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明是吾鄉

黃萊笙

一

來福建沒到萬壽巖，等于白來。乍聽這話，有些突兀，然而，細細掰開萬壽巖的神秘傳奇，卻也釋然。

萬壽巖是舊石器時代文化遺址，年代距今18.5萬年至3萬年，是福建人的源頭，被稱為“閩人源”，坐落在三明市三元區巖前鎮巖前村。

從市區沿山谷行駛約30公里，豁然開朗，抵達一片綠茵平坦的盆地。四周山嶺巍峨，峰巒疊嶂，風光旖旎，環抱中的盆地，空闊寂寥，阡陌縱橫，野花在風中自在地搖擺，平地里忽然一座獨立的山體隆胸挺起，傲然聳立，與周邊的群山毫無關聯，那就是萬壽巖了。北宋名士鄧肅至此曾留詩曰：“群山透逸不能高，突兀獨摩霄漢碧。”這座孤峰屹立的萬壽巖，山形很是規則，幾乎是等邊三角形的山體，宛若金字塔。

確實，萬壽巖生成于2億年前，是喀斯特地貌，全山由石灰巖構成，巖體內分布著大小不一的溶洞20多個，洞洞連通，移步換景，深邃神秘，保存著大量福建遠古人類生活的重要信息，堪稱遠古先民的家園典范。最負盛名的是靈峰洞和船帆洞。

靈峰洞在萬壽巖山腰，離地面37米，遠遠望去，仿佛一只大眼睛凝視世間，一目了然，洞察世事。靈峰洞內現存面積430平方米，出土了78件石制品，有刮削器，有砍砸器，有雕刻器，有石核、石錘、車手鎬等，還有哺乳動物化石，如蝙蝠、南蝠、鼯鼠、社鼠、竹鼠、鼬、中國犀、巨貘等。這些出土物件，都是距今18.5萬年前祖先的生活遺跡。如此“閩人源”吉祥之地，在時光更替之中，自然也成了歷代民間精神生活領地。洞中依稀可見宋朝寺廟的殘留構件，穿洞的風中，似乎飄蕩著觀自在的般若梵唄，順著橫切洞底、東西走向的兩條裂隙，一縷縷，一絲絲，繚繞到相連的其他洞穴。

船帆洞在萬壽巖西麓底部，穿過花木掩映的洞口，仿佛走進先民集聚的大客廳，遠古的生活氣息撲面而來。船帆洞深49米，寬30米，高3米至7米不等，有26層自然沉積，特別引人注目的是3個含有大量遺物遺跡的文化層和3個哺乳動物化石群。文化層底部是石鋪地面，平坦開闊，與石壁交接處，有4條排水溝槽遺跡，如此史前人工打磨景象，顯示出距今4萬年前人類的聰明才智和改造自然的能力。文化層的上部，有著較多燒土、灰燼和炭屑蹤跡，出土了石制品79件、骨角器3件、哺乳動物化石10種、爬行類動物化石1種。歷經數萬年的原始地層堆積，分別代表著從近至遠不同年代的文化內涵，是人們研讀先祖智慧的天然教科書。

“萬壽巖是我國眾多遺存中最幸運的文化遺址”，這句流傳在文化遺產保護工作中的感嘆，其實背后有著一波三折的故事。20世紀70年代開始，福建省省屬重點企業三明鋼鐵廠在萬壽巖遺址山體上開采礦石，就地建起采礦廠、石灰石破碎廠、水泥廠及石灰窯廠，萬壽巖山體成為三明鋼鐵廠的重要采礦基地。隆隆的炮聲震驚了村民，5個老叟挺身而出，奔波在有關政府部門之間，極力要求從炸藥包底下搶救萬壽巖。“五老叟”的呼聲引起省市政府有關機構重視。1998年，三明市組織了初步考古調查和試掘。1999年9月，福建省博物館和三明市文管辦、博物館組建聯合考古隊，對萬壽巖遺址進行搶救性考古發掘，發現萬壽巖遺址具有填補福建省舊石器時代考古空白的價值。時任福建省代省長習近平同志了解情況后，于2000年1月1日，就省文化廳提出的《關于三明萬壽巖舊石器時代洞穴遺址保護有關情況的緊急匯報》，特批了一份急件：“同意文化廳緊急報告中提出的建議。三明萬壽巖是我省史前考古的首次重要發現，也是國內罕見的史前遺存，必須認真著重地加以保護。”并明確提出了四點具體意見。2000年1月25日，習近平同志對萬壽巖遺址保護再次做出重要批示：“省政府高度重視三明萬壽巖保護，并于去年底專題協調，做過進一步保護安排，請省文化廳進一步提出全面保護規劃和意見。”習近平同志批示后不久，三明鋼鐵廠停止了在萬壽巖的爆破開采，并異地選定了新的采礦點，隨后又將石灰石破碎車間廠房和萬壽巖山體無償劃撥給文化部門作為考古遺址公園使用，以當時3億多元的代價保住了萬壽巖遺址這個無價之寶，萬壽巖成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全國百項大遺址之一、國家考古遺址公園。這個故事，2020年5月2日，被新華社發稿稱為《習近平講述的故事——從炸藥包下搶救回來的史前家園》。

二

在萬壽巖周邊，還簇擁著無數文化遺產珍寶。正順廟、尚書第、安貞堡等宋、明、清建筑，技藝精湛、美輪美奐;萬安橋、玉溪橋、會清橋，千姿百態、古樸堅實;桂峰村、賴坊村、大源村鐘靈毓秀、古風猶存。更有大腔戲、小腔戲、作場戲、梅林戲、肩膀戲，有客家祭祖、朱子祭典、客家山歌、龍船調、走古事，有西山紙、龍池硯、木活字印刷、閩王牌寶劍，有將樂擂茶、沙縣小吃、明溪肉脯干等優秀傳承，婉而當，美而敏，溫裕純雅，遒深勁絕，迥巧奇技，森羅萬象，極具地方特色，盡顯秦漢風采。

巡禮三明非遺項目名錄，有永安大腔戲、泰寧梅林戲、大田板燈龍舞、竹紙制作技藝、石壁客家祭祖習俗5個項目列入國家級;有泰寧大源儺舞、沙縣肩頭棚、將樂民間龍池古硯制作工藝、寧化客家山歌等50個項目列入省級;有寧化石門山祈劇、將樂跑馬將軍等147個項目列入市級。全境1736個村落，每10個村落就不止一個屬市級以上歷史文化名村和傳統村落。

在這些星羅棋布的文化遺存之中，土堡成為一道靚麗的景色。

土堡學名“客家圍龍屋”，是中國五大民居之一。與土樓有所不同，土堡指的是一種占地面積大、空間體量大，防御功能強、以防御為主，對外實行封閉、對內又可提供族人（村民）生活一段時間的防御性鄉土民居。在三明，有文字記載的土堡，最早的是寧化巫羅俊所筑土堡，始建于隋末唐初，是福建境內最早的土堡。福建土堡分布在閩江水系以南、九龍江水系以北，相對集中于戴云山脈與武夷山脈之間的福建中部地區，包括三明、福州、泉州、龍巖、寧德，以三明地區存留最多，有200多座。

三明土堡獨特。它占地面積較大，一般不少于300平方米，大者甚至過萬平方米;平面布局以方形為主，或矩形、前方后圓形，少數不規則形，在建筑的轉角處建有向外突出的角樓;外立面墻體高大厚實，為生土夯筑，厚度一般在1米以上，甚至達3米多，高度多在5米以上;它具有封閉性防御功能，通常只開一扇大門，并設內外兩重，而且雙扇木門包有鐵皮，在門上方還設有水池、注水孔以防火攻，一、二層外墻一般不設窗戶，三層對外開設內大外小的長方形窗口，可對外瞭望、射擊和通風，角樓高出外墻，開有不同角度的射擊孔;在土堡的中軸線上，通常建有一棟祠堂，作為族人祭祀及公共聚會的場所。

人杰之處必是地靈。土堡散落的三明，文化生態鑲嵌在自然生態之中，正是一片引人入勝的自然遺產之地。置身土堡環顧四野，三明大森林莽莽蒼蒼，甚至可以浪漫地想象，假如棲息于這些告別了戰亂的土堡，就會像海德格爾所說，人，詩意地棲息在大地上，那么，這200多座土堡可能就是傳統人文與自然生態融合最妙的200多處森林康養人家。

是的，三明林地面積2850萬畝，占土地總面積的82.7%，森林覆蓋率達78.73%，森林蓄積量1.82億立方米，林分畝均蓄積量8.4立方米，居全省第一，是中國最綠省份的最綠城市，享有“中國綠都”美譽，三明生活就是森林生活。人們贊揚三明“林深水美人長壽”，還因為莽莽大森林中，水系豐富且水質優異，所分布的18個國（省）控斷面水質100%達到或優于Ⅲ類水。草木與溪澗散發的氣息穿透胸膛，森林負氧離子平均濃度達到1500個/立方厘米，是全國平均水平的3.4倍，林中居住著福建最長壽的人口。三明，一方天賜的全域康養勝地。

三明人珍惜上天賜予的美妙森林，更懂得自然界需要人類的后天呵護，于是，自然遺產的保護通過各種品牌手法得以加強。第一，三明全境設立了58個自然保護地，其中，世界自然遺產1處，面積23487公頃（全省有世界自然遺產2處，面積12.35萬公頃，三明面積在全省占19.02%）;第二，設立地質公園9個，其中，世界地質公園1個，國家級5個，省級3個，面積92615公頃（全省省級以上地質公園25個，面積43.9萬公頃，三明地質公園面積在全省占21.09%）;第三，設立自然保護區12個，其中，國家級5個，省級6個，市級1個，總面積85134.5公頃（全省省級以上自然保護區40個，面積31.735萬公頃，三明面積在全省占26.76%）;第四，設立濕地公園3個，其中，國家級2個、省級1個，總面積4078.74公頃（全省國家級以上濕地公園8個，面積0.726萬公頃，三明面積在全省占47.78%）;第五，設立風景名勝區7個，其中，國家級3個、省級4個，總面積26156公頃（全省省級以上風景名勝區54個，面積23.71萬公頃，三明面積在全省占11.03%）;第六，設立森林公園26個，其中，國家級6個、省級20個，面積25610公頃（全省省級以上森林公園157個，面積17.66萬公頃，三明面積在全省占14.50%）。

高顏值的大森林是三明自然遺產地的最突出生態特征，天蹤靈趣，盡在林中尋覓。

三

在起起伏伏莽莽蒼蒼的三明大森林里，可以尋得一個皇帝賜名的地方、一方原生野性的山水、一脈厚重輝煌的歷史、一座古韻猶存的名城，那就是堪稱典范的泰寧世界自然遺產地，離凡塵最遠，與心靈最近。

從三明市區往西北方向，動車一盞茶光景，進入一片紅色山巒之中，便置身于泰寧世界自然遺產地了。三明大森林綿延至此，更加茂密蔥蘢，森林覆蓋率已超過90%了。泰寧世界自然遺產地核心區面積110.87平方公里，其中北片區面積52.77平方公里，南片區面積58.1平方公里，外圍緩沖區面積124.01平方公里。

“中國丹霞”泰寧世界自然遺產是青年期丹霞地貌的典型代表，地質遺跡豐富，地貌景觀獨特，生物生態優良。泰寧被國內外地學界稱為“中國丹霞故事開始的地方”，是因為五個最：一是最完好的古夷平面。地殼運動把起伏的地表削高填洼，給泰寧這片神奇的土地殘留了眾多山頂或山坡上的平面，千百萬年來記錄、展現了中生代濱西太平洋大陸邊緣活動帶形成、發展演化的進程，形成了“泰寧式”地貌。二是最密集的網狀谷地。遺產地有70多條線谷、130多條巷谷、220多條峽谷，或縱橫交錯，或并行排列，千姿百態，那些峽谷的密度、深切曲流的曲度和峽谷生態的原始性，為中國丹霞地貌區域所罕見，宛若“丹霞峽谷大觀園”。三是最典型的崖壁洞穴。遺產地之中有大型單體洞穴60多處、壁龕狀洞穴群100多處，撲朔迷離，構成了獨具特色的丹霞微地貌景觀，堪稱“丹霞洞穴博物館”。四是最豐富的巖穴文化。泰寧丹霞地貌與中國傳統的儒、釋、道、民居、喪葬等水乳交融，形成獨特的丹霞巖寺文化、丹霞學子文化、民居文化、巖穴喪葬文化，是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典型范例。五是最宏大的水上丹霞。泰寧丹霞地貌與湖、溪、潭、瀑完美結合，山環水繞，綠水丹崖，實乃國內外罕見的“水上丹霞”景觀。

棲息于這片遺產地的人們十分珍惜美妙的自然家園，在抗拒后工業時期的各種破壞風險中尋求了一條申報世界自然遺產地的保護途徑。那是一條艱辛卓越的申遺之路，他們用了1000多個難休難眠的晝夜，鉆研公約，備足文件，專業陳述，綜合整治，迎檢迎評，聯合了貴州赤水、湖南崀山、廣東丹霞山、江西龍虎山、浙江江郎山共同組團，一路突進。2010年8月2日，第34屆世界遺產大會召開，“中國丹霞”通過表決，正式列入世界遺產名錄，成為中國第八個世界自然遺產。泰寧終于成功，成功意味著深刻的變化，申遺的一回又一回認證，成就了泰寧品質的一次又一次提升。如今，泰寧遵循《保護世界文化和自然遺產公約》及實施操作指南，不斷加強遺產地地方立法與配套管理制度建設，加強遺產地資源保護與環境監測，加強遺產地旅游活動管理與建設活動管控。

泰寧世界自然遺產地天蹤靈趣，神韻悠長。

四

三明，天人合一的境域，此地是吾鄉。此話出自“泰寧展示中心”八角大扇平臺所書37字：“碧水丹山，百里金湖浩蕩;千秋靈地，閩越古韻悠長。代代赫賢達，人文顯大觀。美哉！此地是吾鄉。”這個風景氣魄揭示，吾鄉的命題其實不是一個物化的概念，而是一處精神領地。再美的風景，如果沒有人文的點化，就只能是一方沉寂，無生產力可言，那不是吾鄉;再長的歷史，如果沒有當代的撫摩，也只能是一程煙云，無推動力可談，那也不是吾鄉。遺產與保護不可分開，用心靈去感召山水，用當代去照亮歷史，吾鄉就出現了。

有的人在出生地居住了一輩子卻找不著吾鄉，那是因為他的靈魂流離失所;有的人終身四處漂泊，卻始終有著吾鄉之感，那是因為他的內心總有寄托。在吾鄉的心靈領地之中，不同的境界帶來的吾鄉是不一樣的。對有的人而言，白鷴的草叢就足夠了，那是可以躲避的吾鄉;對有的人而言，長空的鷹翅才是吾鄉，那里有萬里飛翔的自由，有風相隨，有云相伴。那一批批為保護三明文化與自然遺產默默地無私奉獻的人，從奉獻的艱辛與愉悅之中找到了自己的家，三明天地人折射的風景氣魄與人文豪邁，就是他們的吾鄉。

責任編輯林 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