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晨
氣候變化沖擊世界各地的原住民傳統生計,他們的狩獵、農耕、畜牧緊密地鑲嵌在地方生態系統里,當代世界把他們的命運帶進了全球博弈的場域。
2020年將進入最后兩個月,日光在靠近極地的格陵蘭島越來越短暫,下午3時的小鎮已近黃昏,島上最北的城鎮卡納克在10月底就會進入“永夜期”。開始是剩下地平線上遙遠的金芒,隨后完全被黑暗籠罩,每日只有星月與極光相伴,一直到明年2月。
當地繪著紅黑臉譜的因紐特人(即“愛斯基摩人”)舞者,會在太陽隱身的日子跳一種叫作“巫雅納克”的舞蹈。相傳太陽是姐姐,而月亮是懷有非分之想的弟弟,他們在天空永無止境地奔逐。紅黑圖案有幾分像京劇臉譜,又似《星際大戰》中的達斯·摩爾,擠眉弄眼與吐舌的表情則令人想起新西蘭的毛利族。
文化之間既迥異又相似,人們印象中住在冰屋里的因紐特人通常以狂野的“跳大神”聞名,形象契合北國的堅毅冷靜。當初他們定居格陵蘭時,就連北歐勇猛的維京人也要甘拜下風,不過近年來已有越來越多族人陷入性格強悍也難以克服的困境。
2011年的時候,格陵蘭的永夜季節意外地提早兩天結束,陽光升起引發的是憂慮。科學家推斷是冰層融化造成了地平線降低,所以太陽才“提前升起”。近10年來氣候變化給越來越多的因紐特人帶來打擊,日常出行危機頻生,許多地區不斷傳出冰層破裂溺斃的事故,各種獵物的捕捉難度提高,自殺與抑郁的人也越來越多。
傳統生計之難
氣候變化沖擊世界各地的原住民傳統生計,他們的狩獵、農耕、畜牧緊密地鑲嵌在地方生態系統里,但是當代世界迅猛地把他們的命運帶進了全球博弈的場域。
9月份,《自然》期刊上的一篇論文指出,目前格陵蘭冰層融化的速度是過去1.2萬年來的最高值。某些研究認為這些冰水足以影響海流系統,造成非洲干旱地區的生態崩壞,非洲的農牧民可說是地球上最適應干旱的幾個族群,但他們也感到頂不住壓力。因紐特族領袖曾與亞馬孫原住民團結一致,吁請全球關注雨林大火的浩劫,但是國際輿論對真相難辨的亞馬孫火災似已逐漸麻木,原住民的傳統生活方式將何去何從?
身處四季分明的地區,人們可能以為在亞馬孫是沒什么季節之分的,但其實至少可以分為12–4月的“高水位季節”,以及5–11月的“低水位季節”。河水在高水位季時可以上漲7~12米之多;魚類與兩棲動物會游進森林深處,植物花果茂盛,人們不靠舟筏難以移動。森林大火雖然通常是刻意縱火,但野火主要集中在低水位季節。
閃亮的昴宿星團在11月高掛天空,在因紐特的神里,這是熊神南努克正被獵狗追著跑;亞馬孫的阿丘雅族則說這是七個不快樂的孩子,隨著雨季泛濫乘坐木筏逃離養父母的家。
只分兩個季節實在只是最粗略的辦法,阿丘雅人根據食物能分別出更多時令。每年的2–4月是“野果季”,此時芒果、棕櫚、白柿、印加豆等30多種樹木碩果累累;絨毛猴在3–7月間囤積卡路里,富含脂肪的猴肉成了阿丘雅人的佳肴,稱為“絨猴脂肪季”;4–6月蛙類群集池塘產卵是為“蛙季”;7月之后可獵取的食物減少,除了8月的“龜卵季”“飛蟻季”,阿丘雅人在池塘里用毒藤蔓捕魚,還有依賴農園里種植的作物。
對于極地的因紐特人,最常見的是區分一年為六季,先是9、10月的“早初冬”,然后是進入永夜期的“初冬”,2–3月則是重現陽光的“冬天”。“初冬”雖是永夜期,但不如有陽光的“冬天”來得冷,前者最冷多在零下20多度,后者則經常超過零下30度;為了要度過這種低溫時期,儲存食物是有必要的,因紐特人最常在夏末與初冬之間捕獵馴鹿,這時候馴鹿的毛皮長得最好,適合制成皮裘,又可以把肉儲存起來等待冬天食用。
冬天過后是“早初夏”“初夏”,還有7、8月短暫溫暖的“盛夏”。冰融化形成的隙洞與浮冰間有海豹、北極熊、海象、鯨魚匯集活動,原野上又有莓果、貝類與雁鴨蛋可取,可以說是食物最豐的季節。“夏天”的因紐特語源有“驚喜、興奮”的意思,或許可以翻譯成“驚喜季”。
熟悉古老自然規律的因紐特人發現,現在融化的冰面不僅充滿危險,傳統的知識也跟不上現實了。就像北極熊一樣,許多地方的馴鹿變得瘦骨嶙峋甚至大量死亡,它們的遷徙路線開始混亂,就連馴鹿肉也變味了。人們以為變暖的天氣會使莓果豐收,但是很多莓果并不適應,變得少肉多籽而不再適合食用,這些狀況嚴重威脅著因紐特人的食物供應。
暖陽的“驚喜”,如今竟變得令人恐懼了起來。
“儀式感”
人類一向需要“儀式感”,原住民保存了很多充滿儀式感的習俗。
在亞馬孫叢林里,阿丘雅族的農園是專屬于女性的神圣領地,神靈“儂克麗”創造了所有的作物—木薯、棕櫚、藥草、土豆、芭樂、可可等。她把這些“孩子”都交由人類照顧,然而,第一個負責照顧的家庭卻不夠用心,以至于“儂克麗”詛咒人類必須長時間加倍付出心力。而不小心的話,這些“孩子”很可能會生氣報復,例如木薯就是最嚇人的,據說要是隨便“欺負”木薯可能會被吸血而亡。
所以要讓作物健康茁壯,不僅要用心栽植,還需要向“儂克麗”虔誠祈禱。女人會對農作吟唱神秘的曲調,甚至為了不讓任何人聽見,有時只敢在心里默誦,“儂克麗”則會入夢告訴女人該怎么照料她的幼苗;女性與農園的緊密關系還不止于此,事實上,阿丘雅女人生孩子也在農園里,她們會獨自進入農地里生產,而且嘗試不發出任何聲音。
性別分工是經濟生產與社會習俗的一個連接點,研究非洲部族社會的人類學家都熟知所謂的“牛只情結”—在很多從事畜牧的部族里,牛只數量就是衡量財富與地位的標準,也是最摸得到、看得見的生計資源。不過。放牧牛羊往往就像狩獵一樣被劃歸為男性的領域,相對來說農作就變成女性的地盤。
這點還可能會影響親屬關系的結構,比如畜牧越重要的時候,父系權力也可能越強化。納米比亞的辛巴族采用父權與母權的雙重繼承制度,有時候農作對生計更重要的時候,女性的權力就會增加一些。不過,她們生活在干旱的草原與沙漠交界地帶,種植的作物自然也就與亞馬孫叢林里的阿丘雅族婦女大相徑庭,照料的多半是小米、玉米、高粱、南瓜這些耐旱的植物。
辛巴族其實是個很有名的民族,一般人或許無法立刻想起這個部族的名字,但很可能早就在媒體上看過辛巴族女性的相片,可以說她們是以“化妝術”聞名的。就像現代女性在上班前化妝,辛巴族女性一早醒來也是打扮自己,她們用乳脂混合磨成粉末的赤鐵礦制作成赭紅色的涂液,再添一點香料,把它們厚厚地涂抹在頭發與全身,既能防曬,又成為一種獨特的民族風格。
辛巴族女性早晨的頭一件事,往往是從給牛羊擠奶開始,然后男人把牲口帶出去放牧,他們也可能長久在外放牧不回家,甚至在放牧時多討個老婆。不過,辛巴族女人也有自己的性自主權,離婚也并不少見。雖然性別不平等還是有的,但辛巴族女人不是被男人控制的待宰羔羊。
辛巴族假若不興農作時,就是逐水草而居的半游牧部族。男性分散成小隊伍,各自領一些牛羊循水源而行,他們小心地不讓牲畜把一個地方的草吃光,也盡量不依賴單一的水源地。女人們可以種植作物時就種植,不行的時候就負責社區與家務勞動。赤鐵礦附近的女人會去挖一些礦石回來制造她們的“化妝品”,也把這種礦石賣給偏遠地方的其他女人。
打開未來的視野
原住民族舉行祭典是對先前時光的總結,也是對新生事物的祈愿和慶賀。因紐特人每年在冬日開始時舉辦新年慶典,向海洋女神祈福,將舊的燭火熄滅,再點上新的火苗,這一慶典已經混入了一些西方圣誕節與新年的元素,但依然是因紐特的文化。
流行歌手朱莉·貝特爾森是丹麥社會最有名的格陵蘭人,從外表看不太出她的因紐特族血統。她長期推動族群文化的平權,是新一代格陵蘭青年的代表,雖然不再純粹卻也給文化傳承打開了更多的可能性。
近年來,辛巴族人因納米比亞政府可能興建水壩而奮力抗爭—大壩將淹沒他們所有的草場、農地與墓園,等同于文化的毀滅。阿丘雅族則反抗石油公司進入他們的叢林,因為這帶來了生態破壞的災難。這些不代表他們完全排斥現代的一切。許多阿丘雅族的青年,現在致力于發展生態旅游,向游客介紹傳統文化與自然環境。而辛巴族的傳統香脂、首飾與衣著,則經過現代包裝進入時尚產業。
在2016年“雨果獎”得獎作品《賓蒂》里,辛巴族女孩的紅色化妝涂液具有療愈作用,幫助她與外星人建立了友誼。就像大眾更熟知的電影《黑豹》,傳統文化與科幻未來融合在一起,這或許會是文化傳承的一種有效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