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子上有五個發聲的計算器,大小相當,一溜排開。
史汐汐在靈活地彈奏。他像一個鋼琴家,十根手指在各個計算器上精靈一樣地跳動著。
每個計算器的音質都不一樣,佳靈通7778,得力1555,還有卡西歐。有兩個是彈奏好聽的和弦用的,一個是彈奏多極的,另兩個是普通的。網上有計算器音樂同盟,史汐汐測試過自己的水平,算不上頂級,最多算是個高級發燒友。但他喜歡彈奏計算器,每天都要彈奏一會兒。計算器的音樂和別的音樂是不一樣的,有著鮮明的計算器特色。雖然他有更專業的技能——吹小號,并且自認為吹奏小號的技能,夠得上專業的水準,至少是準專業的水準,但他依然癡迷于彈奏計算器。
此時,他的小號裝在包里,就掛在客廳的墻上。他已經整整一天沒有摸它了。
外面的雨還在下,雨水摔打在窗玻璃上,模糊不清地流淌著。他此時的心情,也是混沌而模糊的。
突然有人敲門。
誰會在這時候敲門?他也不認識幾個人的。這個叫“北京像素”的小區,名字特別大,不過一個小區而已,為什么要冠上“北京”?不冠上“北京”,這個小區就不在北京了嗎?真是莫名其妙。他才住進來一個月,就開始討厭這個小區了,連帶著也不喜歡小區的人,開在一幢幢筒子樓里的各種店鋪,他也不喜歡。“像素”兩個字,倒是頗具象征意味,和小區的個性非常匹配,形形色色的住客真的就是某個固有的影像,體現出他們不同的“像素”,即基本的色調及其灰度的編碼。聽聽,在這個悶熱而蕭瑟的雨夜,不是有人敲門了嗎?他的像素也隨即會產生不同的變化。
門開了,幾乎和他貼面而立的,是一個女孩。
女孩穿著姜黃色連衣裙,很簡潔的款式,沒有任何點綴,也沒有袖子,兩條細細長長的胳膊耷拉著,左手拿著手機,右手提著一把收起的折疊傘,傘柄上有一個亮閃閃的金屬圈子和心形水晶吊飾。濕淋淋的傘正往下滴水。在她腳邊,已經有一汪水漬了。史汐汐看她光滑的小腿全噴濕了,腳上的人字拖也是濕嗒嗒的。看來外面的雨真大啊。
“找誰?”史汐汐口氣生硬。
“找你。”
“認識?”
“不認識。我叫田菁,住5號樓,就對面那幢。我是畫畫的,插畫、漫畫……說了你也不懂。我想問你一個事。這里就你一個人住嗎?如果你不開店,我們能換房嗎?”這個叫田菁的畫家,說話節奏既快又平,平到沒有語感和節奏,又快到一句趕不上一句似的。
史汐汐是玩音樂的,他不喜歡這樣的語速。但這個盛夏雨夜的不速之客還是引起了他的興趣,他看到她兩片薄薄的嘴唇不停地翻動,白森森的牙齒一閃一閃,語氣卻是冷漠的,和她陰郁的深灰色的眼睛正好搭調。
“是,是一個人住……”史汐汐一時沒聽明白“換房”的意義,問,“怎么啦?”
“好。”她的話又突然珍貴了,一個“好”都不愿意說似的,還略略皺了一下眉。
接下來,是尷尬的沉默。
田菁歪一下腦袋,仿佛在問,怎么不說話?
“還有事?”史汐汐問。
“不是問你啦,我們能換房嗎?”田菁旋轉一下手里的傘,金屬圈和吊飾碰撞發出細碎的響聲,有水滴濺到史汐汐的腿上。
史汐汐看著她。這女孩不難看,年紀不大,應該和他相仿,素顏,短發,單眼皮兒。她說換房。她主動來換房,口氣還這么橫。她就這么直直爽爽地站在他面前,她的背后,是已經關了門的便利店,專營韓國商品的便利店隔壁是一家美甲店,再隔壁,是洗衣店,還有他左右兩側的酒鋪和蛋糕店。這幾家店的老板都來找過他,他們不是來跟他換房的,他們是來問他的房子租不租的。他當然不租了。這是他自己的房子,是他爸爸買給他的,一年多了,一直閑著,這才搬來一個月,就像一朵剛開的花兒,引來這么多蜜蜂蝴蝶。眼前的這只黃蝴蝶,胸部平平的,顯得細細的腰肢也毫無意義。如果是以往,如果不是在深夜,如果不是大雨傾盆而下,他肯定會毫不猶豫一口回絕的。
“5號樓1106,面積49平,上下兩層,共98平,墨綠色窗簾,家具齊全,冰箱空調都是新的,一個單開門的冷藏柜也是新的,大床,1.8米乘2米,搬過去就可以住——反正你是一個人住,住哪里也是住。你看看,這個小區所有的樓房,有住在底層而不開店的嗎?”田菁看準了他的猶豫,繼續用密集的語言狂轟,“我看好你這房子了,你不上班,每天都在吹小號,還玩計算器,你搬到1106,照樣可以吹小號,照樣可以玩計算器。我知道計算器音樂挺好聽的,我的一個朋友也愛玩,也許你們還能見面成為朋友呢,反正……你不能占用資源而把資源白白浪費掉。”
“明天再說吧。”史汐汐說。
“為什么是明天?現在就是凌晨,就是半個小時前的明天。”
“那就天亮再說。”
“可你上午都在睡覺,你的天亮就是中午……現在能解決的事兒為什么要等到天亮?天亮還有天亮的事,誰知道天亮和災難哪個先到?”田菁的眼里突然聚滿了淚水,眼睛不敢眨了,一眨就會淚流滿面了,“……好吧,明天我再來,打擾啦,再見。”
田菁走了,強忍著淚走的。她應該從筒子樓走進雨中了。她的眼淚,也應該和雨一樣滂沱了。史汐汐覺得這是個奇怪的女孩,和別的打他房子主意的人完全是不同的風格。史汐汐從窗戶里向外望,外面依舊是狂怒的暴雨,綠化帶、草坪、雜樹這些能看見的物體都在雨中掙扎、發抖。路燈的光照很微弱,透視距離很近,在燈光周圍是閃亮的金黃色的雨線。史汐汐看不到田菁。通往對面的路只有一條,路兩邊栽著齊胸高的銀花地木,如果她到對面的樓里,這是條必經之路。但是,路上并沒有出現她的影子。對面樓上的窗戶,大都黑燈瞎火了,只有個別窗戶里還有燈光。他看了一眼墻上的電子鐘,快凌晨一點了。她能去哪里?還在走廊里?
史汐汐猶疑地拉開了門。
那個叫田菁的女孩仿佛沒有動窩一樣,依然站在原地,一手拿著手機,一手拿著正在滴水的傘,地上的水漬擴大了一圈……史汐汐把自己嚇了一跳——眼前什么也沒有,一切不過是他的想象而已。
史汐汐不喜歡啃醬鴨脖子,但這已經是他第二次啃了。這是對面便利店里的老板小段送來的。小段在中午十二點時敲他的門,大聲地喊道:“小史,小史,給你兩條鴨脖子!”
史汐汐還沒有完全醒透,迷迷糊糊還是起來了——門被拍得這么響了,把剩下的困意震沒了。他胡亂地套了件T 恤,趿著拖鞋從樓梯上“吧嗒吧嗒”地走下來,開了門。門前的女孩和夜里叫門的女孩完全是不同的兩種畫風,這個叫小段的女老板白白胖胖的,也不是那種肥胖的胖,胖得有型有款的,腰是腰,胸是胸,屁股是屁股,交待得特別清楚,從哪個角度欣賞都好看,笑時臉上有兩個小酒窩,不笑時也像笑的樣子,T 恤搭配長裙,雖然是濃妝艷抹,也不至于俗不可耐。她胖手上端著的塑料盒里,是兩只醬紫色的香味四溢的醬鴨脖子。
“還睡啊,該起來了,拿著,趁熱。”小段眼睛都笑瞇了。
史汐汐接在手里,“謝謝”兩字還沒有說完,就被小段接住了:“謝啥呀,自家兄弟,吃吧吃吧,空了過來坐啊!”
史汐汐回身,關門,把醬鴨脖子放在茶幾上,這才開始洗漱。一邊洗漱,一邊想著那個叫田菁的女畫家,她說明天再來,是指今天還是明天?說這話時已經是凌晨了,嚴格地說,應該是明天,但是,如果按當時的口氣,就是今天。她要跟他換房。她是畫畫的。住1106就不能畫畫了嗎?對面便利店的女老板想租他的房子以擴大經營規模,他能夠理解。一個畫家,為什么也打他房子的主意?一年前,他剛剛大學畢業,他爸爸就讓他來北京。他爸爸已經給他在北京找了一家外資銀行的工作,他在大學是學金融的,這個工作也適合他。可他沒有來。他留在媽媽身邊了。他媽媽在深圳,是一家跨國大公司的高管,也給他買了一套房子,是海景房,得風得水得太陽,比起“北京像素”這種小產權的錯層要高檔多了,而且工作也有了著落,就在他媽媽的公司,先從基層做起。可他不喜歡那種刻板的工作,天天對著表格和數據,表格是冷漠的,數字更讓他頭疼,計算器在手里,不由得就彈起了音樂,雖然是無聲的計算器,但當手指有節奏地按著那些數字鍵,心里自然就響起音樂的旋律了。他喜歡音樂,喜歡小號,音樂和小號才是有生命的、有思想的,也能夠延續生命,也能夠表達思想。他想做職業小號手。他理想的工作就是在一支樂隊里吹小號,如果不成,就自己組建一支樂隊。可他爸爸不同意,媽媽也不同意。在深圳苦熬了一年,他下定決心,還是來了北京,住進了“北京像素”。前兩天他去了位于海淀郊外的“樹村”。樹村這個地方,在北京特別神秘,他大一時的政治老師(也是指導他吹小號的老師)給他講過北京許多隱秘的特色村莊,比如宋莊,比如東村,比如馬閣莊。宋莊聚集著許多畫家。東村是一群行為藝術家擅自修改的名字,是為了致敬紐約西村的,那兒是世界行為藝術家的老窩。他們還在村頭插上“東村”的牌子,很快就被憤怒的村民拔掉了,但東村的名號,還是在北京叫響了。樹村,那是北京地下音樂的圣殿,住著很多才華橫溢、懷揣音樂夢想的年輕人,出了許多民謠歌手和搖滾樂大師,也走出了一批響當當的樂隊和音樂人,他們的名字金光燦燦,響徹云霄。那是他向往的地方,是他多年的夢之所至。但是,當他背著小號,踏上樹村街頭的時候,發現這里和他想象中的地下音樂之都大相徑庭,既沒有人在院子里練琴,也沒有樂隊在街邊演奏,甚至傳說中的迷笛音樂學校也不知去向了。他曾跟一個在村街上晃蕩的年輕人打聽迷笛音樂學校,對方狐疑地看看他,一聲不吭地走了。但他還是有收獲的,在一個陳舊的四合院外,他聽到有人在彈吉他唱歌,一個沙啞的男低音,唱的歌他不熟悉。不熟悉就對了,樹村的獨立音樂人都在創作自己的音樂,他們把歌曲上傳到網上,贏得許多粉絲的打賞。他冒著風險走進了四合院。在一間門朝西的東廂房里,他看到一個自彈自唱的女孩——沒錯,女孩穿著加長版的白T 恤,胸前印著“果兒”兩個漢字,她有著一副男性化的低音。她很投入地唱,真是棒極了,吉他也彈奏得非常好。一曲終了,他鼓起了掌。他以為掌聲能引起她的注意,沒想到她只是掃了他一眼,又唱起了同一支曲子。他不是被冷落,而是被無視。他換了個角度,還朝窗前移了半步,看到一張破沙發上躺著一個人,分不清是男的還是女的,凌亂的長發遮住了臉,可能是睡著了。不,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他看到了三條白森森的交錯的腿,和褪到大腿上的裙子。兩個人怎么會有三條腿?另一條腿呢?他未及細看,一條“二哈”從“果兒”的另一側向他傻望過來。他退出了四合院,果兒的歌聲漸漸消失。他又去別的地方轉了轉。別的地方,他同樣發現了許多音樂的元素,不知從哪里飄來的架子鼓的噪聲,還有隱約的抒情的笛音。可這些聲音又辨不明具體在哪里。他尋尋覓覓,一直踟躕到下午三點多,天空陰云密布的時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了樹村。在告別樹村的公交車站臺上,他吹了一曲小號。這是一首他自編的曲子,節奏簡單,深沉、低緩而厚重,靈感來自樹葉飄離枝頭的深秋。他給這首曲子命名為《告別》。他吹奏著《告別》告別了樹村,是不想再來了嗎?他也不知道。總之,樹村沒有給他帶來驚喜。
洗漱完畢的史汐汐吃起了小段送來的醬鴨脖子,思緒還沉浸在昨天的樹村之行中。鴨脖子上沒有多少肉。這次他吸取了上一次草草了事地啃幾口的教訓,細心地啃,用牙齒一點一點地撕,慢慢地品,鴨脖子的醬香味才打開了他的味蕾。
門又被敲響了,門外的聲音還是小段:“好吃吧?”
他假裝聽不見。他已經不是第一次假裝聽不見別人叫他了。特別是對小段這種無話找話的搭訕。
啃完了醬鴨脖子,他準備上網點午餐。點什么呢?昨天晚上點的雞米飯好吃。要不,再吃一次吧。
點好餐,他站到了窗前。
夜里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停了。午后的小區里,到處都是新鮮的陽光,從窗戶望出去,陽光和夜里的雨一樣,把整個小區覆蓋了。他的目光,落在對面的那幢樓上,那幢樓他去過。還是在他剛來的時候,他好奇地在各幢樓里走一走,看一看。幾十幢樓都是同一個格局,都是筒子樓,一條百余米長的通道,通道兩側分布著一個個房間,這些房間里都是各色的店鋪,賣什么的都有,能想到的,想不到的,都有賣。他當然不想去逛那些店鋪了,他想起了雨夜造訪的女孩。他開始數起了樓層,數到了11樓。1106,如果按照他所在的這幢樓的格局算,逢雙的號應該朝東,而他看到的,是單數的房間,從他這里是看不到1106的窗戶的。他只能看到1105或1107,然后想象著對面的1106。他望不到1106,也就不知道田菁的行狀。但是,她是如何觀察他的呢?她知道他有五個計算器,知道他吹小號,還喜歡彈奏計算器,還知道他作息的時間。只有一個解釋了,她到他的窗前觀察過他,有可能還不止一次。他的窗外,隔著一塊草坪,是一條齊胸高的綠化帶,綠化帶那邊是一條路,路的那邊是一座大花園。花園里有海棠、垂槐等樹,還有一棵多株連體的白皮松,圍著白皮松的是幾張白色的條椅。條椅上經常有人小憩。他也在那兒坐過,還在條椅上撿過一個粉盒。她有可能是躲在白皮松下觀察他的。昨天雨夜,瓢潑大雨中,她會在白皮松下觀察很久嗎?那白皮松移栽的時間應該不長,五六株抱成一叢,枝葉并不茂盛,擋不了風雨,她打著那把小小的太陽傘,難怪腿上都濕透了。她站了多久?聽見他吹小號了嗎?窗戶有隔音效果的,加上雨聲,她聽不見的。他的眼前出現了這樣的畫面,大雨中,一頂單薄的花傘下,比花傘更單薄的女孩,目不轉睛地看著窗戶里的他,計劃著如何敲開他的門,向他表述她的計劃……
他決定下午出訪1106。
史汐汐剛一出門,就被小段逮到了,她熱情地喊他,要向他請教個事。
“弟弟,你說我要買個三開門的冷藏柜,放哪里好呢?外國啤酒冷藏后銷路太好了,不夠賣的,我要添置設備啊。”小段的笑臉讓人無法拒絕,而且還改了稱呼,不叫“小史”,而叫“弟弟”了,口氣中不僅是隨和、親切,還有像親人一樣的信任了。
史汐汐站在四面都是櫥架、中間也排了幾排櫥架的店鋪里,向周圍看了看,店里已經有了一個三開門的冷藏柜了,柜子里排滿了各種啤酒,不僅有韓國的,還有日本的、美國的、德國的、西班牙的。再加一個柜子,確實不太好騰地方了。
小段在他對面站著,一臉期待地看著他,溫柔帶笑的眼里脈脈含情,讓史汐汐不敢直視。
“你看這兒怎么樣?”她從他身邊擠過去了。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飽滿而柔韌的豐胸緊挨著他的胳膊擦了過去。他感覺到她胸部的挺拔和彈力,一股涌動的熱流迅速注滿了他的全身。她轉過身,若無其事地指著窗下的一個柜子說,“把這個架子騰開,就能放個冷藏柜了,可是,方便面和零食又無處擺放了。唉,愁死我了,弟弟,給個建議來。”
史汐汐還陷在那種融化般的感覺里沒有出來,無力地朝樓梯的下面努了下嘴,說:“那兒可放個地柜式冰箱。”
“哈哈,這想法和皮蛋的一樣。”
說話間,皮蛋從樓上下來了。皮蛋把樓梯踩得嘩嘩響,大聲說:“是吧?我也看好那地方了,我們90后的思維一樣一樣的。”
“你少套近乎啊,誰跟你是90后啊?人家弟弟是九五后好不好?你是九一年,我是九三年,我們才是九零后,人家弟弟九七年的,差幾條代溝啊,切,我真是服你了,什么你都能沾得上邊。”小段說罷,又轉移話題道,“弟弟這是要去哪里?”
史汐汐沒帶小號,說是出遠門也不像,他也不會撒謊,實話實說道:“去5號樓,見一個朋友。”
“穿這么帥,一定是女的吧?”皮蛋是個大塊頭,比史汐汐高,還比史汐汐胖一圈,麻將牌一樣的長方臉,眼睛、鼻子、嘴,都像被扯方了一樣,說話也是字正腔圓的東北話。他說著,從冷藏柜里拿出一瓶比利時白啤,打開遞給了史汐汐,自己也拿出一瓶,打開喝了一口,對史汐汐說:“坐會兒,不慌。”
皮蛋的身份,史汐汐直到前幾天才弄明白。一開始的時候,史汐汐以為皮蛋是小段的先生,語言、舉止和行動也確實像兩口子。有一天,史汐汐在店里閑坐,喝著冰鎮啤酒,皮蛋送貨去了——馬不停蹄地一連跑了三趟,頭上一直汗流不斷。史汐汐就對小段夸道:“你家先生真能干啊,聽你話,有塊頭,嘴巴甜,又能跑。”誰知,小段說:“他呀,皮蛋呀,他不是我先生,朋友,他是搞影視剪輯的,暫時沒工作,常在我店里泡著,我就讓他送送貨了,一月開他三千塊錢,供吃。”史汐汐聽了,覺得話說多了,冒失了,有點抱歉的意思。但又覺得無所謂,因為他看出來,就算是朋友,也不是一般的朋友,明顯皮蛋就和她一起住在樓上嘛。他在心里幫小段的話又補充了一點,一月開他三千塊,供吃,還供睡。
史汐汐沒工夫陪皮蛋坐,對小段說:“我先過去了——和朋友約好的,有點事。”
“再坐會兒嘛弟弟,”小段說,“你看我這小店,貨都堆成這樣了——你干脆把樓底轉讓給我,不少給你錢的,也不影響你住,樓上那么大一間,不夠你住的呀?開舞會都夠了。當然當然當然,你家也不差錢,我一年前開店時,你家房子就一直空著。”
“我們還以為是無主房呢。”皮蛋喝一口啤酒,“老子差點把你家的門給弄開了。”
“你是賊啊?閉嘴!”
史汐汐不想說這些話,也不喜歡別人的粗魯。他更討厭別人打他房子的主意,那個洗衣房的大媽更是過分,拉住他的手,拍拍打打的,要給他另租房子住。他從未考慮過這些。趁著小段罵皮蛋的當口,他出門了。
史汐汐都到走廊上了,還聽到小段在罵皮蛋:“你在樓上待著會死呀?我和弟弟正商量事呢,誰讓你多嘴的?”
“弟弟,”小段追出來了,“啤酒帶上。晚上吃火鍋,一起啊。”
“不一定趕得回來。”史汐汐說。
“等你,反正是晚飯。”
從筒子樓出來,像一下子跳進了蒸鍋里。北京的七月,真是熱,熱浪像懸停在空中,讓人無處躲藏。特別是剛下過雨,地里吸滿了水,植物也喝飽了,在白花花太陽的蒸發下,熱浪涌動,又悶又潮,有點像老家梅雨天的感覺。史汐汐沿著綠化帶中間的小徑,拐到自己的窗前,隔著那段兩三米寬的草坪,朝窗戶上看了看。一樓的窗簾是塑料板折疊式的,由一根杠桿控制,他不喜歡這樣的開關方式,也就沒有關閉過。樓上的窗簾是養眼的抹茶綠,倒是全天候拉得嚴絲合縫的。爸爸還是沒有媽媽細心。他想起了深圳的海景房,一百五十多平,三房兩廳兩衛,裝修既大方又豪華,他是喜歡的。爸爸買的這叫什么房子啊,朝向不好也就罷了,不通透也就罷了,還是筒子樓,面積只有四十多平,根本不適合家居,租給別人做生意倒也合適。史汐汐沒有太過深入地抱怨爸爸,是他自己同意來北京的,能有個房子住就很好了。爸爸已經重新成家,還和新夫人生了個天真可愛的女兒,對他這個兒子,也只能這樣了。他回身又看了看花圃里的白皮松。白皮松下的椅子空蕩蕩的,連平時愛在椅子上睡覺的流浪貓也不見了。正是下午最熱的時候,誰會在這時候閑轉呢?就算是有人轉悠,也不一定是田菁啊。田,菁,這個名字有點意思,是莊稼地里的植物,有一種新鮮的草香。
史汐汐輕易就找到5號樓1106了。這里是田菁的家。
門上貼著一張紙條:“有事請打133××××0144。”
是在家呢還是外出了?是田菁的號碼還是她室友的號碼?從田菁在雨夜中的話能聽出來,她沒有室友,有可能她就是房主。那就是她本人的號碼了。史汐汐猶豫著,撥通了手機。
“喂,我是你對面那幢樓0144的……”
“啊……知道知道,你同意換房啦?”
“不,啊?那個……你的手機后四位,和我房間同號。”史汐汐靈機一動地扯道。
“是啊,緣分啊,所以要和你換房嘛,你要是同意換房,我每月可以補貼你點費用,我是講道理的,你看出來了吧?我是多么講道理啊,昨天我是被大雨淋蒙了。你那算是門面房的,同樣的面積,比別的房子要貴兩千多塊錢的。我每月補你三千怎么樣?相當于你住同樣的房子,還凈賺三千塊錢,簡單說,就是睡覺都睡出了錢來,上哪去找這樣的好事啊,也不影響你吹小號、彈計算器,好不好?”
“我再想想,而且……我再想想,好吧?”沒有見到田菁,他還是給自己留了個緩沖的余地。
“想啥呢?我說得還不明白嗎?”
“很明白,但是,真的要想想的。”
“……好吧,你晚上干嗎?5號樓的樓底有一家咖啡店,我請你喝杯咖啡,八點,八點我就回去了,喝個咖啡不用想想吧?”田菁又強調道,“真的不能提前回了,我在給學生輔導作業。”
“我請你。”史汐汐算是同意了。
掛了電話,看看時間,才三點多,離八點還遠,何不自己先到咖啡店里坐坐?
小區單元房底層的格局不好布置,店鋪都很局促。咖啡店似乎要好一點。這家咖啡店的名字太有意思了,叫“魯迅手跡”。四個字倒是魯迅書法的拼湊,看著舒服。咖啡店里的氣味挺好,人也少,底層有一個吧臺,貼墻是幾個小書架,書架上的書居然都是魯迅著作,不同時期各種版本的魯迅著作,這也算是特色了。最牛的是正面墻上,四套不同時期的《魯迅全集》,是被鑲在玻璃柜子里的,華貴而大氣。臨窗的小方桌已經被一個短發女孩占據了,她正在使用電腦,頭都沒抬,兩只手不停地在鍵盤上敲敲打打。吧臺里掛著一幅魯迅的木刻頭像,橫眉冷對的造型。魯迅像下的女孩小鼻子小眼睛,挺機靈,像是主管又像是服務員,也或許是老板,招呼客人的聲音空谷足音般甜甜脆脆。
史汐汐心情不錯,看咖啡店人不多,可以坐。但他還是好奇樓上是什么樣子,便踩著門旁的樓梯上樓去了。樓上也有人,是一男一女兩個中年人,兩個人就這么對坐著,誰也不說話。史汐汐拿起桌子上的電子菜單,點了一杯拿鐵,去小書架上找書。樓上書架的書又是另一種風格,全部是關于魯迅的書,他數了數,僅《魯迅傳》《魯迅評傳》《魯迅大傳》《魯迅畫傳》《魯迅傳記》等傳記就有幾十種。他挑了本《魯迅演講集》,他想練練自己的口才。他覺得在女孩面前,說話總是沒詞兒。他在大學里雖然拿過經濟系演講比賽的第三名,但是,并列第三名的有二十人,他一點成就感都沒有。他要從《魯迅演講集》里找些金句,或許在和田菁談話時,能壓過她一頭。他隨便翻開,是一篇《今春的兩種感想》,讀了幾頁,不太明白。魯迅的話似乎很沖、很硬,風格有點像田菁。他啞然失笑,田菁怎么能和魯迅相提并論?
等人的時間很漫長,他翻了《魯迅演講》后,又翻了《魯迅名言》《魯迅書話》《魯迅詩話》等書,魯迅的書他讀不進去,都像在東扯西拉。好書也許都是東扯西拉的吧?感覺看了好久的書了,看看時間也就剛過五點。下午五點多,一天也就快過去了。再堅持兩個多小時,田菁就到了。到了這時候,他才覺得,到北京一個多月以來,田菁是他第一個具體想見的人。此前他只想殺入北京的地下音樂圈。可是,去過樹村后,他反而迷惘了。他剛來北京那一周,還去過幾次三里屯的酒吧街,在酒吧里聽過歌。酒吧里的歌手們唱歌都很賣力,有幾個還很不錯。但他們都是三四個人組成的小型樂隊,以吉他為主,沒有吹小號的。看來,他吹小號真的沒有前途了。左潔就表達過這個意思。左潔是他高中的同學,像個先知一樣,預測過小號是古董店里落滿灰塵的老古董,看看可以,懷懷舊可以,沒人玩了。左潔愛玩計算器,喜歡用計算器彈奏各種曼妙的音樂。他便也喜歡計算器音樂了。在左潔的引導下,他第一次買了個發聲計算器,左潔也送過一個計算器給他。當然,這兩個計算器都被老師沒收了。整個高中階段,他和左潔交流的就是計算器音樂,兩個人在左潔的生日宴會上,還合奏過一曲《祝你生日快樂》。那是他們唯一的一次合作。考上大學那一年,左潔把她最好的一個計算器送給了他,同時也表示,她從此要告別計算器音樂了,因為她要去英國讀書了。他和左潔就再也沒有聯系過。他很傷感,每次彈奏計算器時,就想起遠在英國的左潔。彈奏計算器,變成他對青春期的懷念,也是對左潔的想念。但他知道,左潔不會再和他有什么交集了。因為他聽高中同學說過,左潔的父母,也到英國去定居了。他這次來北京,本不想帶計算器,一個也不帶。小號就是他唯一的情人!他要重新開始。鬼使神差地,他還是從一堆計算器中,選了五個。聽話聽音,田菁似乎也懂計算器音樂,至少,她有個愛好計算器音樂的朋友。
過八點了,田菁還沒有來。為什么第一次約會就失約呢?如果有事也可以先打個電話啊。不見人影又沒給出理由,干什么去了呢?換房對她來說又不重要啦?好吧,本來他也沒準備換房。
正冥想時,他聽到樓下傳來一個女聲,挺耳熟的聲音,不是田菁,是一種比遙遠還遙遠的聲音。她說找人,問吧臺姑娘樓上有沒有人。吧臺姑娘讓她到樓上看看。
隨著窄窄的樓梯響起的腳步聲,一個女孩出現了。
史汐汐的心跳突然停頓了一下,這不是左潔嗎?她當然不是左潔了。她不過是一個酷似左潔的女孩,嘴形特別像,左眉上也有一個小痣,更讓他驚奇的是,她的聲音,和左潔簡直一模一樣。但是,她的頭型和衣著,還是暴露了她的個性。她的頭發是酒紅色的,穿露背的土陶色無袖上衣,緊身牛仔褲上布滿了大大小小形狀不一的窟窿,露出腿上的肉,腳上是一雙拖鞋不像拖鞋、涼鞋不像涼鞋的黑色鞋子,裸露著腳丫子,腳指蓋涂成了綠色。史汐汐和她的目光在半空中相遇了,她便紅唇半啟地一笑,輕聲道:“你好,0144先生,我是田菁的朋友。我叫麥垛。”
“能叫你左潔嗎?”
“什么?”
“開個玩笑——請坐請坐。田菁呢?”
“叫我什么都可以。但是,可能……不是你想見的左潔。田菁讓我先來陪陪你,她被一個家長纏住了,一時走不開,可能要九點以后才能到——她牌面太大了,要我們倆來等她。”她在他對面坐下了,從隨身的包里取出一個包裝很考究的跟字典差不多大的禮品盒,放到他面前,“這是田菁委托我代購的禮物。”
“謝謝!太客氣啦!”
“不用謝我,謝田菁。她付錢,也是她指定的商品。”麥垛說話很好聽,有金屬般的質感,平靜而有節奏,帶著共鳴,話說完了,還有裊裊的余音。
“那也要謝謝你。”史汐汐固執而鄭重地說。他覺得是在和左潔說話。同時又覺得是不是太隆重、太講究了,房子還沒換成,禮品就送了。這房子要是換不成,不是欠一大堆人情嗎?
“好吧,”她不再客氣,“估計是你喜歡的東西,拆開看看吧。”
史汐汐拆開一看,居然是一個計算器,最新款的卡西歐9906,仿鋼琴的音質。史汐汐喜不自禁,這個田菁太了解人啦,換成左潔也不過如此,便隨手按了一曲《友誼地久天長》,仿佛是和遠在英格蘭的左潔共勉。
樓下的吧臺小姐微笑著上來了,她一定是聽到音樂聲了。當看到美妙的音樂來自普通的計算器后,也深感好奇。她沒有把好奇表現在臉上,也沒有制止他們,而是禮貌地問:“請問需要再點什么飲品?”
史汐汐這才想起來,抱歉地朝對面的女孩說:“喝點什么?”
“有什么紅酒?”麥垛說。
吧臺小姐報了一串名字,史汐汐都聽不懂。
“哦,那就不用了,來一杯原味咖啡吧。”麥垛說。
等原味咖啡上來后,場面出現了短暫的沉默。史汐汐已經把計算器研究了一遍,關于計算器的話題對方不一定感興趣,人家不問,他也不便多說,說多了就成了賣弄。麥垛手機響了一聲,她拿出來看看,翻了翻手機。可能是覺得不妥吧,把手機又放下了,輕輕攪動著咖啡。當著新朋友的面,雙方都不太主動說什么。史汐汐不說話,他是覺得對方是田菁的朋友,又酷似他喜歡的高中女同學左潔,怕連帶著也喜歡上對方。大學四年,他沒談女朋友,就是因為左潔。他覺得誰都取代不了左潔,誰都無法和左潔相提并論,盡管他和左潔已經沒有了聯系。潛意識里,他覺得左潔還會出現。沒想到“左潔”真的出現了。她和真實的左潔一樣,沒有廢話,每句話都是必須要說的,也沒有多余的動作,只是安靜地坐著。只是假左潔比真左潔多了幾分性感和成熟,也多了幾分風塵。他喜歡這樣的性感和風塵,覺得更真實、更可觸摸。她飲咖啡時,披肩的長發滑動,大面積的肩背就顯露出來,在橘黃色的燈光下,她白皙而細膩的皮膚,讓他心生美好和感動。他不說話,也怕破壞心里的美好和感動。他想加她的微信,又怕過于突兀。就在這時候,她從包里拿出一個小食品盒,打開,拿到他眼前,說:“吃這個嗎?”
史汐汐看著小食品盒里的東西,黑黑的顆粒,大小均勻,像是植物的種子。
“這是什么?”
“牽牛花的種子,不認識就別吃了。”
食品盒雖然不大,也有二三百克了。牽牛花的種子有什么好吃的?史汐汐想,這么多牽牛花的種子,從哪里弄來的?買的?當然是買的了,她還會種這么多牽牛花?可她為什么要吃牽牛花的種子呢?她還沒有吃,田菁就到了。田菁提前回來了。她趕快把小食品盒收了起來。
“哎呀,真不好意思,叫你倆久等啦。”田菁氣喘吁吁地說。
麥垛站起來,擺出要走的架勢說:“我也剛到不久,是你朋友久等了。你們聊吧,我也有個約會。”
“這多不好意思,耽誤你的事……先不說啦。”田菁拉拉麥垛的手,誠懇地說,“垛,謝謝,改日請你!”
“我朋友還不錯吧?她挺能談的。她沒欺負你吧?她可不是善茬。”田菁的話聽起來都是熱情的,可面部表情卻是冷漠的,眼睛里也充滿了問號。
“麥垛很好。”史汐汐說,“她是不是你說的那個愛玩計算器的朋友?”
“就是她,你們交流計算器啦?她嘴巴不得了,能把死人給說活啦……都怪我,來晚了。”
“不晚,很早了,不是說要到九點以后嗎?這才八點半呢。”史汐汐的話,似乎在怪田菁來早了。確實,他和麥垛還沒有正式交流呢。也沒覺得麥垛像田菁說的有多么能講,相反,還有點寡語。麥垛的突然離開,讓史汐汐很失落。但在田菁面前又不能表現出失落的樣子。而且,他觀察到了,田菁對于他面前的禮品盒,并沒表示什么,他就判斷出,計算器不是田菁讓麥垛送的,是麥垛自己送的。可麥垛為什么要送他一個最新潮的音樂計算器呢?還為什么說是田菁讓送的呢?難道僅僅就因為他是田菁潛在的換房對象,她要幫一下田菁?這個麥垛,倒讓他感覺是一個謎了。
“麥垛那死丫頭,她說她有早就定好的約會,也是在晚上——我只好趕回來啊。”
史汐汐想,趕回來,一定不是因為“死丫頭”有約會,一定是有別的什么原因。史汐汐隱隱地感覺到,她是對“能講”的麥垛不放心。
“不說這些了。你來找我,一定是想通了,我們明天簽個合同吧。”田菁冷峻的目光直直地看著史汐汐,仿佛一切盡在掌握中,“現在就簽,我家有合同模板,我去拿一下。干脆到我家里簽吧——那兒馬上就是你的家了,去熟悉熟悉你家的環境。”
“要這么急嗎?我還沒跟家里說一聲。我也做不了主的。”這是史汐汐的真實想法。史汐汐從小就任性,但是,在這個問題上,他還是拿不定主意的。
“你住的房子你不做主嗎?和家里說干嗎?你都多大啦?都是大人了好不好?又不是賣房子,臨時換一下而已,而且還有換房補貼,盡賺不賠的買賣。”田菁有點怒了,“我就見不得你這種人了,屁大點事也瞻前顧后,什么時候才能長大?對你說呀,我是非和你換房不可了,我要是不換房,我就活不下去了。知道為什么嗎?你根本不知道為什么……實話實說吧,我要在你的房里搞培訓,培訓插畫師,教素描,教孩子們畫畫,我住這11層,誰來跟我學畫?只有在一樓,才像個培訓機構,家長們才覺得靠譜,孩子們才愿意來。”
“有電梯的,有電梯很方便。”
“你傻啊?那些孩子都是家長的寶,關在房子里半天,不把他們憋死啊?樓底就不一樣了,他們在課間時,能跑到花園里玩玩,我也會常帶他們到花園里寫生,畫畫樹,畫畫花,畫畫蝴蝶,畫畫行走的人……再說,在11層開班,孩子們的吵鬧聲,萬惡的鄰居們會舉報的。樓底就不一樣了,樓底就是用來吵鬧的。”
田菁臉都憋紅了,眼淚已汪在眼里了。
史汐汐沒有被她的眼淚感動,他只是后悔給她打電話了,后悔來找她了。但是,這樣的后悔太短暫,馬上他又后悔自己的后悔了,因為這次的約會,附帶見到了麥垛。麥垛才是他還想見的人。
他們說話間,已經走到樓下了,田菁去吧臺買單。史汐汐當然不允,搶著要買,被她屁股一扭,霸氣地擠到一邊了,賭氣一樣地說:“說好我請你的。”
田菁用手機付了款,在前頭走。她還是穿著連衣裙,和昨天那件極簡的款式不同,今天的連衣裙有些繁褥,裙擺是錯落的碎葉形,兩只袖口各有一朵縐紗的繡球花,領子上也有點綴,類似于蝴蝶結,一根亮閃閃的腰帶束緊了腰肢,顯得飄逸婀娜,搖曳生姿。她肩上挎著一只小包,手里拿著太陽傘。不知道是不是昨天夜里的那把傘,功能卻不一樣了,夜里的傘是用來擋雨的,今天的傘是擋太陽的。她小碎步走得很快,步態里明顯帶著情緒。
史汐汐在后邊跟了幾步,有點攆不上,不是他走不過她,是他不想跟著她的節奏。前邊就是這幢樓的主出口了,也是電梯廳。史汐汐跟著她拐到電梯廳時,準備跟她招呼一聲,立即回家。田菁卻扭轉身,說:“咖啡沒喝好,請你來我家再喝,看看房子,我家房子裝修真是對眼,比你的0144好多了。你要是看不對眼……你肯定會看對眼的。我……對了,你叫什么名字?”說到這里,田菁終于面露笑容了。
“史汐汐。”
“史汐汐,這個名字好。加個微信可以嗎?買賣不成仁義在,交個朋友嘛。”
史汐汐打開微信,讓她掃了碼。
“我回啦。換房的事,我問下我爸,這是他的房子。”史汐汐說完,趕緊走了,像是怕走不脫似的,他怕田菁責問他:不換房打什么電話?不換房去我家干什么?
走進小區的夜色里,史汐汐急切地尋找著麥垛。他明知道麥垛不會滯留在“北京像素”的,說不定已經上了地鐵6號線了。但他還是四下里搜尋著,小區里有很多路燈和地燈,色彩明暗不均,暗的地方有供人休閑的條椅,明的地方也有供人休閑的條椅,條椅上有人在小坐,也有情侶躲在較暗的地方緊緊相擁。那些鬼鬼祟祟的流浪貓,在夜晚出來活動,敏捷地出沒于樹叢下和花圃里。
非常失落的史汐汐走在12號樓長長的甬道里,心里不時閃動著兩個女孩的身影,她們分別是田菁和麥垛,田菁的臉是冷漠而焦慮的,麥垛的臉是生動而嫵媚的。走道里有很多來來往往的人,大都背著包,行色匆匆,像是趕路一樣。史汐汐被裹挾在他們中間,向甬道的另一端走去。在路過電梯廳時,和進來的一個人撞到了一起。此人兩只耳朵里塞著耳機,勾著頭,閉著眼,晃著肩,大約被歌聲迷住了。史汐汐在和她交錯時,不是被刮擦,而是直接相撞,是那種如果是機動車輛就可以造成事故的相撞。史汐汐下意識地說聲“對不起”,同時也看清了對方,對方也看清他了,二人先是驚訝,后來都樂了。
“麥垛!”
“你呀?0144?”
“怎么會是你?你怎么會在這里?”史汐汐還在驚訝中。
“我就不能在這里?”麥垛把耳機抹下來,甩了下長發,“要到你家門口了,不邀請我去喝一杯?”
“好啊。”
走到0144門口時,史汐汐本能地放慢了腳步,他怕被對面的小段發現。但還是被發現了。小段的圓臉笑成了一朵花,她大聲地說:“回來啦……你們,真好,來我家吃火鍋!”
“我們吃過了。”史汐汐說。
“我們吃過了。”麥垛說。
“吃過也再來喝杯啤酒嘛……好吧好吧,你們先回家吧,下次請你們啊!”
進了屋,麥垛第一時間把窗簾關閉了,還用手指撥開窗葉,向外看了看,才回頭微笑著說:“對面的老板娘?真熱情。”
“是啊,我都不敢出門了,早上還吃了她的鴨脖子。”史汐汐開了空調,想說她的熱情是有目的的,是想租他的房子,話到嘴邊又不說了,他怕麥垛把租房的信息傳遞給田菁。他怕有“一女二嫁”的嫌疑。
“你都吃了人家鴨脖子了……你應該給她吃鴨脖子。”麥垛曖昧地笑著,把包放到沙發上,沒有坐,而是來到寫字桌前,看他擺在桌子上的一排計算器,隨手按了一首曲子,是大弓一郎的《我家住在新浦街》。按了幾段,又自然過渡到《成都》上了。
“好極了,你比我會玩。”在麥垛的手指停下時,史汐汐夸道。
麥垛沒有接話,目光盯著墻上的小號。小號裝在圓柱形的盒子里,她是看不到它閃閃的光澤的。但麥垛的眼里卻閃著光澤了,她說:“我是鋼琴九級。”她說著,搖搖頭,繼續道,“真可笑,整個小學和初中,課余時間居然都在學鋼琴。”
史汐汐也學過鋼琴。當然他沒有考到九級。他都沒有參加過考級。那是他媽媽硬逼他學的。那年他六歲。他一坐到鋼琴前就哭,他媽媽只好打電話給他爸爸。他爸爸就勸道,孩子不愿學就不學吧。那時候他已經知道爸爸和媽媽離婚了,一個在北京,一個在深圳。他雖然不知道離婚的概念,但他知道,爸爸媽媽已經不在一起了。
“鋼琴九級,那可多厲害啊!”
“厲害個屁!”
他們就這么隔著距離說著話,有一搭無一搭的。麥垛對什么話題似乎都不感興趣,不時地逮一個計算器按一下,計算器會響一聲,有時像驚叫,有時像喘息。
再然后,他們就坐在一張椅子上了。
是史汐汐先坐下的。史汐汐應麥垛的要求,彈曲給她聽,此前還吹了一曲小號,是《C 大調交響曲》中的小號獨奏。扶著椅子的麥垛松散地立著,認真地聽著,把胯送出去很遠,在他吹奏的小號聲中,扭了扭腰,鼓了鼓掌,向他勾勾手指,又指了指滿桌子的計算器。他就過來坐下,開始彈奏計算器了。
麥垛新送的計算器也擺上了。
他彈奏的是《送別》,一曲未完時,麥垛也朝椅子上坐。椅子擱不下兩個屁股,部分屁股就重疊了,兩人的身體先是擠著,然后麥垛也加入了彈奏的行列,四條胳膊交叉著。史汐汐看到,麥垛的手指纖細而紅潤,指甲油是肉色的。四條胳膊也不時碰撞著,身體更是越貼越緊了,音樂聲也發生了變異。后來,胳膊變成了麥垛的兩條胳膊,只有她一人在彈奏了。史汐汐的兩條胳膊圈在麥垛的腰上了。最后,麥垛也麻花一樣地擰過身,圈住史汐汐的脖子了,兩人緊緊地擁抱著。快要窒息的史汐汐把她抱到了沙發上……
他們大汗淋漓地躺在空調房間里。
麥垛躺在沙發上,身體的一半在地板上。史汐汐則完全躺在地板上了,他開始玩手機。麥垛半側著,一堆頭發堆在臉上和脖子里,手指在他的肩上輕輕劃動著。
“你能做到的。”麥垛說。
“什么?”
“房子,換給田菁吧,她需要。”
“你是她派來的說客?”
“才不是,田菁不知道我來……她也不知道我會來。”
“是田菁告訴你我住這兒的?”
“不是,你住這兒,是我告訴她的。”
“啊?”
“你沒有關窗的習慣,這不好。”
“這樣啊。”史汐汐放下手機,把臉側向麥垛,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不明白,“田菁不知道你送我計算器?”
“本來想跟她說的……可是,又不想說了。”她窩在脖子里的長發掉下來,打在史汐汐的臉上。
史汐汐咬了咬她的頭發,說:“牽牛花的種子真的好吃?”
“不好吃。”
“不好吃你還帶那么多?”
麥垛從沙發了坐起來,拿過包,拿出食品盒,捏了一小撮,放到嘴里嚼起來,像吃零食一樣。史汐汐也爬起來了,看著她吃。
“你也住‘北京像素’嗎?”
麥垛咀嚼著,嗚嗚幾聲,表示在吃東西,沒法說話了。
史汐汐找不到麥垛了。麥垛半夜還在床上的,還跟史汐汐要水喝。史汐汐喂她喝了一大杯涼白開。可是,史汐汐一覺醒來,已經是上午十點半了,身邊的麥垛不見了。麥垛帶走了自己的東西,除了送他的計算器,什么都沒有留下,連氣息都不在了。史汐汐記得麥垛說過的話。麥垛問他,左潔是誰?是你初戀嗎?麥垛說,別陷在初戀里,那是蠢孩子干的事。麥垛說這些話的時候,意識已經不清醒了,可她還是說了,她說,警告你呀,千萬別愛上我。
找不到麥垛,史汐汐很擔心,他給田菁發微信,請她把麥垛的微信推給他,他要找到麥垛。
“你們昨天都見面了,怎么沒加微信?”田菁雖然這么說了,還是把麥垛的微信名片發了過來。
史汐汐添加了麥垛的微信,可麥垛遲遲沒有通過。她是回家了嗎?一定是了。她可能是天沒亮就走了,也可能是十點走的。史汐汐第一次覺得屋里空空蕩蕩的,也第一次覺得心里空空蕩蕩的。來北京一個多月以來,他第一次沒有了計劃。每天,他都給自己訂計劃,睡在床上,計劃一天的事:練半小時小號,玩一會兒計算器,寫一首曲子,尋找自己的音樂導師。那天他從樹村回來,在路上就想好了,還要再去樹村。他在樹村的村頭,在公交車站臺上吹奏的小號曲,不是告別,而是沖鋒。在等候公交車的過程中,他看到對面剛剛停靠的公交車上,下來幾個身背音樂器材的青年人,吉他、黑管、長笛,他們應該是從城里回來的。他們是在城里錄音的嗎?是做音樂專輯的嗎?他們太牛了,那個戴墨鏡、光頭、背電吉他的,可能就是主唱了。還有那個女的,屁股太小了點,腰太粗了點,但她背著一只手鼓,氣質馬上就不一樣了。他的目光跟隨著他們,看他們消失在村街的遠處。他這才意識到,他并不了解樹村,樹村不是他轉一個多小時就能了解的。他的目光在樹村的上空游移著,他看到蒼茫的天穹下,飄蕩著無數搖滾的符號,他便決定要再去一次樹村。但他今天不會去樹村,也不會實施既定的計劃了。今天的計劃,就是要和麥垛聯系上。他不能讓麥垛就這么消失了。
中午時,照例是小段的敲門聲。史汐汐想裝作聽不見。但那是不可能的。如果他裝作聽不見,小段會一直敲下去。她不僅敲門,還在門外喊叫:“弟弟,弟弟,太陽曬屁股啦!吃東西了,瞧瞧姐給你送了什么?鹵鳳爪,鹵鳳爪太香啦,趁熱!”
史汐汐只好拉開了門。他只把門拉開了一條縫。
簡易的塑料飯盒里,是半盒鹵雞爪。小段擠了下眼,扮著鬼臉,從門縫往屋里望,用氣聲說:“夠不夠?”
史汐汐知道她望什么,接了飯盒,說:“一個人,吃不了這么多。”
“啊?一個人啊,”小段一語雙關地說,“怎么會一個人?好吧好吧,一個人慢慢吃,姐把昨天的火鍋也給你留著了——你不來,我們就沒吃。”
史汐汐沒等她說完,就把門合上了。
史汐汐不喜歡吃醬鴨脖子,也不喜歡吃雞爪——還“鳳爪”,切!史汐汐把雞爪放到茶幾上,一點食欲都沒有。他不斷地打開微信,生怕錯過麥垛的信息。麥垛還是沒有同意他的好友申請。倒是田菁來微信了:“小史,和你爸說過啦?”
史汐汐沒有回復田菁的微信。他有點動搖了,如果他不和田菁換房,小段會一直盯著他不放,一直給他送好吃的,他也很難抵擋得了她的糾纏,小段可能很快就達到目的了。那可不行,他不可能把房子給小段開超市的。何況,麥垛說了,田菁需要他的房子。麥垛的意見很重要。
史汐汐在等待麥垛微信的過程中,有點百無聊賴,他把小號取下來,看著閃閃發光的漂亮的小號,沒有心情吹奏。他也沒有心情彈奏計算器。他立在桌子前,像麥垛那樣站立著,有心無心地按一下計算器上的數字,任憑計算器發出一個聲音,只一聲,又去按另一個計算器,也發出一聲嗚咽。
門又被敲響了。
史汐汐不想去開門。
但是,這時的敲門聲和剛才的完全不一樣,不在一個節律上,是麥垛嗎?史汐汐立即拉開門。不是麥垛,是田菁。
田菁和那個雨夜的田菁完全一樣,雖然也是貼門而立,雖然也是一手拿手機,一手拿傘,不同的是,傘上沒有滴水,閃閃發亮的水晶吊墜上,帶有陽光的氣息。
“才起來——剛看到你微信。”史汐汐撒了個謊,“和家里人說了,我爸說……要考慮考慮。對了,麥垛還沒同意我的好友申請。”
“這死丫頭!怎么回事?我的微信她也沒回。”田菁說,“你就這樣對待客人?”
“啊……請進。”
史汐汐讓進了田菁,關門時,看到對門的小段伸了下頭,她一定是好奇死了,這個女孩和昨夜的女孩不一樣啊。
“我打她電話。”田菁也意識到了,麥垛是他們之間最好的媒介。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麥垛不但不接手機,打微信語音電話也不接。不是忙音或者關機,就是不接。田菁一連打了幾次都不接。田菁嘀咕道:“我去,昨晚又干什么鬼事去啦?睡死啦?”
史汐汐像被別人窺視了心底的秘密一樣,心臟急速地跳了幾跳,自我安慰道:“可能人機分離了,等會兒看到你的未接電話肯定會回的。”
田菁低著頭,在手機上快速打字,然后把內容給史汐汐看,說:“給她留言了,讓她通過一下你的好友申請。莫急啊,她肯定會通過的。”
史汐汐也只能相信田菁的話了。
“窗簾閉上啦?難得啊。”田菁不改她說話密集的風格,“這就對了,拉了窗簾好,你能看到外面,外面的人看不到你。不拉窗簾正好反過來了。不是你自個兒拉的吧?誰幫你拉的?今天有什么安排?”
“沒有什么安排——本來想去一下樹村,又不想去了。”
“哪里?”
“樹村。”
“沒聽說過。樹村,挺奇怪的村名。那就不打擾了,換房子的事,你一定要努力啊。”田菁往門口走,路過寫字桌時,看了眼那些計算器,隨手按一下,計算器發出了一聲響,“我要去麥垛家,把她從床上拉起來。”
“她……也住在‘像素’?”
“她呀,狡兔三窟。耶,鳳爪啊。”
“我不愛吃,送你吃。”史汐汐終于找到下家了。
送走了田菁,史汐汐給他爸爸打了電話,說了換房子的事。他爸爸先是不同意,后來問問原因,也沒有覺得不妥,就讓他自己決定了。他爸又問他工作的事。他說正在和朋友打理一間音樂工作室。他爸嘆一口氣,說,打小你就愛音樂,可又不愿學鋼琴,就喜歡吹小號,當時真應該讓你去學小號。唉,你媽那個人啊,比你還固執,說不學鋼琴學什么小號!算了算了,不說這個了……誰知道你最后還是和音樂打交道了。史汐汐聽不得爸爸的嘮叨,敷衍兩句,趕快掛斷了電話。
直到晚上,不,是深夜了,麥垛才通過了史汐汐的好友請求。而且,馬上就開聊了。史汐汐感謝她送了計算器。麥垛不接茬,問他和田菁的房子換好了沒有。各自關心的問題不同,回答也都模棱兩可、言不由衷。史汐汐要回贈她禮物。麥垛好奇地問他要送什么。他說了幾樣,巧克力,鮮花,她都不要,手機也不要,請吃飯也不吃,送衣服,被笑話太俗氣。史汐汐只好說:“你說吧,要什么我送什么。”
“此話當真?”
“當真。”
“送我一管血,把你身上的血抽一管給我。”
這肯定是開玩笑了,史汐汐心想,就算不是開玩笑,也太容易做到了,不就是抽一管血嗎?便馬上答應了。史汐汐還想繼續聊。麥垛說不聊了,夜已深,明天還有事,早點休息吧。史汐汐看看時間,確實已經過了午夜了,那就睡吧。可他卻失眠了。天快亮時還無法入睡,腦子里依舊都是麥垛的影像,各種像素的麥垛在他腦子里依次呈現,他想象不出麥垛是何時發現他不愛關窗的臭毛病的,也想象不出她為什么要把這個發現告訴田菁。看來田菁要換房的念頭她早就知道了,或者說,就是她唆使田菁換房的。可她為什么要他的一管血呢?這算什么禮物?也許這就是她和別人不同的地方吧,也許這就是麥垛吧。如果她要的禮物和別人一樣的庸常,那她也就是一個庸常的人了。一管血的意義就不一樣了。血是自己生產的產品,那才是最貴重的禮物啊。他摸了摸心跳,數了數胳膊上的脈跳,想象了一下血從血管里流出來的感覺,確實很刺激。麥垛睡了嗎?麥垛知道他失眠嗎?他要把失眠的事告訴她,讓她知道,他為她而失眠了。他又發了條微信。讓他非常失望的是,他的微信發不出去了,出現了一個帶驚嘆號的紅點——她把他刪除了。這就是故意刪除了。啊?怎么會這樣呢?一種不好的預感迅速涌上心頭。
史汐汐第一次在早上五點起床。
一夜未眠的他,沒有一點倦意,很亢奮地來到對面5號樓,敲響了1106的房門。
門開了,穿白色一字領睡衣的田菁睡眼惺忪地說:“就知道是你,麥垛讓你來的吧?家具不需要換,我也不帶走,都留給你,你可以拎包就住。當然,需要什么我再給你買。”
史汐汐不想解釋不是麥垛讓他來的,但從田菁的話里,還是聽出來,田菁托麥垛講情了。史汐汐便跟著田菁的說話節奏說:“我爸同意換房了。沒有人讓我來,是我自己來的。”
“麥垛沒加你微信?”
“加了,又刪了。”
“你刪的?”
“她刪的我。”
“哦——”田菁退后一步,“來屋里說。”
田菁的屋里夠整潔,和她的人一樣一塵不染。格局布置簡直就像復制一般,和他的房間如出一轍,底層當作客廳,一張沙發、一個茶幾、一個寫字桌,那么臥室也在樓上了。不同的是,墻上貼著許多畫稿,都是線描畫,有彩色的,有黑白的,非常漂亮,還有一組漫畫,是模仿臺灣漫畫家蔡志忠的風格,幽默而夸張,共六幅,表現的是什么內容,史汐汐無心細究。
“要參觀一下嗎?”田菁說。
“不用。”
“今天就搬嗎?”
“可以。”史汐汐很爽快,他的心思不在搬家上。
田菁吁一口氣,臉上的表情不再緊繃著了,還有一絲笑意,她熱情地說:“你請坐。我洗把臉,給你燒水泡茶。”
“不用。”史汐汐看著田菁,“你要幫我一件事,帶我去見麥垛,我要送她一管血。”
“送她一管血?為什么?”田菁雖然這樣問了,表情也并不吃驚。
“欠她的禮物——她送我一個發音計算器,很漂亮的計算器,我要還她禮物。”
“噢,知道了。”田菁若有所思地說,“她跟你要了一管血,然后又把你從朋友圈給刪除了,是不是這樣?我去,她真想得出來。”
“你答應啦?”史汐汐迫不及待地問。
“答應。可是,你怎么把身上的血弄出來?”
“我想過了,我可以去獻血。我獻過血之后,讓他們給我留一管。留一管自己的血,他們不會不給吧?”
“聽起來沒毛病,你可以試試。”田菁從抽屜里取出一把鑰匙,說,“這樣好不好,明后兩天就是周六周日了,我想把我的培訓班在0144早點開起來——對了,我有六七個跟我學畫畫的孩子,都是上門輔導的。從明天開始,就讓他們集中上課了。我今天就要搬到0144去,不然來不及了。這是我門上的鑰匙。應該還有兩把的。我這把,等我搬完了再給你,還有一把我放朋友那里了,過幾天再給你。你這兩天抓緊去搞一管血——我們各忙各的。”
史汐汐聽從了田菁的安排,回家整理東西了。他和田菁商量好了,除了自己的衣服、小號和計算器,其他東西都留給田菁。同樣,田菁也只拿走日常用品和教學用具,其他東西也留給史汐汐。
時間太早了,許多人還在睡夢中。
史汐汐沒有急于去獻血,而是準備回0144整理東西。他來到門口,怕驚擾對面便利店的小段,便躡手躡腳地取出鑰匙,卻聽到便利店里正在發生激烈的爭吵,伴隨著摔東西的聲響。他聽出來了,大嗓門的是小段,小段在謾罵和詛咒,咬牙切齒的那種。另一個聲音自然是出自皮蛋了。皮蛋聲音雖然小,但似乎抓住了什么理,也得理不饒人地和她糾纏。史汐汐聽了聽,聽不明白他們的話,便小心地開了門,進了屋,還在心里說,對不起了,房子不能租給你們啦!
從自己身上抽取一管血,難為了史汐汐。
背著小號的史汐汐,已經在北京的街頭轉了整整一天了。在深圳的時候,毫無預兆地,就會在街頭和獻血車不期而遇。北京的街頭,居然沒有一輛獻血車。青年路的大悅城,大望路的萬達廣場,三里屯的太古里,常營的天街,這些熱鬧的街區都有可能是獻血車停靠的地方,可偏偏都讓他失望了。
奔波了一天的史汐汐,不斷地看手機——他又多次添加了麥垛的微信,一整天了,麥垛都沒有通過。他也打過電話給田菁。田菁正在忙著布置教室,她要把0144的底層,布置成教室的模樣,不僅是那六七個孩子要在周六周日來上課,她還要利用那六七個孩子,招攬更多的生源。所以,僅僅是小課桌和小凳子,從采購到布置,就夠她忙活的了,何況還要給教室布置出一種適合兒童心理的環境呢。即使這么忙碌,田菁還是幫他一起尋找麥垛了。田菁告訴他,她也打不通麥垛的手機了,不但手機打不通,微信也打不通了。田菁說現在她也幫不上忙了,只有等他把自己的血搞一管出來,再帶他直接去找麥垛。史汐汐知道田菁說得有道理。可他總覺得田菁沒有盡力——可以先帶他去麥垛家啊。但史汐汐還是接受了田菁的安排,畢竟,田菁騰不出時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田菁也要先和麥垛溝通啊。不溝通好,就貿然帶人去她家,有可能會引起更大的麻煩。
轉眼就到周日了。這兩三天里,史汐汐一直到處奔波,也一直魂不守舍。期間,媽媽給他打過一次電話,詢問音樂工作室的事。媽媽一定是和爸爸聯系過了,不然她怎么知道音樂工作室?他只和爸爸說過,而且是隨口一說。媽媽的關心,比爸爸更具體些,她問音樂工作室主要都做些什么性質的工作。他說搞一些原創歌曲,傳到網上。媽媽是做生意的,關心的是他的收入,就問音樂工作室的贏利模式是什么。史汐汐沒有這個概念,含糊其辭地就懟了他媽幾句:就知道錢錢錢,難道生活中除了錢,就沒有情懷和理想了嗎?他媽媽不和他爭吵,說如果需要錢,媽支持。現在他不需要錢,他來北京時,所帶的錢還沒用完,和田菁換房子,田菁又付了他半年的差價。現在他需要的是和麥垛見面。從那天夜里開始,麥垛就是他生命的一部分了。麥垛離開他,他身體的一部分也離開了。他覺得麥垛不是真的要離開他,麥垛是在考驗他,是在給他制造愛情的難度。她跟他要一管血,血脈相通,是有象征意義的。
又是深夜了,史汐汐才從外面回來。他一個人喝醉了,在地鐵的長椅上睡了一覺,直到地鐵最后一班車,他才被工作人員叫醒。
不知道什么時候下雨了。小雨,唰唰唰的。史汐汐沒有帶傘,小號也起不到傘的作用。他在北京的街頭,踽踽獨行了一會兒,不知道這是哪里,四周完全是陌生的場景。他很快就被淋濕了。路上幾無行人,車輛也不多。好在小雨很快讓他清醒了,他叫了一輛車,回到了“北京像素”。
“像素”的小雨似乎更大一些,有人在南區和北區中間的步行街上奔跑,也有打著傘、和他一樣夜歸的人。在他面前,就有一胖一瘦兩個女孩,合打一把傘,穿著都很經濟,那個胖子的虎皮花紋的短裙,似乎連屁股都沒有遮住,瘦子穿一條牛仔短褲,短到看不見褲腿,兩邊的屁股各露出了三分之一。不知為什么,這兩個洋溢著青春活力的女孩,其歡樂的步態和親密的情狀讓他非常傷感地想起了麥垛。麥垛,你在哪里呢?是正在雨夜中行走,還是孤獨地一人待在房間?他跟隨兩個女孩走在“像素”的燈色中,走了一截,從10號樓通過之后,他看到她們向2號樓方向走去了。
史汐汐沒有回5號樓1106,他輕車熟路地來到12號樓0144。
皮蛋倚靠在1106的門上,在手機上玩游戲。便利店已經關門打烊了。皮蛋看史汐汐身上都濕透了,尷尬地笑笑,跨出兩步,又倚到自家便利店的門上了。
史汐汐敲0144的門。田菁忙了一天,可能睡死了,沒有立即開門。倒是把便利店的門敲開了。小段沒有像以往那樣,跟史汐汐滿臉堆笑地說話,而是一把擰住皮蛋的耳朵,把他往便利店里拖,邊拖邊說:“讓你滾蛋你怎么還賴在我家門口?姐好吃好喝地供你,是讓你給我丟人敗臉的啊?!”
便利店的門都關上了,史汐汐還聽到小段大聲收拾皮蛋的聲音。
0114的門也開了,田菁看是史汐汐,小聲說:“是你啊?以為誰在吵鬧呢。進來。”
史汐汐看屋里全變了樣,沙發挪到一邊了,十幾張小方桌、小方凳整齊地排列著,墻上貼著許多畫,一看就是兒童們畫的作業。
“怎么這時候來呀?還背著小號。”
“你不是也在雨夜敲我家門的嗎?就不許我半夜找你啊?”
田菁笑了,看他憔悴、疲倦的樣子,立即給他倒了一杯水,關心地問:“沒吃飯吧?找點東西給你吃啊。”
“不餓。”史汐汐說,“麥垛出事了。”
“啊?你怎么知道?”
“肯定出事了。”史汐汐哽咽著,說不下去了。
“找到她啦?送了她一管血?”
“沒有。我想她應該出事了。兩天都沒有她的音信,肯定出事了,出事了……”史汐汐失聲痛哭。
田菁松了一口氣,她抹去史汐汐臉上的淚水。史汐汐臉上的淚水真多啊,剛抹去又涌了出來。田菁眼里也閃著淚光了,她安撫他道:“麥垛不會出事的,她可能有點事,但不是你認為出事的那種事。麥垛可不是出事的人。她比我堅強多了。這樣吧,明天是周一,上午我沒有什么事,我陪你去搞血,我們一起去醫院,你要進行一次體檢,體檢就會抽血,就可以跟醫生要一管血了。拿到血,我再陪你去找麥垛,好不好?”
史汐汐點點頭,才背過身去,只顧自己抹淚了。
史汐汐拿到一管血,基本上沒費多少周折。
醫院體檢區域的人特別多,他掛號,填身份證,拿表,第一項就是抽血。
在準備排隊等抽血的時候,她問一個醫院的志愿者,抽血時,能不能跟護士小姐要求多抽一管。志愿者問他要干嗎,他說帶走。志愿者說應該不能。史汐汐說,為什么?我的血為什么不能給我一管?志愿者說,醫院應該沒有這項服務。史汐汐就擔心地問田菁,怎么辦?田菁給他出主意,最簡單的辦法就是趁護士不注意,偷走自己的血。他又自說自話道,這辦法肯定不行,萬一被抓住了后果肯定很嚴重。田菁跟他使了個眼色,他沒有會意,還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田菁就把史汐汐拉到一邊,附在他耳朵邊小聲地說:“知道為什么來這家醫院嗎?那個抽血的護士是我學生的家長,已經在微信上說過了,你遞上體檢表,表上有你的名字,她到時候自動就會給你多抽一管血。你什么話都別說,‘謝謝’都別說,拿了血就走。知道啦?‘謝謝’都不能說,眼神也不能交流,防止有人告發你,要記住哦。”
拿到一管血的史汐汐就像拿到了一枝愛情神箭,神采奕奕地跟在田菁的身后,憋不住還是問了:“麥垛住在哪里?”
“‘像素’,她也住在‘像素’——跟我走。”
“就在‘像素’啊?”史汐汐的這一聲叫,暗含著抱怨、惋惜和不甘,明明人就在“像素”,他卻多跑了許多腿,耽誤了兩三天。
“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跟我走就知道了。”快走出醫院時,田菁又回頭跟他說,“她連我的電話都不接,微信都刪了,能見你嗎?你知道我帶你去見她,要承擔多大的風險嗎?說了你也不明白。等你明白了就不怪我了。等你不怪我的時候,可能就要感謝我了,也可能更怪我了。”
聽了田菁的話,史汐汐心里反而有點緊張了。是啊,索要禮物有要一管血的嗎?有自己玩失蹤的嗎?細細思之,簡直就是怪事啊。但馬上就要見到麥垛了,他還是挺激動的,又不想在田菁面前過于表露出來。他突然想起麥垛把牽牛花的種子當成零食吃,就假裝輕描淡寫地問:“牽牛花的種子好吃嗎?”
田菁很敏感地看了看他,問:“誰告訴你的?”
“沒有人告訴,隨便問問。”
“牽牛花的種子是一味中藥,又名黑白丑,吃了也不死人,但吃多了有致幻功能,一些腦殘的人會吃——我以前就是腦殘。”田菁的敘述很平靜,“麥垛告訴你的吧?她肯定沒說我好話。”
史汐汐馬上意識到田菁理解錯了。田菁以為他在說她。但他也不想解釋了,馬上就要見到麥垛了。他們出了醫院大門,打了一輛車,回到“像素”。
麥垛就住在12號樓,和他住同一幢樓。這又讓史汐汐驚奇了。原來他們相距那么近,早知道這樣,他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敲門,也要把麥垛給敲出來啊。
田菁和史汐汐上了電梯。史汐汐看田菁按了17層。田菁說:“估計我會犯錯誤……也不知道是不是犯錯誤,隨他去吧……這都是為了你。”
12號樓1743室的門被敲開了。看來田菁和麥垛還真是好朋友,很熟門熟路的樣子。此時已經過了上午十一時。門里有人問話:“誰?”
“我,田菁。”
門開了一條縫,門縫里鑲著一張新鮮的臉,應該是剛化好妝,粉白紅潤的臉,假睫毛濃得要往下滴油,大眼睛忽閃著,打量著田菁和田菁身后的史汐汐,問:“找誰?”
“麥垛。”田菁說,“麻煩你叫一下麥垛。”
“誰是麥垛?”女孩提高聲音說,“喚,找麥垛。”
那個叫“喚”的聲音更響:“死了。”
“喚,是我,田菁。”田菁也大聲說。
“我去,菁菁啊。”屋里響起雜沓的腳步聲,隨即,在那張臉的上方又鑲了一張臉,一張更漂亮的臉,那個叫“喚”的女孩嬉笑著說,“哪陣風把你給吹來啦?咦,還帶了條果兒。男朋友?”
“別鬧了,”田菁說,“真找麥垛,有事。”
“誰不想找她?都五天不見她鬼影了。”喚在跟田菁說話,眼睛卻一直盯著史汐汐看。
“誰呀誰呀誰呀?”屋里又響起一陣凌亂的腳步聲,一只手把喚的腦袋往下按,又一張臉鑲到了門縫里,“咦,我說是哪位貴客呢,還知道這兒是你娘家啊,帶著果兒顯擺來啦?”
鑲在門縫里的三張臉都笑了。
“你先忙啊,”喚說,“我們也要有事啦,麥垛要是回來,我告訴她。不送啦!”
鑲在門縫里的三張如花似玉的臉同時消失了,門也帶情緒地響起了“砰”的一聲。
門是關起來了,空氣里彌漫的甜膩的粉香味和唇膏味還沒有消散。麥垛朝著緊閉的門攤一下手,又轉身朝史汐汐攤一下手,意思說,怎么樣?知道我為什么不帶你來了吧?史汐汐面無表情——他的心凌亂了,一時想不明白這都是些什么人。她們的話云山霧罩,真真假假,但表達的意思他明白:麥垛也從她們的住處消失了。他青著臉,手里還拿著一管鮮紅的血。他莫名地緊張著,那管從他體內抽出的血感覺依然溫熱,此時不知該如何安放。
回去的電梯上,史汐汐不說話。史汐汐感覺田菁被侮辱了,又不知如何安慰她。還是田菁打破了沉默,她說:“你要出去嗎?我不能陪你了,下午四點就有課。”
史汐汐沒有接話,他還沒有從剛才的情緒中走出來,更沒想好要干什么。
田菁又說:“不要玩太久了,回來時跟我說一聲。”
史汐汐沒有回家,他在“魯迅手跡”里喝了一杯咖啡,還吃了份他們家特別供應的一種三明治,然后去了樹村。
他倒了三次地鐵一次公交,來到了樹村的街頭。一路上,公交車穿過繁華的市區,駛過一片林子,又經過一片果園,駛進了樹村的中心街道。樹村不像他第一次來時那么陌生了,雖然房屋依然破舊,空氣卻清新異常。在他下車的公交站臺上,依然能看到一兩個身背吉他或其他樂器的音樂人。史汐汐記得上次去過的那個四合院,他對那個四合院的印象算不上好,但那兒算是他的故地了。
轉了一條巷子,沒有發現那個四合院。這條巷子里有兩家小飯店、一家理發店、一家小超市,還有一家專賣服裝的鋪子,從一排類似倉庫的紅磚紅瓦的舊房子里,傳出了樂曲聲。應該有樂隊在演奏吧?架子鼓在密集地敲擊,雙簧管在吹奏,還有兩把吉他不同的聲調。這是一曲他沒聽過的曲子,熱情而激越,有排山倒海之勢。門和窗都緊緊地關著,聲音聽起來有些悶。他幾次想去敲門,幾次又收了手。音樂沒有停,他怕打斷人家的演奏。巷子里沒有一棵樹,滾滾熱浪在巷子里翻涌,有一條臟兮兮的黑白相間的土狗伸著鮮紅的舌頭趴在不遠處的一個門檐下。他身上很快就被汗水浸透了。
史汐汐還想去那個四合院,可是他記不得路了。他重新來到樹村的主街上,根據公交車站臺來辨別、判斷方位,然后走進了另一條小巷。
這條巷子和剛才的巷子看著差不多,不,簡直就是孿生兄弟。巷子兩邊的房子,依然是布滿灰塵的紅磚紅瓦,依然一棵樹都沒有,依然有零星的幾家店鋪,依然有一條狗趴在某一個門檐下。原來,樹村不僅房子一樣,就連小巷也一樣。巷子里,總是響起若有若無的音樂聲。其實整個樹村的上空,都有這種聲音。他往巷子深處走去,在一個破院子門口停住了。這個院子有一個磚瓦結構的門樓,塌了半邊,斑駁的紅漆大門也歪斜著。從塌了半截的矮墻上望進去,那四間正房也有一間的房頂上塌了一個洞。在東廂房的門口,有一根晾衣繩,晾衣繩上掛滿了衣服,男女的都有,有一件白色T 恤上,印著兩個大字“果兒”。最惹目的,是滿院子的牽牛花。野生的牽牛花藤藤蔓蔓恣意生長,一叢開藍花,一叢開紅花,還有一叢藍花鑲紅邊子。史汐汐頭一次見到成片的牽牛花,雖然被暴烈的陽光曬蔫了,還是姿色嫣然,滿院燦爛。史汐汐想起麥垛隨身帶的一盒牽牛花的種子,覺得好奇,就從歪斜的門縫里鉆了進去,隨手采了幾朵沒有曬蔫的牽牛花。就在他把牽牛花放在鼻子底下嗅的時候,就在他遺憾牽牛花怎么沒有香味的時候,他的額頭被飛來的一個空啤酒罐擊中了,隨之聽到一聲大叫:“盜花賊!”
史汐汐捂著額角,看到晾衣繩下站著一個女孩。
“對不起對不起——我是開個玩笑。”女孩一臉抱歉地跑過來,她看史汐汐捂在額頭上的手指縫里滲出了血,驚恐地說,“我不是故意的……你受傷啦?”
史汐汐認出她來了,她就是上次在四合院里一邊彈吉他一邊唱歌的女孩。沒錯,就是她,嗓音低沉、沙啞的歌手。她住這兒?史汐汐雖然感到額頭隱隱作痛,還是笑著說:“我見過你的。我聽過你唱歌,你唱歌棒極了。”
“是嗎?在哪里?網上?你打過賞?哎呀,流血了……”她拉了拉史汐汐,說,“過來,我可能有創可貼。”
女孩把他拉到東廂房里。
廂房里正開著空調,雜物堆滿了房間,那音響、麥克風,還有吉他和電腦,讓史汐汐感到非常親切。史汐汐被女孩安頓在沙發上,沙發上有個洞,他就坐在那個洞里,因為沒有洞的地方放著吉他和搖鈴。女孩穿著一條肥大的白褲衩,一件露臍的灰色T恤,正到處找創可貼。一堆泡面盒被她劃拉到一邊,一堆空啤酒罐被她劃拉到一邊,不知從什么地方,還真讓她找到了一片創可貼。她趕快跑過來,用面巾紙拭去了血,在傷口處貼上了創可貼。
“好了。”女孩歪著頭,站在他面前,審視著他,“你背著什么?小號嗎?”
“是,我是吹小號的,我想到樹村來發展。”史汐汐知道這是個機遇,直白地說,“可是我剛來,什么都不懂,你能幫幫我嗎?”
女孩把兩手抱在胸前,臉色漸漸變得不屑起來,說:“才畢業吧?我勸你還是老老實實找份工作干,干什么都行。樹村,不是你來的地方。我不想害你。小號是干交響樂的,這里沒有交響樂。再說樹村已經不是以前的樹村了,能走的都走了,留下的都是渣,你還往火坑里跳?我馬上要去錄音了。我們加個微信吧。你要想來玩隨時歡迎,我也會有啤酒供應你。”
這就是拒絕了。
史汐汐走在樹村的街道上,臉上流的不知是淚水還是汗水。本來他不想來樹村的,知道來了也不會有好結果,可他還是來了。他手里拿著一把牽牛花。他來到樹村唯一的的公交站臺上,把牽牛花揉成了一團,那溢出的汁液,把他的手染成了紫紅色。他看看天空,此時天空也是紫紅色的。天又要變了。
又是深夜了。
回到“北京像素”的史汐汐百無聊賴地穿行在各種燈影中。他沒有回1106,而是來到0144的窗外。田菁的兒童畫培訓班早就下課了。屋里的燈還亮著,田菁在干嗎呢?在畫畫,還是在批改孩子的作業?史汐汐覺得這一個月以來的經歷,比他以前所有的經歷加起來都豐富,都讓他感慨。他來到花園的白皮松下,坐在那條常有流浪貓玩耍的白色長條椅上,看著爸爸買給他的房子,透過折疊窗簾,他看到有人影在閃動,那應該是田菁了。田菁是個很好的姑娘。他想。他有些累了,腦子里出現了雨夜的景象,那是他和田菁的第一次見面。迷迷糊糊中回到1106,他被嚇住了,家里有人。他看到門后有一只旅行箱,茶幾上有一只包,沙發上堆著女人的衣服,衛生間里也有人在淋浴。誰在家里?他看到茶幾邊的廢紙簍里扔著一塊香蕉皮,還有一個塑料食品小盒,小盒里牽牛花的種子灑出了一多半。麥垛?原來是麥垛。他驚喜地跑到衛生間門口,想猛地拉開門。但他還是克制住了,敲著門叫道:“麥垛!”麥垛顯然受到了更大的驚嚇,在大叫一聲之后,哈哈笑了,還把門拉開一條縫,露出半個臉,朝他扮了個鬼臉。那不是麥垛。那是一個陌生的姑娘。他嚇得大叫一聲。
“怎么在這兒睡著啦?會著涼的。”田菁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他面前,“做夢啦?”
“嗯嗯……做夢了。”史汐汐還沉浸在夢境中,他看著田菁,田菁在他頭上打著一把傘,是她隨身帶著的那把傘。傘柄上有一個水晶小吊墜,在遠處燈光的映照下,正閃著晶光。又下雨啦?史汐汐不知道他睡了多久,看著傘沿滴下的水珠,看著田菁淋濕的臂膀,突然傷感起來。史汐汐本想說句感激的話,他夢幻般地看著田菁,卻哽咽著說:“我想回一趟深圳。我想媽媽了。”
史汐汐覺得自己說錯了,表達得不夠準確,和他心里想說的話不太一致。可他不知道要說什么了。他雙手蒙住臉,勾下了頭。田菁又靠近他半步,摸了摸他的頭。他便緊緊地摟住了她的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