頭,最后重重地摔在大地上,黑幕降臨。
格恩伊蘭睜開眼睛的時候,似乎在做夢,又不像在夢里,一切看起來都是模模糊糊的。四周出奇地安靜,這讓她有些不安。她慢慢看清楚了,四周是白色的墻,頭頂上是潔白的天花板,把整個房間都映襯得整潔光亮。傾斜而入的陽光灑在潔白的床單上和輸液的支架上,一位穿著白色衣服的護士站在一旁。
這分明是在醫院吶!為什么會在這里?格恩伊蘭一時反應不過來。對,是醫院,這里是她最反感的地方。爸爸病重時,她和媽媽幾乎每天都泡在醫院,親愛的老爸就是在這里撇下她撒手人寰。她曾暗暗決定,再也不要讓家里的任何人進醫院了,可是,現在,她怎么了?
媽媽正站在床前,露出了一絲喜悅,緊握著她的手,“我在這兒呢,孩子。”
格恩伊蘭發現自己身上插滿了各種管子,不能動。上身還裹著白色的石膏和紗布。她感覺自己哪里不對勁兒,整個身體好像沒有知覺。
醫生惋惜地告訴了格恩伊蘭,車禍損傷了她的胸椎第四節神經。今后,她除了頭部和胳膊能活動以外,其他部位都喪失了知覺,這是不可逆的。聽完醫生的宣判,她的世界崩塌了。
一切不再是那樣寧靜。床單散發著凄冷的白光,天花板、桌子、椅子,房間里的一切都露出了陰森的嘴臉,無情地看著她這個沒有靈魂、沒有思維、沒有意識的空殼,格恩伊蘭一次又一次追問自己繼續活下去還有什么意義。
格恩伊蘭碰到了厄運之手,那只無形的手只向她輕輕一點,她就再也無法站立起來了。在這之前,她人生的一切都那么美好:賽斯納飛機的改裝訓練結束了,她所有的考試成績都獲得第一名,飛行駕駛執照也很快要發下來了。可是現在的她變成這個樣子,一堆垃圾!
剛剛得知一車乘客,其他五個人都只受了輕傷,只有她和司機遭了殃,她覺得司機比她幸運。那個快樂地唱著歌,把車開得飛快的司機已經去了極樂世界,不會像格恩伊蘭一樣經受恐懼、哀傷、絕望,不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眼淚大顆大顆地砸落在枕頭上,不會在內心發出驚天動地的絕望哀嚎。
格恩伊蘭的思緒又回到了機場這里。媽媽已經把飛機的發動機蓋子蓋好了,轉過頭來朝著格恩伊蘭笑了一下,又打開左側的駕駛艙門,跨進駕駛艙。不一會兒,傳來了電機開始工作的“吱吱”聲。
格恩伊蘭知道媽媽在進行通電檢查,檢查所有儀表和油、電、氣系統是否工作正常。她感激地望著媽媽,媽媽喜歡飛行,在爸爸因病去世后,把心都放在了格恩伊蘭身上。記得爸爸去世時,媽媽緊緊拉著她的手說:“孩子,不要怕,沒什么可怕的。”
在醫院里,媽媽一刻也不離開格恩伊蘭,喂她飯,喂她水,給她洗澡,處理她的屎尿,和她說話,在她面前永遠微笑。媽媽看上去依然那么精明強干,容顏卻比以前憔悴,頭上的銀絲也悄悄鉆了出來,不易察覺地占領了兩鬢和頭頂;她的眼窩依然那么深邃,但眼神開始有些游離恍惚。媽媽從來不掉淚,然而她知道,那是媽媽強忍著悲痛,鼓勵女兒頑強地生活下去。
每一天,格恩伊蘭最害怕夜幕降臨,無邊的黑夜讓她格外清醒。失眠幾乎成為一種節奏,在屋子的上方搖來擺去。每一個深夜,她不得不傾聽那孤寂的時鐘發出沙沙的響聲,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響亮,不能入睡的痛苦讓她幾近崩潰。
那個夜晚,鄰近的病房傳出撕心裂肺的哭聲,因為有護士制止,哭聲漸漸低了下去,但在安靜的夜晚里,壓抑的低泣越發顯得凄涼慘痛。格恩伊蘭睜開了眼睛,得知那個截肢的男孩自殺了。上午,她坐著輪椅經過男孩病房時,和往常一樣,停下來和他打招呼。他躺在床上望著房門,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沒有像往常那樣說一聲姐姐好,而是朝她揮揮手,那只細瘦的手臂很快垂落下去。
格恩伊蘭眼前又浮現出那張瘦小的臉,那雙又圓又大的眼睛靜靜望著她,純凈而清澈。外面的哭聲越來越飄渺,融匯在的黑夜深處。
格恩伊蘭說:“媽媽,咱們回家吧,我不想再待下去了。”
在自己家里,有那么一段時間,格恩伊蘭心情好些了。她穿著以前那些漂亮的衣服,看上去依然楚楚動人,但她知道,自己再也沒有了以往的輕松和靈氣,她已經是另一個人了。媽媽給她買了電動輪椅,她的胳膊依然靈活,可以駕駛輪椅,慢慢地在小范圍內自由活動,但如果想去更遠的地方,只能靠別人的幫助了。
格恩伊蘭不喜歡坐在房間里,只要一人待在房間里,她很容易隱隱地恐懼什么,或許恐懼從墻縫里發出的撕裂聲,汽車的翻滾聲,盡管那是無聲無息的,但她聽得見。
格恩伊蘭喜歡跟著媽媽到小機場,她們家的賽斯納飛機交給這家小機場托管。媽媽忙著飛行時,她就坐在輪椅上看媽媽飛行。周圍的一切都是老樣子,廣闊的草場上悠閑吃草的牛群,草場深處伸出長長水管噴灑水霧的噴灌機,空氣中彌漫著綠草和泥土的芳香。眼前這些熟悉的景象和氣氛,如此親切迷人,無時無刻不讓她感到生命的可貴。
媽媽似乎換了一個人,每天精神抖擻地操持家務。格恩伊蘭心里清楚,她是在做出榜樣,鼓舞女兒的斗志。了不起的媽媽,女兒的厄運不僅沒有擊垮她,反而讓她像丈夫剛去世時那樣,堅強地支撐著家庭。想到自己無法回報媽媽的養育之恩,反倒要拖累媽媽,格恩伊蘭心如刀絞。
現在,媽媽已經把飛機收拾好了,她就要起飛了。她向格恩伊蘭走了過來,穿著工裝褲,身材很好,走路很硬朗,就像年輕人一樣。她把格恩伊蘭的輪椅又向外側推出去一些,生怕飛機的引擎會吹著她。然后走到飛機旁,解開了將飛機固定在地面的系留繩,跨上了飛機,啟動了發動機。
飛機滑出前,媽媽向格恩伊蘭揮了揮手,關上了艙門,然后頭轉向前方。她想,媽媽要加油門了。果然,飛機引擎聲音開始變大,接著飛機就滑了出去。
賽斯納漸漸消失在天際,此刻格恩伊蘭有些嫉妒媽媽了。本來,這架賽斯納是給她買的,坐在飛機里的人應該是自己,她熟悉每一個儀表、每一個電門、每一個抖動的指針,而現在她只有看著媽媽飛的份了。
格恩伊蘭呆呆地看著天際,心想,駕駛飛機的時光多美好啊,多么瀟灑浪漫啊。她的腦海里出現了那次和飛行教員舒飛一起游覽大水庫的情景。
賽斯納飛機培訓點兒設在距離大水庫不遠的小機場,這個機場駐有旅游公司的賽斯納飛機、直升機等空中游覽飛機。培訓接近尾聲時,舒飛要帶她去完成在大水庫上空飛行的夙愿。
起飛后,賽斯納飛機沿著嫩江向上游的大水庫飛去。耀眼的陽光下,寬闊平靜的嫩江沉緩地流淌著。廣袤的大地鋪滿了蓬勃旺盛的綠色。遠處藍色的天空與綠色的大地界線清晰。隨著飛機疾速移動,綠水在陽光反射下,閃爍著銀色的粼光。
飛機越過了水庫大壩,舒飛壓了坡度,飛機便向水庫的北側飛去。格恩伊蘭信任他,在這種地形地貌和景物變幻不定的地帶,隨著舒飛的感覺走,會看見更加神奇的景觀。
令人驚心動魄的時刻來臨了。只見飛機一邊轉彎一邊下滑,竟然一頭從空中向水庫的水面扎下去,這是要鉆進水里嗎?我的老天爺,她在心里驚呼,舒飛,原來你是一個為了飛行不要命的勇士!
在格恩伊蘭的尖叫聲中,就在飛機接近水面時,舒飛極速拉桿,剛好緊貼著水面拉平了飛機。機頭前,晃眼的陽光,座艙玻璃,飛速旋轉的螺旋槳葉,閃光的水面,讓格恩伊蘭感到害怕,怕飛機一頭卷入水庫。她真希望舒飛能輕輕帶一下駕駛桿,讓飛機上升高度,哪管高出水面二十米也行啊。但她轉念一想,舒飛從來不做無法掌控的事情,如此果斷地超低空飛行,就是想讓她看到未曾領略過的壯美。她的眼睛濕潤了,舒飛此刻把她變成了天使,讓她在仙境般的天堂里飛翔著。
專心駕駛飛機的舒飛終于開口了,他扭頭問格恩伊蘭:“我們回去吧?”
此時的她依然沉浸在夢幻般的情景中,沒有回答。舒飛好像懂得她此刻的心情,便向后帶了帶駕駛桿,飛機緩緩地升向高空,沿著大水庫兜起了圈。
從大水庫返航的途中,格恩伊蘭突然醒悟到,這次驚奇的飛行經歷,讓她重新認識了飛行。她今后還會體驗到很多新奇刺激的飛行感受,飛行將要伴隨她一生。她要把舒飛作為超越的目標,有那么一天,也要像他一樣,讓飛機就像長在自己身上一樣,玩兒得隨心所欲。然后,也要像舒飛一樣,當一名飛行教員,去教別人飛行。或者有機會的話,去當一名機長。
飛機著陸后,格恩伊蘭興高采烈,激動地一把抱住舒飛,她說:“下次我們還去!不過,必須由我來飛。”
格恩伊蘭睜開了沉浸在回憶中的雙眸。可是,現在她再也沒有機會飛行了,這個夙愿是無法實現了,她所有關于飛行的夢想都化為了烏有。
不知道什么時候太陽已隱沒在一層薄薄的白色云層中,草原不遠處,一條獵狗飛速地追逐著什么。突然,一群野鴨撲撲啦啦地飛了起來,那條獵狗從草叢中幾乎是垂直躍了起來,在空中劃了一道優美的弧線,又落回到了草叢里,顯然它剛才的偷襲沒有成功,撲空了。
記得舒飛第一天走進教室站在講臺上的時候,完全吸引了她。他三十歲出頭,長得很帥,但這不是重要的,重要的是,他身上有謎一樣的東西。她不知道如何評價他的課,壓抑不住的欣喜讓她忘掉了周圍的一切,他講得真是妙極了。
后來,隨著與舒教員相處時間的增加,格恩伊蘭開始感到困惑了。
舒飛上課時從不提問她,有一次提問了全班同學也不點她的名字,她的同桌烏音甚至在一堂課里被提問了兩次。磕磕巴巴的烏音站在那兒,舒飛居然對她和顏悅色,仿佛要一直耐心地等待她找到最佳答案。
一次考試,舒飛給同學們發試卷,快走到格恩伊蘭面前,他突然說累了不想發卷,讓大家自己傳。格恩伊蘭瞟了他一眼,偷偷地抿嘴笑,而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轉過臉。
格恩伊蘭感覺到了什么,為了引起舒飛的注意,她有時故意大膽地和他對視,再送個微笑。這時他往往會微微停頓一下,這微妙的停頓讓她很開心。
烏音曾跟格恩伊蘭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舒教員看你的眼神讓我嫉妒。每次見到你,他那雙黑眼睛里透露出的是真正的柔情蜜意,好男人才有這樣的目光。
舒飛看格恩伊蘭的時候眼睛會笑,那是喜歡她的笑,這樣的喜歡讓她既驕傲又驚慌。戀愛的女人無師自通,她那份謙遜和收斂完全是造物主賜給的悟性。格恩伊蘭承認自己不懂這個男人,含蓄的舒飛做事嚴謹縝密,從不輕易打開自己的心扉。她等待的那一刻似乎遙遙無期,但她決心等下去。
時間過得真快,學習結束,格恩伊蘭即將離開了,她再也不想等待下去了。在結業的晚會上,她握著那張被手里的汗水打濕的紙條,上面寫著“我喜歡你”。她把那張歷經千辛萬苦的紙條塞進他的手心,匆忙走向自己的座位。她邊走邊在心里祈禱,讓這個男人看清她的心,她等待著。天啊,他走過來了,在她面前不知所措地站了半天,最后卻紅著臉說:“對不起,格恩伊蘭,對不起。”
什么意思?這是什么意思?難道他不喜歡她?或者他已經有了心愛的人?或者他已經結婚了?格恩伊蘭的心,瞬間掉入了冰洋中。
不過,現在想起來,舒飛當時就是接受了她的表白又會怎樣呢?格恩伊蘭又回到了現實中。就她目前的狀況,絕對不能讓他這樣陪伴她一生,人不能這么自私。即使那個人不是舒飛,是其他男人,她也不能。愛一個人,就要給他最好的,給他平靜和幸福,而不是給他痛苦和磨難。
格恩伊蘭隱隱約約聽到了熟悉的賽斯納發動機的聲音,是媽媽回來了。她看見了天邊的那個小黑點,逐漸變大,然后對正了草地跑道,緩緩地落了下來,輕飄飄的。賽斯納顛簸著滑到了格恩伊蘭的不遠處,撲撲啦啦地燒電嘴,然后喘了口大氣,螺旋槳便突然停了下來。
媽媽下了飛機,滿臉紅光,笑盈盈地朝格恩伊蘭走過來:“寶貝,怎么樣啊?累不累?”
格恩伊蘭不說話,只是搖了搖頭。媽媽又把她推向賽斯納,好讓女兒近距離看著她工作。
“寶貝,稍等一會兒啊,我把飛機擦一擦,蓋上蒙布咱們就回去。”
“媽媽,我想飛。”
“什么?”
“媽媽,帶我上去吧。”
“真的嗎?”
格恩伊蘭非常肯定地點點頭。
“好吧。”媽媽又驚又喜,猶豫片刻后答應了女兒。
格恩伊蘭知道,這時的媽媽,只要能讓女兒高興,無論她提出什么要求都會答應的。
格恩伊蘭今天穿著水洗色的淡藍色牛仔褲,上身搭配著寬大的白色襯衫,黑色的長發像瀑布般披散著,她知道自己很美麗。媽媽正在用欣賞的目光看著自己,她心里有種滿足感,舒飛也曾經這樣看過自己。可是現在,這個曾經駕機翱翔長空的健美結實的女飛行員,下肢肌肉已經萎縮,那么輕易地被媽媽一把抱了起來,就像風中的娃娃。
飛機輕盈地滑向跑道,機頭前方螺旋槳在飛速旋轉,發動機均勻地低吟著。
賽斯納起飛后在機場上空盤旋上升。媽媽在前排左座上駕駛著飛機,格恩伊蘭被放在了前排右座位置上。在保持好飛行姿態的同時,媽媽不時轉過頭來關切地看看她,謹慎地調整著上升轉彎的坡度和仰角,以控制飛機的轉彎半徑和姿態,生怕動作幅度大了女兒會感到不舒服。看得出來,媽媽也沉浸在喜悅中,如果這樣飛行能讓女兒高興,她愿意為女兒天天駕駛飛機。
又一次飛上了天空,格恩伊蘭激動得很想哭。即使她已經飛過無數次,但是在這次特殊的飛行中,她還是感到像第一次飛行那樣,能聽到自己心臟“砰砰”狂跳的聲音。
格恩伊蘭放眼望去,機翼下面是越來越小的美麗機場,逶迤的丘陵和草原,水面寬闊的大水庫,還有零散的村莊。格恩伊蘭雙手抓住右座上的駕駛桿,看著聚精會神的媽媽,多么渴望能像媽媽那樣動一動駕駛桿,但她覺得這是一種奢望,就憑這雙手駕駛飛機?她低下頭,攤開了自己那雙曾經駕駛過飛機的,如今消瘦蒼白、綿軟無力的手,剛剛興奮起來的心情又變得沮喪。
賽斯納在盤旋上升,頭頂那層輕紗般的云越來越近了。最后,媽媽幾乎是貼著云底把飛機改為平飛。有了云做參照物,格恩伊蘭感覺飛機的速度很快,有些眼暈。看來長時間沒有飛行,自己的感覺還是和以往不大一樣。
“寶貝。”媽媽叫了一聲格恩伊蘭,然后稍微側過身來對她說:“寶貝,你來吧。”
格恩伊蘭驚訝地見媽媽很夸張地攤開了剛才還握著駕駛桿的手,然后用信任和鼓勵的眼神瞧著她。
啊?真的?格恩伊蘭有些不相信。
媽媽,謝謝你!格恩伊蘭向媽媽送去了感激的目光。她試探性地把雙手搭到了有些發涼的駕駛桿上。然后,逐漸發力握緊了駕駛桿,雙眼盯著自己的雙手,試探性地向后拉桿。和初次開始駕駛飛機時的感覺一樣,一種從沒有體驗過的快感開始在她體內鼓脹,充盈著每一個毛孔。動啦!動啦!飛機動啦!只見機頭微微向上抬起,升降表的指針和高度表的指針開始向上指示。我在飛呀,我又能飛啦!
格恩伊蘭欣喜若狂,反復地叫著:“媽媽,媽媽,媽媽!”
她躍躍欲試,幾乎忘卻了自己麻木的下半身,幾次嘗試著要去擁抱媽媽,親吻媽媽。因為親不到,又焦急地反復叫著:“媽媽,媽媽,媽媽!”
媽媽流著幸福的眼淚,傾斜過身來,慈愛地拍了拍格恩伊蘭的后背,親了親她的臉頰,這才使她稍微平靜了下來。
頭頂那層薄云離她們不是很遠,飛機一頭鉆了進去,格恩伊蘭發出了一聲輕微的驚呼。
此時此刻,一位成熟飛行員的本能操縱動作幾乎是瞬間被激活了。格恩伊蘭發現,隨著飛機的上升,由于阻力和重力的作用,飛行速度在迅速減小,需要她迅速采取行動,保持飛行速度不低于最小機動速度。她不假思索地稍微用力向前頂桿,止住了飛機仰角的繼續增加,接著把左手伸向位于儀表板中央稍靠下的風門手柄,盯著進氣壓力表,向上拉動風門,將壓力增加了300 個,見飛行速度增加了20 公里后穩定下來,才松了口氣。
格恩伊蘭對自己很滿意,她已經忘了自己是個下半身沒有知覺的人。她向媽媽側過臉去,見媽媽正以非常贊賞的眼神看著自己,她頓時心花怒放。
這層云并不厚,飛機很快便穿到云上了。格恩伊蘭覺得眼前豁然一亮,仿佛來到了另一個美妙的世界。
太陽亮得晃眼,天空一塵不染,白云一望無際,在機翼下緩緩鋪展開去,一直延伸到遠處的天際。被籠罩在陽光里的格恩伊蘭,感到自己像一個金色的玻璃人。
格恩伊蘭開始壓桿讓飛機貼著云頂盤旋,這時她方才意識到自己的雙腿和雙腳是不聽自己指揮的,她沒有辦法用腳蹬方向舵,配合駕駛桿使飛機形成不帶側滑的盤旋。可奇怪的是,飛機現在確實是完全按照自己的意愿形成了穩定的20 度的坡度,并開始向左盤旋,側滑儀的小球穩穩地停在中間位置,飛機沒有側滑。這是為什么?怎么這么神奇?
格恩伊蘭突然反應過來。是媽媽!是媽媽在幫助自己蹬方向舵,而且與自己配合得幾乎是天衣無縫,母女倆心有靈犀,仿佛是一個人在操縱飛機。她感激地向母親轉過臉去,見母親正沖著她微笑著。接著,倆人幾乎是同時會心地大笑了起來。這是自車禍以來,格恩伊蘭第一次放開心情地笑,爽朗而幸福的笑聲壓過了發動機的吟唱聲,在天空中肆意地飛揚開來。
陽光,從斜上方照射下來,把正在盤旋的飛機映射到茫茫的云海上,就像幻燈投射到銀幕上一樣。格恩伊蘭清晰地看到賽斯納的投影被一層彩虹般絢麗的光環包圍著,光芒四射,那是環形彩虹,這是她飛行以來第一次見到的奇妙的彩虹。母女倆就圍著這個彩虹盤旋著,一圈接著一圈。
就是剛才,世界向格恩伊蘭敞開了一扇窗,一扇充滿陽光的窗。在天地之間,她覺得一種親切溫馨的感覺油然而生,寧靜且妙不可言。似乎,她的身心都要融化在這里。她幸福地笑著,在心里說,我會一直飛下去,做一個永遠快樂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