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平
沒有想到,我能和烏蘭牧騎有一次這樣的緣分。
我到應縣時,已是下午三點多,他們剛吃了午飯在房間休息。大約半小時后,開始到樓下集合。下午的安排是應縣方面的接待人員帶烏蘭牧騎隊員去參觀聞名世界的應縣木塔。
我這次因為要為應縣陶瓷交易會寫一篇稿子,而鄂爾多斯市伊金霍洛旗烏蘭牧騎又是特別受邀,參加這次交易會的開幕式文藝演出,故與烏蘭牧騎有了近距離接觸的機會。
這與我之前對于烏蘭牧騎模糊的定義似乎有些許的出入。我原以為烏蘭牧騎的隊員應該會是那種經了一些世事,有了一點滄桑感的人,但事實是,除了不可更改的蒙古族血統所賦予的那種粗獷與豪邁的男子的體態外,女孩們個個清秀俊美,身姿挺拔,穿著打扮和我生活中日常所見一般。盡管這樣,我還是在那些男孩子身上感覺到了一種久違的不可摧毀的英雄般的力量。英雄的時代漸行漸遠,然而英雄的骨骼無論被多少歲月錘打,都應該是一種精神的隱喻。男人,可以文氣一點,卻不能滿身的脂粉氣。
塞外的春天,篤定是要刮風的,而且那風里一定要裹挾著塵沙才行,似乎只有這樣鬧騰的響動才能叫醒沉睡的萬物。渾濁的風一遍遍掠過人們的面頰,還把女孩子額前的劉海不假思索地撩起來,以至于不得不讓人瞇起眼睛來回避它過分的熱情。但這些年輕的隊員們并不為所惱,他們也顧不上剛剛經過三百多公里的顛簸,說說笑笑,指指點點,對這座花未開了幾朵,樹綠了幾分,樓房不算多,有些寒酸的小城市充滿了新奇。
簡單的問候與寒暄之后,我們上了大巴車,向木塔方向駛去。
應縣的木塔又叫釋迦塔,是唯一一座以佛祖名字命名的純木結構的木塔,是世界三大奇塔之一,這座塔已經站立了將近一千年。因為二三層嚴重傾斜,所以禁止游人登塔,也只能進入塔院,穿過一層,然后到后面的佛宮寺瀏覽一番。站在巍峨的木塔之下,看其雄偉身姿,烏蘭牧騎的隊員們不停地嘖嘖贊嘆這座神奇建筑物的鬼斧神工。
出了塔院,卻發現好幾個隊員并不在跟前,有人說他們已結伴跑到木塔前的遼代街去閑逛購物了,帶頭的是王隊長。
“我們應縣好嗎?”趁著等人的間隙,我笑著問跟前站著的兩位女隊員。
“很好,特別漂亮的一個地方。”說這話的隊員,長得極其像德德瑪,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溫暖。特別是她一笑,就像一曲悠揚的蒙古長調,緩緩吹過六月的草原。這時,我的腦中瞬間會幻化出一幅畫面,無邊的蒼穹之下,綠野茫茫,穿著蒙古袍的可愛的小姑娘蹲下身來,輕輕地嗅著馬蘭花的香,而慈祥的阿媽遠遠看著她,眼里都是慈愛。
“好,真好!真的被這厚重的人文氣息深深吸引了。你看,看那木塔,太神奇了,還有那些城市里的建筑,真不錯?!彼胁葺撬嚸?。她一說話就笑了,而且笑得很爽朗,像一團熱烈的火,誰靠近她,誰的熱情就會不費吹灰之力地被點燃。
不一會兒,王隊長提著兩個袋子,領了幾個隊員回來了,每個人的臉上都喜滋滋。
自然,先是針對他們的狂熱購物而相互打趣了一番,然后就是一起分享他們買的那些帶著應縣氣息的古色古香的物品。
不知道是我已經習慣了應縣的生命氣息,而至把這一切看得尋常不過,還是這些來自內蒙古大草原的客人們,用他們高亢的激情照亮了應縣的前世今生,讓我瞬間升騰起了一種龐大的優越感。
晚飯時,我問,吃得慣嗎?他們說,好吃,特別是那滴溜。滴溜是應縣的地方小吃。這是一對坐在一起,很親密的二十多歲的男女,我猜想他們是戀人,女孩圓圓的臉,眼睛明亮而有神,男孩個子很高,很是帥氣。
開始,我是自己坐在一旁,一邊翻手機一邊吃,后來經不住他們說說笑笑的歡樂氛圍,就湊到了一起。說到第二天去南上寨村的惠民演出,我問,你們是不是已經習慣了這種演出,平時天天就外出嗎?
“我們一般都是在鄂爾多斯范圍內,但是經常去國外演出,平時嘛,主要是下到鄉里、村里,我們那邊的鄉叫蘇木,牧區的村子叫嘎查?!?/p>
嘎查,嘎查……真新鮮的叫法?!澳悄銈優跆m牧騎一直是免費下去為農牧民演出?”
“是啊,我們不掙農牧民的演出費,我們掙團里的工資。”
“我記得你們第一支烏蘭牧騎好像是叫蘇尼特烏蘭牧騎吧?聽說那個時候一支烏蘭牧騎也就三五個人趕著勒勒車,現在的烏蘭牧騎都壯大到這么多人了,而且一直堅持下到基層豐富農牧民文化生活,真的很不錯?!?/p>
“不忘初心嘛,永遠做草原上的紅色文藝輕騎兵,哈哈哈……”
在他們的身上,總感覺有一種力量秘而不宣,卻總能使他們對于身處的一切,樂觀而豁達。于是,你身體里的一些東西,也不自覺開始慢慢蘇醒。
第二天一大早,太陽剛露出了臉,隊員們就說說笑笑坐著大巴車向南上寨出發。這樣的演出方式應該是他們最熟悉不過的吧?他們就像是快樂的傳遞者,將外面世界的五彩繽紛以及愛送給基層的人民群眾。
“哎呀,沒想到我們坐在家門口就看到了這么好看的演出?!蹦仙险拇髬屢呀浛刂撇蛔∠矏偂_@是電視上才能看到的演出啊,這是與她們生活的土地迥然不同的風情,這樣的演出讓她激動,讓她意外,臉上的皺褶收容了四處跳躍的幸福。于是我想,那些生活在草原上的農牧民在觀賞演出時,一定也是這樣欣喜?;蛘撸麄冞€會熱情地捧出一碗熱騰騰的奶茶,用以表達他們最真摯而淳樸的感謝。
這是一個能歌善舞的民族,這是一個把藝術深深融進了生活中的民族。藝術,似乎并非他們的職業,而是情感的表達。他們用藝術詮釋著生活,也把生活之美塑造成了藝術,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聽馬頭琴齊奏《萬馬奔騰》,恍若置身于千軍萬馬間,看蒙古人揚鞭奮蹄,從一個又一個世紀中奔騰而來;聽《美麗的草原我的家》,草原人那種悠然自在的生活場景盡收眼底。
看著眼前這些熱情洋溢的隊員,我無法不想到他們勇敢的祖先,為了追求美好的生活,永遠不肯停下的腳步。多少年過去了,歲月換了妝容,那些鐵蹄爭戰的歲月早已落在歷史的扉頁,而一個民族的精神是會代代相傳的,不管你承認不承認,始終會以另一種形式延續下來。
在見到他們之前,我甚至想過很多問題,等著一一作答。那些具有強烈地域色彩的文化符號像一塊磁鐵,深深地吸引著我。
與他們接觸得越近,越讓我無法不驚嘆于他們的文化自信,他們隨時隨地都能唱上一段,跳上一曲。而這樣的自信無疑是整個民族形成的一種精神構架,我能看到的是他們身上那種幸福感所形成的強大氣場。我一直在想,是什么給了他們這樣的自信?
幾度沉浮,在一浪又一浪的時代洪流中勇敢拼博,他們似乎從來不愿做那個安靜的被遺忘者,而是要奮力地跳到大幕前,展示出他們的與眾不同。
想想去年的鄂爾多斯之行,感慨頗多??蛋褪?,像一顆耀眼的明珠,充斥著濃郁的現代氣息。那些富足的文化投資為它的地域文化開墾出了一片富饒的土壤,民族文化由此得到更好地繼承與發揚。后來,從回鶻式蒙古文到《蒙古秘史》《蒙古黃金史》《蒙古源流》,他們又不斷豐富自身的內涵,從而變得更加浩瀚與寬廣。
文化,是一個民族的靈魂。
我無法更加清晰地洞悉到這個民族遠古的風貌,卻強烈感受到了新時代背景下的他們,昂首挺胸,勇敢前行的力量。這個民族,散發著強有力的獨特魅力,讓我,越來越想靠近。
這次,最欣喜的是零距離聽到了蒙古長調,帶隊的王隊長在飯間,禁不住熱情的邀請,終于露了一手。如果說蒙古長調是自然界神秘的召喚,那么,我愿意做一株輕輕的小草,甘愿醉在這樣的召喚中。如此悠揚,如此婉轉,你就任這個聲音擺布著,放縱地沉淪。這樣的美,足可以讓人流淚。
吟唱的人微閉著雙眼,我想此時他的靈魂一定是在一望無際的草原上縱馬馳騁,藍藍的天,白白的云,還有一簇簇自在的羊群,只有在這樣的遼闊里才會產生出這么動人心魄的音樂來。他在向我們訴說著什么?是草原人舉起一杯馬奶酒,捧到了遠方的客人面前?還是土爾扈特人的頑強東歸?抑或是守護八百年不滅神燈的達爾扈特人一代又一代的情懷?或者,是他們世世代代開墾新生活的畫卷?
熱情而恬美的生活,就這樣不動聲色地像鮮活的河水一樣,在我們的眼前流淌,流淌。
在這樣的長調中,方才明白,蒙古人竟是那樣的深情與多情。
王隊長其實并不是蒙古人,而他的蒙古長調連專家都驚嘆,這不僅僅是蒙古文化的魅力,更應該是他對所生活的草原的深愛吧?他已被深深地折服。這是心靈深處發出的聲音,我一直認為只有從靈魂里發出的聲音才是這世界最動聽的天籟。
“美麗的草原讓我思念,讓我留戀,望不盡那青青的草,看不夠那藍藍的天……啊哈嘿……鄂爾多斯美,鄂爾多斯美……”當草莓唱起這首歌的時候,我更深切地感受到,這是另一個世界,她已與那個世界融為一體。她所有的情懷在此刻都被允許,這更廣的空曠里足夠容納她的感動,她的歡喜,她的向往。她時而緊蹙眉頭,時而嘴角上揚,眼里含笑,時而又雙眼微閉,沉浸在她的鄂爾多斯的懷抱中。
我就坐在她的對面,隔著一張飯桌的距離,真想抱抱她,我喜歡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這股子純粹,也喜歡她的笑,那一朵笑容里的溫暖,觸手可及。
她說,我深愛著我生活的鄂爾多斯,她還說,很高興來到了應縣,也希望以后有更多這樣的機會。她不加掩飾的心事,以及對生活所表現出來的狂熱又一次讓我波濤洶涌。
“演出前,我生怕唱不好,對不起臺下的叔叔阿姨爺爺奶奶,他們的熱情真的讓我太感動了……真的,我特別愿意下基層……”
草莓的話,像一粒石子,不偏不倚敲了我心一下,有了微微的柔軟的顫動。
她聽說一旁坐著的應縣文化館的董館長創作劇本,而且最近有一個小戲獲得了山西群星獎,頓時興奮了起來。
“來,咱們留個聯系方式,把你這個劇本借我們演一下,同時烏蘭牧騎有什么好的東西也會分享給應縣。”
董館長說,沒問題,沒問題,我們以后常交流。
他們像是完成了一件極其重大的事情,各自眉開眼笑,氣氛融洽而活潑。
第三天上午,到了正式演出的時候。一支《天驕歡歌》拉開帷幕。我聽不懂他們說的蒙語是什么意思,但我看見了壯實的男隊員捧在手中飄舞的藍色哈達。這藍色哈達不僅象征永恒的蒼穹,還意味著淳樸善良、美好吉祥。一條長長的哈達,就這樣連起了晉蒙之間的深情厚意。
雖然還是四月,季節的腳步未曾邁至夏的門檻,可是陽光已迫不及待地肆意揮霍著自己的能量,大有與這些烏蘭牧騎隊員們比比誰的熱情更高的勢頭。
烈日下,春風里,呼麥、馬頭琴、蒙古長調、歌、舞,這些蓄滿了蒙古風情的曲調穿過我的耳畔,四向擴散,我聽到了身后人群的贊美聲,我也感覺到了他們對于草原升起的強烈的向往。每一個地區的文化都是有符號的吧?它們滲透著強烈的地域風情,譬如此時,我們總會感受到一種無邊的自由酣暢。而傳播這些文化的人,因為給予了它們更靈動與飽滿的精神內涵,以至于它們具有了更加浩大的力量,更具有了震撼力。
兩個多小時的演出結束了,吃罷午飯,烏蘭牧騎很快又要踏上遠程。盡管隊員們戀戀不舍,還想在應縣轉轉,看看,但隊長說,真的不行,下一場演出排得很緊。
他們,就像奔馳的駿馬,馱著追求和夢想,也馱著信仰,他們在奔跑中獲得了快樂。年輕,讓他們充滿了活力,也讓他們的民族永遠閃耀著青春的光芒。
烏蘭牧騎走了,回到了他們的草原,而我總感覺他們留下了許多許多,像一條河流一樣帶著我抵達生命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