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雕 像

2020-11-19 14:32:21肖龍蒙古族
駿馬 2020年11期

肖龍(蒙古族)

1

星期天,那日蘇看看效率手冊上的計劃沒有什么要緊的事情要做,長出了一口氣,他想這回可以好好地休息一下了。

昨天公司沒有加班,卻也沒有閑下來。上午陪愛人徐星到普爾斯馬特商場購物,下午又去酒店看望從內蒙來的十年沒見過面的同學。整個一天就這么過去了,忙忙碌碌比上一天班還累!

每到周末休息,那日蘇必須拿出半天時間來陪徐星去商場購物,這對那日蘇來說是最頭疼的事了,雖然不情愿,但還要裝出高興的樣子來。徐星在一家廣告公司做市場總監,這份工作對她來說并不重要。他們有一家經營不錯的公司,還有個在電信集團當總裁的爸爸,這些完全能使她成為什么也不干,坐在家里就可以享受榮華富貴的闊太太。這讓她染上了消費癖,仿佛上帝讓她來到這世上,就是讓她想著法兒把存在銀行里的錢大把大把地花出去似的。

保姆小趙回四川老家相親去了,那日蘇只好親自陪徐星進商場。整個購物過程是他推著購物車跟在徐星后面,任憑她把大大小小紅紅綠綠的東西從貨架上拿下來,一股腦兒地堆到購物車上來。這讓他想起小的時候,跟著阿媽趕著勒勒車到原野上撿牛糞時的情景:秋季大草原,滿眼的枯黃。阿媽不停地彎腰撿牛糞,為家里儲備冬天的燒柴。他躺在勒勒車上看天上的云彩。牛在旁邊啃草,小黃狗花花則在遠處的草地上一跳一跳地逮螞蚱……

從普爾斯馬特商場出來,已經是中午十二點半了。徐星卻沒有回家的意思。寶馬車一打彎順著學院路向二環方向開去。

“還要去哪?”那日蘇問道。

“你餓了嗎?”徐星說。

“還成。”那日蘇說。他看著徐星。

“堅持一會吧。”徐星說道,“去買一張歌碟就回了。”

那日蘇想徐星準是去買刀郎的歌碟了。自從刀郎的歌曲流行以后,徐星買了好多他的光盤和磁帶放在家里。從此每天刀郎那沙啞的、聲嘶力竭的歌聲便充斥了房間的每個角落。

“刀郎的歌已經過時了。”徐星突然說,“現在出了個叫龐龍的歌手。歌唱得不錯,很流行。”

“哦!”那日蘇說道。

這名字挺陌生,他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他想。其實他從來不聽流行歌曲的,他只接受經過時間檢驗留下來的精品。他覺得現在所有稱之為流行的東西,都像春天馬路邊楊樹上的“樹狗兒”,一夜間從樹枝上冒出無數,又紅又紫,但一夜間又零落成泥了。

“唱的是什么歌?”那日蘇問。

“《兩只蝴蝶》。”徐星說道。隨后輕聲地唱起來:

親愛的,你慢慢飛

小心前面帶刺的玫瑰

……

徐星戴著淺色的茶鏡,左手抓著方向盤,頭發被風吹得向后飛著,露出一段白白的脖頸。那日蘇喜歡看她開車的這個樣子。這讓他想起他們初定終身時的情景:徐星從她父親的豪華奔馳車上下來,向他走過來,帶著喜悅和嬌羞,同時也帶著不盡的財富和他的未來。那天他們緊緊地擁抱著!現在看,她雖然下嫁給了他十年,已是年逾三十的人了,但是歲月并沒有消損她多少芳容,反而給她增添了成熟女人特有的姿色和韻味!

車過薊門橋,穿橋洞往右拐,走一段便是大鐘寺電子音像市場了。市場人頭攢動,熙熙攘攘。徐星一路按喇叭,總算在市場拐角處找到了個停車位。交了停車費,那日蘇以抽支煙的借口沒有同徐星一起去買碟。

北京初夏的天氣已經很熱,太陽火辣辣地曬著停車場。那日蘇到路邊的報刊亭買了份報紙,坐在樹蔭下的一個廢棄的木箱上看著。

他雖然很少買報紙,但是每天上網瀏覽新聞,是他上班時的第一件要務,這是他多年來一直保留下來的習慣。報紙上一則新聞:有人提出議案,把雙休日改成單休日,每周倒出來的一天集中在月末休息,這樣月末營造出當月的小黃金周來。他覺得這想法不錯,但是每周休一天又覺得有些緊張。后來想想才覺得這只是一種猴子分棗子的想法。

那日蘇笑了,為“政治家”的聰明。

“大哥,買光盤嗎?”

他抬起頭來,看見一個婦女站在他面前。這婦女三十歲左右,滿面灰塵,頭發上沾著草屑,懷里抱著個剛滿月的孩子。孩子小臉也臟兮兮的,由于缺乏營養而變得干黃肌瘦。

“大哥,買毛片嗎?”那婦女操著河南話說道。

那日蘇擺了擺手。

擺脫了河南婦女的糾纏,回到車里,坐在汽車的副駕駛座上。車里悶熱如蒸籠。他把車的空調打開,一股帶著機械味兒的涼風迎面吹過來,車里的溫度頓時降了下來。這時他看見徐星從市場那邊走了過來,眼鏡推到腦袋上,手上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

“累死了。”她說道。一屁股坐在車座上,用手扇著風。

“買個光碟也這么費勁兒。到處是人,到處是人的臭汗味兒!”

她抱怨著,把車啟動起來。上了二環主路,車速加快起來。他整理著她買來的歌碟,前前后后有五六張。在歌碟袋子的里面,有個包裝精美的小盒子,上面印著一行英文字母,中間是個彎臂弓腰的壯男,向人們展示著渾身強健的肌肉和力量。下面是一段廣告語:給男人信心,給女人“性”福。

“別亂動!”徐星說道。把東西從他手里拿過,放在她那邊的駕駛座上。

“是什么呀?”那日蘇問道。

“你腦袋!”她說道。嗔怪地白了他一眼:“藥唄,還能是什么!”

那日蘇不再說話了。他把頭靠在后座上,感到渾身乏力。他看見車窗外的樹木和花草在午后太陽的淫威下,像群不能性事陽萎的男人一樣打不起精神,萎靡不振,昏昏欲睡。

2

那日蘇打算睡個懶覺。他的信科公司并不大,大大小小三十幾個人,做電信項目,在岳父大人的樹蔭下一切業務都得心應手,水到渠成。但是他覺得身心疲憊,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像有只上足發條的鬧鐘在他腦袋里嘀嗒亂響。有時他想,沒準兒哪天鬧鐘發條受力過大,突然斷裂,就再也聽不見這該死的嘀嗒聲了。

昨晚的懊惱和殘留在腹里的酒精,讓他翻來覆去睡不著了。那日蘇翻身起床,順手抓起床頭柜上的衣服穿上。感到有些口渴,就喝了一大杯白開水。到衛生間洗漱時,從掛在墻壁上的鏡子里看見了他那張宿醉未醒的、蒼白而疲倦的臉。

“哎,看來真是不行了,真是不勝酒力了。”

那日蘇心里嘆道,隨后無奈地笑了一下。

昨天阿吉奈把電話打到家里的時候,那日蘇正在餐桌上吃午飯。客廳里的電話響著。那日蘇坐著沒動。

“你接一下電話。”徐星說,“我的手都占著吶。”

徐星正在臥室里邊聽龐龍《兩只蝴蝶》的歌兒,邊整理上午買回來的東西。她知道那日蘇在家里有不愛接電話的習慣。

那日蘇走到客廳,拿起電話。

“你好。”他說。

“這是那日蘇,那總的家嗎?”

是外地人口音,聽著有點耳熟。不會是客戶,客戶不會把電話打到家里來的。

“你是?”

“靠,聽不出我的聲音啦?”

那日蘇猶豫著,在腦子里迅速查找著對這聲音的記憶。

“連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那人說,“我是阿吉奈!”

“鬼子!”他嘯叫一聲。

“靠。真是當了老總,有了錢,親戚朋友都沒有啦!”阿吉奈說道。

“別瞎說!”那日蘇正經地說道,“你在哪里?”

阿吉奈說他在北京,來同一家科技公司談一筆業務,住在西直門的一家酒店里。他說辦完事就給那日蘇打手機,打了一上午都沒打通,一直關機。家里電話他又不知道。后來還是把電話打回內蒙的家里,老婆從過去的電話記錄本上查到的。他說:“你干嘛關手機呀,是不是去泡妞了,聽說當老板的周末只要手機一關,不是在酒吧泡妞就是到歌廳里找小姐,或是帶著二奶到郊區深山里嚼野菜了。”

“沒攪你的好事吧?”阿吉奈說道。

“胡扯什么呀!”那日蘇說道。“你住哪家酒店呀?”

“凱特萊大酒店,就在高糧橋斜街進來,往右一轉就是。”

“好,等我,半小時到。”

那日蘇掛了電話,拿出北京地圖又確定了一下賓館的位置。然后同徐星說來了同學,要去看一下。徐星把車鑰匙給那日蘇,囑咐他開車要小心,別喝酒。那日蘇答應著。等那日蘇從樓道出來,走到院子里的時候,抬頭看見徐星正打開臥室的窗子向下看他。

“晚上早點回呀!”徐星說。

“知道了。”那日蘇說道。

那日蘇開著寶馬車,奔西直門方向走。他想象著阿吉奈的樣子。畢業十年來只是通了幾次信,卻沒見過面。在學校時,宿舍里那日蘇年紀最小,排行老五,阿吉奈排行老三。他人長得憨實,但鬼點子多,所以落了個“鬼子”的綽號。阿吉奈從來不聽邏輯學老師的課,整天躲在宿舍里給南方一個女生寫情書。但考試時總是名列榜首。那日蘇向他討教秘訣,他帶著那日蘇在邏輯學老師門前的雪地上蹲了一個早晨,耳朵都快凍掉了。等邏輯學老師家的保姆出來倒垃圾時,他們找到用臘紙刻的油印后廢棄的邏輯學試卷殘片……

他現在怎么樣呢?那日蘇想著。

西直門橋修路,車堵得水泄不通,那日蘇只好開車繞到車公莊大街再兜回來。等那日蘇左拐右拐來到凱特萊大酒店時,時間已經將近四點一刻了。阿吉奈坐在酒店一層會客廳的沙發上,茶幾上的煙灰缸里橫豎躺著一堆煙頭。他翹著二郎腿,手里拿著一卷報紙,眼睛卻往旋轉門那兒看著。

那日蘇走到他跟前時,他竟沒有發現。“鬼子!”那日蘇大聲說道。

阿吉奈回過頭,一下認出他來。

“老五!哎——呀——”

阿吉奈跳起來,倆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阿吉奈比在學校時更魁梧健壯了,草原的牛羊肉和馬奶酒把他養育成了真正的蒙古漢子。他的臉雖然被強硬的草原風沙吹得粗糙干裂,刻下了道道印痕,但卻紫里泛紅,透著生機。整個人坐在那里像一尊粗墨大筆的雕塑。雖然他沒有著蒙裝,但那日蘇能想象出他跨馬馳騁在草原上的雄姿。

“沒怎么變,只是比在學校時胖了些。”阿吉奈打量著他,“身體怎么樣?”

“還行吧!”

那日蘇支吾著,突然產生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

“等一會兒了吧?”

“反正沒啥事。我知道北京的路沒譜。”阿吉奈說道。

“是呀。”那日蘇說。“修了拆,拆了修,像孩子過家家!”

“在北京活著憋屈呀。不像咱們那里,揮鞭撒馬,幾十里路沒影了。”

“事情辦得怎么樣呀?”那日蘇問道。

“都辦妥了。”阿吉奈說。

那南方女生得了白血病,輟學回家不到半年就去世了。大學畢業時阿吉奈報名去了那個濕漉漉的南方小城,在政府辦公室當秘書。他工作認真,勤勤懇懇。兩年后,就在領導正考慮提拔他晉職時,卻出事了。老家托人給他捎去幾桶新鮮的馬奶酒。下班后阿吉奈躲在一家小酒館里喝著馬奶子酒,一杯又一杯,直到夜深小酒館打烊。踉踉蹌蹌走在街上。風一吹酒勁兒就上來,腦袋變成了刮著颶風的草原。他摸索著走到市政廣場的雕塑那兒時,以為到了家,便坐在水泥臺上,慢條斯理地脫下鞋來,又慢條斯理地脫下衣褲,然后便倒頭呼呼大睡起來。等第二天市領導來廣場為建市五十年大慶剪彩的時候,一絲不掛的阿吉奈還躺在那里大醉未醒……這件丑聞沸沸揚揚,傳遍了小城的大街小巷,后來又傳進了北京,一度成為同學聚會時噴飯的笑料。

阿吉奈辭了職,回到內蒙老家承包了一個牧場。后來又辦了個農牧業科技公司。這次來就是同北京一家公司談一項農牧業科技合作的項目。

“不錯呀!”那日蘇說道。

“還行吧。”阿吉奈呵呵一笑。

“我帶了兩瓶‘套馬桿’。”阿吉奈說,“咱們十年沒見面啦,今天說啥也得好好喝幾杯!”

3

那日蘇覺得有點兒餓了。走進廚房,看見餐桌上有徐星給他準備好的早餐。餐桌一角空玻璃杯下面壓著一張便箋紙條:老公,早上起床后別忘了吃早點,喝藥。藥在書房的抽屜里。我去見個廣告客戶,中午可能回不來,你就到下面的飯店吃口吧。

那日蘇笑了一下,莫名其妙地有一種輕松感。

他邊吃早餐邊打開電視,調到《狂野周末》節目頻道:電視屏幕里一望無際的非洲大草原,一群獅子在圍捕兩只斑馬。斑馬一大一小母子倆在拼命地奔跑著。它們在獅子的窮追不舍下跑散了,母斑馬站在遠處,眼睜睜地看著小斑馬被群獅圍追堵截,愛莫能助。

那日蘇看不下去,拿起遙控器,又換了下一個頻道。

這頻道的節目是新開設的,那日蘇從來沒看過。主持人劉儀偉正和一幫濃裝艷抹的佳麗說起曾經的初戀。他讓每位在坐的佳麗都實事求是地說出自己的初戀,但不可思議的是所有佳麗都把初戀理解成性愛。逗得在場的嘉賓和主持人都捧腹大笑起來。

那日蘇也笑了一下,為佳麗們的無知,也為佳麗們的坦誠。

吃完了飯,那日蘇把杯子和托盤放在洗菜槽里。按徐星的囑咐到書房抽屜里找到了昨天買的那種叫“張力男”的膠囊,用白開水沖服下去。這類藥都有一股烤糊紅薯的味道,他已經喝了幾盒,也沒有什么效用。害得他一聞到糊味兒就想嘔吐。

中午沒去到小飯店吃飯。覺得百無聊賴,躺在沙發上用遙控器把電視頻道都搜索了一遍:除了藥品和洗衣皂的廣告外,就是老太太裹腳布似的又臭又長、蒼白瑣碎的韓劇。

那日蘇撥通了徐星的手機號碼。

電話不是接通手機的嗡嗡聲音,而是徐星下載的《兩只蝴蝶》的彩鈴歌曲。一曲末了,徐星在那邊說話了。

“喂!午飯吃了嗎?”

“不想吃,沒胃口。”那日蘇說。

那日蘇聽見手機里很亂,好像有女人在說話,還有一個男人呵呵的傻笑聲。

“誰在呀?”那日蘇問。

“哦——”徐星猶豫了一下。

那日蘇聽見徐星把手機拿開,對身邊的人“噓”了一聲。

手機里立刻鴉雀無聲了。

“今天約了個廣告客戶,中午在一起吃個飯。”徐星說道。

那日蘇知道徐星現在和那個大鼻子教練在一起。但他沒有說破。

“好吧,那你忙吧!”

那日蘇把電話掛斷了。

那日蘇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著。那個大鼻子教練坐在駕駛座上山吹海擂的情景,總在他眼前出現。大鼻子教練是闖進臥室的蚊子嗎?那日蘇心里想道。

都怪那次該死的野外滑雪之行!

去年圣誕節的前夜,北京城銀裝素裹。他和徐星卻窩在他們的愛車里,被困在昌平北部半山腰狹窄的山路上。

圣誕節公司放一天假,那日蘇本打算帶徐星去爬百望山來著。可是徐星說啥不去,非纏著他去昌平的滑雪場去滑雪不可。上午十點出發,等把車開到山上滑雪場已經是下午兩點了。那日蘇去服務臺租滑雪板和滑雪服時,聽見收音機正在播送天氣預報:北京傍晚城區有小到中雪,北部山區有中到大雪。

等他們從山上滑到山谷,天陰得重了,一會兒便下起雪來。他們趕緊退了滑雪用具,開車往山下走。

寶馬車下山的速度很慢,一點一點,像蝸牛爬。等車走到半山腰的時候,天已經黑下來。雪紛紛揚揚,越下越大。有塊石頭在右車輪墊了一下,徐星的方向盤失手了,車顛簸著滑到路旁一米深的河溝里,僵住了,開也開不動,退也退不出。

他們傻了眼,不知該怎么辦。

“有啦!”徐星咬著嘴唇想了半天,突然想起什么。

她回到駕駛室找到了一張藍色的卡片。那是一張專門用來汽車救援的名片,沒有人的名字,只有一排電話和手機號碼。徐星用手機撥通了其中一個電話號碼,報出了他們的準確位置。

“你們盡快來呀,我們正在雪地里凍著吶!”徐星說道。

“我們隨后就到。”是一個很磁性的男人聲音。

他們坐在車里耐心地等待著。北京下雪是稀罕事,更別說這么大的雪了,真是十年不遇。草原的雪是硬的,下起雪來就像一群桀驁不馴的幼馬,撒鬃翻蹄,狂奔肆虐。而北京的雪是軟的,下起來悄然無聲,像不露聲色的娘們兒。望著車窗外的茫茫一片,那日蘇想起老家下雪時的情景:下雪不能上學,他便和姐姐憋在蒙古包里,玩著歘嘎拉哈的游戲。阿媽把熬得滾燙的奶茶倒在碗里,端給圈馬回來,剛進家門的阿爸喝……

山路上傳來汽車的馬達聲。徐星站在路邊高聲尖叫,救援車朝他們這里開過來。從車上跳下來四個人,都穿著藍色厚厚的連帽羽絨背心。他們用繩索把陷在河溝里的寶馬車拴在救援車上,不費吹灰之力便拖上路來。一個高個兒的人走過來,大概是他們的教練,檢查一下車,看看沒有大的損壞,然后開了一張單子遞給徐星。

“沒事啦。”教練說道,那是非常有磁性的聲音。

徐星付了費用,猶疑著想說什么。

“沒事了,走吧。”那教練說道。

“師傅,我想……”徐星像個忸怩的小姑娘。

那教練明白過來,“是手怯了,讓我幫忙把車開下山吧!”

那教練吩咐其他人開車回去,然后鉆進那日蘇的車里。他坐在駕駛座上,像個老練的馴獸師,轟油提擋,車便如一頭溫順的獅子,乖巧地按他的操作行駛起來。

教練很健談,從車的保養談到車的性能,從車的駕駛技術談到雨雪天駕車時出現事故的應急措施。坐在副駕駛座位上的徐星歪著頭認真地聽著,時不時向他那里投去崇拜的一瞥。那日蘇坐在車后面的座位上,看不見他的臉,當寶馬車從路燈下疾馳而過時,只看見了教練那在燈光下一閃而過的大鼻子的剪影……

4

徐星打過幾次電話,那日蘇都沒有接。

那日蘇走進書房,把手機打開。手機里連續“叮咚叮咚”地響了五六聲。他知道那是關機這段時間,手機里積存下來的短信息。他倒了杯可樂,邊喝邊看著手機里的短信。

有兩條信息來自同一個號碼,那是平谷一家叫“天上仙境”高爾夫俱樂部發來的,希望他在百忙之中抽點時間光臨他們的球場。這種信息那日蘇每天能收到十幾條,讓他應接不暇。有一條信息是天氣預報。還有一條是鬼子發過來的。他說,你昨晚沒事吧?你現在怎么了?喝那點兒酒就那熊樣了。身體怎么搞的!別為錢不要命。要注意身體,身體是本錢,其他都是扯蛋。他說他今天去趟天津,下午回北京再同他聯系。最后一條信息是從網上發到他手機里的,前面是一串QQ 號碼,后面用括弧括著“別碰我·疼”,是她的網名。

親愛的狼:

你現在忙什么?怎么老不上網,在網上找不到你。想你。等你上網,等得花都謝了。

咬死你,疼。

那日蘇想起來了,這是“五一”放長假時,他在網上認識的網友。

“五一”假期里他和徐星去河北野三坡,玩得很過癮也很累。那里雖然有奇山異水,但是草原和沙漠是人造的。稀稀拉拉牛糞似的蒙古包,幾只臟羊在草地上啃草,一匹瘦駱駝像病貓似的懶洋洋地晃蕩著尾巴,還有一群從農村雇來的姑娘穿著蒙古袍,用那蹩腳的嗓子使勁兒地嚎著《祝酒歌》。這就是草原,這就是北京人想象中的草原啦!一幫在老師帶領下來此采風的學生以為真見到了草原,他們張開雙臂,激動地大聲喊叫著。那日蘇真想象不出,他們回去寫的作文里,會用怎樣的詞匯來描繪見到的草原!

他們原打算整個假期都在野三坡度過的。可是玩了三天,徐星說啥也不干了,她嫌那里風野太陽毒,都把她給曬黑了。回到北京后的第二天便去美容院做美容面膜。那日蘇閑下來后打開電腦,上網瀏覽了一下這幾天的新聞,然后用“狼行于野”的網名注冊了個QQ號碼。他剛登陸,網上便有很多人提出加好友的請求。他一一地篩選著,選定了一個網名叫“別碰我·疼”的網友。

個人信息上介紹“別碰我·疼”是位在校女孩。

他覺得這網名很個性,也很好玩。

那日蘇和“別碰我·疼”聊了幾次,覺得和她還算聊得來。“別碰我·疼”對事物的見解,他雖不能贊同,但是他能從中體會到一種從來沒有的新鮮感覺,就像吃泡菜吃膩了的人,冷不丁來一碟臭豆腐也讓人胃口大開,食欲大增。但是“別碰我·疼”的熱情大膽確實讓他大吃一驚,甚至嚇著了他。剛聊了幾次便對他無遮無攔,以后更對他親昵有加,卿卿我我了。他在網上隱身躲她幾天,等到假期結束上班忙起來的時候,他便像陌路人一樣將她忘到腦后去了。

網絡本來就是虛擬的東西,那日蘇心想。

但是那日蘇沒想到“別碰我·疼”卻沒有忘了他,現在發過短信來!

那日蘇把剩下的可口可樂喝完,把紙杯扔進垃圾桶,又給鬼子回了個信息。走到電腦桌前打開電腦,連接上網絡。

今天那日蘇沒有瀏覽網上的新聞,而是直接登陸了QQ。

他用鼠標點擊QQ 上“別碰我·疼”的頭像。“別碰我·疼”的QQ 頭像是位梳了兩條短辮傻里傻氣的女孩。一個發送信息的空白對話框跳出來,打開在那日蘇面前的電腦熒屏上。他敲了幾下鍵盤,第一句話便發送上去。

狼行于野:

你好,我來了,你在嗎?

這行字剛剛上去,“別碰我·疼”的頭像便閃亮起來。隨著“吱吱”幾聲老鼠似的鳴叫,一行紅色的字體跳出在信息對話框里。

別碰我·疼:

在呀在呀!在網上半月不見你。找你,找得好苦哦!

狼行于野:

出了趟遠門,剛回北京。

那日蘇笑了一下。他覺得沒法給她解釋,便編了個謊話。

別碰我·疼:

哦哦哦,你還挺忙挺辛苦。去哪里了?

狼行于野:

內蒙古。

別碰我·疼:

哦,是大草原!很美很美。是去會見網友吧?哼哼哼!

狼行于野:

不是。是出了趟公差。

別碰我·疼:

瞎說吧你!誰信呀。老實交代,同網友見過面嗎?

狼行于野:

沒有。從來沒有!

別碰我·疼:

其實,同網友見面聊聊感覺很好的!

狼行于野:

想象不出什么樣。

別碰我·疼:

出來走走,別把自己悶在泛著潮氣的房間里。哈哈哈!

那日蘇停下來,他不知應該怎樣回答她。他確實想象不出同網友見面是個什么樣子,想象不出虛擬的東西一旦現實化該是什么樣子。他想,說不定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噱頭,也許是皚皚白雪里顯露的冰山一角,或者虛擬和現實本來就是一對親密無間的孿生兄弟。

他點了一支煙深深地吸了一口。離電腦桌不遠的墻角那里,擺放著一只很大的水景魚缸。魚缸用水晶玻璃制成,四周包裹著鍍金鏤花的邊框,整個兒看上去質地考究,晶瑩剔透。這是他們結婚時徐星從娘家帶來的陪嫁,在那里放了十年了。兩條銀龍魚在冒著氧氣泡的水里慢慢地游動著,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在這別人設定好了的陳年腐水里漫無目的地游動著,用來證明自身生命的存在。

那日蘇吸完了煙,又回到電腦跟前來。

狼行于野:

有什么好的去處嗎?推薦一下吧。

別碰我·疼:

嗯嗯嗯,惠新東路酒吧一條街上的昭君酒吧不錯。

狼行于野:

好的,謝謝你。

別碰我·疼:

離我們學校很近。我常去,說不定能碰到你吶。嘻嘻嘻!

5

那日蘇步行走著去酒吧街。

穿過四環路的橋洞便是惠新東路。

西沉的太陽已經失去了白日的淫威,忸怩著躲到高樓大廈后面去。人們從樓里出來,伸伸懶腰,融入到城市狹窄的空間來。街道上頓時霓虹閃爍,艷歌飛舞,人滿為患。安靜的白天即將過去,多姿多彩的城市夜生活開始了。

路兩旁人行道被夜市的小商小販們占據,叫賣聲南腔北調,此起彼伏,聽起來就像落了場透雨的池塘里大大小小的蛙鳴。胡同的拐角處生起了爐火,空氣里飄蕩著炸毛雞蛋、臭豆腐的味兒。這讓那日蘇想起小時候在村后的泥塘里摸泥鰍時的情景:三五個孩子都光著屁股,身上一絲不掛。塘底被攪上來的沉枝爛葉和黑泥,就泛著一股炸臭豆腐的腥臭味兒。身上帶著這股味道回家,阿媽便捏了鼻子,呵罵著他到河里把身子洗干凈,才允許他進屋吃飯。

那日蘇穿過夜市的人流,來到了惠新東路的酒吧一條街。

大大小小五十多家仿古裝修,情色各異的酒吧,面南背北,隔著小月河,同元大都城垣遺址公園遙相呼應。置身其中,仿佛走在七百多年前元大都繁華的街道上。

讀大學的時候,那日蘇常到這里來跑步。那時這里還是一片野莽叢生、磚頭瓦礫的廢墟,是城市垃圾的聚散地,只有一段段的土梁能看出點城垣的輪廓。小月河也成了污水排放渠,每到夏日季節城市的糞便和飯店的殘渣剩飯泛濫河中。那時他想:一個堅強不屈、英勇善戰,疆域橫跨歐亞大陸的馬背民族的精神就這樣被深埋地下,就這樣被人們遺忘了嗎?每到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站在宿舍窗前,遙望廢墟中的遺址,仿佛聽見一個古老民族祖先的悲嘆怒嚎。畢業五年后,在他創辦的信科公司掛牌營業的那年春天,廢墟上來了好多穿著桔黃色背心戴著桔黃色安全帽的人,他們指手畫腳,在大聲說著什么。那日蘇從網上看到了一則新聞,說元大都城垣遺址已經被國家列為重點遺產保護項目,將進行搶救挖掘,還要在某些城段修建遺址公園,清淤補水,再造古樹樓閣,并塑造元世祖忽必烈及眾武士的雕像,以供世人游覽觀瞻,緬懷歷史。

一年后,在元大都城垣遺址公園修建起來的同時,一組高大威武的元世祖忽必烈及眾武士石雕像也在廢墟中聳立起來了。那日蘇心里非常激動。他每天上下班從遺址公園前路過,都停下車來,在石雕像前默默地觀望一會兒。

昭君酒吧裝修得像搭在土坎下的蒙古包:門口圓圓的,掛著紅色的彩頭和白色的哈達。平地上放著勒勒車和銀馬鞍韂的模仿造具。兩個穿牛皮坎肩兒蒙古摔跤手似的漢子站在那里,神情肅穆,仿佛元帳前御前侍衛一般。蒙古漢子把手放在胸部,躬身施禮,迎他走進酒吧。

酒吧里人很多,音箱里正放著騰格爾《蒙古人》的歌碟。那日蘇找了個靠窗子的座位坐下來。

一位侍者小姐走過來。

“歡迎光臨昭君酒吧,你需要點什么?”

侍者小姐把一份菜單遞給他。待者小姐穿著紫色的蒙古長袍,頭上扎著繡著花邊的白色頭巾,儼然是位樸實俏麗的蒙古姑娘。

那日蘇點了一壺奶茶,兩碟奶制品的點心,又要了一扎黑啤酒。奶茶、奶品、黑啤酒上來。那日蘇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朝門口那兒掃了一眼,像是等著什么人似的。然后便慢慢地自顧自的飲起酒來。

是在等“別碰我·疼”來嗎?他笑了一下。

其實那日蘇心里清楚,這會兒誰也不會來,他根本也沒有想約誰來。他只是這么想著,這么等待著,就像歌劇里等待著的戈多。他覺得“別碰我·疼”來也好,不來也罷,這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從那個讓他煩躁不安、心慌氣短的家里走出來,從過去那個無形的陰影里走出來。來到這里讓他徹底地休息一下,調整一下,體會一種久違了的家鄉的感覺和味道。

音箱里響起騰格爾的歌聲:

藍藍的天空,青青的湖水

綠綠的草原,這是我的家

……

幾扎黑啤酒喝完,那日蘇覺得沒有一點兒醉意。

他又向侍者小姐要了一扎黑啤。鄰桌五個人坐在那里,嘰嘰喳喳,像是老鼠啃玉米。那日蘇見他們著裝怪里怪氣覺得可笑,就向那里多看了幾眼。他們雖然都是西裝革履名牌領帶,卻將褲腿和袖口高高挽起來;雖然滿臉平庸,卻都裝成學富五車、才高八斗的樣子;鼻梁上架著鍍金的沒有度數的眼鏡,胸前的口袋里插著金光閃閃的派克鋼筆。說起話來還把手指在桌上那么彈著,就像哪位資深的教授給學子講課或是做學術報告似的。

就在騰格爾的歌聲停下來的空當,那日蘇聽見了他們的說話聲。原來他們不是在談生意,而是在交流著同天南海北女人上床后,得來的第一手經驗。看他們說起這話來沒有一點兒茶余飯后插科打渾的意思,滿臉嚴肅,一本正經,就像品酒師品完了各地美酒,要公正地評出獎次一樣。

“百人百味兒,這話一點兒不假。”戴金絲眼鏡的說道。

“有位哲人說過,天下沒有同一片樹葉!”翹嘴上留著短髭的說道。他拿眼睛瞟著桌上所有的人,為自己的博學多才激動得臉紅腦脹。

“就差蒙古妞兒沒嘗到了。”塌鼻梁的說道,“不知啥味兒!”

“還真是!你別說,還真是!”

金絲眼鏡叫著,后悔得連連咂舌。就像吃遍了各種美味,回過頭來卻遺忘了一道最值得品嘗的佳肴一樣。

“那就整一個嘛!不就像出本書嘛!”

那日蘇聽出來了,原來他們是伙書商!

6

當拳頭砸在書商那塌鼻梁上時,那日蘇也為之震驚了,不知道一向文弱的自己哪來的那么大的勁兒!

那日蘇記得從小到大,打過兩次架。一次是他十二歲那年,和小他兩歲的寶迪為一只野鴨蛋起了爭執,最后用掰手腕解決野鴨蛋歸屬問題。眼看著寶迪把他的手腕壓下去的時候,他氣急敗壞,朝寶迪臉上狠狠地抓了一把,然后拿起野鴨蛋一溜煙兒往家里跑……

那次他把全村伙伴都得罪了,見了面都躲著他,誰也不和他玩。阿媽也批評了他。最后他只好戀戀不舍地把野鴨蛋給寶迪送去,才化解了這種孤立的局面!

第二次是他到北京上大學的第二年,初春的夜晚,潮濕的夜里彌漫著玉蘭花的清香。他和幾個南方同學去六里橋一家飯店吃飯。飯店剛開張營業,啤酒和小菜免費酬賓。幾個人敞開了喝起來,一直喝到飯店打烊。他們推著自行車踉踉蹌蹌地走到一個偏僻的橋洞下,看見兩個地痞流氓正在糾纏一個女孩。女孩蹲在地上哆嗦著。其他同學都躲開了,只有他一個人沖上去……

他用身上挨了三刀住了半個月醫院的代價搭救了那女孩。同時也贏得了某電信集團總裁千金小姐的芳心。

這千金小姐便是那日蘇的妻子徐星。

騰格爾的歌聲停下來,音箱里響起了西班牙的《斗牛曲》。

這瘋狂的旋律震耳欲聾。燈光一暗,屋頂五顏六色的霓虹燈球開始轉動起來。舞池里的人晃動著,像動畫片里的魔鬼城。那日蘇沒有了喝酒的興致,覺得酒勁兒直往他腦袋上沖。他放下酒杯,點了一支煙,乜斜著眼睛向臨桌那兒看著。戴金絲眼鏡和翹嘴短髭的書商都去舞池里跳舞去了,桌上只有塌鼻梁書商一個人坐在那里。他色迷迷地盯著那日蘇身邊的侍者小姐。

“蒙古妞兒!”他喊道。“蒙古妞兒!”

“先生,你需要點什么?”侍者小姐走過去。

“需要蒙古妞兒!”他嬉笑著說,“需要蒙古妞兒陪我喝杯酒!”

“對不起,我們有規定,不許同客人喝酒。”侍者小姐說。

“你們老板呢?”塌鼻梁書商說,“把你們老板叫來!”

“老板不在。”侍者小姐依然微笑著。

塌鼻梁書商從西裝口袋里掏出一疊錢來,摔在桌上,伸手去拉侍者小姐。身子一踉蹌,撲了空,胳膊落到桌上的一扎啤酒上。扎啤杯在桌上彈跳了一下,然后翻倒過去。一扎啤酒傾瀉下來,在紫色的木地板上濺出一朵白色的秋菊花。

侍者小姐蹲下身去收拾地上扎杯的碎片。

“蒙古妞兒陪我喝杯酒,我給五百!”“先生!”

“蒙古妞兒陪我一晚上,我給一千!”“先生!先生!”

那日蘇感覺到一股說不清的什么東西和著酒勁兒一起沖上他的腦袋,就像忽必烈的戰馬在草原上奔馳翻飛的馬蹄。他照直朝塌鼻梁書商那兒走過去。他看見那只塌鼻子在閃爍的霓虹燈下像戲法兒似的變幻著:一會兒變成了鮮紅欲滴的牡丹花兒,一會兒變成了直撅撅,生下來就欠揍的拳擊沙袋……

等那日蘇若無其事似的撣去濺到棉絲T 恤上的啤酒和菜渣,到吧臺上買了帳單,邁步走出昭君酒吧時,塌鼻梁書商才從杯盤和桌椅的殘骸堆里爬出來。摸了把正噴血的塌鼻子,殺豬似的嚎叫起來:“救命呀,打人啦!”

那日蘇走在街上的時候,被古城小月河濕潤的夜氣一浸,酒勁兒已經醒過了一大半。他解開領口的兩顆金屬紐扣,舒展了一下臂膀和脖頸,讓涼爽的夜風盡情地吹拂著他的身體。他深深地吸了幾口從元大都城垣遺址公園漫過來的、帶著青草香味兒的空氣,覺得渾身從沒有過的舒爽輕松,就像洗了個透澡一樣。

“啊嗬嗬!”那日蘇痛快地吆喝一聲。

時值午夜,落月西沉。黑黢黢的天空映襯著街上稀疏的路燈,街兩邊的店鋪和超市都已經關張打烊,夜市也已經散市。三五個清潔工人正在無聲地清掃著。偶爾有一兩輛警車從街上疾馳而過,就像老人深夜偶爾的咳嗽,之后更顯出夜的沉寂和空曠。哦,北京的午夜是沉靜的,沉靜得像歸航睡夢中的港灣。

那日蘇把手機從包里拿出來,看見手機屏上顯示著一串未接電話。除了兩個是鬼子打來的,其他都是徐星的。他在酒吧時把手機電話鈴聲調到震動上,這些電話他一個也沒有聽到!

鬼子已經關機。他現在肯定已經坐上了回內蒙的火車。這么遠來一次,也沒有陪他轉轉,連送行也沒有!他想起草原人待客時的情景:不管你是遠來的親朋,還是過路的陌生人,只要你從蒙古包前路過,主人都會出來迎接,把你請進蒙古包里,用醇香的奶酒招待。離開時,一家人都站在蒙古包前,目送你走遠……

徐星的電話通了。

“你在哪里!沒事兒吧!”徐星急促的聲音。

“沒事。在外面轉轉,一會兒就回。”那日蘇說。

“嚇死我了!打電話也不接,以為出了什么事……”

那日蘇聽見徐星嚶嚶地哭起來。

徐星雖然出生在那樣優越的家庭環境里,但卻沒有沾染有錢人的那種利欲熏心、嬌橫拔扈的壞習氣。她任勞任怨,無怨無悔,像一只勤奮的燕子,一口一口銜泥筑造和穩固著這個家,才使他們這座搭建在“王榭堂前”的巢穴不至于從梁上滑落下來。

穿出四環路,那日蘇看到了亞運豪庭的高樓大廈。

這座坐落在亞運商圈里的豪華住宅小區,住的都是些有錢人,但在午夜里,黑魆魆的和其他小區別無二至。那日蘇掏出鑰匙打開防盜門,屋子里靜悄悄的,客廳還亮著燈。徐星已經靠著沙發睡著了,身上穿的一襲白紗裙隱隱約約透出她姣好的身段,臉上還掛著淚痕,嘴角那么微微地抿著,雙腿蜷縮在沙發上的拐角處,那樣子嬌小可愛,像一只剛出母胎的羔羊一般。

他定定地看著她。這會兒突然產生了一種久違了的,長時間沒曾有過的欲望和沖動。

“徐星!徐星!”他輕聲地叫道。

他脫下了衣服,抱起徐星向臥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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