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莊敘事

◎王 俊

香樟樹

香樟樹似一位長者，以固有的姿態(tài)，護(hù)佑著村莊。

把月色慢慢抬高，許多童年閃閃爍爍，從香樟樹上紛紛跌落，漫漶不清。

夏夜，清風(fēng)徐徐，搖來月亮的詩意。講古的阿伯磕掉煙灰，續(xù)上頭晚的故事。故事遙遠(yuǎn)，卻又很近。星星挨著孩子們席地坐下。孩子們不說話，眼里亮晶晶的。夜來香的味道，如云朵飛。

月亮升至頭頂，孩子們被父母喚回家。鄰居家的水蓮姐，悄悄摘一片香樟樹葉，往大牛哥手里塞。香樟樹是女兒樹。女孩贈送心上人樹葉，意味著應(yīng)允了婚事。

那一晚，香樟樹釀了無數(shù)壇美酒。

駐扎在樹上的鳥雀，張口鼓動舌簧，全是濃醇甘甜，仿佛是一輛輛迎親的花車。

老 屋

黃昏。老屋的眼瞼低垂，目光由明亮轉(zhuǎn)為昏暝。

紅漆剝落的木門，掛著一把滴著銹跡的舊鎖。一群小雞抖動蓬松的羽毛，用喙啄地上的米粒。一只狗從院墻豁口鉆進(jìn)鉆出。炊煙裊裊，飄蕩酸甜苦辣。零散的碎片，拼就了老屋的日常。

老屋是曾祖父的另外一個(gè)孩子，是我們的祖輩親人。多年前，先人們把汗水、手紋以及體溫和憧憬，存放在老屋的每一塊磚石中、每一根椽桷里。

在老屋中走動，我的言行與先人們交織，我的身影重疊他們的身影。暮色涌進(jìn)來。老屋敞開懷，有若一座廟宇，容納了塵世的一切悲喜。

古 井

泄露村莊心事的，是一眼古井。

木桶扔進(jìn)古井的心窩，掏出一泓清冽的井水，打撈起村莊深陷的眼神。一圈漣漪蕩漾一段變遷，一道水紋映照著一代又一代人的生老病死。

一眼溢滿水的古井，銜接著天與地。歲月、生命和血脈流轉(zhuǎn)。

當(dāng)遠(yuǎn)山折疊白晝，當(dāng)夜色覆蓋萬物的形體，一批又一批汲水的子民在行走的黑暗中，探尋生命的真諦。俯身，朝著老井喊道：“滿崽”，老井回應(yīng)：“滿崽”，一顆心與井水，一樣的潮濕。

古井從容地梳洗歲月的塵埃和浮華，授以甘甜撫慰眾生，撫慰每一痕創(chuàng)傷。多少年過去了，井水依舊汩汩流動清涼，醒轉(zhuǎn)了一個(gè)又一個(gè)澄澈的夢。

田疇上，一茬茬新插下的水稻秧苗，呼啦啦地在風(fēng)里跑。

山 坡

山坡與村莊遙遙相望。

春天，坡上開滿杜鵑。一朵，兩朵，三朵，在陽光下生動地?fù)u曳，一如燦爛的笑臉。坡上的柏樹和田里的水稻競相躥個(gè)兒。

墳塋散落在柏樹叢里。

柏樹非野生。年年有村人到坡上種柏樹。種著種著，疲乏了，抓一把黃土裹住自己，枕著清涼的山風(fēng)，安然睡去。曾祖父、祖母、大姨、蓬香嫂、有根……一個(gè)個(gè)沒有離開過村莊的親人，最終把自己種入坡上，靈魂與肉身都留給了大地。

我常去山坡。那里有我的生命源頭。

穿過一棵棵柏樹，就像在村莊串門。每一棵柏樹，像極了久遠(yuǎn)、樸素的親人。我停下來，和他們說了一會兒話，說了說雨水、莊稼和收成。

鳥在歌唱

屋頂綴滿陽光，濃淡相宜。

秦代的瓦，一片連一片，如琴鍵。愛好唱歌的畫眉、百靈、喜鵲、黃鸝，扭頭翹尾，立于琴鍵上亮起了歌喉。哆咪發(fā)嗦，嗦發(fā)咪哆，千嬌百媚地歌吟著村莊的曖昧。它們的歌聲中，有時(shí)傳遞出一種快樂的情緒，一種有關(guān)“萬物美好，我在其中”的喜悅，有時(shí)傳遞出一種拿捏不定的渴求，偶爾，還能聽出它們心底流淌的憂傷，漾漾地，仿佛村頭潺湲的溪水。

一粒粒啁啾，長長短短，猶如上天的彌撒，順著屋脊的坡勢滾落。

檐下萬物，披掛著不息的亮光。