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曙光
寫詩不只是為了好玩,也不是讓它承載
過多的痛苦和憂傷(我的身體是一個巨大的倉庫
足夠裝下它們) 。寫詩是為了愛
為了拆除那些墻(他們在我的身邊筑起
阻隔著他人和風景) 。寫詩是為了
敞開身體,讓靈魂跳出,清洗自己,自由地
呼吸和歌唱(但你真的相信真理會被人們
接受,而不是搭建起一道更高的屏障?)
午后的光線照亮了街道深處。
顫動而傾斜。一架大提琴發出的喑啞聲音。
肥大的葉子飄落在人行道上——
看上去很干凈,應該是被昨天的雨所沖洗。
記憶重重疊疊,像散亂的撲克牌攤在桌子上。
一切變得陌生,當多年之后回到這里。
風景在街道深處。街道在風景深處。
當這些被午后的光線照亮。
我看到我的影子投射在天上。
我看到它在拉長和放大。
我看到我的影子投射在天上并且
拉長和放大,占據了整個天空。
我看到我的影子投射在天上。
我看到它分裂成為無數個影子。
我看到我的影子投射在天上并且
分裂成為無數個影子。
我看到我的影子投射在天上。
我看到它分裂成為無數個影子并且
做出和我相反的動作。
我看到它們做出和我相反的動作并且
反抗著我。它們威脅并且
攻擊著我。每一個都是一把閃亮的刀子。
我看到它們威脅并且攻擊著我并且
每一個都是一把閃亮的刀子。
我看到它們謀殺著我。當我看到
我的影子投射在天上,拉長、放大
并且分裂成為無數的影子。
思想需要空間而生活需要細節。
此刻我坐在木椅上讀著雷蒙德·卡佛。
他死了。當然這不是我讀他的理由。
夜晚從窗子擠了進來,帶著微風。
喝著速溶咖啡,沒有加糖,有一點苦。
自私,愚蠢,是誰在虛構著我們?
芝諾的烏龜在慢慢爬,飛毛腿的阿基里斯在
拼命追趕。幾千年了,仍然沒有趕上。
尼釆在圖靈抱著馬的脖子痛哭,鞭子丟在一旁
他用來對付女人(而他親愛的妹妹,伊麗莎白
最終用刪改報復了他)。達爾文和一只猴子
聊天,恭敬地,聽它解說著進化論。
薛定諤把心愛的貓放進了一只箱子里
(黑貓,白貓,還是花貓?),讓它成為
科學的偉大殉道者,載入史冊。但它自己
卻全然不知。它寧愿去捉老鼠,或在客廳
讓女客人抱著,被她們身上的氣味熏得半死
或無聊地在地板上滾著線團。博伊斯小心地捧著一只兔子
不停地對它嘮叨著抽象藝術。它圓睜著眼睛
望著天花板,困惑于世界的荒誕。
世界的冰山在我的眼前消融。
借助于一本二手舊雜志,我看到時間不可挽回地逝去。
心碎了一地。就像那只失手打破的玻璃杯
它的碎片花瓣般優雅地綻開,直到我意識到
那已經是昨天的事了。但那彎月亮仍然掛在窗框。
蒼白的嘴唇似乎在尋找著什么。那只杯子?
它盛滿了夜色,但它碎了,留下砰的聲響。衛生間
散發出消毒水和嘔吐物的氣味。一首歌在唱。
有關愛,和往事。這個空間充滿了渴望,正像
淡黃色的燈箱閃爍著的英文字母。然后
我被一篇狗屁文章惡心到了。我們到達時
天在下雪,而現在窗子上綴滿了黑色的大麗花。
我們談論維特根斯坦,洗發水,和金融危機。
我們在時光中穿梭,邁過積雪的田埂
到達一個陌生的區域,那里在為土撥鼠舉辦葬禮。
我想不出有什么比偏見更愚蠢。我折疊好心情
把它們小心放進行李箱里。但我們會接受未來的定金嗎?
它憔悴的面孔只是偶爾在草圖中顯現。
我在空氣中漂浮,像那只貓。我喝了足夠多的酒。
接下來的問題是,誰會來為這一切買單?
遛狗的女人在玩手機。狗叼飛盤。
一個漂亮的騰躍,時間進入七月。
我會花很多時間被人追打,為了成為作家。
但世界最終需要某個反派。譬如,企鵝人或伏地魔。
小巷盡頭亮起一盞燈,昏暗,仿佛隨時都會熄滅。
那架紙飛機在夢里飛著,然后墜落。
我寧愿陽光從枝葉間傾瀉而下,謊言般灼傷我的皮膚。
謊言還是火焰?一連幾天我睡得很晚。
阿麗塔守護著一顆果核。它會長出一棵大樹嗎,
伸上天空,供孩子們爬上爬下?
詞創造著。世界和愛情。你找不到它們。
但它們仍然存在,你說,在某個不起眼的角落。
是這樣么?秋風吹過大地,掀動你的衣襟。
淚水滴落在魚缸,變成大海。
今天早上,清理冰箱里的霜。
裝滿了一只塑料袋。外面仍然是夏天
確切說應該是初秋。但樹仍然綠著
樓上裝修的電鉆仍然挑戰著耳膜。
我戴上耳機聽菲利普·格拉斯——
電動剃須刀和堅硬透明體的組合——
音樂出于重復,或許生命也是。
重復和循環。季節也是。世界也是。
還有電鉆。仿佛一切被精心安排過了。
重復是生命。重復是音樂。重復
也是噪音。厭倦。誰來改變這一切?
談論著天氣,然后把它放進口袋。
墻體上水在滲出。像思想。
而思想被放逐。野草般沿著石階攀爬。
它的目標是天空嗎?或只是想
得到一個緊緊的擁抱?時間靜止。
云停泊在高樓的尖頂,拖曳著
一片純白色,仿佛畫布上的空白。
鳥兒朝著一個方向飛翔。然后折回。
日子被小心折疊。如一件件內衣。
空間實在太小了。而實驗室的試管里
夢被繁衍著。它會發出刺耳的尖叫。
直到玻璃上的風景被震碎。
這就是我們想要的生活?你問。
然后消失在房間的深處。
午后的陰影在一點點變濃。
像桌子上那杯忘記喝的咖啡。
魚在天空中飛行。貓在潛水。
一串串氣泡表明它潛得足夠深。
孩子們長出胡須。成年人游戲。
他們在捉迷藏,或扮演著老鷹抓小雞。
墻上的牽牛花枯萎了。一場雨模糊了風景。
如果跑得足夠快,你會追上芝諾的烏龜。
當然,重要的前提是它還活著,而且
沒有退出比賽。我仍能聽到一陣陣歡呼聲。
像推土機,快樂地掀翻舊時代的屋頂。
“你出局了”。或者“哦踩疼了我的腳”。
有太多的話要說,但最終選擇了沉默。
這屬于語言學,還是畫布上的那片空白?
虛空中有一道門,砰地打開又關上。
結局先于意圖。我們出生前就已衰老。
狄多深愛著埃涅阿斯
埃涅阿斯似乎也同樣愛她
但比起她來,他更愛他的責任
權力,和神諭中強大的羅馬帝國
于是他選擇了離開,而她
選擇了死亡。死亡像身體上的胎記
比起權力和榮耀,它更加真實
沉重而莊嚴。它剝奪人們在世上的一切
包括衣服和皮囊。而當他們
最終在地獄里相見,她只是
叫狄多的女人,他也只是埃涅阿斯
他們是赤裸的靈魂,所擁有的
只是悔恨和對愛殘余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