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學文
1
劉邦死于某年的秋天,九月或十月。那時,花已謝,草枯黃,天高地闊,視線無隔,重要的是淖水冰涼,又沒到刺骨的份上,他可以在水面上浮三五天,甚至更久。夏天不行,淖水混濁,蒼蠅成群,尸體容易腐爛;冬天也不合適,即使撞碎冰層,恐怕再也無浮上來的可能,他將永遠躺在淖底,直到被魚啃噬干凈。那不是他要的。他的死不該成為秘密,相反,需要更多的人知道。能上報紙或電臺,那就更好了。
預兆在某個夜晚來臨,至少有五六只貓頭鷹棲于屋前的榆樹上,凄厲的啼笑此起彼伏。那棵老榆在劉邦出生時就有碗口粗了,五十年沒有長得更粗,但枝繁葉茂,秋風也躲著它,深冬季節,幾次寒流后,細碎的葉子才墜落干凈。樹杈上棲過喜鵲、鴿子、麻雀,但貓頭鷹停落還是第一次。俗話說,不怕貓頭鷹叫,就怕貓頭鷹笑。它的笑意味著死神的召喚。劉邦推開窗戶,高聲罵了一陣,一只只黑影射向夜空。他剛剛關上窗戶,啼笑又從樹叢間蕩起。這或許就是天意,他該去另一個世界了。
東方發白,劉邦便爬起來。腦袋昏沉,雙眼腫脹,渾身上下沒一點兒力氣,系褲帶花去平時兩倍的時間。他沒有生火,都是要死的人了,沒必要再浪費糧食。在門檻呆坐幾分鐘,又改了主意。反正要死了,不能空著肚子過奈何橋,據說走不過去將變成孤魂野鬼。他現在就夠寂寞了,倘若在另一個世界仍如此,還死個什么勁兒?
劉邦貼了半圈鍋餅。他只會做兩樣飯:貼莜面鍋餅,攪莜面拿糕。鍋餅硬實,吃不了還可以帶在身上。飯后,他翻了半天,撿了件干凈的衣服換上。那件青灰的中山裝袖口開裂,少了兩粒鈕扣,衣襟處有指甲大小的污漬。但相比別的衣服算好的了。他并非懶惰的人,自打動了死的念頭,一切全變了。
劉邦覺得應該把需要做的都做了,可里里外外轉了一圈,想不起該做什么,想得腦袋更疼了。既然要死了,一切都將失去意義,算球了。磨蹭的時間有些長,樹梢已被晨陽染紅,走出幾步,劉邦又折回來,將門鎖打開。
街上靜悄悄的,看不到活物。那半圈鍋餅被劉邦一股腦塞進肚子,吃撐了,走得有些緩慢。他左觀右瞧,放牛的、挑水的,只要碰上一個即可,他會大聲宣告,他要死了。可能沒人相信,他們總是不信。不管他們怎么看,他還是要說出來。他沒胡說,從來都沒有。但邪門的是,直到走出村莊,也沒碰到一個人。劉邦甚覺悵然,他知道了什么是無聲無息。
棺材淖距村莊三公里,淖傍南山,山似棺材,淖因此得名。淖水不似以往那么青碧,有些白,像剛剛撒過鹽,還沒來得及沉沒,一粒粒浮在水面上。幾只白色的水鳥飛上飛下,或許是秋風強勁,它們的身子歪斜著,隨時要墜落的樣子。淖的那一邊,有幾個黑點,也許是牛,也許是馬。三十年前還有狼出沒,現在野兔都難見到了。
劉邦停下,回望村莊片刻,然后彎腰挽褲腿,挽到一半,忽覺好笑,遂放棄了。就那樣,半裸著一條腿朝白花花的水走去。淖邊的灰灰菜密匝匝的,枯硬的莖干有如叢林,劉邦不得不將腳抬高。腳觸到水,劉邦頓時被割了一下。水比他想象的要涼,說刺骨也未嘗不可。他站了幾分鐘,待雙腳和小腿適應了,當然也可能是麻木了,才向淖中心走去。據說中心有三個泉眼,是淖的最深處。寒冷由腿竄到腰間,再到頸部。可隨之,他又感到熱,仿佛不是行走在深秋的淖水里,而是不小心掉進溫泉。劉邦頭皮發緊,若是這樣,不等他合上眼睛,身上的肉就被煮爛了,他只剩一副白骨。那有些慘,太慘了。劉邦后退幾步,猶豫了一番,再次前行。水是涼的,沒有變熱。
水淹沒了下頜、嘴巴、鼻孔,劉邦望了最后一眼,朦朦朧朧,沒有看清,身體忽然傾斜,整個人沉沒水中。他看不見了,只覺耳邊轟隆隆作響。又一陣,周圍變得寂靜。那時,他已墜至淖底。
次日,劉邦從淖底浮起。準確地說,是劉邦泡得脹如發面的尸體。而另一個劉邦,魂也好,鬼也罷,在他死亡那一刻便從軀殼里飛出來,如一綹煙在水面上飄來蕩去。
放羊的啞巴第一個發現劉邦的尸體,驚得鞭子都掉了。他慌慌張張地往村里跑,也許沒人相信劉邦真的死了,那個過程比劉邦想象的長,他想飛到村里看個究竟,又擔心尸體被禿鷲啄食,焦躁萬分,有些緊張又滿懷期待地朝村莊的方向瞭。終于,他們還是來了。村長,他的叔伯哥劉多,鄰居馬三,光棍四奎。馬三和四奎抬著門板,劉邦立刻認出,那是他的門板。灰暗的門板中間有個用紅漆寫的“福”字,那是劉邦的創意,紅紙對聯過了夏天便會發白,油漆不會。劉邦盼望自己的日子冬夏紅火,可天不如愿。
他還真死了?!
泡得看不出人樣了,是他吧?
不是他是誰呢?看下巴就知道。
說這話的是劉多,劉邦下巴短,他常拿這個嘲笑劉邦,沒料劉邦死了,他也不忘奚落。劉邦甚是惱怒,可惜使不上勁,不然他要狠狠甩劉多幾個嘴巴。
馬三和四奎抬著劉邦,村長和劉多在后面并排跟著。村長埋怨劉多,怪他沒看好劉邦。劉多除了是劉邦的哥,還有一個身份:治保主任,負責村莊的治安。劉多顯得委屈,我不能像尾巴長在他身上,昨兒拉肚子,一整天沒起炕,他偏偏就……這回竟玩真的了。村長說,死就死了,你們家人,你處理吧,只是非正常死亡,你我一年又白忙活了。劉多略顯不安,昨天沒拉肚子就好了,不過,以后倒省心了。
劉邦的尸體被抬進殘破的院子,劉多給了馬三和四奎各五十塊錢,馬三裝進兜里,四奎對著陽光照了照。劉多罵,媽的,還不信?有什么照的?四奎笑嘻嘻的,并不惱。四奎嗜賭,誰都不信。兩人離去,劉多問村長喪葬的費用誰出,村長沒好氣地說,你劉家的人,你們劉家想辦法。劉多為難地說,咋個想辦法?我有錢我就出了,問題是我也緊張啊。村長說,王美秋不是還沒和他離婚嗎?劉多說,就怕她不肯。村長說,你總得通知她一聲,人死了,她必須回來一趟。夫妻一場,不至于連這點兒情分也沒有。劉多說,我試試吧。
門板消失了,黑狗消失了,只有驚坐而起的劉邦。他摸摸腳腂,竟真的有些疼。他罵了幾聲娘,又躺下去。日頭三竿子高了,也許四竿子也有了。劉邦還想再躺一會兒,院里傳來劉多的聲音。想起剛才那一幕,劉邦甚是氣惱,不理他。直到劉多猛敲窗戶,玻璃快要碎裂了。劉邦再也忍不住,罵,我還沒死呢,你敲個球!
2
劉邦尋死的念頭是在王美秋離去的那個夏日的夜晚冒出的。
一大早,劉邦便乘三輪車到縣城,早飯都沒來得及吃。當然,也沒有可吃的飯食,王美秋哭鬧了半夜,他起床那會兒,她仍蒙頭大睡。商店還未開門,劉邦在門口蹲了一會兒,終是不敵糕點鋪的香氣,跑過去買了兩個麻餅,又回到商店門口。剛吃完一個,老板從馬路對面走過來。是個小個子女人,薄嘴唇,黃頭發。劉邦忙將另一個麻餅裝進兜里,沖她說,你可來了!
劉邦是找女人算賬的。三月份,劉邦在女人的商店買了名為彩虹一號的甜菜籽。同樣是彩虹一號,別人的甜菜比賽似的長,而劉邦的甜菜自長出來就像得了重病,每片葉子都透著黃。施了肥,噴了藥,倒是長得快了些,葉子也綠了許多。但莖塊沒隨著長,反而越來越縮,六月了,還沒筷子粗。這無疑是買了假種子,劉邦和女人理論,讓她賠償他所有的損失。
小個子女人很快打斷他,臉也冷了許多。她確實賣過彩虹一號,但都是真的,如果劉邦買的是假的,那就不是從她這兒買的。劉邦咬定是從她的店買的,他記得她的黃頭發。女人“嗤”的一笑,說,染黃發的女人多了去了,憑什么說那個人就是我。女人讓劉邦拿出發票,以示證明,拿不出馬上離開,別影響她做生意。女人伶牙俐齒,幾句話嗆得劉邦啞口無言。劉邦拿不出發票,他根本沒想到開什么發票,但他可以向老天爺保證,彩虹一號就是從女人這兒買的。既然女人耍賴,他就不必講理了,抱著膀子橫在門口。女人不是省油的燈,撲上來就抓,他推了一把,她倒在地上,隨后打了報警電話。從派出所出來,已經過了中午。三輪車主等不到他,已經回村。
劉邦步行回去的,到家已是黃昏。去時氣鼓鼓的,歸來灰頭灰臉,像戳了無數孔洞的輪胎。昨夜他說找商店賠償,王美秋預言,如果他能索賠一分錢,她就把腦袋割下來。她不止一次羞辱他了,劉邦倒不在乎這個。劉邦暗暗發誓,若失敗而歸,他將撞死在她面前。王美秋又一次預言成真,他不但沒討回一分錢,還差點被派出所拘留。那么,就讓他撞死好了。但進村又改了主意,他終是不甘心。他打算再去一趟縣城,把那些害了病的甜菜背到女人面前,她坑了他,他不能這么輕易放過她。
縣水庫管理局承擔國有權屬水庫的安全運行管理工作。龍游工業園區、農業局、鄉鎮(街道)所有和農村集體經濟組織所屬的小型水庫,可通過委托方式由縣水庫管理局承擔管理單位職責,實行集中管理。雙方簽訂委托管理協議,明確管理職責分工。水庫工程日常維修養護由縣水庫管理局委托水利工程維修養護公司實行專業化維修養護。
屋門大敞,王美秋不知去向。劉邦瞅了瞅掀翻的柜板和散亂的被褥枕頭,忽然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大步流星趕到地里,隨即又跑回村莊,正待敲馬三的門,馬三的狗一陣狂吠,他又折返回院,抓了把叉子。黑狗并不因為劉邦抓了叉子而退縮,叫得更兇了,只是不敢靠近。沒等劉邦再敲,馬三出來了。天色已暗,他仍然看清了劉邦手上的家什。劉邦問王美秋在他家不,馬三不回答,質問他抓個叉子要干什么。劉邦說,不干什么,我找王美秋,你管住你的狗。馬三喝了一聲,黑狗立時噤聲。馬三說,你找王美秋,來我家干什么?劉邦說,她沒在嗎?馬三說,不在。劉邦又問,她來過嗎?馬三說,沒有!劉邦又問馬三見過王美秋沒,馬三沒好氣,問劉邦什么意思。劉邦幾乎帶出哭聲,說王美秋不見了。馬三更生氣了,說,她不見和我有什么關系?劉邦說,我尋思著,你可能見過她。馬三說,我一整天都在地里呢,剛剛進門。劉邦又說王美秋不見了,急得不行。馬三說,急你就去找啊,別在這兒戳著了。馬三轉過身,黑狗又沖劉邦叫起來。
劉邦挨門挨戶地找,終于打聽到,王美秋中午時分往南去了。那個時候,劉邦正在派出所。看樣子,王美秋是真的離家出走了。她和他這個失敗者過膩了,早就過膩了。雖然劉邦知道早晚有這么一天,有心理準備,但當這一天真正來臨,還是難以接受。
拖著如鉛的雙腿往回走時,劉邦忽又生出一絲希望。也可能王美秋到鎮上辦什么事,此時已經回到家中,正等著訓斥他呢。拉燈時,他甚至想到王美秋會劈頭大罵。屋子亮了,他的心卻徹底墜入黑暗。他呆呆地立著,直到死的念頭冒出。他找出灰色的尼龍繩子,踩著凳子在房梁上挽了個套,將頭伸進去。已是深夜,村莊靜悄悄的,偶爾會傳來幾聲狗吠,之后復歸寂靜。就要死了,劉邦沒了焦躁,沒了憤怒,沒了悲傷,整個人前所未有地平靜和安詳。就在祥和的氣氛里,過往如電影似的閃過。
劉邦是失敗者,似乎命里注定。他成績不錯,但三次高考,三次落榜。當了四年代課教師,因看不慣校長專橫,辭職不干,就在第五年,代課老師可以考師范了,劉邦就這樣錯失轉干的良機。劉邦并不在乎,廣闊天地,大有作為,他放出豪言,不干出一番成就,絕不成家。他養過蝎子、狐貍,種過藥材,開過書店,但沒一次成功。三十六歲那年,一無所成的他娶了離過兩次婚的王美秋。王美秋不生育,不然也不會嫁給劉邦。和王美秋生活在一起,失敗者這個標簽還是牢牢在他身上貼著,什么都不順。王美秋罵他是倒霉鬼轉世,他不服不信,現在,他有點兒信了。他這一輩子,什么都做不成了,除了死。
劉邦閉上雙眼,踢開凳子。繩子突然的收縮使劉邦一陣惡心,隨即撲通一聲,他墜到地上。劉邦忍著疼痛坐起,發現是繩子斷了,一截在脖子上套著,另一截仍在房梁上吊著。劉邦甚是凄惶,還真被王美秋說中,他連死都不能成功。那么,就再來一次,家里的繩子多得是。再次找出繩子,劉邦改了主意。不是不想死了,而是覺得不能悄無聲息地死去,要當著王美秋的面,至少要讓她看到他的尸體,讓她知道,他雖然什么都沒干成,但死是可以的。如果死去能讓他撕掉失敗者的標簽,死而無憾。
劉邦要等王美秋回來,這一等就是八年。
3
八年時間,劉邦死了無數次。喝藥、上吊、跳井、被車撞、被蛇咬、被馬踢、被牛挑,醉死、噎死、餓死、脹死,當然是想象的死亡,凡是能想到的,都要死至少一次。從房頂掉下來,他死過三次,腦漿迸裂,七竅噴出的血把整個村子都淹了;與人決斗而死,超過八次,每次都是把對方捅出滿身的窟窿,然后拔劍自刎。跳淖的次數最多,他自己都記不清了。這是他鐘愛的死亡方式。
對死亡的想象令劉邦迷戀,他甚至因此而煥發了活力。每每想到死,憤怒、仇恨、悲傷、郁悶,所有的不快一掃而光。他的活是靠死喂養的,這有些矛盾,但確實如此。他之所以活到現在,全憑了那些花樣翻新的死,不然,他活不下去的。
實彈演習也是有的。王美秋出走兩日后,劉邦再次上縣城。小個子女人見著劉邦,便橫眉立目,斥責劉邦尋釁滋事,揚言報警。如果是往常,劉邦會被女人嚇住,但那個中午,他面不改色,甚至還沖小個子女人笑了笑。他連死都不怕,還怕這個女人?或許是劉邦的笑透著詭異,小個子女人愣住了,問劉邦想干什么。劉邦說不干別的,只想說幾句話。小個子女人面皮松弛下來,說她沒興趣。劉邦說,簡單,就兩句話,耽誤不了你多少時間。因為你的假菜籽,我賠了錢,女人跑了,我也不想活了,劉邦說著坐在凳子上。他是從村里走到鎮上改坐中巴來的,雙腿酸困。小個子女人警惕地問劉邦到底想干什么,劉邦又一笑,掏出早已準備好的藥瓶,拔開,仰脖就倒。小個子女人撲上來,將劉邦的瓶子打掉,但劉邦已經喝下去大半。救護車到來時,劉邦已經在地上翻滾了好幾遭。劉邦沒死成,但受了不少罪,小個子女人被嚇壞了,除了負擔劉邦的醫藥費,還和劉邦達成賠償協議。王美秋預言他一分錢也索不到,她錯了。小個子女人自認倒霉,給了劉邦兩千整。盡管這不足以彌補劉邦的損失,但意義重大。這要歸功于死,是死使他獲得了成功。遺憾的是王美秋不在跟前。
次年,劉邦將地承包出去。不像那些包出土地的人,到縣城或更遠的地方打工,他極少離開村莊。他是將死的人了,要錢有什么用?每有人勸,他就拋出這句話。先前人們還吃驚,以為他得了絕癥。村里有幾位老人得了不治之癥,不再住院,回村等死。待劉邦說明白,對方啞然失笑。有的只是一笑,有的則用別樣的目光瞟著劉邦。劉邦是失敗者,但不是傻子,他當然明白那目光的含義。我不是隨便說說,真打算死的,不是今天,就是明天,早晚要死。若仍有人懷疑,說些誰都要死之類的話,劉邦就會纏住他,說自己的死不是小鬼索命,是生無可戀,自絕性命。作為曾經的民辦老師,劉邦能說出別人說不出的話。直到對方被纏得不耐煩,相信劉邦要死,劉邦才作罷。
除了吃飯睡覺,劉幫再沒別的事。吃自然沒有準點,早飯有時半夜吃,有時中午吃。睡覺也不分晝夜,有時睡一整天,有時半夜了還在街上游蕩。更多的時候,他是睜著眼睛想象自己的死亡,只能睜著眼睛想,夢里他極少死的。只有一次,他夢見自己死了,被王美秋裝在松木棺材里。她一面釘蓋一面哭泣,劉邦也落淚了。可就在那時,馬三過來了。馬三問,王美秋,釘結實了嗎?王美秋說,你放心吧,他再也鉆不出來了。劉邦猝然驚醒。劉邦早就懷疑王美秋與馬三有一腿,因為王美秋和他吵了架,就會躲到馬三家。只是劉邦沒有證據,無可奈何。又不能拴住王美秋的腿,王美秋躲出去,劉邦便窩滿肚子的火,幾近炸裂。盡管是夢,劉邦的肚子仍鼓鼓的,但轉念想到自己要死了,什么都無所謂了。他把夢回想了一遍,露出了洞察世事的微笑。
尋死的念頭改變了劉邦。以前劉邦還是有些脾氣的,不然也不會因為看不慣校長的作派而辭職,待別的民辦轉正,他后悔過。和王美秋說起,王美秋說他腦子進水,還說他沒那個命。走在死亡邊上的劉邦溫和了許多。而對于未能吃上公家飯,他已經看得很開,就像那是別人的經歷。是的,一個要死的人,有什么值得在乎呢?如果說有,那就是必須讓王美秋看著他死,他要讓她知道,他什么都干不成,但能死成,做一個自我了結的成功者。所以,關于死亡的想象,既是他活著的養分,也是對于死亡的演練。
劉邦的死在村里不是秘密,除了在想象中反復咀嚼,劉邦也掛在嘴上。那是他的武器,足以對付所有進犯的人。當然,也有失態的時候。某天走在路上,他遭遇暴雨,像以往那樣躲到樹下。雖然雨聲極大,他還是聽見了竊笑。他馬上意識到自己犯了錯,一個將死的人,還怕被雨淋濕?沒等臉燒起來,他便鉆進雨幕。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王美秋歸來,劉邦立馬就死。
4
在那個早上,也可以說上午,被劉多驚擾,劉邦異常惱火。如果是別人,劉邦不會冒粗,對劉多,劉邦從不客氣,正如劉多對他。雖是同宗,但積怨甚深,劉邦成為資深失敗者,也有劉多的推波助瀾。起先是因為土地,兩家相鄰,都是灘地。劉多有拖拉機,為了耕種方便,他提出用坡上的地和劉多調換。作為補償,劉多每畝給劉邦三十斤麥子,后又增加到五十斤。劉邦勉強同意了,還和劉多簽了協議。第一年劉多痛痛快快給了,第二年劉邦索要,劉多說只給一年,他已經兌現,協議上就是這么寫的。劉多讓劉邦看協議,果然只寫每畝,沒寫每年。劉邦記得清清楚楚,劉多說的是每年,為了和劉邦套近乎,劉多臉上的笑能用臉盆盛了,若不是這樣,就是劉多笑破臉,劉邦也不會簽字。劉邦跑回家看自己那份協議,亦是只寫每畝。若是旁姓也就罷了,劉多可是他叔伯哥呢。為了把地換回來,劉邦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往鎮政府跑了有五六十趟,最終換了回來,賠了劉多兩倍打井錢。表面上贏了,其實又被劉多坑了一次。自此,梁子就結下了,過節罄竹難書。
有好幾年,劉邦沒和劉多說過話,迎面碰上,各自扭過頭。紅白宴上,不得不坐在一起,目光是錯開的,從不對接。劉邦再次和劉多說話是王美秋離家之后,他挨門詢問,自然也去了劉多家。劉多并不冷淡,相反,他極關切,勸劉邦想開,說王美秋跟他過了這么多年,已經很不錯了,若換了別的女人,怕是一年也過不到頭。若王美秋回心轉意,自然會回來,她沒離婚,只是離家,就是這個意思;若王美秋鐵了心,找見她也沒用,難道他能捆她回來?彼時的劉邦腦亂如麻,頻頻點頭,似乎劉多說的是至理名言。冷靜之后,才琢磨出其中的味道。劉邦倒沒上火,這要歸功于他的赴死之念。將死的人,一切都看淡了。
兩人再次積仇是在王美秋離家的第六個年頭,劉邦聽說劉多知道王美秋的下落,找劉多詢問,劉多矢口否認。劉邦連去了三趟,第三趟,劉邦還買了兩瓶酒。劉多不要,劉邦硬是塞給他。兩瓶酒起了作用,劉多說倒是可以幫劉邦打聽打聽。再次上門,劉多告訴劉邦,打聽了,但沒有一個人知道,勸劉邦別等了,就當沒王美秋這個人,還勸他別動不動說自己要死了,讓人看笑話。劉邦正色道,我沒胡說,我早就做好了死的準備。劉多嘎嘎大笑,說,都要死了,還找王美秋干什么?劉邦雖然把死掛在嘴上,但從未和任何人說過,王美秋回來他才死。那天對劉多說了,劉多的笑聲更響了,然后說劉邦不是傻子,整個一瘋子,又說就算知道王美秋的下落,也不會告訴劉邦。你是想把王美秋殺了吧?劉多一副看穿了劉邦的神情。劉邦由此堅信劉多肯定知情,只是不告訴他。劉邦不在乎劉多說他是瘋子,不在乎劉多的自以為是,只要撬開劉多的嘴。可劉多滿嘴跑火車,就是不告訴劉邦。劉邦怨怒交加,但沒一點兒辦法。
去年,村里發生命案,男人殺了自家女人,然后服毒自盡。那個男人脾性溫順,沒和人鬧過別扭,此舉令人震驚。而天天揚言要死的劉邦仍活得好好的。男人的死讓劉邦倍感壓力,演練更加頻繁。也是從那時起,村長讓劉多看住劉邦,劉多是治保主任,有義務,而劉邦又是劉姓人。劉多所謂的看,也就是每天,或是兩三天站在門口喊一聲。劉邦清楚,劉多之所以這么賣力,并不是怕劉邦尋死,他也不相信劉邦會死,而是能從村里或鎮里拿補助。雖然這是劉邦的猜測,但他相信沒錯,不然劉多哪會這么在乎他、這么賣力?
在那個早上,也可以說上午,劉多并沒如往常那樣在劉邦應了之后馬上離去。或許是因為劉邦冒了粗話,劉多回罵,你個不識好歹的驢貨!若往常,劉多罵也就罵了,但劉邦剛從死亡的樹杈上墜落,那一幕還停留在腦里,劉多不但清楚王美秋的下落,還知道王美秋的電話。本就怒氣翻卷,劉多的回擊令劉邦肝火陡增。他揮舞著胳膊大嚷,你他媽才是驢貨!以往,兩人互罵從不涉及父母,這等于升級了。劉多似乎被罵蒙了,停了一下,才說,劉邦,我警告你,嘴巴干凈點,我娘沒惹你!劉邦猛地坐起來,扯掉垂耷的看不出顏色的窗簾。劉多站在窗外,與劉邦相距不足二尺。我就罵了,咋著?你剮了我呀!劉邦幾乎跳腳了。劉多瞪視劉邦數秒,緩了語氣,說,我不和你計較。劉多轉身,劉邦喊,你給我站住!劉多回過頭,目光變硬,冷冷地盯著他。劉邦迅速穿了衣服,跳下地。動作猛了些,結果被門檻絆倒了。膝蓋生疼,也讓他冷靜了許多。劉多個頭大,干架他不是對手。當然他的目的不是干架,而是打聽王美秋的下落。無論如何,付出多大代價,也要撬開劉多的嘴。因此,打開門,劉邦對冷眉冷臉的劉多笑了笑,又躬了躬腰,叫了聲哥,土地事件后,劉邦再沒叫過哥。罵大娘是我的不對,你扇我吧。
劉多怔了怔,繼而說,你抽的哪門子筋?
劉邦說,睡糊涂了,進屋說話。
劉多朝劉邦身后瞟瞟,警惕地問,干什么?
劉邦說,進屋,怎么,不敢?我沒埋地雷。
劉多說,有什么話,趕緊說,我還有事呢。
劉邦說,好吧,長話短說,承包出去的地快到期了,明年不包了,留給你種,我不要一分錢,咋樣?
劉多的眼睛露出些許疑惑。
劉邦說,當然,我是有條件的。王美秋在哪兒?你告訴我,打個電話也行,只要她能回來。
劉多的目光不那么虛了,再次變硬,一根根,猶如竹叉。跟你說過幾百遍了,我不知道。
劉邦說,用地交換,我拿不出別的,如果你看上這兩間破房,也給你。
劉多語氣加重,你聽不懂我的話嗎?
劉邦說,你鐵定知道,我都聽見你給她打電話了。
劉多的目光驚跳了幾下,說,你徹底瘋了!
劉邦說,瘋不瘋的,不關你的事,你只需告訴我。
劉多說,我再說一遍,不知道。
劉邦問,我死了你才打給她是吧?
提及死,劉多似乎要笑的,但很快又冷了臉。語氣中卻滿是嘲諷,成天活呀死呀的,因為你,我的腿都快跑斷了。
劉邦說,好吧,我現在就死,你答應我給她打電話。
劉邦的刀具很多,菜刀、水果刀、殺豬刀,不止一把。有的王美秋在的時候就有,有的是后來添置的。劉邦不是憑空想象,常常真刀真槍演練。他拎了把殺豬刀出來,對劉多說,你可以撥了。
劉多說,你別嚇唬我,沒用!
劉邦說,我沒嚇唬你,真的活膩了。
劉邦揚起胳膊,剛刎住脖子,鮮血便噴濺而出。劉多欲往前撲,被血柱擊倒。他要往起爬的,怎奈血如奔涌的河流,霎時將他淹沒。血流沖垮院墻,流過大街,淌過莊稼地,一路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