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麓初記

李嘉軒

湖南大學

（一）

四年提筆一揮間，再前望，又是三年。

時間真是不留情，明明很努力地追趕，可它還是遠遠地把人甩到后面。還沒有深刻體會本科畢業的感傷，研究生便開學了，真的，就像蚊子叮了你一下，當時不痛不癢，過一會手上腫起小包來你才恍然大悟，人生中不可復得的一段時光就這么過去，再也回不來了……“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過去的歲月由我已經逝去的生命珍藏，剩下有所損失而又完整的我迎接新的人生，迎接湖南大學，迎接岳麓山下的三年。

這一次，從石家莊到長沙后，再也不需要轉車。一路上，先后與幾個湖南人閑聊，都說我不像是新生，自以為是長得顯老，仔細詢問后才得知，原來是看我舉止間從容不迫，沒有新生的謹慎與好奇，像是在長沙生活了多年似的。聽罷，我有喜亦有憂。

“喜”自然好說，在外求學四年，除了學會了寫幾篇不成器的文章，也算是磨煉了些許心性，還不算虛度時光。但“憂”則更多，心情不過于激蕩是好事，但完全失去了好奇與活潑則謬之大矣，一流學者的身上必定保留了孩童時期的某些美好品質，這會賦予他們終生向人類未知領域探索的勇氣，以及在紛繁雜亂的知識中找到共通的性靈，而我二十出頭，盧梭福柯一概不識，卻“故作沉穩”，實在是有些滑稽了。

更可怕的是，失去了好奇，也自然失去敬畏之心。岳麓千年書院，文脈不斷，至今仍有“惟楚有才，于斯為盛”之稱，湖大建校兼納東西推行現代教育也有百余年。岳麓山下三校齊鳴，人才輩出，有多少我尚不能窺探其學問皮毛的前輩，我卻熟視無睹，入寶山而不自知，三年后若是兩手空空而回，如何面對燕趙父老。想至此處，只覺得內心自責，恨不得立刻拋下紙筆，馬上埋頭于書卷中。

剛讀本科時第一次嘗試寫文章，如今四年過去，我站在了離岳麓山更近的地方，但一切又是從頭再來。我喜歡文學，喜歡活著，喜歡愛與被愛，想為人類做點事情，除此之外，我依舊一無所有，幸好余生還長，索性拿出三年博它一場。

開學時學生們一起唱校歌——麓山巍巍，湘水泱泱，宏開學府，濟濟滄滄……五十六字雖然精簡，卻隱隱然將人帶回民國，仿佛看到代代岳麓學子為了民族奮起而讀書的氣魄。若是千年之后，我的名字也能被寫進校歌，那便真是不虛此行吧。

（二）

文學院研一的同學都在北校區上課，離岳麓山下的南校有幾站距離。今晚吃完飯走出食堂，落日的余暉懶懶地灑在人身上，極其撩人。本打算回寢室，想到晚上沒課，而自己開學后還沒有好好逛過湖大，有此“天時地利”，不如乘夜去南校走走。

沿著楓林路一直走，先過西湖公園，再途徑無數的壁刻，跟幾家店鋪和些許行人打個照面，走上半個多小時，便到了一處商業廣場，廣場上有歌手正在演出。站立許久我才反應過來，這就是我四年前第一次來湖大時下車的站點。再往前一拐彎，便看到了岳麓山的仿漢城門，這里可坐纜車直登岳麓山山頂。

四年前，我和朋友第一次來爬岳麓山時，最先看到的便是這里的山門。當時我們并未從此上山，而是沿著麓山路一路向上穿過校園，那時我剛剛玩起攝影，恨不得用單反拍下所有新奇的事物，經歷的一切都變成了鏡頭下的光影，也變成了難忘的回憶。跟隨著記憶一起行走，我又看到了愛晚亭，看到了延續千年的岳麓書院。當年對岳麓書院的印象就是幾重院門，幾個雕像，還有不少竹林、書和泉水，剩下的早已模糊了，四年過去了，我自己也成了湖大的學生，卻再也沒有跟當年的朋友一起來看過書院了。

深夜里不敢去書院叨擾，在湖大漫無目的地走著，夜早已深了，校園里燈火通明、人來人往，還能聽到大一新生軍訓的聲音，可我的心情卻無比低落，再無心再走下去，索性回去吧，為了繞開麓山路，我沿著瀟湘中路往寢室走去。

瀟湘中路左手邊是湖，夜里黑壓壓地看不清楚，路右邊則是高于路面三四米的高臺，為何要建這么高的高臺，我一時有點好奇，忍不住向馬路對面走起。登上高臺后才恍然大悟，原來這里已經是湘江沿岸，往下看去，久違的湘江正默默地流淌著，從湘潭到長沙，它倒是一直未曾舍棄下我。江中間的橘子洲上一片漆黑，大概是因為此時不對游客開放了，此時只剩下它無聲地沉默著。往對岸看起，無數的高樓亮起各色的燈，熱鬧極了。

上一次看到這些江邊繁華景象的時候，我還在橘子洲上。大概是一六年的元旦，我和朋友來看煙花，沿著橘子洲，由這頭走到了那頭，江那側是一片低暗的山，看得不十分清楚。可江這邊確是動人極了，城市的大廈起伏聳立著，霓虹燈與格子間的光混在一起，在江邊濃墨重彩地鋪上一層，偶爾有一艘渡船駛過，為湘江著上淺淺波瀾，隱隱然有些上海的味道。

那時的長沙，對我而言只是個陌生的城市。綿延的湘江，喧鬧的黃興路，煙花綻放的橘子洲，藏著書卷氣的岳麓書院，還有天心閣、簡牘博物館、長沙火車站、烈士陵園和一直在修建的湖南博物館。走在長沙的每一步，都充滿試探與冒險的色彩。三年多時間流過，舊景如故，可我這次已不在橘子洲上，離江那邊的繁華越來越遠了。過去的朋友們如今都不在了，曾經我認為離我很遠的江這側，卻已成為了我新的歸屬。時過境遷，每個人都會走上自己的那條路，或許忘記繁華，潛心修行，這才是二十出頭的我本來的歸宿吧。

情深字淺，四年尚憶得起，從前卻再也追不回了。

不必回頭，只需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