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雅(達斡爾族)
達斡爾人把人去世后安放靈魂的地方叫“伊如木罕”。我到現在也無法用漢語為這個詞語做出準確的翻譯,如果譯做漢族人所稱的冥世,那應該是讓人敬畏并盡量避誨的處所。而我親眼目暏了奶奶和姥爺這兩位親人在面對死亡時的那種從容、平靜、安然,好像那是每個人都會最終抵達的處所,沒必要為此驚慌失措似的……
姥爺去世時是1968 年,那時我還是個懵懵懂懂的小女孩,只記得那年夏天每日在院子里打大轱轆車的姥爺,突然直起腰走向屋里,還沒等邁進里屋,就扶住水缸彎下腰,哇哇地吐出大量的血塊,邊吐邊大聲地呻吟:“完啦!哇,完啦……”姥爺是個非常剛毅的男人,突然看到自己吐出那么大量的鮮紅血塊,也可能驚到了。
我們所有站在廚房里的人都看到了這一幕,姥爺吐在地上的血塊足有人臉范圍大小,腥紅的鮮血讓我們目瞪口呆。后來我突然驚醒過來,立刻跑出去找正在上班的媽媽。
媽、爸、大舅他們都速速地趕了回來,他們把姥爺送往旗醫院,并讓我去郵電局給在烏蘭浩特工作的小舅拍電報,我清楚記的電文是“父病重,速歸。”
小舅回來后立刻帶姥爺去了齊齊哈爾市第一醫院,具體診斷患了什么病,我沒有印象了。只記得小舅又帶姥爺去五大連池喝了一陣子礦泉水。可能預感到自己來日不多了,身體日漸虛弱的姥爺向小舅提出必須回到家里,要死也一定要死在家里。小舅擰不過老人家,只好帶他回到了莫力達瓦。
姥爺回來后第一樁事就是買木料,打棺材,建冥屋。家里雇來好幾個木匠,快馬加鞭趕制姥爺的冥屋。姥爺總擔心冥屋沒打造好之前,自己會等不及就去了“伊如木罕”那里。他就每天歪在南窗臺上,黙默地望著工匠們干活的身影,關注著為自己所建冥屋的進度。姥爺的神情沒有恐懼,沒有驚慌,更毫無怨氣,大概是親自督辦的冥屋吧,姥爺甚至還有幾分特別滿足的神色。
姥爺從容面對死亡的這個畫面,刀刻般在我的腦海之中,時不時就會閃現出來……
等到奶奶去世前后,我已是做母親的人了,記憶就更為清晰些了。
很小的時侯雖然與奶奶共同生活過三年,但一切記憶模模糊糊的,只記得奶奶每次吃飯時總是把太奶奶照顧著吃完,再用長長的煙袋裝上煙,點著火,遞給太奶奶吸上后,她才上桌吃飯。她每天沒有閑著的時侯,總是忙來忙去的樣子。
1968年冬,爺爺去世,相依為命的老伴不在了,不能剩下她老人家留在那個傷心之地,轉年父親接奶奶來到莫力達瓦,奶奶開始了與我們共同生活的時光。
十幾年的共同生活,不僅培養出了我對奶奶深厚的感情,也對她老人家有了許多的了解。奶奶言傳身教對我們做人行事起到了定海神針般的作用。奶奶不允許我們叉開雙腿大大咧咧地坐在炕上,讓我們必須并著腿坐著。家里來了窮親戚,說我家里窄小,不方便住時,奶奶便說,心若能裝下,就能裝下。住吧,擠就擠著點,沒關系的。
奶奶搬來莫力達瓦時就已患有嚴重的哮喘病了,每到冬天去外面上廁所,對她來講都是個無比艱難的事情,她擔心自己隨時會一口氣上不來就走了。于是,她開始著手做自己的殮衣,從五十多歲就開始細心地準備了。
那個時侯是配給制時期,每人每年只享有七尺布票,一斤棉花票。全家人的單衣棉衣背心短褲以及被褥等全都需要用這些布票棉花票來統籌解決的。所以奶奶積攢了好幾年,終于攢夠了去世時能夠穿上七件套的殮衣布料,然后,親自開工了。
記得每次我回娘家,就看見奶奶戴著老花鏡坐在南炕上,不是在裁剪就是在縫制著殮衣。她用個三角形的烙鐵作熨斗,插在做飯后的柴灰之中加熱著,見我去了,非常高興地讓我為她取回熱灰中的烙鐵,用過之后再指揮我插進熱灰中繼續加溫,免除了她老人家炕上炕下氣喘吁吁的忙碌,能為她幫上忙我也挺高興的。奶奶趕制殮衣的樣子,好像是為了去參加一個盛大節日,必須盛裝出席才行似的。她萬分認真地準備著。
不太記得奶奶到底用多久才完成了這個浩大的工程,可能對一個輕手利腳的人來說,這點活弄弄就完成了。可我奶奶的哮喘病太厲害了,動作幅度稍微大點她的氣管就立馬發出“嘶嘶”的聲音,好像嗓子眼里堵住了什么東西,氣息馬上就要斷了,讓人擔憂著。每當這時她不再敢動了,扶住什么靜靜地待上一會兒,或者坐在炕上緩緩出氣。等氣息平穩下來她才進行下一步動作。
現在回想起來,奶奶那么虛弱的身體是如何堅持著一針一線完成了七件套殮衣的制作呢?做完殮衣,奶奶大大松了一口氣,踏實安逸了許多。
家里來了奶奶的姐妹,她們的話題多是圍繞著已經做好的殮衣而談,誰的殮衣是禮服呢面料,誰的是華達呢面料,襯衣襯褲是平紋布的還是斜紋布料,再不就是殮鞋是否繡上了花,繡的是什么花……聽她們熱烈的交談,會讓人產生是在為出嫁的姑娘研究婚服般的錯覺。
有時,奶奶會在親友的要求下,掃干凈炕,取出縫制好的殮衣一件件開始在炕上展示起來。那些老太太們像欣賞藝術品似的,撫摸著布料,細看著手工針線,無不發出“嘖、嘖、嘖”的稱贊聲,用達斡爾語說奶奶做得無與倫比的美妙,她們此起彼伏的稱贊聲,引得我也湊過去看看。
嚯,好家伙,這哪里是殮衣啊,簡直就是禮服嘛!奶奶的手工是一流的,那針腳縫得細致均勻,邊邊角角平整到無可挑剔的程度,只能說太完美了。
1979 年冬,奶奶的身體一天比一天差起來,下炕到地上走走都比較吃力了。我和表姐都各自成家有了小孩子,根本沒有時間過來幫助家里照顧奶奶。爸爸去上海治病了,華妹也已經上班了,每天跑醫院找大夫或護士來家里給奶奶輸液或瞧病,并為奶奶做些順口的食物。那時媽媽在“挖肅”運動中受到了摧殘,也是勉強維持著日常生活,在單位大小還是個頭目,也沒有精力照看奶奶,于是請圖花表姑到我家來專門照顧奶奶。我和表姐白天抽空過去坐一坐,看看有什么能幫上忙的就伸下手。
奶奶感覺自己熬不過這個冬天了,趁自己喘氣均勻時就指揮圖花表姑用小布袋分別裝好她入殮時要拿去的物品,五谷雜糧裝得有大米、小米、黃米、高糧米、玉米等。奶奶細心,還準備了小木船,也不知她是何時求人打的。用金鉑紙剪出太陽,用銀鉑紙剪出月亮。那個年代大約是由于破四舊的原因,買金銀鉑紙很費力,奶奶便讓我們買回金粉和銀粉,每天坐在炕上往黃紙上涂金粉或者銀粉,刷出厚厚一疊子金銀紙備著,裝進她自己柜子里,那里裝著所有她老人家準備帶到“伊如木罕”那去的物品,記得還有大醬塊。她甚至把人去世后體溫尚存時剪下的指甲包裝紙都備好放到指定的地方了,怕粗心大意的媽媽在她死后會忙中出錯,忘記了此事,還特意囑咐圖花表姑、我、表姐和華妹,讓我們共同幫我媽媽想著點……
時至今日,每當我想起奶奶親自為自己準備后事所做的一切,仍會充滿著敬意。
光陰荏苒,歲月如梭。眨眼間自己已過了甲子之年,這個年紀的人經常聽到的不是這位熟人患癌癥了,就是那個親戚去世了。提及的朋友常有談虎色變、恐懼驚慌之相,有個熟人在查出患了癌癥之后,不到半個月人就沒了。大家說其實他是讓自己嚇死的。這讓我不免有些詫異,死亡是任何人躲避不過去的事情,只分早進城還是晚進城而已。我們終歸都會去“伊如木罕”的國度的,與其恐懼而惶惶不可終日,莫不如讓心態平和、淡然,開心快樂地度過每一天每一刻。
我的腰部在2011 年因某節腰骨有滑脫征兆,做過一次大手術,術后在錐尖盤留有幾枚鋼釘,這多少影響到我坐臥起伏,既不能坐太久也不能站立太久,坐久了起來時需要緩緩運動腿腳才能恢復正常行走。當有朋友問及我什么時侯才能取出這些鋼釘時,我笑答,到火化時它們就都出來了。聽到的人無不大驚失色,連連沖我說,胡說八道什么啊!千萬不要再說這種不吉利的話了。
我卻覺得無所謂,我這種從容面對死亡的心態應該是姥爺和奶奶熏陶出來的吧。我不知道是否真的有奶奶和姥爺向往的“伊如木罕”國度,但我知道,與其談虎色變,不如坦然去面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